第二十一章 張皮

卻說蘇肆安和李五帶著大黃一齊去了龍丘縣,一路倒是有說有笑。兩人到了龍丘縣,也沒找住所,徑直去了立新橋。

立新橋下第一家,果然有間房子。那房子是蘆葦混黃凝土砌的,因年數已久,衢州又多雨。房子已經浸泡破敗的不成樣子。

蘇肆安和李五來到了房子前,房屋門口前坐了一位八十多歲的老婦人。那老婦人一頭銀白的頭發,工工整整的在腦後盤了個疙瘩幾。

臉上皺紋一道道的仿佛是用刀雕刻出來的。看著身板還算壯實,捂了件打著補丁黑布長衣。正一個人盤著腿坐在門檻上穿辣椒。

蘇肆安見了,心想也著實可憐,便蹲下問道,“奶奶,您高壽呀?”

“什麽?我大舅?我大舅早死了四十多年了。”

那老婦人打岔道,因為牙掉的沒剩下幾顆,一說話,嘴裏還有些漏風。

蘇肆安這才發現,眼前這個大娘耳朵不太好,便又大聲喊到。“老人家,您是姓王嗎?”

那老婦人看著蘇肆安張著個大嘴,正跟她說些什麽,便卯足了渾身的勁,認真的聽著。

“奧,你想要嚐一嚐啊!嚐吧,自己家種的辣椒,辣的很。”老婦人說著隨手摸起一個大個的紅辣椒,遞給蘇肆安。

農家人,糧食蔬菜皆不豐足。卻是難得的淳樸大方,全然不同的些生意人一般斤斤計較。

李五在一旁聽著又是好笑,又覺得蘇肆安是在辦正經事,不該當著他的麵笑出聲。便死死的憋著忍著。

蘇肆安想著是不是自己聲音不夠大,便聲嘶力竭的在那大媽的耳邊喊到。“大娘,你能聽清嗎?”

那老婦人聽了扭過頭衝著蘇肆安一瞪眼,反而嗔怪倒。

“你喊這麽大聲幹什麽,這小夥子真是的。把老太太我的耳朵都快震聾了。”

李五見了,實在憋不住笑。便捂著肚子蹲在地上笑了好一陣。直到蘇肆安實在沒了辦法,拍了拍她的肩膀,她這才站了起來。

“大黃,怎麽辦?”李五搖了搖隨身帶著的寶葫蘆。

忽的那葫蘆自己崩開了蓋子,從裏麵彈出一張符紙來,

“我這有一道入音符,你拿著貼到那老太太的後背上,她便能聽清你們說話了。”

蘇肆安看著葫蘆,埋怨大黃到。“有這好東西,你怎不早些掏出來。害得我嗓子都要扯啞了。”

蘇肆安偷著把入音符貼到了那老婦人的後背上,兩人說明了來意,那老婦人也放下了手中的辣椒,漸漸地道來。

這位老婦人本姓許,那宗肅親王府的奶媽王氏是她的祖母。那老婦人回憶著,眼中不時閃爍著一絲柔和的光,仿佛又回到了七十多年前一般。

“那年我才十三歲,剛剛許了人家。我祖母是宗肅親王府側福晉的奶媽。我們一家子都以此為光榮。我記得那天,是個傍晚,我娘剛生下我妹妹不久,還沒出月子。我就在院裏的井邊打水,祖母回來了,還抱了個孩子。爹見了,就問她那是誰家的孩子。祖母也不言語,就一人抱著那小娃子在炕上盤著腿抹眼淚。我娘見那小娃子是個男丁,也是沒出月科的。便舍下自己親姑娘去喂他。又因為那男娃的屁股上有個小手指尖那麽大的紅胎記,所以我娘就一直管他叫紅娃。”

“那後來呢?那紅娃去哪了?”蘇肆安繼續追問。

那老婦人摸著蘇肆安的手,一下一下的摩挲著。

“這孩子,你容我想想,七十多年了。對了,後來我就出閣了。十三歲嫁人,二十歲就守了活寡,就這麽一天一天的熬,不知不覺一輩子就熬過來了。”

李五見那老太太又犯了糊塗,便也蹲下,拉著老人的手,兩眼含笑的問。“那奶奶,那個紅娃呢?奶奶還記得麽?給我們講講”

那老婦人見李五那般伶俐,跟自己未出閣前活脫一個模樣兒,便又笑著說道。

“乖女,聽奶奶給你講。後來,紅娃長到五歲,祖母便把他送人了。不是因為養不起他呀!祖母是怕紅娃在這個家裏受委屈。那時全家人都吃不起飯呐,紅娃正是貪長的時候,沒糧食呐!”

“那您祖母把紅娃送哪去了?”

“好像是蘇州,一個大戶人家。別的我也記不得了。”

……

蘇肆安和李五知道了紅孩的去處,便匆匆回了衢州府。

若說從衢州府到蘇州府全程共約七百五十七裏地,要經金華,紹興。穿杭州,嘉興。路程著實遙遠。

蘇肆安回了參軍府忙忙叫銀川收拾了行李,說是要出趟遠門。又不顧周得意正心猿意馬,暗自神傷,強迫的把他也要帶走。

蘇肆安心裏計較些,沒有周得意的綠王八殼子車,和周得意這麽個司機。他們幾人還真是怕到不了蘇州。

三日之後,蘇肆安等人收拾好了東西,開車直奔蘇州。

三人到了蘇州,先是找了間吃住一體的幹淨客棧住下。可蘇州這麽大,又過了這些年,要想找一個人哪那麽容易。

幾人先是休息了幾天,又整日遊逛了些日子。過了約半個月,卻是摸不到一點頭緒。

一日,幾人正在客棧樓下吃飯。忽的聽見一陣評彈聲響。緊接著便是一段淒慘的唱詞。

“西宮夜靜百花香,欲卷珠簾春夢長。

貴妃獨坐沉香榻,高燒紅燭候明皇。

春江秋月涼涼夜,玉弓怎奈荒草長。

梨花滿地珍珠淚,想思不抵故人香。

高力士,啟娘娘,今宵萬歲幸重陽。

娘娘聽說添愁悶,懶洋洋自去卸宮妝。

將身靠到龍**,短歎長籲淚兩行。

想正宮,有甚花容貌,竟把奴奴撇半旁。

衾兒冷,枕兒涼,見一輪明月上宮牆。

勸世人切莫把君王伴,伴駕如同伴虎狼,君王原是個薄情郎。

倒不如嫁一個風流子,朝歡暮樂度時光,紫薇花相對紫薇郎。”

李五是北方人,自幼在長白山長大,哪聽過這蘇州評彈。不自覺便聽入了神。忽的評彈聲斷。淒淒慘慘,倒勾出了李五些許漣漪。

“這是何人在彈唱?”李五問店小二。

那客棧夥計聞言,忙答應著。

“不敢瞞姑娘和二位爺。是個老鰥夫,叫張皮。兒女都死了,隻剩下一個孫子,半年前去外地做生意,到如今也沒回來。我們掌櫃的見他一個人可憐,便讓他平時在我們店裏彈唱些小曲。掙些米錢。”

蘇肆安最是心軟,聽見一個那麽年長的老人無個依靠,便覺得十分可憐,忙讓店小二把那張皮請來。

不一會兒。店小二便把那張皮帶來了。

卻看張皮,也有七十多歲,整個人佝僂著。像個曬幹的蝦米一般。

穿著一身半舊不新的棉袍子。衣服在身上晃**的有些大,應該也是什麽人送給他的。頭上沒幾根頭發,還扣了個瓜皮小帽,樣子有些滑稽。可眼睛卻還有神,走起路來也硬朗,身體不錯。手裏提拎著一個破舊的三弦。

那張皮一進門便又是打輯又是鞠躬。弄得蘇肆安幾人忙的站起來攙扶他。

“老人家,您真是折煞我們了。”

蘇肆安又從懷中掏出了一張五十兩銀票,奉給了張皮。

“老人家,您評彈唱的真好,這是我們給您的聽曲錢,您拿去買些米糧。”

那張皮哪裏見過這些錢,千恩萬謝的接過了了,顫抖的說道。

“真是好人,幾位客官真是好人。”

又聽說了李五喜歡聽評彈,便攔也攔不住地偏要再給李五唱一曲《秦淮景》,幾人忙搬了椅子讓老人家坐下。張皮便緩緩坐下,右腿往左腿上一盤,支起三弦,抿著嘴便唱道。

聲聲蘇州謠,侉侉江南調。

清音說故國,揚子風韻嬌。

一曲淡幽情,再彈濃媚調。

溫婉牽憂腸,悠柔惹紅消。

細細呀,道來吆,絲絲呀,黛黛吆。

吳地美人吟,秦淮葉落了。

葉落秦淮,羌幽鷓鴣江南。

滇滄,藍沁;左染,右浣。

折鶴沁香思良人,良人音涼了。

唱詞哀豔,好一副秦淮風貌。

幾人不自覺便聽著了迷。不一時,曲終收撥當心畫。周得意卻偏偏吵嚷著要拜張皮為師,他本就愛沉醉風月,若是以後喝酒行歡時還能再彈唱兩曲,豈不是更加風流快活。

幾人又是談笑了一會兒,周得意便主動請纓要把老爺子送回家。

周得意開著車把張皮送到了家,見那張家裏實在破敗的很。張皮家隻是一間年久的茅草屋,屋裏是一個快要垮掉的火炕。也沒個桌椅,更沒個家具。水缸中有沉著黃泥的渾渾半缸水,米缸裏根本也見不到一粒米。

周得意整日公子哥做派,雖然周家古董行日進鬥金,可那周得意卻也著實能敗活。

平日裏周得意最喜一些玉石玩意兒,也不管成品相價格高低,隻要喜歡便一定得到手中。不過幾日,夠了,膩了便隨手一扔。卻不知糟蹋了多少銀兩。

今日一見張皮家中,心中頓時陣陣酸楚,總覺得這老爺子過得也太不易,暗自想著是不是該幫襯些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