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陳誠駐紮恩施,邱雲在白色恐怖中堅守

譚友林離開沙市後,江漢平原上的城池繼續淪陷。

1938年10月25日,根據蔣介石的“放棄”命令,武漢在曆時四個多月的會戰中失守了。40多萬傷亡的中國軍民,又一次以血肉之軀譜寫了一篇救亡圖存、捍衛中華民族尊嚴的悲壯樂章。

已經開始跟隨父親學醫的邱雲,看到退至沙市的許多傷員中,有的肢體殘缺,白森森的骨頭露在外麵;有的從昏迷中清醒過來,眼睛裏還燃燒著複仇的火焰,心頭每天都在滴血。她把生死置之度外,冒著日軍飛機的狂轟濫炸,全力以赴地跟隨父親救治傷員。

邱雲從小怕看到流血,連保姆殺雞時她都會用手捂住眼睛站到遠遠的地方看。現在置身於血肉模糊的抗日戰士之中,殘缺的肢體,殷紅的鮮血,讓邱雲懂得了生命的價值,往日害怕見到流血的邱雲,沉浸在夜以繼日搶救傷員的悲壯之中。她這時才真正明白,常人為自己活著,戰士為國家活著,中華民國的國魂是戰士用鮮血和生命凝聚起來的。

目睹一個個沒有了生命活力的抗日傷員,邱雲心裏的八路軍與政府軍界限已經模糊了。抗擊日寇的共同目標,讓她的心和傷員的心緊緊地連在一起。有時候她恨不得替代傷員承受那種撕心裂肺的疼痛。邱雲通宵達旦地救治傷員,同時用女性溫柔的語言安撫傷員。看到經她照顧的傷員重新揚起生命的風帆,邱雲的心頭溢滿了自豪。

幾百名傷員一邊接受治療,一邊等待向恩施轉移。一天下午,日軍飛機剛剛飛走,一位叫李守業的傷員告訴護士,他想同那位安徽口音的女大夫講幾句話。其實那時的邱雲還不是大夫,隻是父親做手術時遞器械的助手。雙目失明的傷員打聽到她和邱成武是父女關係,又聽出邱雲是安徽口音,便向護士懇切地表示,他有事想和邱大夫的女兒單獨談談。

在邱雲的印象裏,十多個雙目失明的士兵中有號啕大哭的,有怨憤長官的,有悲觀厭世的,更多的則是對日寇的憤恨和咒罵。但這個傷員一直靜靜地躺著,沒有哭,沒有罵,也沒有說過多餘的話。現在聽到這個傷員要單獨向她談事情,不等天黑便疾步向傷員住的房子走去。

這是一座被日軍飛機炸得快要坍塌的破屋,冷風從四麵八方吹進來,讓邱雲連打寒顫。時近傍晚,屋子裏光線很暗,月光從房頂的破洞射進來,給清冷的屋子增添了幾分淒涼。

邱雲點燃隨身帶來的蠟燭,看到傷員平躺在一張門板上,身下鋪著稻草,身上裹了一條軍用毛毯,個頭比譚友林高一些,雙眼被紗布蒙著,飽滿的額頭上幾處傷口剛剛結痂,腮下的胡須使人想到戲文中武將的威嚴。邱雲不由得思忖:多麽好的一個小夥子啊!

聽到有人進來,傷員用嘶啞的聲音詢問:“你是邱大夫的女兒嗎?”

邱雲一驚,心裏不禁納悶,好幾百個傷員呀,他怎麽會知道我是邱大夫的女兒呢?於是連忙回答:“我是邱大夫的女兒邱雲,你有事找我嗎?”屋子裏沒地方坐,邱雲站在床前,邊說邊把傷員裹著的毛毯壓嚴實。

因為日軍的飛機白天轟炸,傷員們被轉移到城外,住房條件很差,邱雲向傷員表示歉意,告訴傷員過幾天會把他們轉移到更安全的地方去。傷員一聽裂開嘴笑了,把身子朝床邊挪動了一下說:“我請你來不是因為住得差,是因為咱倆是同學,‘徽大’的同學呀!我在學校看你演過戲呢。你是我們的校花嘛!”傷員說話間,把手從毛毯下伸出來在床板邊沿來回摸索。邱雲下意識地輕輕拉住傷員的手說:“你放心,你是為國家受的傷,為打日寇受的傷,我們會全力以赴給你治療的!”

傷員知道邱雲誤解了他的意思,把手從邱雲手中抽出來,神情凝重地說:“南京失守後,學校停辦,我和兩個男生豁出去了,一咬牙就當了兵。那時候熱血**胸,對日寇的燒殺搶掠恨得把牙根子都咬疼了。一個小小日本,竟敢派兵占我東北,還敢進關挑起戰爭,在我們泱泱大國的風水寶地上拉屎撒尿,殺人放火,哪個中國人能咽下這口氣!沒想到第二仗打完那兩個同學就以身殉國了,其中一個在日寇包圍時拉響了身上的手雷,當場炸死了五個日本兵,五個呀!我們賺大了!我打死了兩個日本兵,正準備衝鋒時被日寇炮彈炸傷雙眼,右眼的眼珠子都炸出來了。老兵們眼疾手快,把我拉進戰壕,但天黑地暗,啥也看不見了,眼睛瞎了。可這是為了打日寇!值!值!”說完又裂開嘴笑了。左側嘴角上還未痊愈的傷口滲出鮮血,順著左腮淌了下來。

邱雲聽得驚心動魄,她沒有想到自己的同學為了國家義無反顧,更沒有想到躺在她麵前的傷員就是她的校友。邱雲強忍著快要奪眶而出的熱淚說:“你們三個人是‘徽大’的衛國英雄,‘徽大’會因你們而自豪!抗戰勝利後,我要向校方報告你們的英雄壯舉,讓‘徽大’記住你們!讓國家記住你們!”邱雲安慰傷員好好養病,說完又把傷員身上的毯子裹嚴實,準備出去再看看其他傷員。

邱雲還未走出房門,傷員提高嗓門說:“邱小姐,你先不要走,我有件事情要請你幫忙。明天你帶上紙和筆過來,幫我給女朋友寫封信。我的女朋友叫姚琴,也是咱們‘徽大’的同學。我找了好幾個傷兵,差不多都識不了幾個字。明天你過來看看她給我寫的信,你就知道我為什麽要給她回信了。她和我約定,等我回家就結婚!可我現在……”傷員的話沒有說完,忽然把頭扭向邱雲,好像要掙脫蒙在眼上的紗布,讓邱雲看到他帶血的淚水和懇切的目光。

邱雲再次拉住傷員的手,不禁在心裏感歎,他失明的雙眼裏蘊含著多少深情啊!邱雲明知傷員看不見,仍使勁地點頭,答應第二天一定過來幫他給女朋友寫信。

出門時邱雲好像被什麽東西絆了一下,差點摔倒了。她用手抹去淚水,仰望星空,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沉重的心情怎麽也平靜不下來。他為英勇悲壯的校友傷心,為災難深重的民族痛心,也為下落不明的譚友林擔心。想到雙目失明的校友要她代筆為女友寫信,邱雲的情感神經被觸動了。譚友林從武漢寫的那封信固然讓她刻骨銘心,但此後再未見到片紙隻字,更讓邱雲悵然若失。

剛才還是月明寂冷的夜空,漸漸地被烏雲遮住了。山上的樹林黑森森的,沙市郊外鴉雀無聲,連往日的犬吠也聽不到了,隻有河水悠悠地流淌著。邱雲看著堤下的河水,不禁生出無限的感慨:這河裏流淌的不光是灌田的綠水,還流淌著抗日軍民的血淚,流淌著中華民族的苦難。

戰場在一天天朝著沙市逼近,日軍飛機的狂轟濫炸,已經把沙市的大街變成了一片片瓦礫場。但邱雲依然沒有離開。錢瑛給邱雲的任務是跟隨父親救治傷員,用行動取得國民黨政府的信任,為下一步潛伏下來更好地開展工作打基礎。邱成武也明確表示,傷員不走他不走,直到傷員轉移後邱雲和父親才離開沙市遷往恩施。

回到宿舍,邱雲的心頭仍然被校友的悲壯籠罩著。她想象著校友的女朋友會是一個怎樣的姑娘?接到未婚夫雙目失明的消息後能不能承受?雙目失明的校友以後的日子怎麽過?邱雲想到校友墜落到黑暗世界裏的痛苦,想到校友沒有因雙眼被打瞎而動搖抗日的決心,胸中升騰著強烈的報國欲望。邱雲為校友的民族氣節而驕傲。邱雲在感動中輾轉反側,直到後半夜才朦朧地睡著了。

第二天清晨,邱雲早早起來,匆匆吃了幾口飯,立即向那間破屋走去,她要趕在日軍飛機轟炸前幫校友把信寫好。邱雲驟然感到,寫好這封信是校友賦予她的神聖使命。想到這裏步子邁得更快了。

走到離那間房子不到200米的地方,邱雲驚呆了。腦子像遭到雷擊一樣嗡嗡作響,眼前的房子變成一片廢墟。她跑到廢墟跟前,發現傷員被壓在一麵牆下。邱雲像瘋了一樣,拚命刨掉壓在傷員身上的磚塊,等傷員的頭露出來時,邱雲的心縮成一團。傷員早已停止了呼吸,壓在胸下的右手,緊緊攥著一個信封。邱雲用自己鮮血淋漓的雙手,用力掰開傷員的右手,輕輕抽出信封,急忙喊人把傷員遺體從土裏挖出來,這才發現傷員的腿部也有重傷。

邱雲圍繞廢墟轉了兩圈,仔細勘察可疑的痕跡,一點蛛絲馬跡也沒有找到。前來掩埋遺體的人分析,這是一座被日軍飛機炸過的破房子,夜裏突然坍塌,腿部重傷、雙目失明的傷員想跑也來不及。

邱雲陷入深深的懊悔之中。她不斷地責備自己,昨晚來這裏隻顧和傷員說話,也覺得屋子裏四麵透風,抬頭都能看到星星,怎麽就沒有想到房子會塌掉呢?其實邱雲晚上沒有看清楚,房子的牆壁當時就嚴重傾斜了。

邱雲神情呆滯,目送收屍人員把校友的遺體抬走,再三叮囑掩埋遺體的人:“一定要找塊大木牌子,把李守業的名字刻上!”邱雲提醒自己,等到抗戰勝利了,她一定要告訴姚琴,李守業就是在這塊土地上,在給她寫信的憧憬中,走完了光輝短暫的人生道路。

這一天陰雲沉沉,寒雨絲絲,沙市上空視線很差,雲層中傳來日軍飛機的嗡嗡聲,防空警報響過好幾陣子,天上始終沒有落下炸彈。

邱雲跟父親給傷員換完藥,已經過了吃午飯的時間。邱雲催父親先吃飯,中午休息一會兒再工作。邱成武叮嚀女兒,趁敵機沒有來轟炸,下午先把兩個鄉民的孩子的手術做了,他們好早一點進山躲避。

放下飯碗,邱雲忙著和護士準備手術前的事情,裝在衣兜裏的校友的那封信一直沒有打開。給兩個孩子做完手術,看到父親坐下來休息,邱雲這才推開自己的房門,掏出傷員的信,想看看信的內容。

揭開幾層防水紙,邱雲發現這是一個自製的信封,信封做得精致而厚實。“李守業”三個字下麵畫了一顆很大的紅心,燭光下像一團燃燒的火。邱雲看著李守業的名字和名字下映襯的紅心,為殷實人家對後輩守業的期望而難過,更為姚琴的深情而傷感。她慢慢把信打開,一句一句地默讀著:

守業:

我至死不渝的愛人!當你決定投身抗日戰場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你已經把自己交給國家了。我原本想多陪你幾天,沒料到你們部隊提前開走了。你應該清楚,從我的第一滴血為你而流的那一刻起,我已經把自己交給你了,我們的生命已經融入對方的生命之中。我為你作出的決定而高興,也為你出沒槍林彈雨而擔心。日寇是慘無人道的,但他們占領中國的野心絕不會得逞,因為有像你這樣千千萬萬個熱血青年。投身抗日的你將要喋血沙場,時刻與死神較量,但我相信你能活著回來,因為你心裏裝著我。我不止一次地想過,你能活著回來,我們馬上結婚;你若受傷回來,我們照樣結婚;萬一你壯烈殉國,我會一輩子為你守墓。但我相信上蒼會護佑你,會護佑我赴死報國的愛人。從今以後,我每天都會用心吻你!

你的琴

民國二十七年二月

邱雲捧著信靜靜地坐著,任憑淚水長流。一對生死相愛的戀人,為了民族獻出了愛情,獻出了生命,獻出了至高無上的人生追求!他們的精神感染著邱雲,激勵著邱雲,也讓邱雲為我們的民族驕傲,為她的母校驕傲!

沒過多久,傷員被全部轉移到恩施去了。邱成武原本想隨著傷員一起轉移,但沙市政府希望他留下來,為後續送來的傷員和受傷的鄉民治療。錢瑛也專門交代,讓邱雲陪邱先生留下來,繼續鞏固沙市的人脈,暗中考察在沙市政府上班的兩個入黨對象,為下一步開展工作打下基礎。

朝陽大學後期,邱雲離開學校,跟隨父親學醫。邱成武參照西方醫科大學的要求,為女兒定製了一套嚴格的教學計劃。邱雲在父親的指導下,白天在診所參觀見習,晚上在家裏鑽研西醫書刊,內容側重於外科臨床理論。這種獨特的教學環境和教學方法,真正做到了基礎理論與臨床實際的密切結合。不到一年時間,邱雲已經初步掌握了常規的醫護知識,有時候一些小手術也能動手做了。

邱成武父女在救治傷員中的愛國愛軍表現,讓政府當局頗有好感,也讓邱雲拓寬了人脈,獲得了更多的活動空間,由錢瑛主持的幾次鄂西特委會,就是在邱公館召開的。

1939年初,考慮到國民黨湖北省政府已西遷恩施,國民黨中央政府駐湖北省機關亦在恩施落腳,一直隱蔽的鄂西特委從工作需要出發,也把機關遷往恩施。正在這個時候,邱成武收到了湖北省立醫院派人送來的聘書,懇請邱先生前往恩施,加盟省立醫院,從事臨床業務並指導教學業務。省立醫院於武漢淪陷前遷往恩施,省政府指令院方把邱成武請到恩施,加強省立醫院的戰時救治力量。邱成武沒有推辭,清明節過後不久,在邱雲的陪同下,把診所搬往恩施。

邱雲在省立醫院見習半年多後,參加臨床醫師考試,各門成績全部合格。由於有先前救治傷員的經曆,省政府的官員對邱成武父女很敬重,不善社交的邱雲漸漸學會了同國民黨軍政官員打交道的策略。邱雲牢記錢瑛的囑咐,嚴密隱蔽真實身份,不同當地黨組織任何人接觸,充分利用邱先生的關係和自己的醫師身份,獲得省政府官員的信任,獲取更多有價值的情報。

1940年6月,蔣介石心腹陳誠主政湖北,同時兼任第六戰區司令長官。陳誠到任不久,即按蔣介石的旨意加強對社會各界特別是學生抗日活動的控製,恩施的政治氣候急轉直下。國民黨第二次反共**期間,由於邱雲及時傳遞情報,陳誠擬拘捕的鄂西特委一些骨幹得以及時撤離。

1940年10月,錢瑛離開恩施,調往重慶中共南方局工作,成為周恩來的得力助手。臨走之前,錢瑛專門把邱雲介紹給新任鄂西特委書記何功偉,鄭重囑咐邱雲隻同何功偉單獨聯係。這時國民黨第二次反共**愈演愈烈,陳誠在恩施的特務機構,先後搜捕共產黨員和進步學生好幾百人,恩施籠罩在一片白色恐怖之中。

1941年初,“皖南事變”發生,國民黨在全國各地鎮壓共產黨,中共鄂西特委內部出現叛徒,特委機關遭受嚴重破壞,特委書記何功偉等領導人被捕。何功偉被捕後,敵人用盡手段,妄圖使何功偉叛變革命,何功偉等人寧死不屈,敵人遂於11月初在恩施方家壩將他們殺害。

解放後邱雲同錢瑛回顧這段曆史,腦子裏還彌漫著當時的腥風血雨。其實在中共鄂西特委遭受破壞前,邱雲已得到情報,通知何功偉盡快轉移。何功偉不知道特委領導人已被叛徒出賣,僅僅晚走了幾天,便落入敵人的囚籠。

特委機關被破壞後,黨組織暫時停止了同黨員的聯係,邱雲在煎熬中度日如年。從未有過的痛苦與孤獨,強烈激勵著她奔赴抗日前線的欲望。

在那段時光裏,邱雲坐臥不寧,她很擔心自己奔赴抗戰前線的一腔熱血,再次被父親儒雅斯文的熏陶漸漸冷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