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惜別革命聖地,譚友林夫婦為邱雲立碑

4月的延安,高天流雲,大地回春。黃土坡上一塊塊綠色梯田,參差不齊又生機盎然。溝梁起伏的陝北曠野,一望無垠,氣勢磅礴。

寶塔山下,清純的延河水蜿蜒向前,一往情深地眷戀著擁抱她的黃土高坡,繞了好幾道彎,才戀戀不舍地向東流去。

新婚燕爾的譚友林夫婦在河邊漫步。眼前的河床凹凸起伏,在水下鐫出一個個漩渦,一朵朵銀色的浪花被托出水麵。歡快的浪花把七彩霞光攬入水中,延河便成了流動的彩練,讓人眼花繚亂。河岸的百年柳樹,飽經滄桑而根脈不絕,枯枝敗葉已被早幾天的東風吹得四散飄零。剛剛露出的嫩芽兒,恰似畫筆抹過的幾絲纖毫,乍一看去,像飄逸的柳枝條上長出的絨毛。

春天在革命聖地展現美麗,春天在延河兩岸綻放笑容,譚友林與魯方陶醉在愛的柔情蜜意中,陶醉在春的浪漫懷抱中。

婚後的譚友林和魯方,每天照常出操,照常上課,隻有星期六晚上和星期天,夫妻才能卿卿我我,纏綿悱惻。“成雙成對,七夕相會”是延安的規矩,魯方即使身懷六甲,也循規蹈矩,生怕大家說長道短。然而就這短暫的一天一夜,他們也沒有全泡在花前月下,而是相互學習,取長補短。譚友林給魯方講共產黨人浴血奮戰精神,魯方給譚友林補科學文化知識。兩人心裏清楚,奮戰精神和文化知識,是他們重回戰場、披堅執銳的不竭動力。

1945年春天,震撼中國大地的春雷在延安響起。4月23日至6月11日,中共“七大”在延安楊家嶺勝利召開。譚友林作為547名正式代表之一,同208名候補代表一起,在全黨121萬黨員的信任與期待中參加大會。會議結束後,譚友林豪情滿懷,按照黨中央的要求,準備同新四軍其他代表,返回魯南新四軍軍部,接受新的使命。

在延安的四年多時間裏,譚友林每天聽到的是讀書聲、操練聲、歌唱聲。這些承載著民族命運的聲音,像看不見的光波,積蓄著能量,浸潤著靈魂,陶冶著情操,磨礪著意誌,讓譚友林這些救亡圖存的年輕將領熱血沸騰。他們像一群即將出山的猛虎,隨時準備撲向**中華大地的日寇,撲向把中華民族推向災難深淵的國民黨反動派。

譚友林不止一次地想過,離開鄂豫皖根據地四年多了,戰友們出生入死,血花飛濺,他卻聽不到槍聲炮聲廝殺聲。這不是他的選擇,更不是他的性格,但他必須服從黨的意誌。多少個日日夜夜,日本鬼子屠殺中國老百姓的殘忍景象曆曆在目,叛徒漢奸助紂為虐的醜惡嘴臉曆曆在目。每次想起這些,譚友林都會血脈賁張,恨不得插翅飛回前線,在血與火的搏殺中,討回敵人欠下的血債。

戰鬥的號角吹響了!

1945年7月,譚友林夫婦打點行李,為返回新四軍做準備。女兒小芳不滿周歲,魯方把心思都花在女兒沿途吃用的準備上。譚友林沒有啥家當,本想簡單收拾一下,把幾十本教材和筆記本捆包結實就行了,但在清理手提箱時,心理負擔一下子沉重起來。

箱子底部,邱雲的照片和信箋赫然映入眼前,沙市碼頭吻別那一幕又從記憶深處浮現出來。

快離開延安了,曾經讓譚友林深為悲痛的那一頁已經翻過去了,可這些遺物怎麽辦?保留還是不保留?在他的潛意識裏,如果邱雲還活著,總有一天他要把這些信物從自己心中剝離出來,再親手交還邱雲,但又覺得這隻是自己一廂情願的假設,世上哪有死而複活的人?因此,也想找機會給魯方把這件事說透。魯方是個知書達理的女子,明白這個箱子放著丈夫學習的文件和資料,結婚一年多了,她從來沒有打開看過,這讓譚友林深為感動。眼看著就要離開延安,該是給魯方講清楚的時候了。譚友林打定主意,隻留懷表作紀念,邱雲的照片和信不再保留。

譚友林看看女兒睡熟了,便緊緊擁著魯方,輕輕打開箱子,想把邱雲的照片和信箋拿出來。

譚友林沒有想到,魯方伸手把箱蓋按下,深情地看著丈夫說:“不用看了,錢大姐在我們結婚前都給我講過了。她特別交代我,邱雲是個革命的新女性,你是個重情義的好男人,希望我不要磕碰你情感經曆中的傷痛。邱雲贈給你的信物很珍貴,保存下來作紀念吧!”話未說完,淚水已掛滿雙腮。

譚友林把魯方摟在懷裏,一句話也沒說出來。他給魯方擦眼淚的時候,自己的淚水卻落到了魯方的臉上。

譚友林被錢瑛和魯方的情懷深深感動了。燭光、淚光與照進窯洞的月光交織融合,窯洞裏的氣氛淒清而靜謐。

沉默了一會兒,譚友林心意已決,他捧著妻子的臉動情地說:“懷表留下作紀念,那兩件遺物就不要保留了。睹物思人,觸景傷神,留下遺物我倆都走不出邱雲的影子!”譚友林鬆開魯方,重新打開箱子,拿出那個裝著邱雲照片和信箋的發黃信封,隨手抓過火柴,轉身向門外走去。

魯方一看急了,搶上前去一把奪過信封說:“邱雲是烈士,這些遺物就是不保留,也不能付之一炬啊!過兩天我們再處理也來得及。”說完又把信封放回箱子。魯方話不多,但語氣不容商量。譚友林沒再堅持,他敬重魯方的品格,相信魯方這樣做自有她的道理。

沒過幾天,魯方提著一個半尺大小的黑色木盒子,警衛員抱著一塊厚墩墩的長方形木板從城裏回來。譚友林回家一看,木板兩麵都刻著字。正麵是:戰友邱雲烈士之墓,錢瑛、譚友林、魯方敬立。背麵是:邱雲,女,中共黨員,祖籍安徽安慶,1920年出生,1942年在宜昌執行任務時犧牲。魯方等譚友林看完才說:“這是錢瑛大姐的主意,大姐說,這樣做對得起邱雲,我們自己心裏也好受一些。今天晚上咱們去陵園安置邱雲的遺物,給她修個墳頭,將來革命勝利了,再給她正式立碑。你看行嗎?”

譚友林吃驚地看著魯方,心底熱流翻騰,一時語塞,隻是連連點頭,好一陣子才說:“邱雲一定會感動的!”

譚友林默默打開箱子,魯方鄭重地接過信封放進木盒,又緊緊壓上木盒蓋子。兩個人再也沒有說話。窯洞裏寂靜肅穆,彌漫著莊嚴祭奠時才會有的壓抑氣氛。

魯方沒見過邱雲的照片,不知道邱雲是什麽模樣,但這近似宗教儀式的入殮,卻讓魯方控製不住自己的眼淚。她想,也許這一輩子,邱雲的靈魂都埋藏在丈夫的心底。

往日冷冷清清的陵園,這幾天人來人往,不時聽到憑吊者的啜泣聲,大家都是來同親人或戰友告別的。快要離開延安了,這一走,還不知道什麽時候再回來。悲壯的生離死別也是共產黨人的一種本色呀!

譚友林和魯方邊等錢瑛,邊為邱雲的墓穴選點。幾十米外,一位女同誌牽著兩個孩子,在一座墳墓前長跪不起,哭聲撕心裂肺。譚友林借著月光一看,墓碑上寫著一位西路軍烈士的名字,也禁不住悲傷起來。

那時的譚友林還不十分清楚西路軍失敗、屈辱的曆史真相,隻知道紅軍西路軍21000餘人在河西走廊慘遭失敗,幾乎全軍覆沒的慘烈事實。譚友林明白,失敗是成功的觸角,沒有失敗就不會有成功,失敗的沉痛與成功的輝煌才是紅軍的完整曆史。譚友林和魯方沒有勸慰那位烈士的遺孀。他告訴魯方,把鬱積心中的淚水都流出來,是這位痛哭亡夫女人的唯一選擇。因為西路軍烈士在那時候不會受到特別的祭奠。

錢瑛因為開會來不了,譚友林一行在坡上選好位置,不到兩小時,便把墓穴做好了。譚友林把裝著邱雲遺物的盒子,雙手放進像窯洞一樣的穴道深處,大家動手填土,不大一會兒墳頭就堆好了。譚友林又和警衛員一起把土夯實,把墓碑豎好,這才像完成了一項莊嚴的使命,直起身來長長地歎息了一聲。

月光下的陵園此刻寂寥無聲,淒迷蒼涼,一派森然肅穆。譚友林夫婦並肩而立,向邱雲墳墓鞠躬默哀,在不忍回頭中返回黨校。剛走到半路上,天色突然變得陰沉灰暗,緊接著雷鳴電閃,大雨一陣緊一陣地下起來了。

雨把譚友林和魯方淋得濕漉漉的,電閃中兩人滿臉是水,分不清是雨還是淚。難道老天爺被感動了?這樣的大雨延安可是下的不多呀!

第二天下午,錢瑛到譚友林窯洞來了。錢瑛是從陵園回來的,她告訴譚友林和魯方,邱雲的墳頭修得很好,土夯得很實,位置也選得好,大雨過後墳頭上的新土不但沒有流失,還板結得更緊了。錢瑛如釋重負,歎息了一陣才說:“現在我們可以告慰邱雲了。她同所有烈士一樣,永遠活在我們心裏頭。但是,我們得立個規矩,從今以後再也不要講邱雲的事情,連名字也不要提。”錢瑛的神態,充滿了莊重的期待與承諾。

從“但是”兩個字開始,錢瑛加重語氣,說得嚴肅鄭重,擲地有聲。譚友林深諳大姐的良苦用心,不住地默默點頭。魯方納悶:“我們?”難道包括錢大姐自己?話沒講出口,隻顧沉痛地點頭。“我們”確實包括錢瑛,解放後譚友林夫婦幾次看望錢大姐,錢瑛從來沒有提過邱雲。

錢瑛有過喪夫的經曆。因為愛得太深,丈夫譚壽林犧牲後,她從來不向人提及。丈夫的墳墓就堆在她心底,同她的血肉融為一體,那裏的神經是不能觸動的。

錢瑛知道邱雲在譚友林感情砝碼上的分量,也知道魯方心裏的感受。給他們立這個規矩,錢瑛是經過深思熟慮的。

人的精神世界裏,感情是質地最堅硬的一部分。情仇愛恨能讓一個人浴火重生,也能讓一個人萬劫不複。譚友林同魯方都是共產黨員,他們用黨性戰勝情感,終生恪守和錢瑛的約定,連邱雲的片紙隻字也沒有給後人留下。因為那是他們銘刻在心中的承諾。

延安,像一輪光芒四射的紅日,從陝北向全國輝映。

從延安返回新四軍的幹部,像一個長途遷徙的部落。幹部戰士,老婆娃娃,馬馱人挑,一路北上。沿著黨中央指定的路線,東渡黃河,途經晉綏,穿越河北,進入魯南新四軍根據地。

延安畢竟是共產黨人“修道成仁”的聖地,聖地的精心哺育,讓她的追隨者終生受用,終生懷念。朝夕相處四五年的戰友心裏都清楚,就此一別,槍林彈雨,烽火硝煙,是生是死誰能知道?離別之際,怎麽能不動情?無論男人女人,幾乎沒有不惜別的,很多人相擁而泣,不忍撒手。孩子們看到大人啜泣,索性大聲哭泣起來。

離開延安後,每天宿營時,腦子裏的延安精神還在激**,骨子裏的延安血液還在沸騰,連剛到延安時嚼不爛、咽不下的小米飯、南瓜湯,也讓人回味無窮。這時候大家才體會到念念不忘這個詞的真正含義。

譚友林和魯方一路步行。馬背上的兩個筐子,一邊馱著女兒,一邊馱著全家的用品,兩個人的學習資料和筆記本也捆綁在馬上。魯方沒有長途行軍經驗,又要隨時照顧寶貝女兒,自然格外辛苦,可從來沒有一句怨言。她是延安培養出來的共產黨員,她是譚友林的愛人,她懂得怎麽做。譚友林看在眼裏,熱在心頭,千方百計為魯方減輕負擔。譚友林夫婦的愛情,在千裏跋涉中再次得到檢驗和升華。

連續行軍和照顧女兒的辛勞,把魯方累得疲憊不堪,譚友林也急得口腔潰瘍。隊伍到達晉北興縣時,八路軍一二○師熱情接待,衛生部長賀彪登門看望譚友林夫婦。賀彪是譚友林的江陵老鄉,同時期參加賀龍領導的湘鄂西紅軍,從1930年起就和譚友林要好,以後又一起在紅二軍團、紅二方麵軍工作。一見譚友林兩口子帶著不滿周歲的女兒跋山涉水,賀彪心疼得連連搖頭,一口一個使不得,竭力動員譚友林夫婦把孩子留下,由他們夫妻照顧,到時候保證少不了寶貝女兒一根頭發。

女兒小芳是譚友林夫婦的心肝寶貝。半年多來,兩個人再忙再累,隻要走進窯洞,女兒朝懷裏一撲,咿咿呀呀地一叫,就會煩惱盡消,樂不可支。現在要撇下女兒遠走天涯,怎麽能放心得下?賀彪與譚友林出生入死,親如兄弟,要把女兒留下喂養,可是一片真情呀!

正在兩難之際,日本宣布戰敗投降。黨中央當即指示,準備返回山東的新四軍幹部,晝夜兼程,全部趕赴東北。晉北八路軍總部遵照黨中央指示,命令溫玉成、李壽軒、譚友林率八路軍幹部挺進隊立即出發,取道塞北,直插山海關外。譚友林同魯方商定,把小芳給賀彪留下,夫婦兩人義無反顧地隨隊北上。

譚友林夫婦沒有料到,本以為短暫的離別,竟然成了四年多的闊別。直到1949年天津解放,女兒小芳才回到爸爸媽媽身邊。四歲多的小芳哪裏知道,是蔣介石挑起的內戰,才讓她有家難歸。

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以廣播《停戰詔書》的形式,宣布無條件投降。日本投降的消息使延安城沸騰了。口號聲、歡呼聲、鑼鼓聲、鞭炮聲響成一片,震撼山穀。大街小巷貼滿了慶祝勝利的標語,商鋪店號門前掛起吉祥喜慶的紅燈籠。

歡呼的熱潮持續到晚上,各界群眾又舉行盛大的火炬遊行。火紅的巨流像潮水般從東、南、北三道大川湧向延安城區,映紅了波光粼粼的延河水和巍巍聳立的寶塔山。那一天,幾乎所有的延安人都在跳、都在唱、都在喊,連機關的鍋碗瓢勺也成了慶祝的樂器。

韓雨同邊區醫院的同誌,被裹在狂歡的人潮中,跟著遊行的人一起歡呼,一起歡跳,汗水、淚水把臉上的黃土變成泥水,順著臉頰淌進脖子。韓雨一邊遊行一邊東張西望,看到中央黨校的遊行隊伍走過時,她駐足凝目,沒有看到那張熟悉的麵孔。

返回醫院,雖然疲憊不堪,韓雨毫無睡意。她原本想象有可能在遊行中同譚友林不期而遇,甚至連相遇後說什麽話都想好了,結果還是沒有看到譚友林的影子。

延安的生活,在韓雨眼前展現出一片嶄新的天地。韓雨每天聽到號聲、歌聲和笑聲時,總是心潮澎湃,精神昂揚。躺在醫院的傷病員們,常常不等傷好病好就要求出院,早上前線。韓雨強烈地感到,延安萬千孔窯洞中,一群經年蓄勢待發的雄獅,時刻準備撲向長城內外、大江南北,用精神和肉體捍衛九鼎神州,捍衛四萬萬同胞。延安的氛圍熏染著韓雨,她把力量和智慧獻給每一個傷員、每一個病人。隻有在萬籟俱寂的深夜,深藏心底的思念才會浮出心頭,凝成一團,重重地叩擊心扉。

韓雨後來才知道,“七大”一結束,譚友林同新四軍的代表便離開延安,返回各自的部隊。8月15日這一天,他們正風雨兼程,在通往晉北的道路上日夜跋涉,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戰鬥。

韓雨徹底打消了可能見到譚友林的念頭,像以往一樣把全部心思花在工作崗位上。隻要和病人在一起,韓雨就感到充實,就感到生命中充滿了活力。

9月下旬,韓雨跟隨山東軍區的幹部,依依不舍地離開延安,回到新四軍後方醫院。

延安,給韓雨留下了永不褪色的記憶。延安,給韓雨的信念築牢了永不動搖的根基。韓雨覺得,兒女情長的往事,再也不是橫在她腳下的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