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宜昌港口遇險,邱雲鬥風浪找到新四軍

中共鄂西特委領導機關被破壞後,黨組織通過另一個渠道給邱雲下達任務:挖出叛徒的姓名和真實身份,但不能打草驚蛇。

重新和黨組織接上頭後,邱雲從孤獨與悲憤中緩過神來。她知道鄂西還有黨的組織,她不是孤軍奮戰。她要盡快完成任務,把罪該萬死的叛徒堅決除掉。

中共鄂西特委領導人被捕殺後,恩施特務機關受到重獎,陳誠得意地在雲集恩施的湖北名流中賣乖:“辭修集中全力於抗戰,共產黨卻從中作祟,誘騙市民與學生罷市罷工罷課,攪得省府不得安寧。其所致後果,已經影響到抗戰大局。辭修勉為其難,隻得解除後顧之憂。時下共產黨已被從恩施驅逐,辭修將披肝瀝膽,與湖北各界精誠團結,打開抗戰的新局麵。”邱雲陪同父親出席會議,表麵鼓掌捧場,心裏恨不得一槍把陳誠打死。

返回家裏,父親神情凝重,一個人坐在凳子上沉思許久才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天數未到。”說完又給邱雲補課,他要把女兒培養成一名出色醫生的初衷始終沒有動搖。

邱雲照常在省立醫院上班,但參加省政府機關的社交活動明顯增多了。雖然前線將士還在浴血抗戰,八路軍、新四軍更是與日軍殊死激戰,恩施又遠在鄂西偏遠山區,但國民黨燈紅酒綠的奢靡生活並沒有多少改變。

陳誠講話之後,恩施的黨政軍係統借口吹詡陳誠,大吃大喝,三天一大宴兩天一小宴。邱雲思忖,敵人正在飄飄然,每天都有人喝得醉如爛泥,送到醫院醒酒,這正是獲得情報的絕好機會。於是宴請必到,逢酒必敬。邱雲滴酒不沾,但從不放過給貪杯之徒灌酒的機會。等對方爛醉之後,邱雲又親自將其護送到醫院,交代護士好好照顧。邱雲父女在省政府的官員中留下了很好的名聲。

一次酒後,一個醉醺醺的酒鬼當場摔碎酒杯,指著對麵的人大罵:“你他媽的當麵是人,背後是鬼,不是老子臥薪嚐膽,憑你的本事還能把鄭新民抓住?可你他媽的吃獨食!向上麵邀功隻講何功偉是你抓住的,不講鄭新民是老子抓住的!你他媽的升官發財撈好處,吃了肉還要啃骨頭,老子連口湯也沒得喝!”說了竟拔出手槍要動真的。幸虧旁邊人眼疾手快,一把將槍奪下,才沒釀成人命。

說者無心,聽者在意。邱雲聽到“鄭新民”三個字,驚得連頭發都豎起來了。他可是何功偉的秘書啊!怪不得何功偉犧牲後,再也看不到鄭新民的影子。邱雲恨得咬牙切齒,但表麵上不露聲色,也跟著其他人勸架,誰也沒想到醉鬼的酒後失態,讓邱雲在酒桌上完成了地下黨交給她的重大任務。

時間跨入5月,湖北醫學院在恩施成立。邱成武本來也在籌備醫學院的名人之列,但看到陳誠濫殺無辜學生,借口身體不好,婉拒籌備事務,專心致誌地為上門求醫者治病。

醫學院成立後即布告恩施各界:本院禮賢下士,廣聘良醫,造福三楚百姓、支援抗日戰爭。凡來恩施的學生,隻要學過醫科,都可以參加入學考試。考試合格者,過去行醫的可在本院任教;母校因戰亂未發畢業證者本院補發;考試不及格者本院免費允其續讀。

醫學院首任院長朱裕璧教授是留德博士,治學一向嚴謹紮實。邱成武得知消息後,便同女兒商議:“要不要再參加一次醫師考試?這幾年我雖然親自教你學醫,但難免有私塾之嫌。省立醫院考試偏重臨床,你已經順利過關;醫學院考試側重醫理,而且還可能有外語試題,你能不能過關啊?”

父親苦心孤詣的談話,目光中傳遞出內心的關切和期盼,讓邱雲深為感動。她痛快地說:“我一定去試試,隻要沒有德語試題,法語英語試題估計問題不會太大!”考試那天,邱雲選擇了當過醫師的考卷,雖然花的時間較長,但80%左右的試題都答對了,其中幾道英語試題也沒有難倒她。

成績出來後朱裕璧院長登門道賀,懇切希望邱雲到醫學院任教。邱雲借口省立醫院不放,婉拒了朱院長的請求。在邱雲看來,在醫院工作可以接觸三教九流,有利於給黨組織搜集情報。

中共鄂西特委遭受嚴重破壞後,幸免於難的王天順曾向邱雲轉達中共南方局的密示:在難以作為的險惡環境裏,不可以輕舉妄動,囑咐邱雲照常在醫院上班。同時讓她轉告邱先生,重慶幾位同學受邱雲之托,為診所購買了一批急需藥械,希望邱先生讓邱雲翻過年去一趟重慶,找人把藥械運回恩施。之後王天順便不知去向。

邱雲急切盼望翌年的到來。女兒連續幾個月的焦慮,邱成武看在眼裏,急在心裏。嚴峻的形勢和無法名狀的憤懣使他憔悴骨立,寢食兩廢但卻不能怒形於色。

1942年初,有個病人當麵請邱先生將一封信轉交邱雲親啟。邱雲收到信後用藥水把信箋浸濕細辨,原來是中共南方局通知她,借購買藥械的機會向南方局匯報。信中把匯報時間定在5月上旬。

邱雲看完信,高興得失眠了大半夜。沒過多少日子,失蹤半年多的王天順突然出現在邱雲麵前。邱雲大吃一驚,讓王天順趕快潛藏,別讓鄭新民看出蛛絲馬跡,因為他們兩人工作上有過聯係。王天順聽完笑了,他告訴邱雲,鄭新民已被黨組織處決了。錢瑛大姐直誇邱雲幹得好,還說到了重慶一定帶邱雲去見周恩來同誌。王天順告訴邱雲,去重慶的相關手續已經為她辦好,過幾天兩人結伴出發。

5月的恩施,山青水碧,稻穀吐穗,遠離前線的村落中,嫋嫋炊煙依舊恍惚不定地在空中飄逸。邱雲心頭的陰影卻無法揮去,她無心留意眼前的風光,急切渴望見到錢瑛,急切渴望找到譚友林。

5月上旬,王天順來了。他告訴邱成武,自己不是學醫的,邱雲希望同他一起到重慶把藥械運回來,他很願意幫這個忙。王天順還表示,自己在東北大學學過日語,在沙市朝陽大學借讀時還幫邱雲補習過日語,路上遇到日本人他有辦法對付。邱雲更是苦苦懇求,希望父親讓她隨王天順一起去重慶。邱成武心裏明白,20出頭的女兒已經有了自己的主意,強行阻攔是攔不住的,又見在海邊生長的山東籍學生王天順人高馬大,從小習武,精壯而不失斯文,以為兩人已非同學關係,仔細交代、反複叮嚀後,才狠狠心讓女兒隨王天順取道宜昌,乘船前往重慶。

路上王天順告訴邱雲,黨在漢口還有個地下聯絡站,設在舵落口小學,負責人叫王錫珍,接頭暗號是“老馬識途”。如果重慶去不了或遇到意外,就順江而下,到武漢隱蔽,不能再回恩施落腳。

宜昌碼頭,夕陽西下,晚霞把江麵染成五光十色。靠岸的船舶也在霞雲中搖晃,上上下下的乘客,神色都不輕鬆。

日軍對乘客盤查十分嚴格。王天順與邱雲手持合法證件,越過好幾艘船位,剛剛登上要乘坐的客船,兩名荷槍實彈的日本兵突然上船,直愣愣地衝著邱雲走來。日本兵吼著生硬的漢語,要邱雲馬上下船,還不時借助手勢嚇唬邱雲。邱雲先是一愣,很快便意識到,一定是恩施的特務盯上她了。她瞅了一眼滔滔江水,頓時有了逃生的主意。

王天順一把將邱雲擋在身後,用日語對鬼子兵說:“她是我媳婦,你們要敢侮辱她,我就和你們拚命!”說完轉臉朝邱雲使了個眼色。

趁著王天順向日本兵作解釋的機會,邱雲縱身一躍,一瞬間就被滾滾湍流吞沒了。王天順朝日本兵大喊大鬧。兩個日本兵趴在甲板欄杆上朝江裏張望,趁其不備,王天順縱身一躍,也跳進了滾滾長江。兩個日本兵愣了半天,回身用槍托朝兩個緊跟在屁股後麵的中國人狠狠搗了幾下,嘰裏咕嚕地罵著下船了。

客船離開碼頭,在激流中吃力地溯水而上。王天順跳江後沒有找到邱雲,也沒有如期趕到重慶。

“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這是唐朝詩人李商隱在夫妻分居兩地時的感觸。顯然詩人相信情侶之間是有心靈感應的。其實,從聽到邱雲犧牲的那一刻起,譚友林總覺得邱雲沒有死。邱雲是在長江裏泡大的,水性之好,連在江陵生長的譚友林也自愧不如。朝陽大學組織遊泳比賽,沒有幾個人是邱雲的對手,落水後怎麽會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呢?

老家在安慶的邱雲,從會走路起,就在長江邊上戲水。安慶、武漢、荊江、沙市、恩施的江河上,都有她戲水擊浪的倩影。因此,從宜昌船上躍入長江,邱雲沒有絲毫膽怯,倒是感謝長江成全了她繼續革命的生涯。

邱雲貼著江邊順流而下,不到半個小時便爬上江岸。

山上的月亮很大很亮,腳下的水麵波光粼粼。從陡岸山林裏偶爾傳出的猿啼,讓人頭皮發緊。邱雲把衣服擰幹,把油紙袋裏的通行證件重新包嚴實,沿著江邊纖夫留下的小徑,高一腳低一腳地走著。約摸兩小時後,她終於在一處江灣看到了點點燈光。經過仔細觀察,前麵的燈光下是個小漁村。邱雲判斷,野渡荒山,應該不會有太大的危險。但她沒有輕易靠近,悄悄爬上江灣幾百米外一座破廟裏坐下來休息。

第一次和漢奸、鬼子交手就落敗,邱雲很不甘心。好在恩施的情況王天順都清楚,隻是自己被敵人盯上了,就是想去重慶也不容易脫身。於是到新四軍找譚友林的願望像一團火,頓時在她胸中燃燒起來。

認識了譚友林,加入了共產黨,後來又在錢瑛大姐的直接領導下開展地下工作,讓邱雲看到了天之高,地之廣,外麵世界之豐富多彩。可是半年不到,譚友林卻踏浪東去,一別便是四年多。

愛情的火焰剛剛點燃,便被突如其來的離別澆了一瓢冷水。自古多情傷離別。自那以後邱雲常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孤單。但這是撲不滅的火焰,離別的時光越久,思念的溫度越高。邱雲不止一次地想過,譚友林在船上向她揮手告別那一刻,是否看到了她撒滿一地的淚水?她喜歡譚友林對革命的忠貞,還有男人的陽剛和血性,可譚友林喜歡她嗎?她從錢瑛那裏知道譚友林去了新四軍,可譚友林為什麽連一封信也不給她寫呢?邱雲下定決心,要讓譚友林把心裏話對她掏出來,要不她會夜夜失眠。在沒有見到譚友林之前,她的失眠痛苦是無法解脫的。

天放亮了。邱雲抬眼一看,朝霞穿進窗口,給露出泥胎的破敗佛像塗抹了一層金色。廟下的江麵開闊寂寥,水流平緩,山嵐和水霧交匯,像一團團白紗在江麵上慢慢地飄逸綻開。

江灣裏停泊著一片漁船,少說也有上百條。

邱雲正準備出門,幾聲犬吠打破了清晨的寧靜,船上棲身的鳥兒驚恐地四散飛去。邱雲循聲望去,見一個中年婦女挎著籃子,身後跟著一個七八歲的小姑娘,正急急忙忙地朝破廟走來。

邱雲理理頭發,拉展尚未幹透的衣服,走出廟門,笑盈盈地看著中年婦女和小姑娘走來。

匆忙走路的婦女,突然看到麵前站了一位陌生的年輕女子,一下愣住了:“你、你,你是……”後邊的話沒有說出來,她不知道說什麽好。

邱雲早已想好應對的話:“我乘船去漢口,日本兵半夜三更攔住我,我無路可逃隻好投江自救,上岸後看到這座廟就進來歇了一會兒。”說完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日本兵是畜生,不是人!你個女娃能逃出狼窩子,命大呀!”說著說著中年婦女竟哽咽起來。

邱雲一看婦女籃子裏放著幾炷香,幾根蠟燭,還有一些水果、米糕,連忙問道:“大嫂,你大清早來拜廟,有啥急事求神啊?”

“唉!妹妹生娃快一夜了還沒生出來,全家都急死了。再拖下去怕是大人娃娃都保不住了。生這女娃時幸虧了賀龍隊伍的大夫,要不早就沒命了。”說完又哭起來。

邱雲聽麵前的婦女說到賀龍時,充滿了感激之情,便明白這一帶曾有紅軍活動過。於是連忙安慰婦女:“大嫂,不用怕,我是醫生,我去給你妹子接生!”不等回答,連忙拉住中年婦女,一路小跑,趕往江灣的漁村。

兩人來到一座茅屋前,隻見門外圍了一群女人,遠處站了幾個男人,屋裏傳出一陣緊似一陣的哭喊聲。帶路的婦女推開門,邱雲跨進屋內,一邊讓快燒開水,一邊揭開婦女身上的棉絮,仔細檢查產婦和胎兒的情況。一見產婦沒有大出血,已經露出半個腦袋的胎兒也沒有嚴重的缺氧症狀,邱雲心裏踏實了一些。她用滾燙的開水煮了一把剪刀,把產道外側下端輕輕剪了一下,不長時間一個男嬰落地了。隨著沉寂中的一聲嬰啼,產婦喜極而泣,屋外的笑聲掌聲響成一片。大家都說這孩子命大福大,長大了一定是個好水手。

嬰兒父親宋老虎撲通一聲跪在邱雲麵前,隻顧磕頭謝恩,也不知道說什麽好。“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靠江河吃飯的人家,若沒有男人接續香火,隻好去當叫花子。這個男人怎麽能不感謝眼前這位活菩薩呢?

房子外麵的那位中年婦女,正向女人們述說她遇到女大夫的情況,大家對日本兵的惡行氣得咬牙切齒,用漁鄉女人最汙穢的髒話,千刀萬剮地罵日本鬼子。

漁民們都希望女大夫多留幾天,請她把江灣的病人都瞧瞧。邱雲沒有推辭,她在當地船行老板的安排下,一邊給鄉親看病,一邊打聽當年紅軍在這一帶打遊擊的情況,同時了解去武漢走水路需要注意的問題。

過了幾天,邱雲知道這個江灣離宜都鎮不遠。有些來往的貨船,常在這裏私自卸貨,讓漁民藏匿起來,過些日子再從陸路運走。有幾艘貨船上的人因為私下卸貨發了財,和江灣幾個大戶人家很熟,搭他們的貨船去武漢順水順路,不是個難事。

喜得貴子的宋老虎,是一條行俠仗義的漢子,把舵的功夫、水上的身手無人能敵,在宜都上下江段很有名氣。聽說女大夫想搭乘貨船去武漢,馬上挺身而出,表示要親自護送,保證活菩薩一路平安。

5月中旬的一個黎明,邱雲坐上宋老虎兄弟倆的漁船向下遊駛去。宋老虎親自掌舵,半個多小時後,小船靠近一條停泊在江岸的貨船。宋老虎穩住小船,貨船上放下梯子,邱雲一登上貨船,宋老虎幾步便爬了上去。船上的人和宋老虎很熟,他們把邱雲安排妥帖,船向江心駛去。

悄無聲息地離開江灣,在荒僻的地方搭乘貨船,是邱雲的主意。幾年來的地下鬥爭,把邱雲鍛煉得警覺機敏,沉穩冷靜,凡事都有幾手準備。她按照江湖規矩,換上漁家船婦的裝束,加上她又是當地口音,誰也想象不到這個年輕的船婦,竟是一位通曉醫術的共產黨員。

船到荊州江麵,青山綠水,風景如畫。眺望沙市,與譚友林在碼頭擁別的情景曆曆在目。物是人非,觸景生情,邱雲的淚水被江風吹得四散飄零。

邱雲重覽故地風光,看著船頭耕出的白浪,往事像藏在記憶中的一本書,一頁一頁地從她腦子裏翻過。

回顧入黨以來的經曆,憧憬與譚友林久別後的重逢,邱雲心頭熱流滾滾,眼前長江波光閃閃,她被自己的回憶感動了。

貨船在邱雲的回憶與眺望中,緩緩抵達漢口碼頭。

眼前的武漢,讓邱雲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碼頭泊位破爛不堪,江岸樓房坍塌傾斜,穿著皮靴的日軍巡邏隊,把凹凸不平的街道踩得嚓嚓作響,三三兩兩的男女乞丐被警察趕得四散逃竄……

目睹城破政息人落難的慘痛局麵,邱雲目光冷峻,牙關滲血。她實實在在地感受到了國破家亡的恥辱,實實在在地感受到了水深火熱的煎熬。

邱雲離開這四年,是武漢曆史上最黑暗的四年。國民政府撤離前的“焦土抗戰”,使一些重要設施遭到嚴重破壞;武漢會戰時日軍飛機輪番轟炸,把許多城防工程夷為瓦礫;武漢淪陷後國民黨空軍多次突擊,使武漢的連天炮火幾乎沒有中斷。連年硝煙彌漫,讓武漢陷於滅頂之災。老百姓在死亡的恐怖中掙紮,活下去,成為武漢許多市民這個時期的唯一夢想。

在日軍瘋狂的**下,在汪偽政權無恥的玷汙下,武漢的人心被撕裂了,武漢的市容被撕破了。武漢——“八省通衢”的中國第二商埠——在奄奄一息的殘喘中抗爭。

佇立在碼頭上的邱雲堅信,抗日的怒潮正在武漢人心中澎湃,一旦怒潮化為怒火,必將迸發出熊熊烈焰,把日本侵略者和漢奸們統統燒成灰燼。

邱雲攔住一輛黃包車,讓老師傅選擇好安全路線,直奔舵落口小學與王錫珍接頭。找到學校一問,王老師已辭職一個多月了。

坐在黃包車上的邱雲方寸未亂。她冷靜地分析,自己的家不能回,那是一幢鬧中取靜的兩層小樓,雖有司機和保姆看守,但被汪偽政府占用了;旅館不能住,旅館都有日偽安插的臥底,時不時還有日偽警察進去驗證;也不敢輕易找同學,雖然有的同學從恩施回武漢後,已經在幾家醫院上班,但他們靠得住嗎?她腦子裏浮現出陳立仁大夫的形象。

陳大夫是父親留學時的好友,回國後先在南京一家醫院受聘,南京淪陷後也到武漢開診所。陳誠在恩施納賢開辦醫學院,陳大夫亦在邀請之列。隻是他家老老少少30多口人,拖累太大,便婉拒了陳誠的邀請。

陳大夫醫德高尚,醫術高明,在武漢人脈暢達,聲望很高。武漢淪陷後,陳大夫的診所並未受到嚴重幹擾,日偽要員有幾次染病,還登門邀請陳大夫會診救治。

邱雲的決心下對了。

陳大夫的私宅在中山路,離黃鶴樓不遠,邱雲很快就找到了。

看著邱雲突然出現在眼前,陳大夫有些吃驚。幾年不見,小丫頭出落成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了,一見麵差點沒認出來。一轉念又覺得邱成武太疏忽了,讓女孩子在兵荒馬亂中出出進進多危險啊!

邱雲也忐忑不安,畢竟多年不見了,在日本人眼皮底下開診所的陳叔叔,還是不是當年那個陳叔叔呢?她不能絲毫麻痹。

夜幕下的武漢市,直射蒼穹的探照燈交叉輝映,刺耳欲聾的警笛聲此起彼落。陳大夫習以為常,邱雲處變不驚。

邱雲先同陳大夫拉了幾句家常話,接著試探性地問道:“陳叔叔,日本人啥時候才能離開武漢呀?我父親的頭發都愁白了!”

陳大夫歎了一口氣說:“一樣啊!你看我,頭發也白了!可愁有啥用呢。回去告訴你父親,別把身體愁壞了。這幾年日本人在八路軍、新四軍那邊吃了不少敗仗,看樣子他們在武漢的日子也長不了!”接著把頭伸向邱雲,壓著嗓子說:“強盜入室,豺狼當道!我要年輕20歲,也會端起槍,把這些十惡不赦的日本兵趕到長江裏喂魚!”

陳立仁話一出口,邱雲懸著的心放下了。她覺得沒有必要再繞彎子,便開門見山地說:“陳叔叔,我這幾年跟家父學醫,也算小有所成,參加湖北醫學院考試還拿了畢業證書。聽說新四軍現在急需醫生,我想請您幫忙投奔新四軍!”

陳大夫大吃一驚,他沒想到原來文靜膽怯的小姑娘,竟會提出讓他意想不到的問題。但他從邱雲堅毅的目光和從容的表情中看到,邱雲的話不是一時衝動的豪言,而是發自內心的誓言。

“你父親同意嗎?他可是隻有你一個寶貝女兒啊!”

“我想他會同意的,在父親心裏,國家大事莫過於驅除日寇、救亡圖存了。”

陳大夫聽完,不無感慨地說:“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巾幗英雄古已有之!你宏願難得,叔叔當竭力成全。不知你是走陸路還是走水路?走陸路關卡多,走水路關卡少,但下車下船都得有人接應。”

看著陳立仁在屋子裏踱來踱去,邱雲沒有再說什麽,她向陳大夫道過晚安,轉身回屋子休息。

連續三天,邱雲都未能同王錫珍聯係上。她擔心在學校附近轉悠的時間長了會被人盯上,便果斷放棄繼續接頭的打算,決定走水路去皖北找新四軍。

第三天晚上,陳大夫把邱雲叫到書房,從貼身衣袋裏拿出船票和證件。他告訴邱雲:“明天的船是法國人的船,日本人不會輕易騷擾。你老家在安慶,流亡幾年回家探親乃人之常情。船到安慶後有一位姓李的大夫舉著牌子接你,上岸後有人會安排你去皖北。安慶人穿的土布衣服已準備停當,一路上帶好證件,莫談時局。你寫給邱先生的信,我會設法轉交給他的。”

邱雲淌著眼淚笑了,連感謝的話也不知說什麽好。

停靠在碼頭的法國船很大。陳大夫的座駕開到碼頭背人處,不等邱雲道謝,汽車加大油門跑了。

汽笛長鳴,邱雲哽咽。想到父親報國遇挫、寄身恩施的無奈,想到陳大夫“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睿智,邱雲打心眼裏敬佩老一輩人對國家的忠貞。

客輪駛進長江,劈波逐流,一往無前。黃鶴樓在乘客的視野中漸漸消失。此時此刻,李白送孟浩然的詩句在邱雲腦中浮現出來。她輕聲吟詠:“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

一位須發皆白的老翁正憑欄眺望,聽到邱雲輕聲吟詠,也不請自和地吟詠起來:“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黃鶴一去不複返,白雲千載空悠悠。晴川曆曆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吟畢止不住潸然淚下。

崔顥《登黃鶴樓》乃千古名篇,邱雲自幼耳熟能詳。看到惜別江城的傷感,正在乘客中蔓延,邱雲勸慰老人多加保重,回身走進艙內。

邱雲專注地盯著掛在艙壁上的中國地圖。長江與黃河像兩條動脈大血管,由西至東地流淌,為中華民族注入生生不息的活力。可中國船、中國人卻不能在長江上自由往來,隨時都會被飄著太陽旗的日本艦艇攔住。想到這裏,邱雲不由得把目光移向豫皖蘇地區。也許再過半個月,也許再過一個月,她就要在這塊土地上衝鋒陷陣了。一股熱流**氣回腸,邱雲幾乎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

兩天過後,輪船在安慶靠岸。邱雲走上碼頭,大雨如注,人頭攢動。在一頂雨傘下麵,邱雲看到一張白紙上寫著自己的名字。接邱雲的人就是李大夫。兩人打過招呼,邱雲從對方手中接過一把雨傘,徑直向安慶一家醫院走去。路上李大夫告訴邱雲,要在醫院待兩天,才有人接她出去。

邱雲被領進一間傳染科病房,換上病號衣服,隻聽李大夫對護士說:“這個病人是肺結核,需要隔離觀察兩天,然後再考慮怎麽治療。”

邱雲憂心忡忡地待在病房裏,像演戲一樣應付著醫生護士的詢問和檢查,心裏卻在琢磨著下一步路上可能遇到的情況和應對的辦法。剛過兩天,李大夫讓護士通知邱雲,肺上沒有發現新病灶,可以馬上出院。

一位素不相識的中年男子替她辦完出院手續,領她登上馬車。男子一揮鞭子,馬車朝著城外一路小跑。趕車人正是新四軍的交通員。

車上還有兩個難民,一男一女,衣衫襤褸,年紀也是20多歲。車夫隻向邱雲說了一聲“同路人”,再沒有第二句話。天亮後馬車被寄放到騾馬旅店,三個難民跟著車夫取道大別山小路,晝伏夜行,向金寨方向進發。車夫告訴邱雲一行,金寨周圍是遊擊區,敵人關卡多,查得嚴,寧可繞道多走路,也不要隨便到村寨、客棧投宿。

6月的大別山區,風景秀美,林木蔥鬱,邱雲一行無心觀賞景致,不眨眼地盯著兩側山上的動靜。走到離金寨50多裏路的地方,他們遇到了前來接應的同誌。

山雨唰唰地下著,安慶來的車夫向接應人小聲交代了幾句,便調頭沿來路返回。邱雲等人拎著包袱,加快腳步向前趕,在坑坑窪窪的泥濘小道上,跌跌爬爬地走著。趕到投宿點時,四個人都像剛從水裏撈上來。

房主老兩口告訴邱雲,他們倆兒子在新四軍,女兒去了遊擊隊,方圓幾十裏的老鄉心裏都向著新四軍,囑咐他們放心睡覺,晚上好繼續趕路。

第二天後半夜,邱雲一行繞過金寨。沒到第四天終於抵達蒙城。當接應他們的同誌告訴邱雲,前邊就是第四師部隊防區時,邱雲的心都快跳出來了。

她想象著譚友林這幾年的變化,想象著譚友林看見她的激動,想象著譚友林向她說的第一句話……邱雲在自我陶醉中走向新四軍的營地。

一個多月的征途艱辛,籠罩恩施的腥風血雨,天涯斷腸的孤枕夢囈,投身長江的無奈選擇……她有太多的話要給譚友林說呀!

邱雲根本沒有想到,命運再一次讓失望等待著她——譚友林早在兩年前就到延安參加“七大”去了。根據地沒有人知道“七大”什麽時候召開,也沒有人清楚譚友林什麽時候返回。

置身夢寐以求的根據地,邱雲獲得了從未有過的身心自由。但想到譚友林在延安杳無音訊,邱雲的心神一直在落寞中徘徊。說不清是夜長夢短,還是夜短夢長,起初幾個夜裏,邱雲都是在似夢非夢的輾轉反側中熬過的。

邱雲畢竟是邱雲。沒過多久,她的心緒便在自我調整中漸漸恢複平靜。

邱雲沒有被失望擊倒。她提醒自己,解不開兒女情長的扣子,在革命的道路上是走不遠的。五年時間的大坎都跨過去了,還有什麽坎能擋得住嗎?錢瑛大姐年屆不惑,依然孤雁高飛,在生與死的夾縫中堅守黨的陣地,自己才20出頭,怎麽能陷在感情漩渦中拔不出來呢!邱雲希望組織盡快批準她參加戰鬥,早一天為搶救戰友的生命盡心盡力。

邱雲來到根據地的消息,被新四軍第四師師長彭雪楓知道了。譚友林是彭雪楓到武漢長江局請示工作時,從周恩來那裏要到豫東的幹部。彭雪楓雖然年長譚友林九歲,但兩人親如兄弟,在創建新四軍遊擊支隊的艱辛日子裏,結下了終生不解的友誼。

彭雪楓是個性情中人,聽說譚友林老家來了女朋友,還是個學醫的大學生,禁不住喜上眉梢,立即讓人把邱雲護送到新興集師部,他要為沒見過麵的弟媳婦接風洗塵。機關幾位女同誌根據師長的要求,按照“不是洞房,勝似洞房”的標準,還精心為邱雲布置了一間頗為雅致的新房。

6月的皖北,天氣悶熱。倒映在江河裏的啟明星還在水中沉睡,幾騎官兵已經同邱雲並轡而行。彭師長命令,要早一點把邱醫生接到師部。邱雲沒練過騎馬,幾個人隻能起早貪黑,鬆韁而行。

36歲的彭雪楓,18歲便以霍去病“匈奴不滅,何以家為”勵誌。投身革命後從來不談自己的婚事,但對旅團幹部中大齡戰友的婚戀卻十分上心。而且他還用魯迅“無情未必真豪傑,憐子如何不丈夫”的話,鼓動大家“找老婆、生孩子”。

晚飯後散步,想到譚友林與邱雲還真應了“有情人終成眷屬”的古話,彭雪楓禁不住突發詩興,月下吟成四句:“皖北六月旌旗開,湖光雲影共徘徊。千帆借風迎旭日,江城佳人踏浪來。”

快到師部時,護送邱雲的排長說:“你看,彭師長正在等你呢!”

邱雲忙從馬上爬下來,抬頭細看,但見彭雪楓身體偉岸,相貌堂堂,緊束的皮帶上挎著手槍,顯得威武帥氣,風度翩翩。邱雲心想,彭師長果然名不虛傳。

彭雪楓迎上前去,見邱雲清秀俏麗,溫文爾雅,心裏直為譚友林高興。他環顧著周圍的同誌說:“看到了吧!譚旅長豔福不淺啊!你們找女朋友,得向老譚學習!”彭師長的話,說得大家連連稱是,邱雲滿臉飛霞,心裏卻甜絲絲的。

“七大”召開的日期尚不明確,譚友林一時回來不了,師領導決定邱雲先到後方醫院上班。邱雲多次要求參加戰地救護,上級都不同意,後方醫院成為她效命抗日的新陣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