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3000壯士跳黃河 第一節 黃河魂

這是西北大學教授張恒所著的一部作品的名字。

張恒這些年來一直穿梭於中條山中,打撈這段幾乎被人遺忘了的曆史。他在山西省芮城縣陌南鎮坑南村尋訪到一名當年九十六軍—七七師老戰士的兒子張鐵錚,他的父親叫張道生。

張道生少年時代,考上了馮玉祥開辦的西北陸軍軍官學校,校長是李興中。1933 年,張道生參加了馮玉祥和吉鴻昌組織的民眾抗日同盟軍。後來,同盟軍被蔣介石收編,張道生不願被人低眼下看,就離開了同盟軍,回到河南老家務農。後來,因為家鄉遭了水災,又來到山西省芮城縣陌南鎮坑南村居住。

1938 年秋天,一七七師開到了中條山中。有一天,部隊行軍,經過坑南村,張道生當時正在地裏幹活,突然看到軍隊中有幾個自己在軍校的同學,異常高興。大家正在交談的時候,當年的軍校校長,現在的一七七師師長李興中騎著馬過來了。他看到張道生,就跳下馬,對著他說:“國難當頭,作為軍校學生,不參加抗日,而留在家中,實在沒出息,不應該。”李興中說完後就離開了,而這句話卻在張道生心中掀起了萬丈狂瀾。

張道生從同學口中了解到,他當年在軍校的大隊長賈振中,現在也在軍中。賈振中當時擔任一七七師—〇五八團團長。張道生一見到賈振中,就急切要求拿槍打仗。賈振中說:“現在不需要你打仗,部隊剛來這裏,人生地不熟,老鄉不了解,你是本地人,又有文化基礎,就在劇團裏做宣傳工作吧。”

那時候的劇團,其實就等於宣傳隊。人員最多的時候有四五十人,有的是從部隊抽調的有特長的戰士,有的是淪陷區的青年學生。每到一處,劇團就向當地群眾宣傳抗日,主要形式有大合唱、快板、小相聲、地方小調等,演唱的歌曲有《義勇軍進行曲》《大刀進行曲》《保衛黃河》《鬆花江上》等等,而快板、相聲等節目,則是自編自演。那時候的農村沒有娛樂活動,所以,劇團每到一處,都是人山人海,被圍得水泄不通,他們就趁機宣傳抗日,號召青年當兵殺敵。

除了表演節目外,劇團還有一個工作就是刷寫標語。沒有原料,他們就因陋就簡,自己製作,用鍋底煙灰加水製作成黑色顏料,用白灰加水製成白色顏料, 在土牆上刷寫。當時的標語主要有:打倒日本帝國主義,軍民團結一條心;保衛黃河,保衛西安,中國抗日必勝;鄉親們,中華民族已到了生死關頭;誓殺日寇, 還我河山……

1939年3月,一七七師開往平陸,張道生擔任排長。進入5月,第一戰區幹部訓練團在河南洛陽成立,輪流集訓各部隊營、連、排長,每期兩個月。張道生作為第一期學員,參加了洛陽的培訓。那時候,因為有中條山的屏障,洛陽暫未陷落。

在洛陽受訓的時候,張道生聽說了六六血戰的情況,他在後來的回憶文章中寫道:

在我受訓期間,六月份日寇集結兵力分九路在中條山一帶進行大規模掃**,一七七師受損失很大。當時一〇五八團在平陸一帶作戰。傳來消息,我在芮城縣東部陌南鎮一帶一七七師部分官兵和工兵營1000 多名官兵沒有突圍出日軍包圍,與敵展開拚死激戰,最後因彈盡糧絕,陷入絕境。除戰死的官兵外,剩餘的官兵無一人投降。跳崖、投河,壯烈殉國。當時黃河南岸的國軍不但隔岸觀火,不給支援,更可惡的是還開槍射殺黃河北岸投河的士兵……

7月3日,張道生回到了中條山中,聽到戰友們說起六六血戰的情景,悲傷不能自已,他在晚年告訴兒子說:“沒有當過兵和沒有參加過戰鬥的人,是很難理解這份感情的。”六六血戰中,跳河的有一部分是青年戰士,更大一部分是十五六歲的少年兵。這種慘烈的事情就發生在自己的家鄉,而自己卻存活了下來,所以, 這種負疚感陪伴了張道生一生。

1939年9月,為了紀念在六六血戰中壯烈殉國。勇跳黃河的死難壯士,芮城縣東呂村群眾自發組織1000餘人,召開追悼大會,前清秀才馮鈺老先生撰寫了這樣三副對聯:

斯世半貪生,孰是陷陣衝鋒,節烈美名彰百代;若人不惜命,真乃忠肝義膽,猖狂勇氣冠三軍。

籍歌舞,慰幽魂,慷慨激昂大為若人吐氣;借管弦,檔節義,翁聲梨韻直與烈士爭光。

人都惜生,生無可稱,雖生若死;爾不畏死,死得其所,即死猶生。

1940-年春,張道生升為一七七師輜重營第二連連長。當年9月,第四集團軍就被調往河南抗日。1941年,沒有了“中條山的鐵柱子”,日軍再次集結重兵進犯, 中條山很快就淪陷了。1科4年春,張道生參加了虎牢關戰役,腿腳負傷。後,孫蔚如和趙壽山先後被調離,陝西軍又被縮編為三十八軍,蔣介石任命自己的嫡係將領張耀明任軍長。張道生一氣之下,就離開了軍隊,在河南洛陽做生意。抗戰勝利後,他回到中條山的家中。

小時候的張鐵錚經常能夠看到父親張道生一個人坐在黃河邊的碼頭崖,一坐就是很久,滿臉憂傷。碼頭崖就是六六血戰中,一-b七師部分官兵跳入黃河的地方。 每年的清明節和十月初一,張鐵浄都會跟著父親來到碼頭崖,跪在地上,看著父親淚流滿麵,焚燒紙錢。張鐵錚不解其意,後來才知道父親祭奠的是自己的戰友。 父親曾經給他說過,當年死在這裏的大部分都是陝西士兵,人叫陝西娃,年齡都不大,離家很遠。親人們都不知道他們死在哪裏,誰來祭奠,成了孤魂野鬼。在咱家門口,咱離得近,應盡點心,紀念他們是應該的。

張鐵鋒的記憶中,父親張道生不喜歡喝酒,在村莊有了紅白喜事的時候,他才會坐上酒桌。每次喝酒前,他都會端起一杯酒,倒在地上,說:“讓我地底下的弟兄們喝吧。”他說的弟兄們,就是六六血戰中犧牲的戰友們。

1957年後,政治運動頻繁,張道生不敢再去碼頭崖給犧牲的戰友們燒紙錢了。 但是,每年的清明時節,和送“寒衣”的時節,張道生除了在祖墳上燒紙錢外, 到了晚上,還要在家門口畫一個灰圈,開口朝東南方向,那是碼頭崖的方向,又燒很多紙錢。這種習慣一直堅持到他去世。父親去世後,兒子張鐵錚每年清明和“寒衣”節,照樣給烈士們燒紙錢。

晚年的時候,有一次張道生告訴兒子張鐵錚:“有朝一日國共再度合作,國家統一了,也重視了這段抗日曆史,我可能就不在世了。但你們和後人不能忘了, 這裏有很多抗日跳崖的烈士,當年抗戰時這裏跳黃河死的陝西兵太多了,他們都是從這一帶跳下去的,都是二十左右和十六七的陝西娃……”

1988年農曆二月十二,張道生去世了。他臨終前還在說,他積累在心中最大的願望是,國家以後能夠實現統一,消除偏見,正視曆史事實,給當年十七路軍一個正確的肯定,最好能夠在這裏給十七路軍的抗日將士樹碑立傳,讓後人把中華民族遭受日本侵略的苦難史和犧牲的抗日英雄永記在心,若有那麽一天,子孫們就到墳前告訴一聲。

20 年後的 2008 年 12 月,一天,張鐵錚剛剛從地裏幹活回來,突然聽到兒子說。陝西省和芮城縣人民政府,還有陌南鎮政府,準備在黃河邊的聖天湖建一個抗日烈士跳黃河紀念碑。張鐵錚聽到這個消息後,激動不已,連忙跑到陌南鎮政府打聽,鎮黨委書記姚康寧給了他一張名片,那是張恒的名片,上麵印著“十七路軍研究會”的字樣。張鐵錚看到名片,淚眼朦朧,他終於找到了父親生前的部隊了。

在鎮政府,姚康寧還給了張鐵錚一份《“聖天湖”建立跳黃河八百烈士紀念碑預案》和十七路軍的一些材料。當天晚上,回到家中後,張鐵錚興奮得一夜沒有睡著。天亮後,他來到父親墳前,讀了《紀念碑預案》,流著眼淚說:“爹,您的願望就要實現了。”

2010 年清明節,《中條山抗日英雄跳黃河殉國紀念碑》終於在黃河岸邊的聖天湖畔落成了,碑文這樣寫道:

中條蒼蒼,黃河湯湯。三秦將士,華夏兒郎。

誓死抗日,英勇悲壯。中華英魂,民族脊梁。

血薦軒轅,捐軀炎黃。精神永存,源遠流長。

豐碑巍巍,慰我國殤。昭示後人,自立自強。

李采勤出生在山西省永濟市西姚溫村,就是陝西軍第一次東渡黃河後,三十八軍教導團第三營營長張希文犧牲的那個村莊。在那次戰鬥中,教導團三營與日軍激戰一夜,僅有兩人得以生還。李采勤曾經是三十八軍獨立四十六旅戰士,是當年跳黃河後,僅有的少數生還者之一。

永濟戰役前,三十八軍警二旅在西姚溫村召開會議,旅長孔從洲講了話,主要內容是中華民族到了危亡時刻,熱血青年應該踴躍參戰,保家衛國。17 歲的李采勤聽了孔從洲的講話後,熱血沸騰。幾十年後,他回憶說:“旅長講話句句在理,是給咱老百姓說的。”

警二旅駐紮在西姚溫村,和全村人都很親,幫助村民幹活,大家相處得就像一家人。部隊上的少年很多,李采勤經常和他們在一起玩,成為了朋友。

日本鬼子進犯永濟的時候,警二旅要開赴前線,軍情十萬火急,作戰部隊已經開拔了,而後勤軍需處還有很多東西沒有人背,李采勤就幫忙背這些軍需用品,跟著瞥二旅的後勤部隊走了。後來,他領到了一身黃色軍裝,登記造冊的時候,也第一次使用這個名字。一年後,警二旅的番號改為獨立四十六旅,駐地改為平陸縣。李采勤又跟著部隊從永濟來到了平陸。

六六血戰開始的時候,李采勤所在的部隊堅守在一個叫做太陽渡的地方。他說,日本人有大炮和機槍,還有飛機,但是四十六旅隻有漢陽造,那種槍根本就不好使,輕機槍也是非常少。日本人穿的是黃呢子衣服,四十六旅穿的是布衣服。

日本人打仗的時候,是先用飛機轟炸,然後大炮轟炸,四十六旅的炮本來就很少,更沒有日本人的先進,被日本人壓製著,使不上力。

李采勤看到遠處一個叫做上梁村的地方,陝西軍的一個營和日軍打得非常激烈,隔著好遠,都能聽到密集的槍聲和炮聲,看到煙霧在很高的空中繚繞不散。後來,日軍占領了上梁村,又向太陽渡進攻,李采勤所在的部隊與日軍一直打到了天黑。後來,沒有了子彈,也沒有援兵,他們隻好向後退,這樣,就一直退到了黃河岸邊。蒼茫的暮色中,黃河岸邊聚集了很多人,都是軍人,都沒有了子彈,日軍越逼越近。機槍聲“嗒嗒”地響著,向黃河逼近。沒有辦法,有人就從高崖上跳進了黃河裏。

和李采勤在一起的是軍需處的一名副官,他們都不會遊泳,慌亂中找到了一根檁條。他們先把檁條扔進黃河裏,然後撲下去,抱住了檁條,向河中心劃去。

剛開始,在岸邊的時候,他們的四周都是人,叫喊聲咒罵聲響成一片。可是劃著劃著,四周就沒有了聲音,也看不到一個人影。黃河水流很大,浪花四濺,一下子就將他們衝散了。

李采勤說,因為天黑,看不到跳黃河的有多少人,但是從愈來愈近的槍聲中判斷,日軍至少有 500 人。在那種情況下,隻有跳河和投降兩條路,但是戰士們寧願跳黃河,也不願投降。

李采勤和那名副官抱著檁條,向黃河對岸劃過去。劃到水中央的時候,對岸的槍聲響了,黃河南岸駐紮的是胡宗南的中央軍二十四師,他們向著黃河裏的陝西軍開槍。陝西軍九死一生,逃離了日本人的追殺,又被中央軍射殺了。

黃河北岸是日本人的機槍,黃河南岸是中央軍的機槍,陝西軍漂浮在濁浪翻卷的黃河中,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絕大多數人不是死在日本人或者中央軍的槍口下,就是被黃河洶湧的波浪卷走。

張恒向我講起這段慘痛往事的時候,痛哭失聲,說:“兩邊都是槍打哩,咱的人哪裏還有活路?”

平陸和芮城的百姓說起這段往事的時候,也都泣不成聲。

李采勤看到黃河南岸機槍噴吐的火舌,就趕緊又向北岸劃,渾濁的河水協裹著他,一寸寸離開了南岸。他聽不到槍聲,隻看到岸邊槍彈的亮光。他的滿耳都是波浪翻卷的聲音,冰冷的河水激濺在他的身上,讓他一陣陣哆嗦。

這一天是1939年6月6日,李采勤在黃河中漂浮了整整一夜。

黎明時分,已經累得快要虛脫的李采勤終於劃到了黃河北岸,幸好這時候日本人已經撤離了。後來李采勤才知道昨夜追趕他們的這股日軍,在黎明時分開到了垣曲縣,去與李家鈺的川軍四十七軍作戰。

李采勤上岸後,沒有見到一個人,地麵上到處都是丟棄的東西,一眼望不到邊, 但是死屍並不多。可見昨天晚上,有很多人跳進了黃河裏。然而,在那種情勢下, 黃河北岸日軍用機槍掃射,黃河南岸中央軍也用機槍掃射,跳進黃河的陝西軍能到哪裏去?隻會被河水衝走。然而,李采勤回頭望去,淩晨的河麵上,看不到一個人。

李采勤一直向北走,一路都看到死屍,死屍太多了,到處都是。野狗在啃咬屍體,看到人來了,一點也不害怕,隻用血紅的眼睛盯著他,連續幾日吞吃人肉, 讓野狗變得麵目猙獰狗膽包天。烏鴉一群群地落下來停落在死屍上。

走出了幾裏地,就走進了平陸縣城。縣城裏一個人也沒有,一片蕭條。戰前, 老百姓都躲到了山裏。日軍將所有的房屋都燒毀了,街道邊隻剩了被燒黑的磚頭瓦塊。平陸縣很窮,人們靠天吃飯,糧食產量很低,一戶人家要蓋一間房屋,不知道節省了多少年,受了多少苦,而現在被日本人把平陸縣燒光了。李采勤說, 日本人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是世界上最可惡的強盜。

天高地迥,號哭靡及,李采勤不知道部隊開往了哪裏?不知道該去哪裏?

後來,他遇到了一名叫做屈懷贏的戰友,還有另外一名被打散的戰士,三個人站立在曠野中,不知何去何從。後來,他們就來到了陝西省涇陽縣屈懷贏的家中。

幾年後,屈懷贏去世了,李采勤不願意再呆在陝西涇陽。剛好這時候,家裏人來信,讓他回家,他就回到了山西省永濟市,一直生活到今天。

很早的時候,我聽到過“八女投江”和“狼牙山五壯士”的故事,但是我不知道陝西軍跳黃河的故事。

中條山保衛戰老兵和老兵後代的講述,讓我知道了,抗戰曆史中,還有這樣慘痛的一頁。當年,他們彈盡糧絕,被日軍的機槍逼到了黃河岸邊,他們寧肯跳入黃河,也不願投降日本鬼子。

跳入黃河的勇士,不是一個兩個,也不是十個八個,而是一大批。他們的年齡普遍都很小,大多數都是沒有作戰經驗的新兵,是十多歲的少年。然而,戰爭將他們推倒了死亡邊緣,他們不得不用孱弱的肩膀,扛住隆隆駛來的戰爭履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