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血染永濟

日軍占領了堯王台、萬固寺、西姚溫村、解家墳後,繞到了永濟與黃河中間, 7欠濟已經成為一座孤城。而日軍與黃河中間,還有一座韓陽鎮。

留在永濟城裏堅守,並牽製日軍的是警備第一旅第一團。說是一個團,其實隻有第一營和第二營,三營留在黃河岸邊的陝西朝邑,堵擊日軍。如果日軍渡過黃河,三營就在黃河灘頭陣地上固守阻擊,將日軍趕下黃河。

本來,孫蔚如和孔從洲安排兩個營的兵力固守永濟,然而,因為前幾日戰事緊急,二營六連馳援堯王台,撤下陣地時,僅20餘人,全部帶傷,無法再作戰, 又連夜乘船退往黃河西岸的朝邑縣休整。

所以,此刻堅守永濟城的僅有五個連,人數600多。而進攻的日軍則高達 2000 人。

這是一場不對等的戰爭,一方有飛機大炮,一方僅有步槍大刀。

日軍的進攻方向是從東向西,東門就是日軍的進攻重點。在戰前,分配任務的時候,二營營長鄧祥雲自告奮勇,帶領兩個連守衛東門。

8月17日中午,日軍從東門外出現了,密密麻麻,前麵是坦克和大炮,後麵是蜂擁而來的步兵。日軍來到了守軍視線裏的峨眉原後,停了下來,將大炮推到了原上,炮口對準了永濟城。

大約在午後二時,天空中出現了六架飛機,飛臨永濟上空,對著城牆上的守軍狂轟濫炸,炸彈落在城牆上,激起一柱柱的煙塵。轟炸過後,日軍出動了偵察騎兵,騎兵一直衝到了城壕邊,遭到城牆上的機槍掃射,倉皇逃回。

接著,部署在峨眉原上的日軍大炮開始了轟擊,將城牆上的掩體全部摧毀了。 據當年參加戰鬥的老兵回憶,日軍在峨眉原上參與攻擊的大炮就有23門。

炮聲過後,日軍開始了衝鋒,中國軍隊頑強阻擊。戰鬥從一開始,就進入了白熱化。

當年的警備第一旅第一團文書陳潔生以後寫道:“十五、十六日,連續兩天, 戰鬥較為激烈,日軍不斷突破防線,用汽車拉運沙土麻包,填塞城壕,入夜,偷剪鐵絲網,靠近城牆,在炮火掩護下,督令當地漢奸和蒙古偽軍為先鋒,攻打縣城。” 城牆的東北角是守軍迫擊炮陣地,這裏也成為日軍炮火攻打的主要目標。在大炮火力的攻擊下,射程和威力都不及的迫擊炮,隻能采取防禦。

日軍的大炮將城牆轟開了一個缺口後,城內的槍聲突然停止了,此後偃旗息鼓,寂然無聲。日軍滿心以為中國守軍棄城逃跑了,就派了一個中隊的兵力,排成四路縱隊,向永濟城進發。然而,他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這個中隊的日軍剛剛走到東門外,從兩個倒塌的碉堡廢墟後,突然伸出了幾挺機槍,機槍手早就在碉堡後嚴陣以待。一個中隊的日軍在中國守軍機槍噴吐的火舌中,手亂舞,足亂蹈, 紛紛倒了下去。

日軍沒有想到城牆裏的中國守軍還在堅守,便不得不再次改變部署。陳潔生寫道:日軍把大炮排列起來,集中火力轟擊城牆一段,迨把城牆轟開缺口,又把裝好棉花包的汽車,載運伏兵,采取退向城牆缺口的辦法,把棉花包掀入城壕, 越壕強攻。我守城官兵,在群眾配合下,乘敵接近缺口,敵炮暫停瞬息之間,用裝好土的沙包、布袋,迅速堵住缺口,同時釋放迫擊炮彈和扔手榴彈與敵人拚搏, 阻敵前進。”

日軍依靠人數優勢,向城牆缺口發起集團衝鋒,九連二排四班把守一處缺口, 在子彈打光後,與蜂擁而上的日軍拚刺刀,全部壯烈犧牲。最後一名戰士將所能找到的十幾顆手榴彈纏滿腰間,站在城牆上,跳向城下日軍最密集的地方,與日軍同歸於盡。

日軍越來越多,形勢異常危急。守衛東門的鄧祥雲營長向團長張劍平打電話求援,團長張劍平說:“援兵馬上就到。”

鄧祥雲一邊與日軍激戰,一邊等待援軍。十幾分鍾後,援軍到了,卻隻有一個班的戰士,這是當時團部所能派出的唯一的援兵。援兵後跟著一名老夥夫,已經四十多歲,還係著白大褂。老夥夫的胸前吊著一條子彈袋,綁著四顆手榴彈, 然後左右兩手各提著三顆手榴彈。老夥夫衝到城牆上,拉響了手榴彈,然後縱身跳入城下敵群中。

這一情景,後來幸存的戰士都看到了,可惜沒有人知道他的姓名。

這一個班的戰士,是由團部的勤務兵、夥夫和衛兵組成的。

鄧祥雲的二營堅守著東城牆一線。哪裏情況吃緊,他就揮槍衝向哪裏。在一處陣地上,鄧祥雲雙手投擲手榴彈,突然看到擔架兵王振邦從身邊跑過,他問道: “你幹什麽? ”王振邦說:“我來搶運傷員。”鄧祥雲說:“現在哪還顧得上傷員? 趕緊找杆槍,打!”城牆上到處都是死屍,有中國軍人的,也有衝上城牆又被打死的日軍的,擔架兵王振邦抽出一支三八大蓋,向城牆下射擊。

不久,城牆東北角被日軍攻破,日軍潮水般湧了進來,身邊有戰士勸鄧祥雲趕快撤退。鄧祥雲大喝道:“城在我在,城亡我亡。”然後,帶著勤務兵和僅有的幾名戰士,旋風般地衝向城牆東北角。突然,日軍一串機槍掃過來,衝在最前麵的鄧祥雲倒了下去。

鄧祥雲犧牲前穿著一件白色襯衣,襯衣上遍布彈孔,被血染紅。

與此同時,北門也被日軍攻破。堅守在北門的少校團附劉天照和一連戰士也壯烈殉國。據幸存者回憶,劉天照犧牲前**上身,揮舞大刀,全身血流如注, 目眥盡裂,仍舊大呼殺敵。

陳潔雲寫道:“戰鬥持續到黃昏,因我迫擊炮彈用完,炮兵戰士,大都耳膜震聾, 有的戰死,有的負傷,而城內又發現隱藏在天主教堂的敵兵,架機槍於鍾樓之上, 四麵掃射……在此城破危急情況下,我方官兵,彈盡援絕,有的與敵肉搏,與城池共存亡,有的誓死不當俘虜,跳進黃河。”

戰士們跳入黃河後,日軍用炮火和重機槍向河麵掃射,黃河水被染成了紅色, 能夠漂流到黃河西岸的,僅有極少數。

西北大學教授張恒研究中條山保衛戰多年,他說:“這是陝西軍第一次跳黃河。 而此後的屢次血戰中,陝西軍還多次跳入了黃河,寧死不當俘虜。”

很多當地的百姓也見證了這場戰鬥。

擔架兵王振邦渾身是傷,跟著團長張劍平撤出了永濟城。當天夜晚,王振邦被渡船送過黃河,送到了朝邑縣救治。王振邦時而昏迷,時而蘇醒。醒來的時候, 他揮舞手臂,大呼殺敵。兩天後,王振邦犧牲了。

抗戰勝利後,原堅守永濟城的警備第一旅第一團幸存將士,在陝西省朝邑縣大寨子村外修建了一座“永濟抗日紀念碑”,可惜“文革”中遭受毀滅,至今無存。 目前能夠找到的,僅有拓片。渭南師範學院教授王忙有曾找到一張,上麵記載的犧牲在永濟保衛戰中有名有姓的烈士就有308人。

日軍占領了永濟城後,開始進攻風伯峪。風伯峪是兩座山對峙的一道山口, 從這裏可以直達三十一軍團一七七師師部,而且可以進占解縣,進入中條山。

風伯峪地理位置極為重要。

防守風伯峪的是一七七師輜重營。這個營前身是楊虎城將軍的十七路軍憲兵教育連,後來經過擴編,成為楊虎城的衛士營。西安事變後,又改編為一七七師輜重營。

一七七師輜重營的戰士大多是學生,還有紅四方麵軍100多名戰士。在西北作戰中,紅四方麵軍100多名戰士戰敗被俘,而當年輔重營中的共產黨員有30多名,分別擔任軍官和營部工作,就連營長李錦峰、副營長王如昭都是共產黨員。 所以,這100多名紅軍戰俘就與輜重營一起開往抗日前線。

一七七師輜重營的戰鬥力非常強,自從跟隨一七七師渡過黃河以來,還從無敗績。

日軍來到風伯略後,看到風伯峪兩邊的山體台原上已經建立了密密的工事。 這些工事依山而築,呈階梯狀,工事上均有掩蓋,防止日軍炮彈轟擊。而且,這些陣地高於山下的民居,防止日軍依靠民房進行俯射。陣地之間遍布交通壕,像蜘蛛網一樣,將每座工事連接起來。

8月18日,一股穿著老百姓衣服的人來到了風伯峪,東張西望。哨兵喝令這股人回去,他們突然掏出槍來,戰鬥便由此開始。

日軍便衣依托山勢,向山下的日軍炮兵報告方位,日軍炮兵向最前方的一連陣地發射炮彈,然後步兵衝鋒。激戰良久,無法攻占一連陣地,便轉而向西,攻擊二連陣地,同樣遭受迎頭痛擊。

這場戰鬥沒有留下更多的資料記載,今天我們能夠知道的,隻是二連連長高慶雲和兩名排長陣亡,共產黨在輜重營的負責人張賡良也犧牲,戰士犧牲多達上百人。營長李錦峰和另一名連長負傷,全營傷亡多達80%。

但是,日軍企圖通過風伯略進攻一七七師師部,進而占據中條山的計劃,徹底破產了。

日軍在進攻風伯峪的同時,集中主力部隊進攻韓陽鎮。

可是,韓陽鎮已是一座空城。

韓陽鎮,距離黃河渡口隻有咫尺之遙。

堅守韓陽鎮的是教導團,此時教導團僅剩兩個營,三營張希文率部在西姚溫村激戰,傷亡殆盡。如果用兩營人堅守韓陽鎮,日軍大兵壓境,肯定無法衝出日軍的包圍圈,最後人城兩失。這是最笨的打法。

教導團團長李振西智勇雙全,他不會選擇這種愚蠢的打法。他將兩個營的士兵集中在韓陽鎮以南的辛店村,在這裏構築工事。辛店東邊是中條山,西麵是黃河, 背後是風陵渡。日軍如果要大舉渡河進入陝西,必從風陵渡過黃河i如果要開往風陵渡,必須經過韓陽鎮和韓陽鎮南麵相隔幾裏遠的辛莊。一麵是高山,一麵是河水,辛莊是日軍通往風陵渡的必經之路。

李振西將兩個營擺在辛莊,構築工事,嚴陣以待。而將另一支部隊派往辛莊以北的韓陽鎮,他們穿著老百姓的衣服,三三兩兩,逶迤而行,來到了韓陽鎮後, 就躲藏進了一戶戶農家,或者潛伏進韓陽鎮旁邊的樹林裏竹林裏。這是教導團的便衣大隊。

便衣大隊都是精兵強將,每個人除了能夠熟練地使用長槍短槍外,還是武術好手,拳腳刀棒都有一套。除了身手敏捷外,頭腦反應也特別靈敏。便衣大隊就是那時候抗日戰場上的特種兵。

便衣大隊大隊長叫魏鴻紀,陝西省富平縣人,共產黨員,在教導團任班長、 排長、連長、第三營營長,在張希文擔任第三營營長後,他改任教導團團附兼便衣大隊大隊長。

8月18日,在一七七師輜重營與日軍在風伯峪激戰的同時,日軍穿過韓陽鎮, 向辛莊的教導團進攻。

日軍的進攻方式非常古板,我都不稀罕再寫了,再寫下去就有些囉嗦了,“炮兵轟完步兵衝,步兵衝完炮兵轟”。一次又一次,日軍的教科書中就是這樣寫的, 所以日軍嚴格地按照教科書中的條文執行。然而,中國軍隊因為裝備落後,在這樣的機械戰術麵前,毫無辦法。

日軍的炮兵轟擊的時候,李振西帶著兩營戰士藏身在暗堡裏,而一等到炮聲停歇,步兵開始衝鋒,戰士們就沿著壕溝飛快地奔到了各自的陣地上。中國軍隊在向陣地前奔跑,日軍也在向陣地前奔跑,誰先趕到陣地,誰就占據了主動權。 所以,戰士們剛剛來到陣地,日軍就撲了上來,戰鬥一開始就進入了膠著狀態。

陣地前,激戰正酣,五連連長田振江帶著全連戰士,突然從潛藏的地堡裏殺出, 逆襲日軍,他們掄起大刀片,投擲手榴彈,很快就將正在仰攻辛莊的日軍攔腰斬斷。 而在陣地前堅守的中國軍隊,馬上齊聲呐喊,發起反衝鋒。

日軍像退潮一樣,退回了韓陽鎮。

韓陽鎮裏隻剩下老漢老婆,他們拄著拐杖,老態龍鍾。日軍完全就沒有把這些垂暮之年的老人放在眼裏,這些老人也沒有把自己的生死放在心裏。日軍通過漢奸翻譯詢問他們鎮子是否有中國軍人,他們搖頭說中國軍人早就逃到了辛莊。

日軍放心了。

他們把槍支架在了一起,生火做飯吃完飯後,就睡著了。

午夜時分,月色朗潤,四野一片靜逾,隻有蛐蛐聲間或響起。便衣隊突然從家家戶戶的地窖裏、糧倉裏、閣樓上悄悄走了出來,他們在村道的樹蔭下集合, 然後端著機槍衝進了日軍的兵營。

韓陽鎮的老人們回憶說,那天晚上的廝殺一直到天明,爆炸聲不絕於耳,日軍居住的那十幾間作為兵營的房子裏,火光衝天,火光映著日軍,日軍光著屁股, 像一群光豬一樣亂蹦亂竄。這不是一場戰鬥,這是對豬群的屠宰。

天亮後,僥幸逃脫的十幾個日軍,向北麵的永濟城方向逃去,沒想到在一片濃密的竹林裏,伸出了兩挺機關槍,這十幾個日軍也很快報銷了。

我問:“那晚打死了多少個鬼子?”

老人們回憶說:“至少有百十個。”

據記載,當年進攻辛莊的是日軍的前鋒部隊,是一個中隊。日軍一個中隊 180人,在辛莊陣地上傷亡幾十個,又在韓陽鎮全部死亡,可見老人們所言不虛,

後來,日軍從永濟城派兵繼續攻打辛莊,雙方激戰20天,辛莊陣地仍舊在中國軍隊手中。

辛莊至今還流傳著這樣一個故事:

在堅守辛莊的一天,李振西正在巡視工事,突然看到了一個士兵和一名紅衣女子在一起,他聲色俱厲地喝住了那名士兵,士兵滿臉驚恐。當時,三十一軍團有禁令:禁煙、禁賭、禁嫖,而將女人帶到陣地上,更是犯了軍紀。

李振西訓斥那名士兵的時候,紅衣女子走前一步,落落大方地說:“我是他沒有過門的媳婦,我大叫我來陣地上看看,如果他還活著,我們就回去結婚。結完婚,他還是你的兵,誤不了你們打仗。”在陝西方言中,“我大”就是“我爸”。

李振西大為驚訝,他為這名紅衣女子的勇氣感到驚訝,問:“你就不怕他今天拜了堂,明天就打仗?戰場上的槍子,可不認誰是新郎官。”

紅衣女子說:“不怕,正因為他上戰場打鬼子,我才急著嫁給他,不打鬼子的人, 我才不稀罕哩。”

李振西深為感動,說:“請假回去結婚是不行的。我在這裏給你們借一間房子, 你們結婚,我給你們主持婚禮,你們今天晚上就拜堂成親,咋個向?”

紅衣女子高興地說:“能成。”

當天下午,李振西讓軍需官在辛莊村借了一間房屋。房東聽說團長要給士兵主持婚禮,把一床新棉被送給了這對新人。這床新棉被本來是給自己的兒子結婚準備的,可是兒子被日軍害死了。

夜晚,一場特殊的婚禮在硝煙彌漫的村莊舉行,遠處,是映紅了半個天空的戰火,和時不時響起的炮聲。近處,是布置得花花綠綠的洞房和歡快的笑聲。這也許是世界上最奇特,最美麗,最讓人感動的婚禮。

辛莊的老年人每次說起這件事情的時候,都說:“陝西女娃不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