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激戰堯王台

垣曲縣位於中條山的東北端,這場在日本教科書中被稱為“南羊圈戰役”的戰爭,一直作為反麵教材讓日軍飲恨切齒。這場戰役中,陝西軍的十七師居功甚偉, 如果沒有十七師的堅決阻擊,就沒有十四軍的後方布防,也就沒有這場勝利。

不久,在中條山的西南端,中條山的另一麵,陝西軍的另一支部隊,剛剛渡過黃河的三十一軍團司令部和所屬各支小部隊(不含十七師和一七七師),也在永濟痛殲日軍。

永濟和陝西隻有一河之隔,站在永濟城牆上,就能夠看到黃河向南流去。從 7卞濟向西行走,不到半個小時就能夠走到黃河岸邊。黃河的那邊,就是陝西省朝邑縣,一個現在已經消失了的縣名,它的地域被並入了大荔縣。

當時,孫蔚如剛剛渡過了黃河,立足未穩,日軍就從運城集結了一個旅團的兵力,向永濟撲來,企圖將孫蔚如的三十一軍團司令部趕入黃河。

三十一軍團背水而戰,稍微懂點曆史知識的人,都知道這是死地,沒有任何回旋餘地的死地。孫子兵法雲:“投之亡地然後存,陷之死地然後生,夫眾陷於害, 然後能為勝敗。”當陷入這樣的死地後,如果萬眾一心,則可以反敗為勝。

然而,曆史上陷入如此死地,能夠反敗為勝的,又有幾人?項羽破釜沉舟,說: “置之死地而後生”,結果成功了;韓信背水結陣,說:“置之死地而後生”,終於勝利了;趙括被秦軍切斷後路,說:“置之死地而後生”,結果全軍覆滅;馬傻獨上高崗也說:“置之死地而後生'結果身首異處;張靈甫獨上孟良崮,還是說: “置之死地而後生”,還是失敗了……陷入死地而能夠生存的,找遍曆史,也僅有項羽和韓信,而失敗的例子舉不勝舉。

今天,孫蔚如也要背水結陣。

當時的形勢是這樣的:警三旅渡過黃河後,部署在永濟栲栳鎮一帶,阻擊北麵進犯之敵;教導團渡河後,集結在永濟縣、韓陽鎮、風陵渡一帶,警一旅第一團暫時歸警二旅孔從洲指揮守備永濟城關一帶。

三十一軍團軍團部駐紮在永濟縣的六官村。孫蔚如在《第四集團軍抗日戰爭概略》中曾寫道:“該地前麵強敵,後背大河,勢甚艱險,但中條山為陝東屏障, 為敵所必爭。”

在這裏,孫蔚如將軍寫有七律一首:

烈烈金風**寇氛,中條立馬日將曛。

十年積恨還遼沈,百戰提兵涉潞汾。

師克在和壯在直,汗揮如雨氣如虹。

待看斬盡樓蘭日,痛飲黃龍奏大勳。

渭南師範學院副教授王忙有這些年來一直挖掘陝西軍在永濟保衛戰中的曆史資料,由於他的努力,一大批被遺忘了的名字:鄧祥雲、楊法震、張希文、魏鴻紀…… 才開始進入了人們的視線。

陝西軍東征,警一旅一團二營營長鄧祥雲隨隊出征。

鄧祥雲是朝邑人,三十一軍團從朝邑東渡黃河開赴抗日前線的時候,鄧祥雲回家看望,他的母親當時已經雙目失明。鄧祥雲向母親說:“娘,我要去山西殺鬼子。”年老的母親說:“你為國赴難,娘不攔你,娘也不要你牽掛,上陣殺敵, 是軍人的天職,娘在家中天天給菩薩磕頭,保佑你平安,等著你回來。”鄧祥雲說: “國家危難,軍人戰死沙場是盡了本分,如果我有一天犧牲了,娘不要難過。”母親說:“國家國家,先有國後有家,如果有一天我兒為國盡忠,娘就年年去山西給我兒燒紙錢。”

鄧祥雲就這樣走上了山西抗日前線,後來,他犧牲在了山西戰場。可惜,娘連他的墳墓在哪裏也不知道。鄧祥雲犧牲後不久,他的母親也去世了。

鄧祥雲的同村還有一個戰友叫鄧繼忠,鄧繼忠向家中告別的時候,妻子拉著他的衣服,哭著勸他不要去。鄧繼忠把妻子一把甩開,大喊道:“國家養兵千日, 用在一時,日本人侵略中國,當兵的不去打仗,誰去打仗?”

鄧繼忠離開妻子後,也犧牲在了山西戰場。至今,還不知道他的屍骨埋在哪裏。

永濟血戰,一方是中國三十一軍團警一旅第一團和警二旅,統一歸孔從洲指揮,一方是日軍二十師團三十九旅團。日軍二十師團師團長是牛島實常,下轄兩個旅團,一是高木義人的三十九旅團,一是山下奉文的四十旅團。高木義人的經曆語焉不詳,而山下奉文則是日軍名將,被稱為“馬來之虎”,當年橫掃東南亞。 二戰後,山下奉文被絞死在馬尼拉。

當時的永濟縣城,不是今日的永濟縣城,它在今日的永濟市向西十餘公裏處。 這裏有王之換曾經登上過的鸛雀樓,他登上永濟城牆還寫了一首千古絕句《登鸛雀樓》:“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裏目,更上一層樓。”這裏還有《西廂記》 中的普救寺,“紅娘月下牽紅線,張生巧會崔鶯鶯”的故事就發生在這座寺廟裏。

為了堅守永濟,中國軍民在城外挖掘了一道壕溝,壕溝深約一丈,寬約三丈, 又將黃河水引灌壕溝。為了對付日軍的坦克,中國軍民還在懸崖溝壑的背麵,挖掘窯洞,躲藏其中,當日軍坦克駛過後,中國軍隊衝出窯洞,可以直接攻擊坦克的背部。

不僅如此,中國軍隊還將永濟四座城門全部封死了。日軍無法衝進來,中國軍隊也無法走出去。永濟城,就是守城軍隊的墳墓。

大戰在即,孫蔚如將守城部隊上尉以上軍官召集在盂盟橋一戶農民的打麥場上,召開動員會議,與會軍官振臂高呼:“永濟在,我們在,永濟亡,我們亡!” 大家熱血沸騰,場麵極為感人。

1938年8月12日,日軍攻占永濟北古城,日軍坦克的隆隆履帶聲就響在耳際, 北麵的塵土遮天蔽日,大隊日軍開來了。孔從洲親臨前線,他對手下將士們說: “黃河那邊就是陝西,是我們的家鄉,家鄉父老都看著我們,我們誓與永濟共存亡。 人家都叫我們陝西冷娃,考驗我們的時候到了。”

將士們齊呼:“有我無敵,有敵無我。讓鬼子來吧,看他們有幾下子。”

日軍最先攻打的是城外的上下高市,堅守上下高市的是楊法震率領的一個營。 楊法震家在陝西興平,三十一軍團離開陝西開往山西前線的前一天,妻子方向知抱著四歲的孩子來到軍營探望丈夫。妻子放心不下丈夫,要隨隊出征,加入三十一軍團衛生隊。楊法震說:“我先去山西前線,等我安定下來,就捎話給你, 你把孩子托付給二姐,就來山西相會。”楊法震沒有想到,他一來到山西,就參加了永濟保衛戰,根本沒有時間給妻子捎話。

戰前,楊法震給營部的人說,等到永濟戰役結束了,就讓妻子方向知過來。

楊法震的一營戰士僅有500人,而進攻的日軍兵分三路,多達1200人。

在一座橋頭,曾離隊遠去,又歸隊赴敵的張黑龍所在的那個排堅守橋頭,麵對蜂擁而來的日軍,他們手揮大刀,與敵血戰,擊退了日軍的進攻。張黑龍渾身都是血,他搖搖晃晃地走到排長麵前,伸出了左手的五根手指,對排長說:“排長, 五個,五個,我殺了五個鬼子,軍長不會處罰我了。”

說完後,張黑龍就倒了下去,臉上帶著笑容。曾經打過他的排長,淚流滿麵。

日軍又發起進攻,全排傷亡殆盡。爾後,日軍攻向上下高市。

日軍的大炮震耳欲聾,彈片紛飛。在上下高市,楊法震身先士卒率眾拒敵, 接連打退了日軍兩次進攻。

很快地,日軍又組織了第三次進攻。上下高市前是黑壓壓的日本兵。

楊法震對著戰士們喊:“日本鬼子又來了,大家怕不怕?”

戰士們喊:“怕個球!讓鬼子來吧!”

很快地,槍聲炮聲響成一片。

激戰三小時後,楊法震腿部中彈,倒在地上。身邊的排長寧必成扶起楊法震, 楊法震說:“甭管我,打! ”

寧必成剛剛轉過身,一顆子彈飛過來,穿過了寧必成的大腿,血流如注,昏迷過去。多年後,寧必成對我說:“那天,日本鬼子像螞蟻一樣,哇哇叫著向前衝, 鬼子的眼睛和嘴巴都看得很清楚。”

三八大蓋步槍槍彈穿過了寧必成的大腿,說明當時敵我距離非常近。

楊法震讓兩個戰士抬著寧必成下去,自己操起手槍繼續向日軍射擊。戰士們要抬走他,他說:“我腿不能動,雙手能動,甭管我。”楊法震從身上抽出一片白布, 自己給自己包紮傷口。然後,繼續射擊。

很多年後,我曾經問過寧必成:“當時,你們部隊有沒有軍醫?”

寧必成說:“哪裏有軍醫啊,受傷了都是自己給自己包紮。”

當時,日軍發現楊法震是中國軍隊的指揮官,就集中了幾挺機槍,向著楊法震射擊。楊法震身中數彈,他用最後的力氣喊:“弟兄們,把鬼子趕出去!”然後, 就閉上了眼睛。

一個月後,陝西的《西北文化日報》以《永濟之役,楊法震團附壯烈殉職》為題, 報道了他的事跡。妻子方向知看到報紙後,一下子昏了過去。

後來,國民政府給了方向知1200元的撫恤金,方向知用這筆錢創辦了一所“法震小學”。現在,這所學校叫“法震中學”。

日軍攻占了上下高市後,向盂盟橋、峨眉原進攻,企圖從中心突破,將中國軍隊一分為二,但是遭到中國軍隊頑強阻擊。日軍曾經一度占領陣地,但是又被中國軍隊組織敢死隊,手持大刀趁夜奪回。

8月16日,日軍二十師團三十九旅團七十七聯隊約3000人,大炮20門,坦克10餘輛,開始進攻中國陣地右翼,意欲奪取堯王台。

堯王台是整個戰場的製高點,而且陣地突前,較難防守。日軍一旦進攻,堯王台就處於三麵臨敵的不利境地。堯王台被占,永濟城內外都會暴露在日軍的視線和火力下。

堅守堯王台的是步兵張誌甲的一個營和炮兵趙益元的一個營,兩個營協同作戰。張誌甲是陝西省大惹縣人。日軍衝上來的時候,張誌甲對士兵們說:“隻許進, 不許退,這是我們的陣地,甭說是他日本人,任何人來了,我們都照打不誤。” 日軍愈來愈近,他們完全就沒有把中國軍隊放在眼裏,他們衝鋒的時候,連腰都沒有彎一下,端著上了刺刀的三八大蓋,直挺挺地走上來。走在最前麵的是槍刺上挑著一·麵膏藥旗的士兵,張誌甲操起一杆步槍,一槍就撂倒了槍刺上挑著旗幟的日軍,他喊一聲:“打鬼子!”身邊戰友的長槍短槍就一齊響起。張誌甲彈無虛發,他一連打倒了五個鬼子,還忙裏偷閑地對戰友們笑著說:“日本人牛逼個錘子,我還以為是金剛之軀,弄了半天也是肉長的。”

戰友們也戲逋地對著日本鬼子喊:“小日本鬼子,你牛逼個錘子。”

堯王台高處的大炮也一齊轟鳴,炮彈在日軍中爆炸,一炸就是一大片。日軍因為過於輕敵,第一波攻擊很快就被打垮了。

日軍第一波攻擊失敗後,馬上組織起了第二波攻擊,這次,日軍像挨打了的狗一樣,不得不小心謹慎。他們先用大炮對著堯王台高處轟擊,想要摧毀中國軍隊的炮兵陣地。可是,中國軍隊的炮兵按照作戰守則,打退日軍第一波攻擊後, 已經轉移了陣地。

炮擊過後,日軍又一次發起了衝鋒,這次呈散兵陣型,彎著腰身,不再昂頭挺胸,不可一世了。日軍走近後,張誌甲大喊一聲:“打鬼子!”埋伏在戰壕裏的士兵們長槍短槍又一齊鳴響。

激戰中,張誌甲身負重傷,無法站立。炮兵營長趙益元電話請示孔從洲旅長, 孔從洲讓趙益元全麵指揮炮兵和步兵,將張誌甲抬下陣地。

張誌甲對通訊兵說:“把咱們那幾個連長叫來。”

幾名連長冒著硝煙跑到了張誌甲麵前,張誌甲說:“咱們是步兵,他們是炮兵, 但是打的是同一個敵人,你們一定要聽從趙營長的指揮。”

幾名連長含著眼淚,點點頭。張誌甲被一名戰士背了下去。

午後,堅守堯王台的炮兵營和步兵營,與敵連番激戰,在兩排戰士傷亡殆盡後, 終於丟失了陣地,被迫撤離。

日軍3000重兵占領了堯王台後,將大炮架上堯王台,對著中國陣地狂轟濫炸。 同時,日軍又出動了六架飛機,轟炸中國守軍陣地。

形勢萬分危急。

孔從洲命令,不惜一切代價,奪回堯王台。

一〇二團少校團附王經綸率隊逆襲,終於將堯王台奪占。日軍當時已經衝擊到了遠離堯王台的西姚溫村,得知堯王台製高點被搶回,立即派遣一支部隊,又奪回了堯王台。當天,堯王台幾次易手,屍體枕藉,從台下一直鋪到了台上。後來, 雙方的軍隊都是踩著屍體向上衝鋒。

黃昏時分,王經綸所率一營戰士幾乎傷亡殆盡,孔從洲被迫從戰事已經極為緊急的西姚溫陣地,派出三營七連戰士前去增援堯王台。

這一連戰士飛奔到堯王台時,堯王台已經被日軍重新奪占。戰士們顧不上休息,就參加了反擊作戰。一名連長、三名排長全部壯烈犧牲。一名綽號“小老虎” 的班長代理連長指揮,繼續攻擊。不久,班長又全部陣亡。一〇二團三營副官趙書文向孔從洲請纓出戰,願意代理連長奪回堯王台。爾後,中國軍隊從兩麵夾擊, 終於重新攻占堯王台。而先期攻打堯王台的三營七連戰士,全部犧牲。後期攻打堯王台的二營五連,全連!20人僅剩17人,而且17人全部負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