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萬國衣冠拜冕旒

杜慎言愣了一下,猜不透雷無水的心思,道:“末將愚鈍,願聽將軍指點。”

雷無水笑了笑,道:“你到底還是缺點人生經曆,像你這般才氣、膽識、智慧俱佳之人,最大的缺點就是容易有自己的想法,這種想法有時會變成你的固執,到一定階段甚至可以固執到使你違抗軍令,方才你徐行在隊伍後麵,對行刑消極敷衍,就有違抗軍令之嫌呐。”說到最後幾個字時,雷無水故意加重了語氣,帶有強烈的質問口吻。

杜慎言心中雖有準備,但被雷無水突然暴起氣勢所驚,心中不免顫抖了一下,心想這雷無水果真是個厲害角色,自己如若再敷衍恐要招致不利,但又實在不願屠戮俘虜,心中甚是為難。

雷無水沒有給杜慎言多少猶豫的時間,向身旁的貼身牙將喊道:“把那兩個反賊帶上來!”

不多時,京兆少尹羅立言、禦史中丞李孝本就被五花大綁押到了雷無水麵前。

兩人都是進士出身的文人,本就身形瘦小、孱弱無力,此時又逢變故,押解的軍士剛一放手,兩人便癱在地。

雷無水輕蔑地瞧了兩人一眼,對杜慎言道:“杜執戟,你來解決這兩攤爛肉吧!”

杜慎言無奈,隻得從腰間拔出陌刀,走到兩人麵前,輕聲說了句:“對不住了。”

剛要動手,未料兩人雖外表文弱,內裏卻十分剛烈,羅立言首先破口大罵起來:“狗鷹犬,你要殺變殺,何須假仁假義?”

李孝本也道:“我等雖是文弱書生,但也懂得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為了掃除朝中奸佞,區區一條性命又足掛齒?我雖命不久矣,也要讓你們這些閹黨鷹犬血濺五步!”

說完突然暴起,一頭撞向杜慎言,因雙手被縛,活像一根人棍飛將過來。

杜慎言畢竟是武人,反應極快,極速往旁邊走了一個側步,很輕巧地躲開了李孝本的衝擊。

李孝本衝勢過猛,撲空後收腳不住,天靈蓋直接撞到了杜慎言身後的柱子上,腦袋就如西瓜開瓢一般灑落紅白之物,當場斃命。

羅立言見李孝本橫死,心中大慟,悲憤異常,起身便要和杜慎言拚命,神智在狂怒之下已然不清,口中“哇哇”亂喊。

杜慎言不忍與其動手,一再退讓躲避。兩旁的軍士卻在雷無水的示意下站立不動,作壁上觀。

“杜執戟,你還不動手擊斃反賊?”

雷無水的語氣很急,顯是動了真怒。

杜慎言卻似乎充耳不聞,繼續躲避,並不還擊。他心理已經打定主意,今日無論如何也不再屠戮南衙死士。

羅立言人棍式攻擊進行了一段時間後,神智逐漸恢複,意識到眼前這個年輕的牙將一再躲避,應是不願為難自己,否則自己早已屍首異處,倒是旁邊那個頭領一般的武將一直催促行凶,甚是可惡。

羅立言本是極富聰慧之人,神智清醒便有心計,故意繼續裝作衝擊杜慎言,待接近雷無水時,忽然變向一頭紮向雷無水。

這一變向實在太過突然,雷無水左右親衛隨從均未來得及阻攔,眼看羅立言就要撞向雷無水,這一搏命之撞來勢迅猛,險情陡生!

不料雷無水毫不慌亂,更不避讓,微曲膝蓋,微分雙腿,用胸前的明光鎧圓護硬接羅立言的頭槌。

隻聽“砰”的一聲巨響,羅立言的頭也如其摯友李孝本一般,開瓢在了雷無水胸前的明光鎧上,雷無水全身霎時掛滿紅白之物。

雷無水伸手將黏在自己胸前的羅立言屍體撥開,隨意推倒在地上,走到杜慎言麵前,陰鷙鷙地說:“杜慎言,你的婦人之仁,差點要了本將的命!”

杜慎言情知今日已無蒙混的空間,心下一橫,道:“將軍,末將認為這些南衙亂黨雖然有罪,但他們已俯首就擒,是死是罰依例應交有司處置,不應就地誅殺!”

“我知道將軍也是奉命行事,現下已無變通之法,但末將實在不忍心再行屠戮,請將軍準許末將不再行刑!”

雷無水直盯盯地望著杜慎言,心中狂怒不止,他雖知道杜慎言的心態經曆今日之事後已經生變,但萬萬沒想到竟敢公然提出退出行刑的請求,這已是完全不把自己這個正四品的指揮使當回事了!

按照雷無水的脾氣,馬上便要發作殺人,但他又確實憐惜杜慎言這個難得的將才,於是強壓怒火,盡量以平緩的口吻道:“杜慎言,你個小小的八品牙將,也太不把本將當回事了!神策軍向來最重軍紀,令行禁止,你今日違抗軍令,依例當罰,念你年紀尚輕,本將不再追究,你速速跟隨本將前去皇城肅清亂黨,如若再犯,嚴懲不怠!”

說完頭也不回的率眾出了紫宸殿,殺向大明宮外的皇城。

雷厭水倒是一改平時寸步不離其兄長的做派,在紫宸殿稍作停留,來到杜慎言身旁,道:“杜兄,我在執戟司最佩服的人,除了我哥外,就是你了。”

“你的武藝、謀略、膽識,兄弟我都自忖不如。但我好歹虛長你幾歲,且常有家兄教導,在為人處世上比你略知一二。”

“你今日的言行已犯了大忌啊,抗拒肅清南衙亂黨,這不是一般的違抗軍令,而是現下最不能觸碰的忌諱,是要殺頭的!”

見杜慎言隻是低頭沉思,沒什麽反應,雷厭水繼續勸道:“我哥是惜才,所以才不追究,你應當迷途知返呐。”

“說實話,這些南衙反賊中,有些也和我相識,殺了他們我也不好受。但你我隻是小小的牙將,誰死誰生這樣的大事根本不是我們能左右的。”

“現下這個不太平的年月,能管住我們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就很不錯了,哪還有能力去管別人的閑事呢?”

“你就是太聰明,太愛思考了,像我大老粗一個,我哥讓我幹嘛就幹嘛,我才不去想那麽多亂七八糟的呢,不是照樣吃好喝好嗎?兄弟,聽我一句勸,自己的身家性命和前程要緊呐,不要再生事了……”

杜慎言越聽越煩,腦子就如漿糊一般,未待雷厭水講完就打斷他滔滔不絕的勸諫,道:“雷兄,你的好意我心領了,隻是現下我心緒混亂,能讓我一個人靜靜嗎?”

雷厭水知他不願再聽,便不再勸諫,隻是讓他快些跟上,便奔跑著向雷無水的隊伍追去。

此時含元、宣政兩殿內的南衙大臣和官兵亦被神策軍殺戮幹淨,各部神策軍均離開宮殿,衝向大明宮外的皇城。諾大的大明宮中似乎隻剩下杜慎言一人。

杜慎言身心俱疲,今日的宮廷殺戮已對他的造成了極為強烈的視覺和心理衝擊,令他對朝堂、對世事、對軍中的上峰和同仁的看法,都產生了極大的改變。

胡思亂想間,不覺已踱到紫宸殿外。

向南望去,宣政、含元兩殿正沿著龍首山緩坡依次降低,與杜慎言所處的紫宸殿成南北直線,三殿間隔均是三百步。

嚴整開朗、氣勢恢宏的廡殿式殿頂襯托出大明宮的高貴富麗,琉璃瓦在夕陽照映下熠熠生輝,映射出夢幻的金與紅。

成排的參天槐樹隨著晚風搖曳樹枝,各殿飛簷下的風鈴“叮叮”作響,齊整列隊的白鷺穿過夕陽的餘暉飛向遠方……

“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杜慎言不禁吟出了王維的兩句詩,如若不是空氣中彌漫的血腥,他幾乎要被眼前的美景陶醉。

“沒想到神策軍中,竟還有喜歡吟詩之人!”忽然,杜慎言身後傳來一略顯蒼老的聲音。

杜慎言一驚,暗暗埋怨自己太過大意,身處是非之地卻未能及時警覺背後有人,慌忙抽刀轉身,將九尺長的陌刀指向來者,以極嚴厲的口吻問道:“你是何人?”

來者哈哈大笑,道:“將軍莫要慌張,在下白居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