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家

分家

“停薪留職去南方做買賣?”喬夏氏瞪大著眼睛,吃驚的叫道,“我沒聽錯吧,你放著好好的工作不做,跑去做那下九流的營生?我看你年齡不大,腦子卻先糊塗了,”

古時候,商人地位低下,士農工商,三六九等中,經商被劃為最下等,許多高高在上的官老爺,貪婪歸貪婪,斂財歸斂財,無一例外,一定要與滿身銅臭味的商人劃清界限,哪怕你是首富,與人家相交也叫做高攀,人家肯折節下交要視為一種榮幸。

十年文革雖未傷國本,但寒了不少人的心,那種懼怕烙入骨髓,不是一兩句安撫的話便能忘卻的,尤其是一些深受其害的人家和老人,直至現在,仍覺得從商是下九流行業,資本家有錢人是早晚要被打倒的。

尤其這買賣二字還是老太太心裏的硬傷。前麵說,喬家原就是經商的買賣人,喬家莊是喬家的產業,可喬博文不善經營,好好的莊子在他手中敗落的隻剩下幾間小院子,她是喬家買來的童養媳,自八歲到喬家就一直被兩個婆婆壓著,婆婆去了,還未當幾天家掌幾日權,就趕上了文革,雖然鄉親們記掛喬家的好沒將喬家供出去,但公公婆婆做的孽還是全數算在了他們的頭上,紀全的發難和針對害死了丈夫,導致她年紀輕輕就守寡,要飯將幾個孩子拉巴扯大,她的一生就是個悲劇,沒有因為嫁入富貴人家而享過一日福。

如今孩子大了,結婚生子,兒孫滿堂,卻放著正正經經的工作不幹,又去尋思做買賣、掙大錢,難道想重蹈她老喬家的悲劇?

老太太越想越氣,用拐杖敲打著地麵,大吼道:“不許去,建國你要是還認我這個媽,就不準去!”

“是呀,老三你們倆也太衝動了,這麽好的工作說不幹就不幹,也不跟家裏商量下,”沈蘭香挺著大肚子附和婆婆的話。

她倒不擔心喬建國丟了工作後又賺不到錢,反正鄭幺妹還有工作,而且喬建國是廚子,做買賣賺不到錢,就回來幹老本行,礦上去不了,還可以做幫辦,哪個村沒個紅白喜事的,一場席麵做下來也不少掙錢,廚師到哪都吃香。她隻擔心喬建國走後,鄭幺妹一人帶不了三個孩子,到時候小弟媳婦就有借口不讓秀蘭和玉梅住婆婆這了。

再有,若沒了喬建國那份工資,老三家日子隻定沒以前寬裕,那秀蘭的學費也別指望鄭幺妹給墊付了,沒準,之前墊付的學費還要還回去。

“蘭香說的對,你還當我是你娘不?這麽大的事也不事先告知我一聲,臨走了才來說,怎麽,我老了,沒話語權了,是不?還是,你媳婦說的就是聖旨,”喬夏氏更生氣了,手中的龍頭拐杖敲著一旁的櫃子,‘梆梆’直響,說著,恨恨地衝鄭幺妹瞪了一眼,“是不是你讓建國去的,你弟弟如今有錢了,你就覺得咱家建國窮了,便躥嗦他也去掙錢,是不?我就知道你這女人不安分,一直以來都瞧不起我們建國,現在你兄弟有出息,便搗鼓著自家男人外出掙錢,你個掉進錢眼的東西,南方那麽遠,你也不怕你男人有命出去沒命回來,”

她本來就氣喬建國背著她經常貼補鄭幺妹娘家,因小麥麥自小養在那兒,她也不好多說啥,可如今兒子放著正正經經的鐵飯碗大師傅不做,卻跟著他那不務正業的小舅子去做那勞什子的買賣,這不是瞎折騰嗎?

親家小舅子她見不著,隻能將這筆帳記在自個媳婦身上。

她原就不太喜鄭幺妹,因為她長的太漂亮、太紮眼,總覺得她跟《封神榜》裏蘇妲己似的,是個魅君惑國、不安分的主,若非喬建國當初像中了邪般說隻說要她,娶她,旁人誰也不看,她是不會讓鄭幺妹進門的。

結婚後,為了立婆婆微風,她多次想拿捏、發落鄭幺妹,卻被傻兒子在旁攔著護著,說不得,罵不得,平日裏也跟佛爺似地供著哄著,疼的入肝入肺,氣的她摔斷了不知幾多拐杖。

若非鄭幺妹爭氣給她生了倆孫子,非一天三頓地給她臉色看不可。

鄭幺妹聽了自家婆婆的指責,被氣的話都說不出來,她也知老太太不喜她,可不曾想老太太竟然不分青紅皂白地指著她的鼻子罵她禍水,錢迷,還賭咒自己兒子回不來。

“娘,不關幺妹的事,是我自己要去的,幺妹也一直勸我不要去,說孩子小,我若出去,孩子長時間見不到我,會跟我生分的,”喬建國見媳婦被自家娘氣的臉發白,唇打顫,心裏疼的慌,又見自家娘取著拐棍就想揮幺妹,忙上前兩步將媳婦護在身後。

“既然幺妹不讓你去,你就不要去,”喬夏氏收了拐杖,冷著臉說道。

大伯母比較理智,她也不同意,“建國,你也太衝動了,你們礦上的福利多好啊,你那活兒又是油水部門,多少人想進都進不去,你才剛穩定沒幾年,怎麽說不幹就不幹,你說你,怎麽就這麽衝動呢?我知道你小舅掙了點錢,你看著眼熱,也想插上一腳,可那錢是那麽容易賺的嗎?那買賣是個正經營生嗎?”

“出去看看也是好的,劍鋒到底在外頭跑了兩年,人脈基礎都打好了,建國是他親姐夫,他指定不會坑建國的,再說,現在的國家政策一直在變,很多人都到外麵打工掙錢,做小買賣,很多都賺錢了,”喬老大抽了口煙,幫腔道。

他是弟兄幾個中文化最高的,作為村組長經常要去鎮上開會,為了農村建設也經常看報聽廣播,對國家的發展形勢有所了解,也知道,時代不同了,士農工商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在往後是

經濟掛帥的時代,隻要有錢,錢權一家,也許現在商人還會被人唾棄,但不久的將來,財可通神,商人的地位會隨著金錢而水漲船高。

喬老二卻不看好,他是泥瓦匠,一直在城裏給公家蓋房子,經濟建設下,看到建築行業裏的暴利,便透過喬建國的關係從富老三手中接活做第三手的包工頭,他認為與其出去跟他小舅子幹,不如從富老三手中接活做包工頭,一來離家近,二來現有的工作也不用辭。

一舉多得。

喬夏氏也讚同喬老二的意見,幾個孩子中,她最喜歡小女兒,最寵小兒子,最疼老二,當初給小叔子選過繼人的時候,她其實是想把三兒子過繼去的,奈何老二是個人精,看的透徹,自願過繼給小叔當兒子。

雖然老二媳婦一連生了兩個閨女,但她娘家大哥是水泥廠的副科長,本人又是紡織廠車間主任,大小也是個幹部。要不,她能放著幾個孫子不帶,給老二家帶閨女?

總的來說,喬夏氏是典型的農村老太太,認幾個字,卻又沒啥大文化,孩子多,偏心眼肯定有,年輕時吃了很多苦,又守寡多年,多多少少有些市儈,再加上二兒媳婦能說會道,又早早分出去,不在她眼麽前轉,既不好拿捏,就隻能巴結點,到底老二還是她的兒子,真出息了,她也有麵子不是。

可不管他們怎麽勸,喬建國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一定要出去,要做生意,要賺大錢,他說:“娘,大嫂、二哥、二嫂,你們不用勸我了,這趟我是一定要去的,孩子們眼見都大了,總不能一直擠在一張床上睡吧!指望我幹大廚掙錢,啥時候能攢到錢蓋房子啊。”

喬夏氏說:“好,你去,你去,先說好了,你出去做生意,別指望我給你帶孩子。”

喬建國也惱了,“不給帶就不給帶,你不帶,我家麥麥也長大了,也沒見比別的孩子差哪兒去,”當初她娘不喜媳婦,連帶著兩個兒子也沒帶過,如今麥麥才四歲,她就說這話,擺明就是不想把秀蘭和玉梅送回二哥家

喬夏氏大怒,氣的身子直打顫,說:“好好好,你們現在大了翅膀硬了,嫌棄我了,既然這樣就分家吧,分了家後,各過各的,你們誰愛幹嘛幹嘛,愛去哪去哪,我什麽都不管了、不問了。”

分家,對三個兒子來說,有點猶豫,畢竟老太太年紀輕輕就守寡,將七個孩子拉扯成人不容易,這老人還沒去,兄弟就鬧分家,被外人聽了去,還不指著脊梁骨罵他們不孝啊!

可對三個兒媳婦來說卻是天大的好消息。

喬夏氏年輕時被兩個婆婆壓著,兒子娶媳婦了,她又將婆婆拿捏她的手段用在三個兒媳婦身上,尤其大伯母,嫁入喬家二十年,一直被喬夏氏壓著,在家裏沒實權,還要做好長嫂如母的職責,老大頭幾年賺的錢都在老太太手上把著,她趕個集買個菜都要跟她要錢,走娘家瞧人,還要看婆婆的臉色,就連老三老四娶媳婦的錢都是老大出的。

她早就巴不得分家了,也曾跟老大提過分家的事,隻是老大孝順慣了,一直拖著,而她又被婆婆打壓的不敢說話,如今老太太發話了,她心裏挺樂的。

老太太提出分家隻是氣話,不曾想在三個兒媳婦的催促下三個兒子雷厲風行地將家給分了,事後,後悔也來不及了。

其實也沒啥可分的,太太在喬家早就空有實權而沒有實錢,手上有幾個錢都是兒女們的孝敬,土地是公家按人口分的,她沒權利動。

家裏大件農具是四兄弟兌錢買的,四人商量抓鬮決定。

喬建國抓到了手扶拖拉機,他轉手給了老大,大哥結婚早,沒少將自己的工資貼補家裏,大嫂也真有母親的風範,對他們這些做弟妹的都不錯,跟幺妹妯娌間的感情也最好,拖拉機給他們是應當應分的,雖然舊點,但在農村也個值錢的大件。

老四抽到了個犁頭,老二拿的是平板車。

沈蘭香見自己家隻落得個平板車,臉色有些不好看,呶呶嘴,想說啥,看看三個眉眼含笑的妯娌,最終沒說。

她其實比老太太還不願分家,反正他們是小叔名下,喬家分家他們一點好處都撈不著,若不分家,老太太還是喬家的大家長,家裏大權還都掌在她手裏,兩個孩子吃住都跟老太太,大嫂弟妹就是有怨言也不敢明裏虧待自己閨女,如今分了家,老太太要自是三個兒子輪流養,到時秀蘭和玉梅再像以前那般混吃要喝的就不那麽容易了。

本來說老太太吃飯照舊一家一月,但一直沒吭聲的嚴麗麗說話了,“慢著,娘跟我們吃,我沒意見,但秀蘭和玉梅呢?做媳婦孝敬婆婆是應當應分的,別說娘在我們家吃一月,就是吃一年,我也是好吃好喝地伺候著,可沒聽過媳婦贍養婆婆,連帶著還要養兩侄女,尤其這兩侄女還是有爹有媽,有家有室的,”

嚴麗麗嫁入喬家五年沒給喬家生下個一男半女,一直都被老太太嫌棄,明裏暗裏地罵她是不下蛋的母雞,她也一直覺得對不起老喬家,平日從不敢跟婆婆頂嘴。

去年聽她媽話,領養了鄰縣的一個三歲女孩取名喬引,寓意,引弟,結果年底時就被查出有喜了,昨天去她媽家,花錢請熟人看了說這胎是兒子,這才覺得揚眉吐氣,敢當著婆婆的麵跟二嫂叫板了。

“她四嬸,不是我說你,你這人就是太計較了,秀蘭和玉梅才多大點,在你家吃幾頓飯就能把你吃窮了?還喊你聲嬸嬸呢?吃你幾頓飯就唧唧歪歪的,真細,”沈蘭香扶著自己的腰,摸著自己碩大的肚子還嘴道。

真是怕什麽來什麽,她原以為這事至少得過兩月才提出來。

“二嫂,你不細,那怎麽也沒見你叫喬引、喬棟喬梁麥麥去你家吃幾頓飯?是,孩子們在我這吃幾頓飯自然吃不窮我,可你家秀蘭和玉梅一年到頭都在這兒吃,誰能吃得消?再說她們的飯量可不比我這個有身子的少!你一粒米一分錢不出就想讓人白給你養大閨女,你倒是挺會打算,”

嚴麗麗冷笑道。

“麗麗,別說了,”喬老四怒斥自個媳婦,他也看不慣自己二哥二嫂,可到底是親兄弟,大哥、三哥都沒說啥,麗麗這般,不是槍打出頭鳥嗎?

再看看自家娘微微皺起的眉頭,他拽了拽自己媳婦,“你少說兩句,沒人把你當啞巴,”

“我為什麽不能說,自己生的孩子不自個養,反倒丟到叔伯兄弟家養,這到哪也沒這個理,以前咱沒孩子,養了就養了,如今咱兩孩子,再加上玉梅和秀蘭,你那點錢能養的起四個孩子,我還不想多花功夫做飯呢?”嚴麗麗現在是雙身子,底氣也足了,看了眼大伯母和鄭幺妹,“大嫂,三嫂,你們看呢?”

“我也不同意秀蘭和玉梅長年呆在娘這,又不是沒爹媽,總在奶奶跟前,算怎麽回事,”

大伯母家兩個兒子,老大喬昕昆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托唐愛國進了鎮派出所刑偵大隊,住宿舍,老二喬睿仁在鎮高中上高二,住學校,喬老大是隊長,也是木工,村裏不忙時也接活給人打家具掙錢,按說,她家現在生活條件不比其他幾家差,養兩孩子也不費事。

先前麥麥沒回來,秀蘭養在後院,她也是很疼的,也想過繼過來當自己親閨女養,可老二家隻惦記別人給養閨女,卻還想以後閨女長大孝敬他們,一直托著不給,再後來,麥麥回來,三個孩子擺在跟前這麽一對比,好壞立竿見影。

麥麥人小,嘴甜,天天伯母伯母地叫著,有時開口讓她幫點小忙,也是歡快地應著,幹的好不好先不說,就那勤快樣看著就讓人喜歡。

秀蘭、玉梅隻有在有好吃的時候才圍上來親近她,平時讓幹點啥都支使不動,反過來還去婆婆那學話,說大伯母讓她幹活,累著了。

麥麥乖巧懂禮貌,有啥好吃好喝的都會給她送一份,從不鬧著讓她給買零嘴頭子吃,而秀蘭和玉梅一來她家就滿櫃子滿床地翻找吃食,跟幾百年沒吃過東西的餓死鬼投胎似的,還總跟她要錢買零嘴吃,不給就哭,再不然就硬往她口袋裏掏。

這麽一來,她的心便全都偏在了小麥麥身上。

“這離得也不遠啊,她們喜歡跟奶奶,我也沒法子啊,就是拉她們回去,也管不住她們的腿,”沈蘭香詭辯道,“再說,兩個孩子一直養在咱娘身邊,跟咱娘比跟我親,”

“二嫂,我也覺得孩子最好在自己爹媽跟前養著,眼見孩子也大了,奶奶的疼和嬸娘的寵到底不如自個爹媽,再說,建國出去後,我也看不來五個孩子,”鄭幺妹早就不想兩孩子留這兒了,如今嫂子、弟妹都發話了,她也不能在沉默下去。

“孩子們玩自個的,也不用你們看什麽?”沈蘭香嘟囔著。

“二哥、二嫂,既然你們不願把秀蘭玉梅領回家自己養,那麽就跟我們一樣,每月給娘二十塊錢生活費,另外你每個月給我們三家一袋米、一袋麵,否則,別怪我這做嬸嬸的不讓孩子進門,”嚴麗麗懶著跟她打嘴仗,直接幹脆利落地做最後陳詞,並將決定權交由一直悶聲抽煙的喬老二,“二哥,你覺得我這提議怎樣?”

喬老二臉色黑沉,他也知道將兩個女孩扔在自己老娘家,這事做得不地道,可大嫂脾氣好,三弟妹不計較,四弟妹嫁入喬家五年來無所出沒啥話語權,一直以來都沒人當著他的麵這麽說他,他便也裝作不知道,如今被懷了身孕有了骨氣的四弟妹指著鼻子說他占老娘的便宜,讓他拿米拿麵,他隻覺又羞又惱,滿腔的火氣沒處發,不等自個媳婦開口就說:“我今天就帶秀蘭和玉梅回家,”

然後,三家歡喜兩家憂,家分了,喬建國扛著麻色包裹在老婆孩子的依依不舍中一步三回頭地南下撈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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