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人仆(二)

玄空盯不遠處那烈火屍山,心中暗下決定,言道:“在下是一無名小卒,本與前輩素不相識,更無仇怨,卻與少林派淵源極深。前輩縱然恨極了少林寺,可人死為大,實不該殘害少林眾僧人的軀體。在下現隻得鬥膽向你討教。”

人仆神情一呆,隨即鼓了鼓掌,讚道:“好膽色!隻是小友此言差矣,我與少林並無深仇大冤,也沒殘害僧人軀體。隻不過放了一把火而已,這些屍體終是要燒掉的。”

玄空微微不解,心想:“以人仆的身份沒有必要欺騙於我。”又聽人仆續道:“赤發老鬼、黃麵佛、魏無德、‘一隻眼’莫琮、‘病癆鬼’徐摧,這些都是什麽下三濫的人物?殺人放火、**擄掠無惡不作,囚在少林寺是罪有應得。而我人仆與他們不同,是自願囚在少林。”

玄空眉頭蹙起,更為詫異,心說:“莫非你自覺罪孽不小,甘願在少林寺懺悔?”

人仆淡淡一笑,解釋道:“當年鐵佛爺一死,樹倒猢猻散,更有不少人落井下石,正邪兩派都劍指我惡人穀。而穀內也出了叛徒,我那時心灰意冷逃到外麵。一日,被眾高手追殺的走投無路,卻得少林派高僧靈癡大師相救。他與我說,隻要我跟他回寺,從此不再下山,便能保我性命,也不廢我武功。我為活命就隨他而去,在少林一晃就是四十年啊!”

玄空忽見恩師靈癡之號,心中尤為感傷,又見人仆麵容和藹,與魏無德幾人截然不同,對他的話信了大半。隻見人仆望著遠處的寺廟,感歎道:“可惜少林寺千年古刹,如今卻落到這般境地,實在令人惋惜。”

玄空跟著歎息一聲,抱拳道:“既是如此,那晚輩先前的話多有得罪,還請恕罪!”

人仆擺了擺手,示意無妨,隨即問道:“當今武林又是什麽情況?”玄空凜然道:“妖人當道,邪盛正衰,少林派慘遭滅門,丐幫亦是如此,道門明哲保身,其餘各派更不敢出頭!”人仆複問道:“大俠熊劍唯不出來主持公道?”玄空想起那封信件,心中認定熊劍唯絕非好人,便輕蔑一笑,沒有答話。

人仆跟著哼了一聲,道:“果然和我想的一模一樣。”又見玄空表情耐人尋味,心思一動,道:“小友似乎對熊劍唯其人也沒什麽好感。”

玄空尋思:“當年鐵佛爺墜崖身亡,正是受熊劍唯所欺。天地二煞是天仆、地仆的弟子,此二人就對熊劍唯頗有微詞。而人仆是兩人的師叔,所知內幕更多,想必對熊劍唯是恨之入骨。我猜熊劍唯一定和‘二十四鬼’大有幹係,如此看來,我與這人仆反倒是同仇敵愾!”

人仆見玄空沉吟不答,先開口道:“本來我與靈癡大師有約在先,實在不該走下山去。隻因我心中有兩件事始終難以放下,隻有將此兩事了卻,才能安心歸隱。一件是為我惡人穀清理門戶,另一件與熊劍唯頗有幹係,須得查明。”

見人仆吐露心意,玄空也不再猶豫,說道:“實不相瞞,晚輩對熊劍唯的人品頗有懷疑。其人大奸似忠,難以令人信服。晚輩手中有些證據,隻不過事情未經查明,暫時不能公布於眾!”

人仆大感興趣,仔仔細細打量了玄空一陣,說道:“我與小友甚為投緣,且都與熊劍唯有些恩怨,不如就此聯手如何?”

玄空心想:“若有人仆這等高手相助,的確大有好處。隻是如今首要大事,是殺廖恩報仇,這人仆未必願意與我冒險。”思慮片刻,直言道:“晚輩身背血海深仇,恐怕無暇餘同前輩調查其他的事。”

人仆歎道:“可惜!可惜!”心想自己四十年後重下少林,於當今情勢毫無了解,身旁又無個幫手,在江湖上更是舉目皆敵,想要了卻心願,何其之難。

他欲告辭下山,又想起一事,說道:“我見小友是石人之軀,能練就這一身刀法已經十分罕見。”

玄空暗暗苦笑:“原來他見我身無內力,以為我與鐵佛爺一樣,也是個石人。唉,要不是中了勞什子‘天蠶邪術’,又怎麽空有一身內力用不出來?”

又聽人仆續道:“可想憑借這些報仇,仍然不易。此次攻上少林的人中,有一位公子,不僅武功奇高,手中更有兩柄世所罕見的寶劍。你不是他的對手!”

玄空不明其意,道:“前輩不隻是出言告誡吧?”人仆嗬嗬一笑,道:“以你的狀況想成就絕頂武功,隻有一個辦法,修煉金鍾不滅身!”

玄空心頭一震:“對呀,我怎麽一直沒想到!我全身經脈鬱結,再也無法運行周天。可是內力未失,若是能習得金鍾不滅身的反震之法,說不定又能重回巔峰。以往我一門心思隻想重拾舊武學,卻從未想過另學新武藝。人仆所言辦法,另辟蹊徑,頗為在理。鐵佛爺的金鍾不滅身震鑠古今、獨步天下,若能將之練成,即便我身有殘疾,也能登臨絕頂之境!”

“況且金鍾不滅身修煉口訣、法門我早就記在心裏。這門武功有兩大難關,前者是以石人之軀修煉內功,可謂逆天而行,其中凶險程度可見一斑;後者則是修煉真氣自行反震之法,雖也極難,但較之前者相對簡單。而我本來已有內力,隻不過無法運用,如此毫無費力就渡過第一大難關,再行修煉此功,可說是得天獨厚。”

玄空想到這些,感覺複仇有望,心中一喜。人仆見他顯然有所動心,又道:“不如我與你做一樁交易,我告訴你金鍾不滅身的下落,你把手中關於熊劍唯的秘密給我,如何?”

玄空又一思慮:“那修煉之法我早已過目。不過此人給我指了一條明路,作為報答,我將熊劍唯那手書信給他看看,倒也無關緊要。隻是不知他誠心與否?嗯,先試探試探!”

稍作沉吟,玄空說道:“我聽聞鐵佛爺有五大至寶,金鍾不滅身正是其一,而此門法訣刻在一口大鍾內,難道前輩知道大鍾所在?”

此言一出,人仆臉色驟變,心中閃過數個念頭:“奇了!金鍾不滅身的下落乃是個大秘密,天下少有人知,這小子又是如何得知的呢?這小子自稱無名無姓,想必也是假話。我四十年不曾闖**江湖,他竟不敢以真名相示,其身份必然非同尋常。”又想起:“莫非他是惡人穀的後人?”

片刻之後,人仆直接問道:“你究竟是什麽人,怎麽知道這些?”玄空淡淡一笑:“我不敢吐露真名,自有難言之苦。不過前輩也無需多慮,此中之事與您毫無幹係。”

人仆心想:“這小子為了少林派,敢與魏無德等人拚命,足見是個有情有義之人。他說的話倒也可信。”心念及此,臉上的疑色漸漸散去,言道:“那口大鍾就在惡人穀後山當中,你要學金鍾不滅身,先助我殺了仇家,奪回惡人穀!”

玄空道:“不必了,前輩的仇家神仆早已伏誅。”人仆驚詫萬分,先是問道:“你怎麽知道?”接著問道:“此事當真?”

玄空當下言道:“此事千真萬確,乃是我親眼所見。”隨即背誦出一大段武功法訣,正是金鍾不滅身法訣。那鐵佛爺是一粗人,所創法訣雖蘊武學最高精意,語言措辭卻是十分粗鄙通俗,旁人仿造不得。

人仆凝神細聽,立時辨認出這正是鐵佛爺所創奇功,不禁百感交集、心神激**,良久不能平息。

待誦畢,人仆已經是老淚縱橫。他長歎一聲,說道:“果然是金鍾不滅身啊!”然後又大笑幾聲,對玄空道:“看來你與此功有緣,更與老夫有緣。”

玄空見他神情頗為古怪,問道:“前輩是何意?”人仆笑道:“幸虧你遇見了我,否則必被此功所害。”

玄空微微一驚,聽人仆傲然道:“鐵佛爺城府極深,心思縝密,怎會將金鍾不滅身全都刻在一口鍾內?那上麵的文字是不假,卻是不全。”

他目光炯炯看著玄空,續道:“小兄弟,以你的見識,不難想到,一個石人內功淺薄,冒然以刀槍擊打周身大穴,哪裏還有命在?”

玄空點頭凝思:“是了,原來我還道鐵佛爺天賦異稟,修煉之法自然與眾不同,如今看來其中大有蹊蹺。”

人仆道:“金鍾不滅身修煉之法,有金、木、水、火、土五行修法,而你所見金行法門,是最後一道。其他法門與修煉次序天下間隻有我才親眼見過!”人仆說到這裏,就不再言語,其意是想讓玄空先行懇求自己。然而玄空向來心高氣傲,自身患殘疾之後,更不願相求於人,雖知人仆之意,可一時不願低頭。

便在此時,忽聽曉娥說道:“懇請老先生成全,傳授我夫君修煉之法。”

原來曉娥聽二人談論全是江湖之事,她既不懂,就始終靜立在玄空身後,也不插話。剛剛見兩人,一個有意傳授,一個有意請教,卻是誰也不願先說,心中一急,這才出言懇求。

玄空轉頭一瞧,見曉娥盈盈下跪,心道:“我妻子都在代我求人,我怎能放不下臉麵?”便跟著跪在曉娥身旁,說道:“請人仆前輩賜教!”

人仆淡淡一笑,將兩人扶起,對玄空道:“你身有殘疾,還能得此佳人真心相待,福氣不淺啊!”

玄空側頭看向曉娥,見她神情羞怯,麵色紅潤,雖算不上傾國傾城,卻也是秀色可餐。不禁想到:“有妻如此夫複何求!”從前他對曉娥是義多於情,而今相處久了,情分更添了許多。他轉頭道:“老前輩說的是!”

人仆又道:“我年過古稀,膝下沒有子嗣,門中也無傳人,本來見你投緣,品行也甚合我意,想收你為弟子,可又想你在江湖中也絕不是無名之輩,想想此事還是算了。不如這樣,我傳你金鍾不滅身法門,助你複仇,你幫我做幾件事怎樣?”

玄空抱拳道:“前輩若能助我複仇,做牛做馬我也願意!”人仆心中一喜,說道:“好!一言為定!”

三人一拍即合,隨後在少林寺駐留了幾日。等到後山大火熄滅,將群僧的骨灰掩埋,立了一座大墓碑。走下少室山,回到喬家莊中,玄空為喬氏夫婦立了一座空塚,守孝數日,這才離開嵩山境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