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長生天之術

伊稚斜頹然走出單於庭。南宮適才的話,如一根毒刺深深刺在了他心中最柔軟的地方,失望、不甘、恨意不斷侵擾著他的心神!

忽聽一人說道:“我們就這麽走了?”這是“長恨天”的聲音。伊稚斜心中回答道:“還能怎樣,回去殺了軍臣?”

“嗬嗬!那太便宜他了,軍臣搶走了我們太多東西,我們得一樣一樣都搶回來,直到奪走他的命!”“長恨天”狠狠地道。

伊稚斜問道:“你什麽意思?”“長恨天”道:“軍臣搶走了我們最愛之人,我們也要把他最在意的東西搶走。此地不遠就是龍城,長生天神像就供奉在那裏,軍臣根本不配擁有神像!”

伊稚斜心下一凜,暗道:“長生天神像!那是單於的象征,很好,你搶了我的南宮,我就搶走你的神像!”

正在此時,“長生天”也道:“神像本來就是屬於我們的,的確應該拿回來!”

這竟是伊稚斜三重人格首次讚同彼此的看法,他遂打定主意,跨上自己的寶馬,朝向龍城一路飛奔。

龍城乃是匈奴人的聖地,是用來祭天、祭祖、祭鬼神的地方。匈奴人信薩滿,癡迷於鬼神之說,每年到了正月、五月、九月,都要在龍城舉行盛大的祭祀。其時正值七月,非祭祀的月份,龍城之外戒備鬆散,欲盜取長生天神像也非難事。

伊稚斜縱馬飛馳在廣闊的大草原上。向前瞭望,隻見遠處出現了一片微弱的光點。越向前行進,那火光越來越明亮。一座土城豁然而現,孤獨聳立在狼居胥山之側。城內燈火闌珊,照亮了整個曠野。城外牆由夯土所製,不僅堅固,且帶著一種神秘而滄桑感覺。

趁著夜色,伊稚斜悄然潛入龍城。把守城門的士兵早已熟睡,毫無察覺。

入得城中,伊稚斜沿小路徑直去向祭壇。他自小就是匈奴王子,參與過的祭天次數不勝枚舉,因此對龍城之內的布局不僅不感陌生,反而輕車熟路。

沒過多久,伊稚斜已經站在了祭壇的邊緣。此地位於城中間,是舉行祭祀最主要的地點之一,更是把守最嚴的地方。

伊稚斜躲在牆垛背光處,悄悄盯著祭壇四周,見此地有二十丈見方,四個角各有一個侍衛,外圍更有一對人不停繞圈巡邏,戒備森嚴,真可謂無懈可擊。

伊稚斜尋思半天,也沒琢磨出良策,最後也隻得打算強行闖進去。他撕下一布條,捂在了自己臉上,正要現身,卻聽身後有人說道:“你終於來了!”

饒是伊稚斜藝高膽壯,也不禁嚇了一跳。他回身一瞧,見身後五尺處站了一位紫衣老者,龐眉皓發、麵目慈祥。他怔了一怔,再定睛一看,才認出原來竟是當年月氏國的薩滿大祭司。

自老上單於擊破月氏,這位大祭司不僅沒被殺,轉而投身在匈奴,現在就成了龍城祭祀的主持者。

伊稚斜驚奇地問道:“你知道我會來?”大祭司沒有回答,而是說道:“跟我走吧!你要的東西不在祭壇。”

伊稚斜越聽越糊塗,尋思:“莫非這老頭知道我要偷長生天神像?”又見大祭司轉身向西走,也跟了上去。

兩人繞過擺放祭品的平坑,來到側祠殿前。大祭司道:“你要的東西就在這!”說完推門而入。

伊稚斜狐疑滿腹,暗道:“別是這老兒有什麽陰謀?”可轉念一想:“我年少時流落在月氏,這老兒救過我一命。他若要害我,怎麽會等到現在?況且誰想殺我伊稚斜,也不是那麽簡單!”他傲心揚起,登時變得無懼無畏,大步走進了側祠殿。

一入殿中,隻見四下裏空無一人,就連大祭司也不知去向何處。伊稚斜更為詫異,轉身四顧仍不見人影。當他再轉身回來,卻見祠殿中間出現了一個供台,供台之上赫然擺放著長生天神像。

那碧綠色的“小人”麵目猙獰,凜然生威,讓人見之生敬、生懼。周身發出神秘的光線,忽明忽暗,頗為奇異。伊稚斜越看越奇,感到心中有一絲異樣,那“小人”似乎在呼喚著自己。他就如著了魔一般,不由自主走上前來,未經細想,便將長生天神像一把攥在手中,轉身出殿。

趁著夜色,伊稚斜沿小徑一路疾跑出了龍城。他跨上馬,在一種無形力量驅使下,向狼居胥山奔去。

夜幕之下,“踏雪黑彪”不知疲倦,躡風追影一般向茫茫大山疾馳。

不一會兒時間,伊雉斜已登上了狼居胥山最高的一座山峰。夜幕籠罩下,山巔恢胎曠**,隻有呼嘯的山風不斷作響。他捧起長生天神像,擺放在一塊巨石頂上,跪在神像前頂禮膜拜。今夜剛好是在望時,滿月之下,月色皎潔而明亮。在月光照射下,長生天神像發出的幽光也愈來愈明亮。伊雉斜雙眸亦發出相似的幽光,他緊緊盯著小人,目光再也移不開了。

幽暗的綠光穿過伊雉斜碧色的瞳孔,有一大半都被過濾掉了。他驚異地發覺,那幽光之內還隱藏著一個淡淡的紅點,如一條紅線在神像身體內不斷穿梭,其軌跡似有跡可循。

相傳天生天神像正是天神之物,其中蘊藏了北方最高神祗的力量。這神像自上古流傳至今,輾轉經過無數人的手,其中不乏驚才絕豔之輩。有人窮極一生去琢磨那幽光,到頭來一無所獲;更有人去鑽研神像的樣貌、神態、五官、姿勢,最後也是無疾而終。從無一人發現幽光之中隱藏的紅點,那才是神像真正秘密所在。

伊稚斜越看越入迷,視線緊鎖紅點。隨著紅點在神像周身遊動,他的心也順著那紅點的軌跡去存想。漸漸的,他體內形成了一股洪流,如一條遊龍,穿梭過自己的五髒六腑,穿梭過自己的手足四肢。那洪流每運轉一個周天,便愈發強大,他的身體也經曆了一次蛻變。

這種修煉不同於中原漢人修煉內丹與真氣,確切地說那不是單純的力量,而是一種屬於神的“勢”,這種修煉並不是在增強肉體,而是將神的“勢”銘刻在肉體當中。

當那紅點流轉過足足八十一個周天,伊稚斜的肉身已經完全與“勢”融合,淬煉的無比完美。

他輕輕呼出一口氣,感受到身體內那驚天動地的力量,無比震驚,更無比欣慰。

然而這種天神之力,絕非常人能輕易駕馭,更不要說一個精神有缺陷的人。

當欣慰過後,無盡的失落與空虛一齊湧上心頭。伊稚斜凝視著自己的雙手,自怨道:“這……這又有什麽用?救不了那寧,挽不回南宮,也不能讓父親重生,也不能讓女兒認我!”

“哈哈哈!那是因為你懦弱,你膽小,你不敢行殺戮!”趁著伊稚斜內心震**之時,“長恨天”又即趁虛而入,它要蠱惑伊稚斜,甚至成為主人格。

伊稚斜果然受其所激,怒道:“我懦弱?你敢說我懦弱?”

“嘿嘿!不然呢?從前你在意的人和事都沒有把握住,隻因你太軟弱了。現在隻要殺了軍臣,南宮就是你的了,你為何不敢做?”

伊稚斜頓感無從辯駁,甚至有些懷疑起自己:“難道我內心深處真是怕了?”

往往“長生天”、“長恨天”兩大神格總是一同出現,隻要“長恨天”出言挑唆,“長生天”就會立即反駁。可此時那“長生天”仿佛消失了一般,遲遲不肯現身。說到底,無論“長生天”還是“長恨天”,都隻是他自己的人格之一,承納他精神中互不兼容的一麵,並不能呼之即來、揮之即去。

“長恨天”桀桀邪笑,又道:“你這個廢物,連自己的女人都保護不了,你可知這些時日南宮是如何在熬過去的?你可敢想一想,你的女人躺在軍臣的懷中,強自裝出一副笑臉,去迎合愚蠢的君臣。你說她在單於的床榻上,是快樂還是悲傷?”顯然無論南宮是快樂或悲傷,都是伊稚斜不願看見的。

他一時怒火中燒,不敢想,又忍不住去想,身子不由自主地抖動。這些幻想中的畫麵,將他的自尊心徹底擊碎,洶湧的殺意侵蝕了他的心靈。

“長恨天”魔幻地聲音又即響起:“把你的身體交給我,我幫你複仇,我會用怒火燃燒整個大地,讓世人感受到我們的痛苦!”

伊稚斜雙目合上,再睜開,短短的一息之間,竟似換了個人,周身戾氣大作,行徑也是狂妄無忌。他站在山巔,縱聲大笑:“哈哈哈!哈哈哈!終於又輪到“我”大展手段了,愚蠢的生靈,等著吧!”他向北而望,盯著單於庭的方向,自言自語道:“軍臣,你也該死了!”

伊稚斜跨上馬背,正要催馬疾馳。忽然,“踏雪黑彪”雙蹄揚起,仰頭放聲長嘶,聲音越來越響亮,初像馬鳴,再然後卻像是龍吟。伊稚斜撫摸著馬背,一股奇異的力量也銘刻在馬身體中,“踏雪黑彪”開始長出了鱗片,生出了尖牙利爪。片刻之後,這馬竟變成了一隻怪模怪樣凶獸,醜陋而凶戾。

伊稚斜再一催馬,“踏雪黑彪”順著山崖最險峻的陡坡直衝而下,在月色之下,幻化為一縷黑光向單於庭掠去。

沒過多久,伊稚斜又趕回單於寶帳前。此時還未破曉,天色仍暗,兩個侍衛見左穀蠡王去而複歸,頗為詫異。其中一人問道:“大王,這是又要見大單於嗎?”

伊稚斜閉口不答,從兩人中間穿了過去。兩侍衛神情一僵,腦中一片空白,就此呆立不動。

伊稚斜撩開帳簾同時,已從背後抽出一把尖刀。哪知裏麵不見軍臣,卻見南宮公主靜坐在前方。

南宮見到伊稚斜,沒有驚訝,而是在意料之中。她輕聲說道:“你還是回來了!”

伊稚斜癡癡凝視著她,見秀麗的臉頰上有一種恬靜與淡淡的哀傷,忍不住心疼愛憐,殺意登時去了一大半。他問道:“你知道我會回來?”

南宮沒回答他,自顧自說道:“在我們漢人的地方,殺兄是十惡不赦的大罪,你…你不能做,我也不值得你這麽做!”

伊稚斜道:“軍臣他不是我兄長!”南宮還道他說的氣話,又道:“莫說他不是你兄長,就算他與你毫無關係,你也不能殺他。他是君,你是臣,你殺他就是以下犯上,這是天地不容的。”

南宮生在未央宮,自幼學的是孔孟之道、法家之學、黃老之術,禮儀尊卑早已深深刻在她骨子中。她絕不願伊稚斜為了自己做大逆不道的事,更怕見到伊稚斜因此而被千刀萬剮。

伊稚斜不願與她理論,凜然道:“軍臣在哪?”南宮卻搖了搖頭,說道:“有我在就不讓你動手,你回去吧!”

伊稚斜心中微怒,說道:“怎地?你這是做了閼氏,心疼他了?”

南宮滿腔委屈,暗道:“我怎會憐惜那個人?原來你也不明白我的心意!”她剛要解釋,轉念又想:“不行,我此時若表現出情意,他又怎肯罷手?須得斷了他的念頭才是!”心念及此,南宮將心一橫,冷聲說道:“單於的閼氏自然心疼單於!你快走吧!我念及舊情,暫且不會將此事告知旁人。”

伊稚斜瞪大雙眼,高聲問道:“你剛才說什麽?你說你心疼軍臣?你再和我說上一遍!”見南宮低眉垂目,默然不答,他忽想道:“我是不是嚇到她了。”神色緩和下來,又溫言道:“南宮,你怎麽了,說話呀!”

南宮隻盼伊稚斜快快離去,哀求道:“我求你快走吧,我是軍臣的妻子,不能讓你殺了他!”

伊稚斜心中一酸,問道:“那我呢?你心裏難道……難道沒有我,那些都是假的嗎?還是你已經忘了?” 從前,伊稚斜始終堅信南宮的心在自己這裏,自己兩人才是兩情相悅。可事到如今,讓他也不禁有些動搖了:“難道南宮已經變心了?”

南宮神色淒然,暗道:“那軍臣讓我惡心作嘔,我是心疼你啊!”她幽怨的眼神看向伊稚斜,仿佛在說:“你怎麽能懷疑我的真心?”

伊稚斜精神恍惚,早已搞不清女人這些細膩的心思,使勁晃了晃頭,道:“為什麽不回答?你若真心疼他,我這就退走!南宮!劉念!你……你到底是怎麽了,難道一個月的時間,他軍臣就把你的心奪走了?”語氣中失望沮喪至極。

南宮聽他這般對話,也是又傷心又氣惱,暗暗歎道:“你我二人左右是有緣無分,罷了罷了!”一賭氣,她便點了點頭,跟著說道:“以後不要來見我了。”

伊稚斜憤怒至極,厲聲道:“軍臣!我要殺了你!”

南宮擔心有人聽見,打斷道:“住嘴!”她生怕遲生變故,狠下心意,決絕道:“伊稚斜,你快走吧,你我再不能一起了。軍臣是單於,是我的丈夫。我是漢朝的公主,我的夫君隻能是單於,而不是你這小小的左穀蠡王。你口口聲聲說喜歡我,可卻要殺害我的丈夫,難道這就是你喜歡我的方式?”

伊稚斜聞聽此言,如遭雷擊,怔怔看著南宮說不出話來。幾句話間,他心中的殺意就已湮滅,“長恨天”悄然而退,隻留下伊稚斜本來的人格。

伊稚斜黯然神傷,長歎一聲,頹然說道:“好,我這就走了,你……好好保重吧!”說完話,他轉過身,不敢再看南宮,捂住胸口向外走去。

南宮凝望著他的背影,自知兩人緣分已盡,再也忍不住心中的哀傷,坐在地上悲極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