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南宮公主(三)

一個月後,伊稚斜翻過陰山,已行至龍城南麵那片大草原上。北風吹拂,大片的青草像海浪一樣上下起伏,遠處牛羊群若隱若現。

伊稚斜瞭望單於庭,隻見迎麵走來一列人馬。當首之人是個少年,身著匈奴華服,神情倨傲,舉手投足間更顯飛揚跋扈,正自彎弓射著野兔。這人身後,還跟著四五十個匈奴騎兵。

伊稚斜定睛一看,認出這少年正是軍臣的長子、匈奴太子於單。

那於單正巧也看見了伊稚斜,微微一驚。他自小就怕伊稚斜,總覺的這位王叔雙眼中仿佛有兩個旋渦,要吞噬所有東西。

於單臉色先是一僵,隨即擺出一幅笑臉,說道:“原來是王叔啊!你怎麽自己一個人走在這裏?這個時候來單於庭已經是晚了。”

伊稚斜也不喜歡於單,當下板著臉道:“是太子殿下啊!本王恰好走到這裏,正要欲拜見大單於。不知大單於近日如何啊?”

於單笑道:“大單於好的很,前些時日娶了一位小閼氏,是漢廷的三公主,喚做南宮公主。左右賢王、右穀蠡王皆來單於庭參加慶典,唯有王叔你沒來。”

伊稚斜聞聽軍臣已娶了南宮,心中酸澀難耐,強自忍著眼淚,低下頭低聲說道:“原來是這樣,本王要去單於庭,不擾太子殿下狩獵了。”說著由於單身旁走過。

於單望著伊稚斜離去的背影,長籲出一口氣來。他擺弄起手中弓箭,想一箭射死伊稚斜,可有不敢出手。畢竟人人均知,左穀蠡王伊稚斜乃是個瘋子,且悍勇無匹。若是惹怒這位王叔,對方瘋起來將自己殺了,可就糟了。

伊稚斜走近單於庭,忽聽見馬嘶蹄聲,抬頭一看原來是自己的寶馬“踏雪黑彪”飛掠而來。他縱身跳上馬背,疾馳奔入單於庭。

一眾侍衛見來者是左穀蠡王伊稚斜,誰也不敢攔駕,任憑他一直騎到了單於牙帳之前。

帳前兩侍衛立刻下拜道:“見過大王!”伊稚斜走下馬來,說道:“本王要求見大單於,請二位通稟。”侍衛起身進帳,伊稚斜等在外麵。

軍臣單於近日迎娶了漢人公主,誌得意滿,變得越發懶散,此時正在裏麵喝酒吃肉享樂。忽聽伊稚斜前來,微微詫異,吩咐侍衛讓他進來。

隨後,伊稚斜跟入其中,拜道:“見過大單於!”眼神上瞟,見軍臣側躺在床榻上,身子胖了一大圈,看上去就令人憎惡。

軍臣道:“兄弟,你怎麽來了?前些時日漢人來和親,我派人去請你,聽說你不在王庭。現在漢人的使團都走了,你卻才到,來的真太不是時候。”

伊稚斜連忙低頭解釋道:“大單於,臣弟前些時日自行出去打獵,偶遇一匹野狼,一箭未將它射死,讓它跑了。興起之下,就沿著陰山之下向西追趕,這一去就是半月之久。這才誤了事情。”

軍臣也懶得懷疑,答應道:“哦,原來是這樣啊!現在酒席都散了,你就陪寡人喝喝酒吧。”說話間,遞給伊稚斜一碗酒。

伊稚斜麵色如常,心中卻猶如滴血一般。他接過酒碗,一飲而盡,心中的恨仍然難以排解。

軍臣也喝了一口,眯著眼說道:“說起來,先前還是你力挺寡人攻打漢境,否則他們怎肯派公主來和親?”

伊稚斜強忍怒火,狠狠地道:“臣弟要恭賀大單於迎娶漢人公主!”軍臣有心炫耀漢室公主之美,向外喊道:“來人,給我把小閼氏請來,為寡人斟酒!”

伊稚斜緊緊攥著酒碗,又飲了一大口,心中思緒煩亂,甚至想一刀宰了軍臣。

過了一會兒,帳簾掀開,南宮端坐酒水,款步姍姍走了進來。隻見她此時已換上了匈奴人的衣服,仍是那般秀麗迷人,隻不過神情有些憔悴,蛾眉微蹙,似有憂愁。

伊稚斜含情脈脈望著她,心中又憐又愛,更是說不出的心疼。

南宮這一進來,忽見心念之人竟坐在單於的對麵,不禁大吃一驚,險些跌倒。軍臣見她有些失態,叱道:“你這是怎麽啦?小心些,別把寡人的酒水灑了。”

伊稚斜怒從心起,低著頭,瞪著目,咬著牙,就想起身殺了軍臣,然後帶著南宮遠走高飛。

可殺軍臣一人事小,牽動整個匈奴事大。如今各部暗流湧動,彼此摩拳擦掌,更有幾個王爺親漢慕漢。軍臣在位,自能統領各部,若是軍臣突然死的不明不白,匈奴帝國非四分五裂不可。想到這些,伊稚斜終於強忍下心中的惡念。

南宮又偷瞄了一眼,低下頭,終於按下了心中激動,緩步走上前,說道:“大單於,是臣妾冒失了!”說著為軍臣斟滿了一碗酒。

南宮公主天資聰穎,且匈奴人的語言並不如何複雜,她隻用了十多天就能對答如流。

伊稚斜微微驚異,瞟了一眼南宮,又看了一眼軍臣,心道:“南宮如此聰慧美麗,怎能給嫁給愚蠢醜陋的君臣?”越想越是不甘心。

軍臣側目一瞧,也看出伊稚斜魂不守舍,還道他起了羨慕之心,心中滿是得意。他飲了半碗酒,介紹道:“南宮,這個是寡人的胞弟,左穀蠡王伊稚斜。那日寡人同你完婚,他不在單於庭,現在特意趕回來為你慶祝。你也為他斟上酒水!”又看向伊稚斜道:“這就寡人的南宮閼氏。”

南宮怯生生看著伊稚斜,心頭一凜:“原來你是單於的胞弟,也是我大漢的敵人。”伊稚斜這也才敢正視南宮,說了一聲:“見過南宮閼氏!”

南宮低頭答應一聲,為他倒酒,隻是並沒有倒滿。他二人心意相通,均想:“軍臣已然半醉半醒,隻要給他灌醉了,我倆就能趁機說上幾句話。”

伊稚斜接過酒碗,便敬向軍臣,道:“臣弟恭賀大單於娶了漢人的公主。”軍臣得意洋洋,又即大飲一口,說道:“等再過幾年,寡人再向漢人的皇帝傳信,讓他再送來一個公主做你的閼氏。”

伊稚斜跟著飲了一口,說道:“謝大單於!”心中卻想:“我隻要南宮一人,隻要把南宮給我,便是用單於之位來換,我也不願!”

南宮見兩人酒水見底,連忙端起酒壺倒酒,仍是軍臣酒多、伊稚斜酒少。

那君臣醉醺醺隻顧飲酒,也沒多留意。而伊稚斜為灌醉軍臣,求得私會時機,說了好多諂諛奉承的言語。

軍臣酒酣耳熱,又聽耳邊諛媚之言,不禁飄飄欲仙,正沉浸在虛妄的榮耀當中。他自以為南下攻漢,迫得漢廷和親結盟,已是立下不小的戰功。如此豐功偉績,足可堪比冒頓、老上兩位單於。兩人身旁,更有南宮在側時不時推波助瀾。如此一來,軍臣將伊稚斜的敬酒一一接下,沒過多久已是酩酊大醉,伏在桌案上一動不動。

伊稚斜試探道:“大單於!大單於!”軍臣鼾聲如雷,毫無知覺。伊稚斜心頭一喜,與南宮四目相視,兩人同時把目光瞟向後方,眼神中仿佛在說:“你我到帳後說話。”

南宮先行離去,出了單於寶帳,轉身走向後麵。沒過多久,伊稚斜也跟了出去,出到門口,裝作醉醺醺的模樣,吩咐兩個侍衛道:“大單於醉了,你們快去給他扶上床榻,本王也有些迷糊,這便離去。”兩個侍衛聽罷,趕忙走進帳內。

伊稚斜環顧一圈,見四下無人,悄然走到帳後,一把將南宮擁在懷中。

南宮自嫁入匈奴,這些時日受了太多的委屈。本來她心中自有一股韌勁,越是孤立無援,反而更加堅強,把那種種傷心事都藏在了心中,倒也沒表現的多麽脆弱。可此時一見伊稚斜,心裏的戒備全然放下,內心深處的軟弱忽然流露出來,鼻子一酸,兩行淚自眼角滑落而下。

伊稚斜萬般憐愛,低頭淺吻著南宮的額頭,用手輕輕擦拭著她的臉頰。

兩人擁抱了一會兒,伊稚斜輕聲說道:“跟我走吧!不要在做閼氏了。”

中原女子最重貞潔,南宮想起自己已失身於軍臣,心中淒苦,不由得哽咽起來。低下頭,不去看伊稚斜的眼睛,哭道:“已經晚了!晚了!你走吧!忘了我吧!”

伊稚斜也明白她的心意,可匈奴人生性野蠻,與漢人截然不同,並不如何看重女子貞潔,更有“父妻子繼,兄死弟妻寡嫂”的傳統。再者,在伊稚斜看來,南宮比之女神還要聖潔,又怎會在意這些?

伊稚斜輕輕托起南宮的臉頰,深情說道:“哪裏晚了?休要想那些沒用的,你在我心中永遠聖潔無比!跟我走吧!”

南宮心下感動不已,將身子緊緊貼在伊稚斜胸口。她也想就此答應下來,跟著伊稚斜從此浪跡天涯,過無憂無慮的日子。可是漢朝兩個字始終縈繞在她心頭,揮之不去。近來聽聞幼弟已繼任帝位,然漢境之內仍有不少諸侯王心思不軌,譬如淮南王劉安等人。若是此時匈奴也起侵犯之心,那大漢危矣。

南宮狠了狠心,說道:“我不能!我是漢皇之姊,你是單於之弟,你我都生在皇家,都是一般的身不由己,我想你不會不明白。忘了我吧,回到你的王庭,好好做你的大王!”

伊稚斜胸口一痛,情緒愈發激動,說道:“這又如何!我這大王不做也罷,你也不要做公主了,更不要做閼氏。我倆就當一對普普通通的夫妻,你想做漢人,我們就去中原,你要做匈奴,我們就留在草原上放羊!”

南宮凝視著伊稚斜,感覺到對方充滿熱望的眼神仿佛就要融化自己。她心知再這樣下去,自己一定會妥協,隻得又下了一分狠心,說道:“你快走!我是大漢的公主,是單於的閼氏,我要嫁的人是單於。軍臣哪怕對我再如何不好,他也是單於,你不是!你我永遠不可能在一起的,別做夢了!”說完,一把推開了伊稚斜,從那溫暖的懷中抽離。

伊稚斜胸口酸痛,剛欲再言,卻見南宮又扯下自己的發簪,抵在了脖頸。當年那寧之死,已給他的心留下一層無法散去的陰霾,他再也無法承受心愛之人在眼前自盡。

眼見南宮又故技重施,伊稚斜一時手足無措,嚇的向後退了一步,急聲道:“你這是做什麽,快放下!”南宮道:“你快走,否則我便死在你麵前!”伊稚斜抓心撓肝,卻又毫無辦法,僵持了一會兒,終於歎出一口氣,低聲說道:“那…那你一定要好好保重!”轉身而去。

南宮看著伊稚斜背影走遠,那高大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之下,絕望與哀傷瞬間湧上心頭,蹲在地上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