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西征(一)

日月交替,朝夕輪回。天地萬物周而複始,從不因人的意誌而改變。哪怕人間發生了再大的慘劇。誰也不清楚,這幾日間,有多少月氏人慘遭殺害,無盡的鮮血染紅了這片大地,淒慘的哭聲回**在伊犁河岸邊。

伊稚斜抱著那寧狂奔了三日三夜。他踏上了高山,跨過了河水,不知自己要做什麽,更不知要去向何方。仿佛這樣一直奔跑下去,那寧就不會離他而去。

可人終有力竭之時,三日之後,伊稚斜倒下了。昏迷之時,思緒也從未停下,時而夢見那寧死而複生,時而又記起那寧已然逝去。夢境的美好與現實的殘酷激烈地碰撞,**著伊稚斜的心靈。

也不知過了多久,伊稚斜漸漸蘇醒,隻覺頭皮一陣麻麻的。他睜眼一瞧,有一位紫衣老者正在揉按自己的頭頂。這手法似乎有安神定魄之效,他腦海中那些嘈雜的聲音逐漸變弱。伊稚斜坐起身來,驚奇地問道:“你是薩滿大祭司?”又見老者身後還有數十匈奴騎兵,頗感詫異。

原來,匈奴人也信奉薩滿,雖攻下月氏王庭,卻沒殺害大祭司。

紫衣老者微笑著點頭,說道:“正是!看來大王還記的我。”伊稚斜神誌略定,便道:“你救過我的命,我當然記得。”

大祭司擺了擺手,又道:“大王不要再向西走了,還是回草原吧,北方的天下還需要您守衛!”

伊稚斜默然不語,心想:“去到那裏又有何意義,反正那寧已死。”又含情脈脈看向那寧,三日之間,這具屍身已經有些腐敗,可是在他眼中仍然美麗。

大祭司歎了一口氣,道:“大王,還是讓公主早些安息吧!”伊稚斜心中萬般舍不得,可也隻能點點頭。

他抱著那寧走向伊犁河岸邊,徒手拋出了一個墓穴來。等到墓穴既成,雙手都已血肉模糊,鮮血染紅了他的衣袖,淚水打濕了他的衣襟。他摟起那寧不住的親吻,許久之後,終於將之平穩地放進墓穴當中。

此時此刻,他多想一抹脖子,也倒在這裏。可是他不能,還有一個從未謀麵的女兒,等著自己去撫養。

伊稚斜終於將一撮最細的沙土,蓋在了那寧的臉上,從此便是永別!埋好了墓穴,伊稚斜坐在前方低聲啜泣,這不是男人哭泣該有的方式,卻是最傷心的方式。

大祭司走到他的身旁,勸慰道:“大王,公主的靈魂已經去了長生天所在的地方,與您同在!”伊稚斜抹了抹眼淚,終於站起身來,茫然四顧,心想自己要找女兒,卻又不知從何找起。

大祭司道:“大單於就在三十裏外的營帳內,大王與我們回去吧!”伊雉斜哀毀骨立,隻呆在原地默不吭聲。

大祭司附在他耳邊,低聲勸道:“大王,難道不想找到你的女兒了嗎?西北之大,憑你一人太難尋找了!”

伊稚斜心頭一凜:“原來他竟也知道!是了,這位大祭司在月氏王庭中地位尊崇,知道此事也並不為奇。他說的不錯,須得借助匈奴的力量。否則我即使有了女兒的下落,也極難從月氏人中將她奪回來。”他想到這些,終於說道:“好!我跟你們走!”

一行人向南而行,穿過漫天的黃沙,不久前方果然出現了一座營帳。帳外甲士林立,刁鬥森嚴。伊稚斜隨大祭司步入其中,直奔中軍大帳內。

掀開帳簾,隻見一位麵目狠戾的中年男子正坐在主位上。他一邊與人閑聊,一邊擺弄著手中的骷髏酒杯。仔細看去,那骷髏酒杯還帶著沒有剔幹淨的血肉,讓人毛骨悚然。

雖有近十年不曾見麵,伊稚斜仍然認得出來,此人正是曾經的父親稽粥,也就是老上單於。看著稽粥,伊稚斜感覺如此熟悉,又如此的陌生,曾經此人是自己的依仗,而今隻是一個生疏的大單於。原來,他總是埋怨,為何稽粥總是偏袒軍臣,而忽略自己,到如今了解了真相,也已釋然。

左下首站有個青年男子,生的鳶肩豺目,是當今的匈奴太子左賢王軍臣。右下首另一個人,伊稚斜卻認不得。

三人一齊將目光聚向伊稚斜,隻感一種漠然。稽粥嘿嘿一笑,說道:“伊稚斜,你能活著我很高興,見了為父為何不拜?”

伊稚斜微微一頓,隨即拜倒說道:“見過撐犁孤塗大單於!”稽粥點了點頭,說道:“你……”他本欲說,“你祖父冒頓單於也在月氏當過質子”,可又想起冒頓歸來後,就做了弑父的事,這話也不便說下去。伊稚斜十分精明,眼珠一轉,就已猜到。

稽粥幹笑一聲,又道:“希望你可不要因此與寡人生分。”伊稚斜道:“兒臣能活著出來,全賴父兄的匈奴大軍,怎敢有怨言?”

這話雖虛偽,聽在稽粥耳中頗為受用。他又點頭道:“此戰你功勞不小,寡人封你為左穀蠡王,已昭告天下。”伊稚斜拜倒說道:“謝大單於!”

軍臣道:“伊稚斜,你能回來,為兄也十分高興。”伊稚斜道:“謝兄長關懷!”軍臣指著另一人道:“這一位是呼揭王,將來要為我大匈奴帝國鎮守此處。”伊稚斜微微一怔:“呼揭王?從前並沒有聽過這個稱號,想必是新立的。”

其年匈奴勢大,西域三十六國不少已經歸順,可匈奴本身是一遊牧政權,欲統領諸地,頗有不便,隻得分派諸王鎮守各地。

伊稚斜初封左穀蠡王,是為匈奴四角王之一,地位比之尋常王號要高出不少,因此軍臣引薦之後,反是呼揭王向伊稚斜祝賀。

兩人寒暄一陣後,伊稚斜心急女兒之事,便向稽粥問道:“大單於,如今我們匈奴人已經擊潰了勁敵月氏,不知今後我大軍是回歸單於庭,還是繼續西進?您可還有什麽安排?”

稽粥兩眼微眯,眉頭微微蹙起,說道:“寡人正為此事犯愁。眼下我們雖擊潰了月氏,可探子來報,月氏貴族沒有完全覆滅,有一小撮人已經逃到了阿姆河南岸。”

伊稚斜心中一動:“我女兒是月氏王係最後的血脈,一定也在其中!如此甚好,隻要我鼓動稽粥揮師西進,就有機會將她尋回!”

隻聽稽粥繼續說道:“月氏不滅,寡人一日不甘心,此是其一。其二,西域三十六國中仍有不少小國不服我大匈奴的統治,這些人須得多嚐嚐苦頭,才能變的乖巧。”

伊稚斜道:“大單於何不趁此良機繼續西征,剿滅月氏殘餘,順便**平西域,揚我大匈奴國威!”

稽粥道:“真若如此,自然是好!隻是南方的漢人實在令我放心不下。”稽粥歎了一口氣續道:“如今漢人的皇帝喚名劉恒,普天下皆謂之賢德,寡人聞此人興水利,廢肉刑,厲行節儉樸素,常常能以德服人。對於我們匈奴人也是采取懷柔政策,以和親來止戰。”

伊稚斜道:“此人性子軟弱,即使如此,大單於又有何擔心呢?”稽粥淡淡一笑,說道:“你與漢人打交道太少了,這點你可要多學學你兄長。須知漢人從來不可相信,這劉恒越是和善,我們越是該謹慎待之。西域之地固然重要,可我匈奴人的根基始終在陰山之下,寡人自不能久不歸單於庭。”

伊稚斜點頭道:“大單於所言極是!我聽說漢人都是七竅玲瓏心,不得不防。”稽粥道:“有此後顧之虞,寡人再難西進呐!”

伊稚斜心道:“不行,必須得想個法子,勸說大單於繼續西征!”他心念電轉,胸中已有好幾種說辭。剛欲開口,又聽稽粥歎道:“唉!寡人身子抱恙,也不知還有多少年活頭,若是平生不能征服西域三十六國,寡人亦是不甘心。”

說話間,他用手掩住口鼻,裝模作樣咳嗽幾聲,也不知是真是假。而後繼續說道:“西征之事,不可放下,漢人之患,不可不防。你兄長已立為左賢王,是國之儲君,也不宜遠征。真不知何人能替寡人分憂?”他說完目光投過,眼神中大有期待之意。

正當此時,侍者稟告道:“大單於,渾邪王、休屠王等十位大王前來求見。”

稽粥輕歎一聲:“該來的總歸要來,讓他們進來吧!”侍者轉身出帳,稍時就見匈奴十王依次走進帳,一齊躬身下拜道:“見過大單於!”

稽粥哼了一聲,道:“你們一起來找寡人,想來是有事要議,說吧!”

渾邪王勢力最大,當即先開口道:“大單於,如今月氏已滅,我等想來問問大軍何時回草原?”

稽粥此時西征,所帥將士並非是單於庭直屬,其中主力屬於左穀蠡王部。老左穀蠡王已過世多年,這些兵將一直由單於暫領。而剩下的軍隊,是由匈奴各個王部的精銳東拚西湊而成。這些各部大王也隨單於西征已久,在西域嚴寒酷暑之下,吸風咽沙一年之久,苦不堪言,早有回歸的念頭。

眼下月氏已破,眾王見單於按兵不動,再也堅持不住,串通在一起打算勸說單於班師回去。

稽粥道:“月氏雖破,可西域三十六國中尚有諸多不服者,此時回去,豈不是半途而廢?”

休屠王苦著臉道:“大單於,出征前,我部一萬將士,如今隻剩六千之數。眾將們本以為踏平月氏之時就是回歸之日,可現在……唉!再如此,我怕是也管束不了了。”

左賢王軍臣淡淡一笑,道:“休屠王,你管束不了手下的將士,難道還有求大單於幫你管束?”

休屠王臉色一變,忙道:“不是!不是!”躬身退回眾王之中。

隨後日逐王又走上前來,說道:“大單於,我部傳來消息,說今年草也不盛,羊也不肥,再向西行,臣擔心後方糧草供應不上。”“對啊!”“正是如此!”眾王議論紛紛,依次發言,言辭都頗為一致。

伊稚斜側立旁觀,心道:“看著稽粥這大單於也不過如此,若是我當上大單於,絕對無人敢在我麵前說個‘不’字。”

稽粥凝思了一陣,清了清嗓子,議論聲才算平息。稽粥道:“寡人想了想,西征之舉不可廢,而諸位的難處也可見諒。因此寡人要把大軍分成兩份,一部分回歸草原,另一部分由一位王爺率領,繼續西征。不知哪位能為我大匈奴立下這不世之功?”

這些人都已身居王位,豈會為了戰功接下這苦差事?紛紛向後一縮,誰也不敢出聲。伊稚斜心頭一喜:“好極,妙極!正中我下懷!”

見諸王久不答話,伊稚斜走到中間,單膝跪下,說道:“大單於,兒臣願出征西域,為大匈奴掃平三十六國!”

眾人微微驚異:“聽聞伊稚斜好戰嗜殺,想不到竟到了這般地步!他囚禁月氏十年之久,這一脫困就要西征。嗯,他既然願意抗下此事,那是最好不過!”

稽粥未料想伊稚斜竟要出征,聞言也頗為高興,說道:“寡人見你打仗英勇無畏,是個領兵的將才,現封你為西征軍主帥,你部左大將烏夷泠為副帥,輔佐於你!左穀蠡王部下五萬匈奴將士,盡歸於你調遣。”

伊稚斜道:“遵命!”心中則想:“我初當上左穀蠡王,與這烏夷泠從未謀麵,此人雖是王部下屬,可未必忠心於我,定是稽粥派來監軍的。倘若我安心西伐,那還罷了,可若稍有異心,這烏夷泠說不定還會奪下我的兵權。”

他這些年受盡苦難,使得疑心極重,常常以狡猾陰險之心揣度旁人。其實稽粥盡管對他沒有多少關心,可還是有幾分信任的。普天之下,隻有稽粥與冒頓知道伊稚斜的生父是誰,如今冒頓過世多年,稽粥以為自己不說,天下再無人知道,這才放心封伊稚斜為左穀蠡王,更將兵權交予他。

伊稚斜久患癔症,心思微動,就牽起了病態,登時分化出兩大神格,心下冷笑道:“嘿嘿,監視我,那又如何?這烏夷泠若不對我死心塌地,也就沒有活著的必要了!”

眾人見他忽然神色有異,邪裏邪氣的,不禁有些訝異。稽粥出聲道:“伊稚斜?”伊稚斜回過神兒,凜然說道:“兒臣領命,必定為大單於**平西境!”說話時突然又變了個人,聲音中充滿著無上威嚴,仿若神明一般。

軍臣暗自竊笑:“聽將士們說,伊稚斜已經患上了癔症,現在一看好像真是如此。很好,你越是瘋,我越是開心。沒有人會將單於的寶座留給一個瘋子。”

稽粥道:“嗯,歇息一日,你就帥軍西進吧。”伊稚斜應了一聲,而後與單於告退。

離開了單於寶帳,伊稚斜獨自回到了自己的王帳之中。他孤零零地躺在睡榻上,眼皮剛剛合上,那寧公主臨死前,幹澀而美麗的麵龐又浮現在腦海之中,他不由得潸然淚下。

自那寧死後,伊稚斜的癔症越來越嚴重,兩大神格交替出現,幾乎將他原有的人格壓製到了極點。他有時甚至想不起自己是誰,也許隻有這樣,才能沉溺在虛幻的世界中,而忘記自身的痛苦。

伊稚斜呆呆躺下,腦海中一個邪魅的聲音桀桀怪笑,但聽這聲音道:“好極了!我們有了兵權,就可以將天神之刃斬向西域那些螻蟻。這些人活的太自在了,必須讓他們嚐嚐世間的苦楚!讓他們和我們一樣,隻有充滿仇恨,才能懂得世間真諦!”

那聲音續道:“等到掃**了西域,就班師回單於庭,一鼓作氣幹掉稽粥與軍臣。進而出兵南下,逐鹿中原,殺了漢家皇帝,當天下共主。最後要讓世人都嚐一嚐痛苦的滋味!”

“長恨天”不斷敘說著“他”的計劃,可說來說去,總不過一個“殺”字。

便在此時,“長生天”那威嚴的聲音嗬斥道:“胡鬧!人間豈容你這般胡作非為?生與死,創世與滅世乃是對立而生的,沒有生,何來死?一味追求殺戮,這世界會傾斜,最後而崩塌!”

長恨天道:“哼!這世間便是毀了又有何不可?我們自會重新創造一個完美的世界!”

……

伊稚斜眼神呆滯,瞳孔開始擴散,腦海中的幻想一直沒有停歇。兩日之間,他竟始終沒有合眼。

第三日,伊稚斜的雙眼已經深深陷到了眼眶之內,眼中布滿血絲,臉色發青,貌如惡鬼。雖是疲憊,他卻又像打了雞血一般,早早就開始動員兵將,準備出征。

上午之時,豔陽當空,萬裏無雲,也不見沙塵,倒是久不遇的好天氣。伊稚斜整頓軍隊,向西進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