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防曬霜
指尖蹭掉鼻尖沁出的薄汗,段卿沒什麽精神的偏頭看向隊伍裏那個亞麻金發色的男生。
“沈佑沉,”段卿輕聲叫他。
他側眸,逆著光,彎起嘴角朝這邊笑了下。
軍訓的日子並不好過,暴曬在熾熱的陽光下,墨綠色的軍訓服除了憋悶不透氣外,沒有任何舒適感。
段卿停頓了一下,看著對方臉上的輕鬆笑意,咽下了到嘴邊的話。
低頭看著腳上那雙釘子鞋,難得的,段卿很是嫌棄自己這一身打扮。正想著扭頭看看沈佑沉這副打扮是什麽樣子,突然被一陣慌亂聲打斷。
“快把人扶起來!”
“報告!教官!這裏有人暈倒了!”
“……”
人聲嘈雜中,段卿起身跑到了沈佑沉身邊。
“沈佑沉!沈佑沉!”
“來兩個同學幫忙把這個暈倒的同學送到醫務室,其他人起立,繼續訓練。”教官的目光掃了眼這邊混亂的場景,頗有些心煩意亂地安排說,“醫科大學,就是不怕這種情況,真的難受我就不說什麽,但是那些想耍小心思裝病不訓練的人,自己掂量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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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務室。
醫用消毒水的味道不由分說地充斥著鼻腔,沒裝空調卻依舊比室外的溫度低了不少,四周一片寂靜,偶爾還能聽見外麵四麵八方傳來的口令聲。
沈佑沉就那麽安靜地躺在醫務室的處置**。臉色蒼白,嘴唇都是泛著白的,長長的睫毛毫無生機地垂下來,瞧著便是一種破碎的美。
脆弱的,易破碎的。
他做了一場夢。
又夢到了自己7歲那年。
也是充斥著消毒水味道的白色病房,也是無法翻越的銅牆鐵壁。
“大夫,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
女人的哭喊聲從早到晚的縈繞在耳邊,吵得他更加頭疼。
後來,他好像從那個特別安靜的病房換到了另一間挺熱鬧的病房。
總會有不同的小孩住進來,幾天就搬走了,然後又是另一個小孩進來。
他們不怎麽哭鬧,住的時間也不長。
說起來,好像也隻有自己住的時間很長而已。
他也不知道為什麽。
“你也是翻牆摔了才進的醫院嗎?”
女孩的聲音脆生生的,卻又像是刻意壓低聲音,怕吵到她身邊剛剛睡著的大人。
他沒說話,隻是搖搖頭。
這麽一個簡單的動作,頭又隱隱作痛了起來。
那個女孩看他皺眉,大概是覺得他不開心,變戲法似的從身後摸出幾塊糖,然後塞到他手心裏。手心裏的糖是綠色的包裝紙,在整個蒼白的病房裏顯得格格不入。
“你別怕,我哥說了,像我們這種不聽話的小孩,醫生見到也是不願意收的,會早早把我們送回家。”
他看著她小嘴嘀咕著這些哄人的話,莫名其妙覺得心情很好,跟著她笑了起來。
團子似的小男孩笑起來還有兩個小虎牙,頭發軟軟地耷拉下來,跟她養的那隻貓崽竟然有幾分相似,叫她看得呆了。
“你也太好看了吧。”她自顧自地說著,全然不顧小男孩臉上漸漸出現的紅暈,“我哥總說我以後一定是個小美女,我猜你一定是個大美人。”
他正不知道如何回應,就看到小女孩暴躁地搓了兩下自己的臉。
“不對,你是男生,不能是美人,但是真的很好看哎。”
他看著她,心裏空的那一塊好像就補上了。
他又想笑了。
掌心的糖微微發燙。
那個小姑娘小腿骨折,沒住幾天就走了,離開的時候,她笑著跟他說——“我叫段卿,以後找你玩啊。”
他在那住了很久,久到自己快要忘了外麵的世界是什麽樣子。
後來他上了小學,同桌是個很漂亮很漂亮的女生。
女生蹺著二郎腿,嘴裏叼著根棒棒糖,彎著眉眼笑:“你長得真好看。我叫段卿,是你的同桌。”
他顫著眼睫抬眸看她,回答說:“你也很好看。我叫沈佑沉。”
對方隻是點點頭,沒多說什麽。
他又垂下眼瞼,隻是掩飾不住的嘴角上揚。
他想,沒認出來也好。
初中的時候他又進了一次醫院,躺在潔白的床單上看著天花板,看著旁邊的吊瓶和叫不出名字的各種醫療器械。他又想起來他被送到這裏那天,小姑娘慌張的眼神和泛紅的眼角。
再回到學校後,小姑娘就總是緊緊盯著他,像看瓷娃娃一樣。他覺得有些好笑,問她幹什麽,小姑娘就板著臉一本正經跟他講大道理,他隻好揉著她的頭表示自己知道了。
曾經哄他吃糖的小姑娘逐漸出落得愈發美豔動人,在高中的時候還交了男朋友。
他聽說過,那個男生對她很好。
很好就好。
她曾在那些在無數個蒼白的日夜裏為他增添色彩,他時常自嘲地想著,如果他不是這副病懨懨的樣子,如果她願意,是不是他也有可能成為她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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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廁所昏暗的光線下,一小截青灰色的煙灰倏地落在地麵上。
“可她不是有男朋友嗎?”
“這玩意,又不是說隻有一個男朋友。”
“可是看起來真的不像啊。”
“吊著唄,反正沈佑沉長得那麽好看。”
“……”
聲音漸漸遠了些,段卿抬腳踢開廁所隔間的門。
手指在冰涼的水龍頭下衝著,她怔怔看了會,不知道在想什麽,叼著煙尾緩緩吐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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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
D市某警察學院。
蕭野在休息間隙從衣兜裏摸出一小瓶防曬霜,擠在手上,又均勻地塗在臉上。這番動作把教官看得發懵。
年輕教官邁著穩健的步伐朝他走來,“你一個男的,還抹這玩意,娘兒們唧唧的。”語氣難掩嘲諷,卻不帶惡意。大概就是純純直男不能理解的事情。
蕭野掀起眼皮沒個正型地問:“教官,您年方二八,估計還沒個女朋友吧。”
身邊的同學們忍笑的忍笑,嘀咕的嘀咕。教官皺眉,滿是疑惑:“那怎麽了?”
防曬霜的蓋子被精心地蓋好,然後放回了原來的位置。蕭野輕歎口氣,出聲:“害,那我們倆能一樣嗎?你不懂。”
教官被他這副模樣整的好奇心難耐,抬腳作勢要踹他,“你快說。”
“別動怒啊,哈哈,行,我說。”
蕭野懶洋洋靠在牆上,慢條斯理道:“是這樣的,我家女朋友吧,比較顏控。”
“想當初哥……我,我追我家小姑娘的時候,可謂是費了好大一番心思。”
“……”
“小姑娘說了,讓我好好愛護我這張臉,還有身材。”
“……”
“好不容易追到手的,總不能因為變黑了就被我們家小姑娘嫌棄了不是?”
“……”
“害,非讓我說,你們這一群單身狗怎麽能懂得我們非單身人士的痛並快樂著?”
摩拳擦掌的單身狗們:“……”
“我那些護膚品啊,包括這個防曬霜啊,還有我好多衣服,都是我們家小姑娘給我、精心、挑選的。”
教官往後退了一步,抬頭笑了笑,對著身後的同學們喊了聲:“1連!所有看不上蕭野這副秀恩愛秀女朋友的死樣子的人!媽的!一起給老子上!”
正秀的津津有味還沒秀完的蕭野:“……”
“不是,你們這叫吃不到葡萄嫌葡萄酸。你們這群檸檬精……靠?誰摸我兜裏的防曬呢?自己沒女朋友給買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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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禮拜因為軍訓時間緊沒有見麵,蕭野想段卿想得不行,周六一大早就開車跑來了醫科大學。
“怎麽著,蕭哥哥,這麽急不可耐?”
蕭野正要吻下去的動作稍頓,“那我還提前說一下?”
蕭野點點頭,“快,小祖宗,來讓你男人吧唧一口。”
被他這可愛的樣子勾到了,段卿笑著吻上他的唇角,又退開幾步說:“今天想跟你牽手逛逛校園,還有學校周邊。”
他半是無奈地歎口氣,主動牽起她的手,“我們家小姑娘都發話了,我還能怎麽樣呢?不給親就不給親吧,先攢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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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科大學不愧為國內一流大學,校園占地麵積夠大,景色也別致得很。林間的小路有幾對牽手的情侶,他們的眼神清明,望向彼此的那一刻就溢出了愛情。
他們牽著手走遍了整個校園,好像再走一走,就是一輩子的漫漫人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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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風漸起,天氣隱隱有些泛涼。
2020年9月28日那天是夏宛宛最難忘的一個生日。
室友們在忙著軍訓的同時還悄悄給她訂了蛋糕,在她不知道的情況下給了她驚喜。
18歲,很圓滿。
遇上了很好的室友和男朋友。
她在全寢室羨慕的目光裏拆了兩個快遞。
一個是半人高的抱枕,印著蘇澤的半身照。照片上的人穿著她曾經無比向往的警服,笑得眉眼彎彎,唇邊的酒窩若隱若現,他還抬手朝著鏡頭比了個耶。
另一個快遞很重,拆開後,映入眼簾的是一個淺粉色的小卡片,上麵寫著——“宛宛,你18歲這一年我送你模型,你22歲那一年我會帶著真的去找你。”
卡片下,一個白色的婚紗模型穿在一個小模特身上。
還沒來得及感動,她接到了蘇澤的電話,電話被接起的那一刻,通過聲筒傳過來了一陣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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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潔白的婚紗,
手捧著鮮花,
美麗得像童話。”
這首歌夏宛宛記得,是齊晨的《咱們結婚吧》。
眼眶突然有些溫熱,她聽見電話那頭的人問了一句:“現在拆快遞了嗎?我不會放歌放早了吧?”
夏宛宛搖搖頭,又猛地想起來對方看不見,才回答說:“剛拆完,你電話來得時機正好。”
蘇澤似乎是笑了,笑意順著手機蔓延到電話這頭夏宛宛的心裏。“我們家宛宛今天就正式成年了。”
“嗯。”
“18歲,真好。還有4年,等你22歲,我……”
蘇澤停頓了一下,又繼續道:“如果有可能的話,22歲的你,為了我穿上婚紗吧。”
夏宛宛笑得明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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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宛宛揉了揉發酸的眼眶,隻覺得大一過得太快了,那些回憶好像就在昨天發生。
秋天的故事結束在楓葉落地的那一刻。窗外是漫天飛舞的雪花,一觸碰到手心就融化。
夏宛宛深深吸了一口雪中的寒風,睫毛懨懨地垂下來,掩蓋住了所有的情緒,捏起身邊的啤酒罐就往嘴裏灌。
“哪有那麽多為什麽,”她的話輕柔得像片羽毛,“他遇到了更好的人,比我更適合他,我還能攔著他不成?”
溫柔、悲憫。
這是室友給她的評價。
寢室裏的燈光搖搖晃晃,一地的啤酒罐中還夾雜兩瓶二十幾度的江小白。她躺在**,不哭不鬧,也沒多說什麽原因才和那個人分手。隻是從隻言片語裏,室友都在說,原來她是喜歡那個人的。不然怎麽會在這裏“借酒澆愁”。
借酒澆愁?
可能吧。
她也曾以為自己沒那麽喜歡那個人的。
白葡萄味的江小白入口微辣,入喉卻是甘甜。就像她自己的感情。她以為她忘不了方逸雯,後來被蘇澤打動,她以為就這樣或許就能到白頭,最後在冬天的到來之前分手。
白雪壓枝頭,卻無人再說白頭。
誰也沒有錯,隻是她不應該越界看了他的聊天記錄。
就算她小心眼吧,就算她情感潔癖太嚴重了吧。
這場美和黃昏愛意結束在那場秋風裏。
現在是冬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