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王府裏的小偷(三)

王府的宴席擺開,絢爛但絲毫不刺眼的燈光打在巨型長桌上。

那些座位上分明沒有標注名字,可似乎每個人都清楚自己的位置在何處。

該坐上賓的,該坐下客的,該坐堂客的,大夥很快都坐了下來,雙目含光望著長桌的那一端,那個養著長髯看似中年模樣的男人。

樓賀有些不習慣地坐到了最靠近邊緣的位置,雖說齊王此次宴請人數不多,但此間仍是坐了有上百號人,離那張長桌距離了四五個身位。

“這樣也好,一會兒真要開溜,這裏倒不怎麽引人注目。”樓賀自我安慰道,強壓下心頭的那一絲不爽。

他左右看了幾眼,想觀察一下身邊同座之人都是些誰,卻看到了一雙蒼老卻清澈的眼睛。

白大夫含著笑,坐在樓賀的身側,抱著一條腿,毫無正形。

“白大夫?”樓賀喊了一聲,心頭卻驟然一緊。

最怕的莫過於已經“屈身”坐在外圍,身旁還湊了那麽幾個不好說話的老熟人。

他和白大夫雖說隻是相識,但此次宴會樓賀本就沒資格參與,全憑白大夫的名義方能進入,若是再與其同座,周圍人難免側目。

白大夫哪知這小子心中彎彎繞繞,一雙老而不濁的眼睛盯著樓賀略顯慌亂的臉,笑眯眯地說道:“小子,半月不見,氣血又盛幾分啊。”

樓賀有些不自在道:“托老先生的福,苟活於將軍府罷了。”

白老大夫搓了搓自己花白的胡子,說道:

“一會兒宴席結束,隨我趟去王府裏的醫務室。”

侍女又上一菜,樓賀說道:

“小子隻是將軍府一下人,怕是回報不了老先生如此上心。”

白老大夫看了看有些距離的長桌,又看了看樓賀的小幾,氣笑道:

“你這娃娃,幾個月來外貌是變得器宇軒昂,可氣量是絲毫沒變,就跟你那張桌子一樣,難登台麵。”

樓賀沒想到白老大夫說話這麽直接,心頭微忿就要懟回去,卻與那雙眼睛對視了片刻,而後苦笑了一聲,知曉白老大夫是在說自己初來將軍府時對朱紫盈和他的猜忌。

可那時被告知自己時日無多,又是在帝國這種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難免時刻提心吊膽。

莫看他後來在將軍府時如何飛揚跋扈,卻是因為有珠子給了他憑仗和後路。

想到此處,他隻覺口袋的重量驟增。

抬眼望去,不知藏在何處的監控正散發著淡淡紅光。

樓賀沉下心來,對著白老大夫一拱手,難得的謙卑道:“小子受教,給老先生賠個不是,今夜若是有酒還望老先生容小子敬上一杯。”

白老大夫擺擺手,壓根沒放心上。

齊王府的家仆素質遠高於正常富貴人家,自入座到菜品上齊不過才一刻鍾,那些忙忙碌碌的侍女們上好菜後整齊排開,隨時等候差遣。

一壺小酒擺上了桌。

坐於最上位的齊王端上一杯,眾人紛紛舉杯開席。

氣氛刹那便火熱了起來。

“老先生,小子不懂禮數,先罰一杯。”樓賀斟滿酒杯,對著身側的老者恭恭敬敬地一口飲盡。

白老大夫臉上有著點點笑意,晃了晃不滿的杯子,飲上一口。

“你個娃娃,學什麽貴家少爺,別喝上兩口醉倒在這,老頭子我的醫務室可不留人過夜。”

樓賀擦了擦嘴角,火辣燙意的白酒入喉,臉上湧上了些許紅意,說道:

“那老先生,小子學的像否?”

白老大夫咂咂嘴,夾了一筷子涼菜嚼吧嚼吧,瞥了一眼那垂髫的灰發孩子。

“像也不像。”

樓賀失笑道:“怎麽說?”

白老大夫再瞥了一眼,放下筷子,蒼老的身體坐正,再次凝視那張自己已經看了許久的臉。

這次他不再是以醫者的目光,看那血氣神態,而是以一個曆經世事的老者在看一個後輩,似乎能看穿對方幼稚的靈魂。

良久,他斟滿酒杯,道了一句:

“一身疲態,沉重心思,蕪雜之事盛於心上,不像那瀟灑人間的公子爺,心性卻似那富貴人家,事起必爭,剛愎自我,眼中之人皆是土雞瓦狗凡夫俗子。怪事怪事。”

樓賀略一沉思,驚覺老者之言如若一麵明鏡,將自己照的明明白白,於是再起一杯,半開玩笑半嚴肅道:

“老先生莫非學過占卜之術?未看小子生平就能作此判斷?”

老者搖頭笑道:

“老夫行醫五十載,給富貴人家把過脈,給窮苦人家行過針,給皇室高官開過藥,也給勞役重囚接過骨,人間百態,不說毫無遺漏,好歹也是見了個七七八八。”

不等樓賀肅然起敬,白大夫繼續說道:

“你小子,藏了許多心事,你不說不代表別人看不出來,莫說是我這個老頭子,相信稍微有些接觸,也能知曉個七八。”

樓賀抬起一杯,仰頭便盡。

“老先生教誨的是。”

白大夫望著樓賀見底的酒杯,看著孩童赤紅的臉,擺了擺手。

“你少捧老頭子我,這王府裏我隻是個客卿,幫不了你什麽。無非是醫者本分,能救上一命便救上一命,少蹬鼻子上臉。”

他夾了一筷子熱菜,別具風味的辣菜辣的他噓了兩口氣,嘟囔道:

“不過按你小子氣性,若是不被富貴人家活活打死,前麵那個位置遲早該有你一席之地。”

而後他不可聞地歎了一聲,那頭灰發的命運早已板上釘釘,如何能輕易改變?

樓賀敏銳地捕捉到了那聲歎息,轉過頭去,灼灼的目光盯著桌上的推杯換盞。

看著朱子遊做著每個富貴公子都會做的事,一遍遍站起,一遍遍淺嚐著酒杯,與那些同是富貴人家的公子,還有各個職務的官員把臂言歡。

他有些熟悉這個故事,好像不久的曾經也做過類似之事。

燈影重重,人聲喧鬧。

以一個局外之人看局內之事,恭維巴結之聲不絕於耳,有些嘈雜,有些煩悶,有些豔羨。

連飲兩杯的樓賀心跳加速,感受著胸腔內強力的跳動,除了那些負麵情緒,還多少有些感動。

他捏了捏口袋,似乎想用手心的溫度貫穿布料,焐熱那顆黯淡冰涼的珠子。

然後他提起酒杯,再度飲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