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穀簫人

我患了病,工作沒了心思,心裏常常憂鬱,在城裏便住得膩了。到鄉下河川地的姨家去,先幾回倒好,漸漸也就煩了。這裏雖然人少,空氣也好,但還不是我寬心的地方。姨說:“你去山裏逛逛吧。”悶著無事,我真走去了。

我什麽也不曾帶,隻捧了一支簫。自我煩悶起,這簫就是我的朋友了,我常常避著人吹。它是生長在秀水明山裏的,有著清幽的嗓子,我不想讓更多的人聽著俗了它。它是我的。我的一腔煩悶全灌進它的肚腹,也隻有我,才聽懂了它的價值和意義。

我帶了我的簫,踽踽向山裏去了。

這裏的山,不是那北方的土山,但又不是南方的峻嶺,它就是它的,秀麗的,玲瓏剔透的,完全是一個性格外露的少年的形象了。山裏可能很寒,什麽雜木雜草也長不出,漫山到處便是竹子。

在城裏,從畫刊上是認識這竹子的,《辭海》上也寫過它的形象:修長。今番在此山此地,才知道它竟是長在岩縫石隙中的。遠遠看去,一山都是綠,綠得淺,也綠得深。沒有風的時候,綠得莊重、溫柔,像端坐在堂上的少婦。微風掠過,就打一個酥酥的驚悸,一山都在羞怯怯地顫。

此時正是黃昏,夕陽斜在綠梢兒上,紅光裏滲了綠的顏色,也顯得柔和可愛多了。我揀了河邊的一塊石頭坐下來,看那河源就在山間的竹林裏,白花花地淌下來。流過身下的時候,聲兒是沒有的,顏色卻是碧綠碧綠。我想:是這水染綠了那竹呢,還是這竹洗綠了這水?水麵子上送著涼氣,那一定是竹葉上帶來的。

我吹起我的簫來,悠悠忽忽,原來在這空穀裏,聲調這麽清亮,音色這麽圓潤。我也吹得醉了……我又到了我的境界去,這山,這水,這林子,都是有情物了,它們在聽著我的煩悶。我吹著,想把一腔的煩悶都吹散。我願意將我的簫眼兒,將我的口,變成那山巔上的風洞兒,永遠讓風來去地吹吧!

這時候,我聽見身後的竹林裏,有“空!空!”的聲音響起。在這寂寂的空穀,在這夕照的黃昏,除了我,還有誰肯在這兒呢?我收了簫兒,站起來,腳步捱進竹林去,那“空!空!”的聲音卻沒了,竹子長得很盛,滿枝兒“個”字,拂動起來,泠泠地響。

我又坐在那塊石頭上來,想:這山裏原本是沒有人的了,那“空!空!”的響聲也一定是我的幻覺了。誰還會出現呢,煩的隻有我,悶的也隻有我了。心裏添了一重愁,簫聲更幽幽了,我似乎感覺到那竹葉尖兒,那水皮麵兒,停駐了簫聲,要不,怎麽也在瑟瑟地抖呢?

但是,差不多這個時候,“空!空!”的聲音又響了。我疑惑了,重新走向那竹林去,一切又都悄然,唯有那草叢裏,一點馬蘭花,嫵媚地開放……我竟有些害怕了。

“誰?!”我叫了一聲,但沒有音兒,額上沁出了一層冷汗。

突然間爆起了一串咯咯聲,空靜的山穀裏,是那樣響,立即撞在對麵山林裏,餘音在四下溢流。我驚愕間,竹林裏閃出一個姑娘,一撚兒的腰身,那一雙小巧的腳一踮,站在了我的麵前。眉眼十分動人,動人得隻有她來形容她了,我想:要不是《聊齋》中的那種狐女,便真要是這竹子精靈兒變的吧?

“你?!”我恍惚中說。

“我偷聽你的簫了!”她一直在笑著,末了笑得嘎的一聲,“你是城裏人?有一肚子心思?”

多少年來,誰這麽認真地聽過我的簫兒,誰又能聽出它的意思呢?!沒想這荒山野地,一個弱小女子兒,竟是我的知音!

“你住在哪兒?”我問。

她笑指山腰深處,我看見的隻是臥著的白雲,竹的深綠,那白雲綠竹處的人家。這道河水兒就從門前流來的嗎?

她說她是來砍竹子的,砍了竹做那笛兒、簫兒的,大凡這裏生產的竹樂器,上麵都刻有“空穀佳音”。我看我那簫兒,果真有這四字:噢,這伴我陪我的簫兒,竟有幸回到故鄉來了!

“你們這兒竹子能做簫?”

“你瞧瞧,”她拿手裏的砍刀敲敲身邊的竹子,立即錚棱棱地顫響,“這竹子從土裏一長出來,就是一株歌子,它從地裏吸收七個音兒,就長出一個節來,隨便砍一截兒來做個簫兒吹吹,就發出無窮無盡的音樂的。”

她說得妙極了,像詩一樣動聽。突然那巧嘴兒一搐,收了那笑,說:“但你卻辜負這簫兒了!”

“哦?”

她說:“這簫兒原本是給人帶來歡樂的,可你卻讓它在哭,在怨。你在城裏,為什麽要來這兒一個人吹呢?”

她竟問得這麽厲害,足見這姑娘是我的知音了。我看著她,不知道這話藏在她什麽地方。那麽纖小的身子,又如何砍得動這竹子?

“是的,我太煩悶了,在城裏那麽活著,就像你這麽一個水靈人兒卻深待在這荒山野地裏一樣,人生太煩悶了。”

“煩悶?我才不呢!”姑娘又咯咯咯地笑起來了。她順手指著一根小青竹說:“你看這根小竹子安安分分地生在這山野裏,長大了能派那麽多用場,它才不知道什麽叫煩悶呢!我看你呀,是沒把自己放在適當的地位。”

我說:“是的。”但我奇怪了,她怎麽說這種話?在這麽個地方,她這般年紀,也變得世故了?庸俗了?我就是在簫的哀怨裏找到了我自己,就像這山溪流出山溝來才發現了出路吧。

我突然問起她住過高樓嗎,她說沒有。問她吃過巧克力嗎,她說沒有。問她看過芭蕾舞嗎,她說沒有。

她還是不懂我的啊!

“但我知道你是人!”她說,“你總要吃五穀的。”

她問起我來了,問上到那最高峰看過日出嗎,我是沒有的。問吃過山裏的露水葡萄嗎,我是沒有的。問砍過這做笛兒、簫兒的竹子嗎,我是沒有的。

“你讓我像你們山裏人嗎?我何苦受這種罪?!”

她笑聲又起了,滿山滿穀都是笑的餘響了:“山裏自有我們的樂趣哩!要不能長出笛兒、簫兒?你用的心太多,腦子太緊張,像你這樣的城裏人,壽命才沒有我們山裏人長哩!”

說完,她那小巧的腳兒一踮,輕腿軟腰地閃入竹林去了。一會兒拖出一捆綠竹來,掮在肩上,順條曲徑兒一直走去了。

我呆呆地坐在那裏,看著她在那綠中融了,還聽見那咯咯咯的笑聲飄過來,似乎那笑聲便一直留在這空穀裏了,在那山上,在那竹葉上,在簫眼兒上,在我的嘴唇上。

月亮已經淡淡地上來,那竹在淡淡地融,山在淡淡地融,我也在月和竹的銀裏、綠裏淡淡地融了……我似乎想著什麽,但似乎又沒有想著什麽,我極想再吹出一首吹熟了的憂曲兒,但我害怕吹不響,那嘴唇兒裏、簫眼兒裏,全蓄藏了她那咯咯咯的笑聲哩。

我站起身來,踽踽地往回走,我想起了我那住在河川地的姨,我想起了我那生活的、工作的城市,我一直走,走出了這長滿歌子和笑聲的綠的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