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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掌櫃將息了多日,慢慢緩過來,人卻衰老了許多,他問孫子:剩剩、剩剩,你說這世上啥最沉?剩剩說:石頭最沉。他說:不是石頭沉,是腿沉。剩剩不體會腿沉的事,他就又問:剩剩你說這世上啥最少?剩剩說:糖最少。他說:瞌睡少。自己倒笑了。腿沉得越來越邁不開步,而瞌睡少是他夜裏總是半夜醒來就再合不上眼,他便天未亮起來了竟去廚房裏做飯。陸菊人迷迷糊糊聽見了風箱響,起來見公公做飯,說:爹,你咋沒睡做飯了?楊掌櫃說:做了你們起來就有飯吃。陸菊人說:爹一直不會做飯呀。楊掌櫃說:我學著做,以後我來做飯。陸菊人說:爹吃了十幾年我做的飯了,現在嫌我做的不香了嗎?楊掌櫃流下淚,說:我哪裏嫌你做的不香,可我總不能讓你做一輩子。我琢磨好長時間了,這楊鍾沒了,你還年輕,就這麽下去呀?陸菊人說:爹,爹,大清早的你說啥呀!楊掌櫃說:爹給你說的都是心裏話,你得再找個人家,或者有誰願意,就招過來,那以後不遭人欺負了。陸菊人明白了公公的意思,心裏騰騰地跳,她說:爹,誰欺負我?誰能欺負了我?!楊掌櫃說:那些人……陸菊人說:那些人是急了才胡說的。楊掌櫃說:是胡說,可胡說了就會有人信的,這人嘴裏有毒啊!陸菊人說:爹你放心,我行得端走得正,謠言就是有翅膀它能飛多遠?楊掌櫃說:是真金不怕火煉,可何必讓火燒呢?你別考慮我,我啥都行的。陸菊人說:爹,土地爺在院裏,灶王爺在牆上,我給你說,我不會改嫁也不會招了人進咱家,我就伺候你,把剩剩拉扯大,楊家還是渦鎮的楊家。楊掌櫃扶著灶台,淚水漣漣。陸菊人說:你歇著,你歇著去,讓楊掌櫃回上房臥屋了,她揭開了鍋,鍋裏做的是苞穀麵糊糊,還煮了土豆片,但公公的眼神不好,他沒有發現那些苞穀麵裏生了蟲,做出的麵糊糊上漂著一層蟲子,頓時自己的眼淚再噙不住,嘩嘩地往下流。她把鍋裏的麵糊糊倒掉,洗鍋添水,然後把那些苞穀麵用細羅篩過,重新做麵糊糊,眼淚吧嗒吧嗒還滴個不停。她在檢點自己:為什麽能惹得那些人說自己的不是呢,是自己和井宗秀走得太近了?井宗秀是楊鍾的哥們兄弟,公公和她都幫過他,他又是剩剩的幹爹,怎麽就不能來往呢?楊鍾在時沒人嚼舌頭,楊鍾沒了,真的就寡婦門前是非多了?!是非就是非吧,誰個人前不說人,誰個人後不被人說!陸菊人倒恨了一句楊鍾:你不擔沉你走了,讓我受這號罪!卻又想,這也怪不得楊鍾,那些人是對井宗秀怨恨了又不敢對井宗秀怎樣,拿我發泄了。那也好,隻要不傷害井宗秀,就對我出氣吧。陸菊人擦了眼淚,把飯做好,給公公盛去了一碗,又來叫醒剩剩,給穿衣服,說:這一身才穿了兩天就髒成這樣,你是土蛆呀!從箱子裏再取了幹淨衣服給剩剩穿上,剩剩的鼻涕流下來,拿袖子去擦,她說:不許拿袖子擦!吃了飯出去和明德他們玩去。剩剩卻說:我不和明德玩,他老問我幹爹是不是又到咱家來了。陸菊人說:你幹爹來看望你和爺爺,那算啥,就是來了又咋的?剩剩去吃飯了,陸菊人收拾被褥,用掃炕笤帚掃炕上的灰塵,太陽已經出來了,陽光從窗格進一束,灰塵就在那光束裏活活地亂飛,她心裏隨之也亂了:那些人怨恨了井宗秀就拿我出氣,可老說我的不是,會不會又對井宗秀不好了呢?她打開了窗子,就看到了門樓瓦槽上的貓,她叫著貓,想給貓說:以後自己還是再不去找井宗秀為好,也不要井宗秀來楊家啊。貓從門樓瓦槽上跑下來了,她卻什麽都沒說,去了廚房。
陸菊人從此真的連門都少出了,隻是陪著公公去陳先生那兒看病抓藥,或者和花生去130廟裏燒香禮佛。她是越來越覺得離不開了陳先生和寬展師父。陳先生老是嚴肅著,不苟言笑,那麽高的醫術給人解除病痛,她更愛聽著他的說話,比如十天前陪公公去看病,陳先生給一個病人說:誰不得病,吃五穀就生百病麽,都不生病,還要我這郎中幹啥呀,是六指指呀,吃飯總不是頓頓白米細麵的,是要吃些粗糧吧?煩心的事誰沒有,天都有個刮風下雨的,痛苦,揪心,煩惱,委屈,置氣,不如意,就是人一生中的必需的粗糧麽,就是那些刮風下雨麽。五天前再去抓藥,陳先生又給一個病人說:你說給你活哩還是給別人活哩,唵?別想得那麽多,你記住,許多想法最後都成了疾病。她就覺得陳先生是專門為她說的。而去了130廟,當寬展師父坐在那裏誦經,樣子是那樣的專注和莊重,她和花生也就坐在旁邊,穩穩實實,安安靜靜,寬展師父的嘴唇在動著,卻沒有聲音,但她似乎也聽懂了許多。誦經完了,寬展師父就一直微笑著,給她們磨搓著那桃核做成的手串,給她們沏茶,然後吹起尺八。花生竟喜歡上了尺八,寬展師父也就教花生,也讓她學,但花生已經能吹響尺八了,斷斷續續還吹奏一首曲子,她吹不響,而且指頭太硬,總是按不住那些孔眼。
陸菊人盡量變換著飯菜的花樣,讓公公每頓能多吃一碗。她做稀飯,今早是熬大米粥,明早就做苞穀糝湯,後天早上便又在粥裏或湯裏煮上了綠豆、扁豆和芸豆。麵條也是這一頓吃撈麵,下一頓吃鹵麵,調麵的臊子裏盡量的有豆腐、山藥、木耳、黃花菜,還時不時做些糍粑、水煎包子、土豆粉黏黏和甜米甑糕。公公的身體一天天恢複過來,剩剩卻仍是頑皮搗蛋,在外和一群孩子在土堆上玩占山頭,他總要跛著腳不顧一切地就撲上去,即便被別人推下去摔得流鼻血,他用手一抹,抹出個大花臉又衝上去。在他占領了山頭,別人來攻,他腿蹬不了,用手抓,用頭頂,死命地打鬥,有一次就把那個叫明德的打下土堆了,一雙鞋還在土堆上。明德就叫:井宗秀!井宗秀!鎮上的孩子們吵架,都以叫出對方父母的名字為最解氣的罵,明德沒有叫楊鍾或陸菊人而叫著井宗秀,剩剩也知道是什麽意思,紅了眼,把明德的一雙鞋扔到附近一個廁所的糞池裏。明德哭著回去,他爹就領著明德來楊家尋事。陸菊人剛出了院門碰著明德爹,她清楚明德爹也背地裏說過她壞話,見了麵她還是扮個笑臉,說:啊他伯你吃過飯啦?明德爹說:氣飽了!陸菊人說:喲,啥事陣氣的?明德爹說:你剩剩把明德的鞋扔到糞池了,你說這咋辦呀?!陸菊人立即喊出剩剩,問是不是把明德的鞋扔到糞池了?剩剩說:他是敗將,他還罵我!陸菊人當著明德父子的麵就打剩剩,剩剩強,不哭也不跑,站在那兒讓她打。明德爹說:這鞋扔了就扔了?陸菊人說:扔在哪個糞池,我去撈。明德爹說:那鞋臭了還咋穿?陸菊人隻好從剩剩腳上脫下鞋賠,明德爹才拉著明德走了。人家一走,陸菊人就抱住了剩剩,恨道:我打你,你為啥不跑,你就那麽傻的讓我打呀!撩起衣服看打青了沒有,再去鐵勺裏給剩剩炒了一顆雞蛋。
剩剩不再和明德一塊兒玩了,而蚯蚓給楊掌櫃送來了米酒和糕點,蚯蚓的腰裏別了個木頭手槍。剩剩又嚷著他也要木頭手槍,蚯蚓不給他用木頭做,說給你做了你就和我一樣了。剩剩哭鬧不止,陸菊人就拿紅布包纏了用禿了的掃炕笤帚,做出的手槍比蚯蚓的還好。
蚯蚓過後還替井宗秀給楊家送過一次醪糟,陸菊人就告訴他:不準再來送了,送來也不收。果然再看到蚯蚓來,她就關了院門。蚯蚓在院門外叫著剩剩,陸菊人讓剩剩不要出聲。蚯蚓說:剩剩,送來的是瓊鍋糖,你不吃瓊鍋糖嗎?剩剩說:我不在!蚯蚓說:你不在咋能說話?陸菊人開了院門就斥責蚯蚓,把蚯蚓趕走了,剩剩卻因沒吃上瓊鍋糖哭鬧,陸菊人就罵剩剩那麽賤,別人的東西你吃什麽吃,又罵他死強活倔,不聽話,出去打不過人偏還和人打架,就說:唉,知道你這樣,我就不該生你!說過了心裏想:罵啥哩,剩剩的毛病哪一樣不就是楊鍾的毛病?不就是自己的毛病?當初並不愛著楊鍾還不是嫁了楊鍾,不想生孩子還不是就生了剩剩,一切錯,都是自己需要錯啊!以後陸菊人也不讓剩剩單獨出去玩,她陪著公公去陳先生那兒就帶了剩剩,她和花生去130廟也帶了剩剩。日子過得安然,院牆根那一蓬迎春花蔓就野蠻地生長,裏邊住了無數的蛐蛐在叫,腳一跺聲就停了,過一會兒,又是一片響。
女人總是過幾天心緒不好,氣色暗淡,過幾天了又精神起來,人也顯得光鮮。陸菊人的好心情差不多半個月了,這天早晨她收拾了桂樹旁的那盤石磨,要磨些苞穀,公公年紀大了不能一塊推磨,她讓剩剩去叫花生來幫她。花生人還沒來的時候,她把一鬥苞穀倒在了磨頂上,霧剛剛散去,一隻鳥在桂枝上唱歌,她就有了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清爽和愉快。覺得在這世上她不想要多餘的任何東西,也不眼紅和嫉恨誰,曾經遭受的那些苦和難,都過去了,忘了,現在上有公公,下有剩剩,家裏雖不富裕也是有吃的,有穿的,這就多好啊!她拄著磨棍,仰頭看著天,天上瓦藍瓦藍的,而柳嫂家的煙囪冒著炊煙,煙升到高處便全是雲?了。
花生來了後,花生說:姐今日抹了什麽胭脂粉,臉這麽紅潤的?陸菊人說:你一來,我還能紅潤個啥?兩人抱了磨棍推起了石磨,石磨的上扇和下扇咬噬著,磨頂上的苞穀不停地往下漏,磨盤上的糝子和麵粉就堆起來,發出呼呼嚕嚕的響聲。花生又說:姐,這石磨是一張口哩!陸菊人說:你咋能想到這?是口,其實是人的口,這張口把多少糧食都吃進去了。石磨並不甚重,推石磨卻永遠是原地轉圈兒,推著推著,倒搞不清是人推著石磨轉圈兒,還是石磨帶著人轉圈兒。花生突然就笑了,說:好像咱沒走多少路,可一圈一圈的,這磨一鬥苞穀,相當走到龍馬關了。陸菊人說:是麽,這就像過日子,一天一天我也就老了。花生說:姐才比我大幾歲呀,你要老了那我也老了。陸菊人說:你可不敢這麽想!你知道用牛推磨子為啥給牛要戴暗眼?花生說:怕牛發暈。陸菊人說:牛戴上暗眼不看了也就不暈了,你花朵兒還沒開哩,別也想不該你想的事。花生說:我是學你樣兒麽。陸菊人說:好,好,咱都不老!
兩人正笑著,蚯蚓又從巷裏跑來了,手裏拿著一包人參,問楊爺呢,這人參要給楊爺的。陸菊人說:你楊爺不在,楊爺也不要!蚯蚓說:旅長給的不要?!陸菊人說:誰是旅長?蚯蚓說:井旅長你不知道?預備團改成預備旅了,這是旅長要送六軍的軍長的,剩下一包,讓我拿來給楊爺補身子的。陸菊人停下腳步,石磨便不轉了,她說:預備團改成預備旅了?!蚯蚓把人參放在磨盤上就走了,陸菊人對花生說:團咋能成旅了?這蚯蚓胡說哩!但她不推石磨了,蹴下身捏了捏腳,說:真是胡說哩,啊,你楊伯在鋪子裏,讓我半晌午了把那邊小板櫃的鑰匙給他拿去,我咋就忘了!花生你歇一歇,我去鋪子很快就來的。說完就小跑著出了巷子。
陸菊人出了巷子,卻並沒有去壽材鋪,倒是急急要去陳皮匠家,想著預備團真是改成預備旅了,陳皮匠肯定是知道的。正走著,天上有一群白鳥排成人字形飛過,陸菊人要看是丹頂鶴還是黑頭鸛,腳卻踩著了一塊半截磚,半截磚跳起來碰了腳脖子,一下子疼得跌坐在地上。揉了揉,腳脖子沒有碰破,卻想:我這是咋啦,去問陳皮匠什麽呀?這才知道自己心裏仍是牽掛著預備團和井宗秀的!她耳臉迅速地燒了一下,忙站起來,跺了跺腳,沒事了,再拍打著身上的土,轉身又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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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旅被收編後同馮玉祥原來的12師合成西北第六軍,預備團更弦易主也姓馮不姓蔣了。來渦鎮救援的那個連沒有再走,多了些人數,多了些槍支彈藥,還有了一門山炮。預備團雖然還是預備,卻水漲船高,從此團變成旅。重新建製,井宗秀是旅長,杜魯成是參謀長,周一山是主任,除三個營升為團外,再增設一個第四團,團長由救援來的連長王成進擔任,而陳來祥則做團副。陳來祥不願意,擔心王成進是正規軍出身,又是南方人,難以適應。井宗秀說:你那角色非常重要,能適應要適應,不適應也要適應,你必須去,也隻能你去,明白嗎?陳來祥不明白,但他畢竟聽井宗秀的,還是去做了團副。
西北軍官兵都是灰軍服,荷葉帽,腰係皮帶,在胳膊上佩戴圓形藍底紅邊白字的臂章,預備團改為預備旅了仍黑衣黑褲黑鞋黑綁腿。六軍經過縣城時,軍長給麻縣長說召見一下預備旅的人,麻縣長連夜派人送信到渦鎮,第二天一早,井宗秀、杜魯成、周一山就趕到縣城,先去見了麻縣長,再由麻縣長領著去見軍長。但周一山說去兩個人就夠了,他找酒店訂下酒席,見過了軍長就和軍長、縣長一塊兒吃頓飯。井宗秀覺得周一山不去也行,就讓酒席訂在一品香酒樓上,說:上次他阮天保沒吃喝成,咱美美來一頓!井宗秀和杜魯成見了麻縣長,麻縣長說六軍晚上就要開拔,他因要安排籌來的糧草,讓他們自己現在直接去。兩人又打問著去了軍部,竟也在原保安隊大院。軍長一見井宗秀、杜魯成的裝束,眉頭皺起來,說:這哪兒像西北軍啊!井宗秀以為會從此發軍餉,就報告著預備團的起根發苗,強調了現在的困難。沒想軍長卻說預備團的情況他大致知道,雖是六軍的預備旅了,以前怎麽著現在還怎麽著,軍餉自籌。井宗秀有些失望,說:那我們可換不了行頭。軍長便笑了笑,說:預備旅,預備麽,老鼠尾巴上的瘡呀!見過了軍長,杜魯成說:軍長的話啥意思?井宗秀說:老鼠尾巴上的瘡擠不出多少膿麽。杜魯成說:這壓根兒把咱們沒當一回事麽!叫咱們來就是認認臉?他娘的,把團變旅那不是把貓叫了個咪?!井宗秀卻說:叫個咪好啊,有這個咪更能逼鼠,趁勢發展壯大啊!兩人去請縣長吃飯,井宗秀說:別苦愁個臉,笑著!杜魯成就笑了一下,他一笑,臉越發像是個南瓜。
周一山在一品香酒樓訂了包間,又點了八個涼菜十二個熱菜,熱菜是四炒四煮四蒸。點畢,估摸井宗秀他們一時還來不了,就到街上去買紙煙,紙煙鋪子在縣城廣場邊,廣場上空空****豎著一個旗杆,旗杆上沒有旗,旗杆下卻臥著兩隻狗。周一山買了紙煙自己先吸起一支,便見兩隻狗相對著汪汪叫,倒覺得有趣,待到後來叫聲平緩下來,你一句他一句像是在說話,聽著聽著竟聽出狗在說它們的過去,哀歎過去它們是山上的虎,現在卻成狗了。周一山笑了笑,不再理會,轉身回一品香酒樓,沒想一到酒樓門口,店小二便說客人已經到了,忙跑上二樓包間,果然井宗秀、杜魯成正陪麻縣長喝茶說話。井宗秀把周一山介紹給縣長後,就訓周一山:你跑哪兒去了,也不接接縣長?周一山說他去買紙煙了,沒料到你們來得這麽快,便給麻縣長賠不是,再叫喊店家快上菜上酒。
麻縣長似乎沒有生氣,談興高漲,酒菜上桌了,還繼續說:偌大的秦嶺裏,土生土長的武裝是不少,可是能打著六軍旗號的隻有你們預備旅啊!井宗秀和杜魯成都在說著多虧縣長啊,站起來分別給麻縣長敬酒。麻縣長喝過幾盅酒,臉色通紅,說他不勝酒力,頭暈了,不能喝了,井宗秀還是把六盅酒合倒在一個碗裏,再給麻縣長添上一盅,說:我再敬你一盅,我喝這一碗!麻縣長就把那一盅喝了,扶著桌子坐下,卻手指了井宗秀,說:井宗秀你外表和內心不統一呀……手半天不放下來,井宗秀愣了一下,周一山忙過來倒茶,麻縣長打了個嗝兒,手放下來了,說:還有這麽好的酒量,海量麽!井宗秀就笑了,擺著手說不行。杜魯成已經喝得滿頭冒汗,腳底下拌開蒜,就說:宗秀能行哩,別看他長得白白淨淨,我和一山都沒胸毛,他倒有胸毛哩!周一山說:井旅長從來沒說過一句硬話,但從來沒辦過一件軟事啊,你選人真是選對了!麻縣長就說:啊,啊,是不是?!周一山說:杜參謀長,咱倆給麻縣長一塊兒敬敬。杜魯成說:敬,敬。提了一壺酒過來。麻縣長說:我不能再喝了!杜魯成說:你不要喝,讓一山隻給你添上,我也喝不了酒,沒有你就沒有預備團預備旅,你又對我有知遇之恩,我把這一壺酒喝了,讓我肚裏難受去,我才能表達我的心情麽!一仰頭,咕嘟咕嘟把一壺酒喝了,眼睛就直起來。麻縣長舌頭開始發硬,說:豪氣,你們都豪氣!那我給你們說。說什麽,他卻一時說不上來,又打了個嗝兒,終於說:我說,平川縣現在沒了,保安隊,預備旅就該駐,駐紮到縣城來,來麽!杜魯成也說話不連貫了,說:到縣城?麻縣長說:到,到縣城來!杜魯成就叫道:宗秀,你聽到嗎,縣長說讓,讓咱到,縣城來!他就拍起手了,又對麻縣長說:這好啊縣長!渦鎮說是好,但水池淺,淺水池子灘,遊不了龍麽。手一直在拍。周一山怔了一下,突然醒悟了剛才聽到的狗話,便走出包間了,叫道:旅長旅長,這酒沒有了,你來看再點些什麽酒。
井宗秀出來了,說:點最好的酒麽,縣長的話你聽見了,他怎麽有這個意思?周一山說:我就給你說這事的,你同意預備旅進駐縣城呀?井宗秀說:他或許也是為咱好。周一山說:縣城條件是比渦鎮好,但去不成。就說了他聽到的狗話。井宗秀說:你能聽鳥語還能聽了狗話?周一山說:這縣是不是叫平川?井宗秀說:嗯。周一山說:縣城這地方原來是不是叫平川寨,平川縣就是平川寨起的名?井宗秀說:嗯。周一山說:你屬虎,渦鎮就在虎山下,古話說,虎落平川不如犬。井宗秀說:我知道了。就進了包間。
杜魯成還在給麻縣長說:要是駐紮到縣城了,縣長,我天天可以,拿酒去敬,敬你呀!他還在拍手,但沒有響聲,是兩隻手拍不到一塊兒,拍空了。井宗秀撥了一下,說:你坐下。杜魯成坐在了椅子上,椅子滑了一下,杜魯成差點跌在地上,說:我沒醉,沒醉。井宗秀說:縣長,是你讓預備旅從無到有的,我和杜魯成吃水不忘挖井人,就是不認娘老子也要認你!杜魯成說:就是!井宗秀說:你讓預備旅來縣城,你是對預備旅好,這我知道,杜魯成、周一山也知道。杜魯成說:知道!井宗秀說:但我想,縣城大是大,周圍又都是一趟子平,這是好處,不好處的是進無攻,退無守。而城牆倒坍了一半,周圍的每個縣城都比平川縣城堅固吧?咱不說方塌縣十幾年前逛山提了縣長的頭,單這幾年,桑木、三合、麥溪也是多次被遊擊隊攻了進去。既然這老縣城不安全,何不就到渦鎮去?渦鎮是小,它三麵環水,一麵靠山,人口眾多,商貿還繁榮,你也曾說過把渦鎮弄好了你也要去渦鎮麽。麻縣長說:我說過這話?井宗秀說:你說過。麻縣長說:我這酒真是喝多了,我說過?我要是說過那也在鼓勵你們爭個氣,好好幹麽。井宗秀說:我們就是爭口氣地在幹著,渦鎮現在真的不是以前的渦鎮了,你應該到渦鎮去。縣長你認為呢?麻縣長看著井宗秀,井宗秀變成了兩個井宗秀,三個井宗秀,而杜魯成愣了半會,突然拍著腦門說:啊這好,這好麽,宗秀你,你咋能想,到這一點呢?麻縣長眼睛黏得厲害,眼前的三個井宗秀又合成了一個井宗秀,說:你這麽個想法,這行嗎?井宗秀說:你是縣長,你去了那兒就是縣政府,縣政府在那兒就是縣城麽。預備旅幹啥的,是保護平川縣的,保護縣政府的,保護縣長的!麻縣長說:酒喝高了,腦子不轉了,這我,我得考慮呀,考慮。井宗秀說:你是要考慮,就是決定去,這也不急,我們還得在渦鎮給你修個縣政府,一切安排就緒,再來接你。井宗秀看著麻縣長,卻給杜魯成說:魯成你倒酒,咱三個一齊給縣長再敬一盅!杜魯成站起來去拿酒壺,卻一手捂了嘴,一手在窗子上摸,說:門呢,咋把門沒開?周一山說:門在這兒。杜魯成還沒轉過身,哇地就吐了。
第二天,井宗秀、杜魯成、周一山返回渦鎮,渦鎮要比縣城冷。屋簷上吊了冰掛,街麵上也一層冰溜,雖然沒有風,空氣裏仍像是有刀片子。差不多的人都縮脖袖手,小心翼翼行走,臉前就浮一團白氣,忽上忽下。但孩子們卻熱鬧著用竹竿戳那些冰掛,咵啦,咵啦,冰掛摔下來碎成一堆玻璃渣子,或者把凳子反放在冰溜上,推動了再跳上去,可以滑行十多丈。
井宗秀並沒有多添衣服,還剃了發,光著頭不戴帽子,杜魯成在集市上買了好多木炭,給旅部的每個房間裏生火盆。井宗秀也是不要。杜魯成說:你是還興奮著,血流得快才不覺得冷?井宗秀笑著說:也可能吧,選址的事我思忖了,想把縣政府就搬到這裏,旅部還是回城隍院去。杜魯成說:這屋院住家做旅部都是夠闊氣的,但做縣政府就小麽。井宗秀說:是小了點。如果把醬貨坊移走,拆了我那老宅子重蓋呢?杜魯成說:那一排院前門都向東,就是新蓋,門也隻能向東或向北開,而天下衙門都是向南開呀。井宗秀說:嗨,我把這忘了!杜魯成說:縣政府還真搬來嗎?井宗秀說:到現在你還懷疑?杜魯成說:縣長說他考慮,他如果考慮了不來呢?井宗秀說:他不來誰保護他呀?!杜魯成就嘿嘿笑說:你是說他不來也得把他搶來!
自後的多日裏,鎮上人總是看見井宗秀騎著馬在街巷各處走動,不像是在遛馬,也不像是在巡邏,而衣服單薄,光頭,圍巾搭在脖子上,隨著馬步在身子兩邊甩動。
住在中街油葫蘆巷口的馬婆婆一直做柿餅買賣,秋後從黑河岸的峪裏收購了硬柿子,褪去皮,一層一層在屋簷下的簸子上晾軟,就又取下來坐在門口把軟柿再捏成餅。她捏著柿子,拿眼睛看著街上行人,腳癢了,手便塞到鞋殼裏摳摳,接著又捏柿子。賣醋的許灶挑著兩桶醋往過走,說:啊馬婆,你摳腳哩還是捏柿子哩?馬婆婆說:我哪摳腳了?你醋坊哪一個甕裏不是漂一層蛆的!上次我去了一次,今輩子我都不吃了。許灶說:你不吃井旅長吃哩,這就是要給城隍院送的。馬婆婆說:井宗秀升了旅長啦?許灶說:旅長啦。馬婆婆說:那他咋還穿得像黑老鴉一樣的?屋簷的瓦頭上咵地就掉下一塊冰掛,砸在了柿子筐上,馬婆婆啊了一聲,看見不遠處站著蚯蚓,就罵道:你碎?用彈弓打的?蚯蚓說:誰是黑老鴉,你才是黑老鴉!一老一少吵起來。陸菊人正好從巷裏出來,忙喊著:蚯蚓你挨打呀,你跟婆婆頂嘴?!
陸菊人早晨一起來就在家裏用麻紙疊衣裳,再過兩天就到了十月一日了,十月一日是鬼節,要給亡故的親人送寒衣。陸菊人給婆婆疊了一套,裏邊塞上棉花,給楊鍾疊了一套,裏邊塞上棉花,又疊了一套,塞上棉花了,說:給你兩套!剩剩在旁邊看著,說:你給誰說話?陸菊人說:給你爹。剩剩說:紙做的衣服能穿嗎?陸菊人說:紙在陰間就變成布了。剩剩說:啥是陰間?一直坐在門檻上吸旱煙的楊掌櫃眼淚流下來,見剩剩看他,起了身往屋外走。陸菊人說:爹,你出去呀?楊掌櫃說:我到鋪子去。陸菊人說:又沒生意,你就在家裏,我再給炕洞煨些火。楊掌櫃已經到了院門口,說:門老關著哪裏會有生意?!楊掌櫃一走,陸菊人給雞喂了食,對門樓瓦槽的貓說:看好家啊!把疊好的寒衣和燒紙香燭裝在籠裏,拉了剩剩出了門。在巷道裏,剩剩還在問:娘,咱要去爹的墳上嗎?陸菊人說:去墳上,想你爹嗎?剩剩說:我想見爹。陸菊人說:是你爹想見你。這時候就看到蚯蚓和馬婆婆在吵嘴。她叫過來了蚯蚓,說:你還不快跑,馬婆婆不打你,她兒子一會兒出來打你!蚯蚓說:我是預備旅的人,他打我?!陸菊人說:你們旅長忙啥哩?蚯蚓說:縣政府要搬到渦鎮,旅長忙著要選地方哩。陸菊人說:哦!但她覺得蚯蚓在撂天話,就說:那你咋沒跟他?蚯蚓說:我嘴饞了想吃肉,但沒錢,在鹵肉店我說我是給旅長拿肉哩,他知道了就不讓我跟他了。陸菊人說:打你的嘴!蚯蚓真的就打自己的嘴。陸菊人就笑了,突然說:我教你個辦法他肯定又要你了。蚯蚓問什麽辦法,陸菊人就從籠子裏取了一套寒衣,告訴蚯蚓去紙坊溝旅長他爹的墳上燒了,他爹會托夢給旅長讓你還當警衛的。蚯蚓說:真的?陸菊人說:不哄你,快去快回。蚯蚓把寒衣塞在懷裏擰身就跑,陸菊人又叫住了,給了他一包火柴,叮嚀:火柴如果潮了,放在耳孔裏暖一會兒再擦。這事不要給任何人說!
陸菊人和剩剩去楊家墳上送了寒衣,下午就回來了,紙坊溝比楊家墳地遠了三四倍,蚯蚓卻是小跑著去小跑著來,竟回來得還早。第二天一早,蚯蚓故意在預備旅部門前轉悠,成心要碰上井宗秀。是看到井宗秀了,井宗秀也看到了他,但井宗秀沒有理他。到了中午,蚯蚓再看到井宗秀騎著馬過來了,就拿瓷片劃破額頭,血流下來,坐在街道中間。井宗秀勒住馬頭,說:你怎麽啦,血頭羊?!蚯蚓說:我給你當警衛!井宗秀一鬆韁繩,馬又往前走。蚯蚓跳起來說:你爹沒給你托夢?井宗秀沒有理他。他看著井宗秀的臉,看出井宗秀的爹並沒有給井宗秀托夢,躍了一下抓住了韁繩,說了陸菊人讓他去紙坊溝送寒衣的事。井宗秀再次勒住了馬,看著蚯蚓,問:十月一啦?蚯蚓說:我不知道。再問:你幾時去的?說:昨天就去的。井宗秀往東南看了一下,東南方向有楊家,但中街的房屋高,根本看不到楊家的屋院,而東南的天空上浮著一朵雲,像是一隻風箏。井宗秀整了整圍巾,說:把額顱上的血給我擦幹淨!
這個傍晚,井宗秀沒有騎馬,在130廟門口甩著手踱步子,他是在丈量從廟裏的第一塊巨石到街麵有多長,如果前邊蓋了房子,影響不影響廟的山門?蚯蚓已經臉麵幹淨,戴著了一頂破氈帽,遮住了額顱上的傷口,腰裏別了木頭槍和彈弓,又是井宗秀的尾巴了。廟裏的尺八聲潮水般漫來,有許多人要去菩薩殿送油燒香了,而先把紅布帶子係在山門前的樹枝上,昭示著他們要祈禱的願望或是願望已經實現了再次來表達感激。有人竟用朱紅漆塗染了山門兩邊石獅子的眼睛,蚯蚓在問:這是為啥?那人說:不覺得獅子活了?蚯蚓說:活了?!那人說:活了咬你!蚯蚓又和人爭執起來,說:咬你!井宗秀到底覺得在這裏建縣政府仍是不理想,一時心裏空落,便沒理會了蚯蚓,自己信步往街上走了。
楊掌櫃還在鋪子門口割紙紮用的蘆葦眉子,身邊的火盆裏炭塌了,才拿火筷子往起撬,看見有人提著一吊子豬肉,說:正財,你過來,過來!馮正財過來了。楊掌櫃說:又買肉啦?馮正財說:咋能又買肉啦,十月一日了麽,鬼都收衣收衣的,多半年了咱也得油油口麽!楊掌櫃說:嘿嘿,讓我這個口先油油。他伸出了左手的虎口,右手把那吊肉上的板油摳出一小疙瘩,在火上烤熱了,塗在虎口的血裂子上,塗上這熱油了血裂子就愈合得快。馮正財卻說:啊井旅長,轉啊!楊掌櫃一抬頭,是井宗秀也走過來。井宗秀說:我路過,看看楊伯。馮正財說:這肉,你拿去吃吧。井宗秀說:這我不能拿,你多半年了才油個口麽。馮正財就笑著說:那我走呀。提著肉走了。井宗秀說:楊伯你也不歇著,身子剛恢複又忙活?楊掌櫃說:割眉子也是歇著。你到火跟前坐,我給泡壺茶。井宗秀坐到了火盆邊,把一雙腳放上去,鞋底就嗞嗞地冒氣,說:是到十月一日啦?楊掌櫃說:這日子是跑哩,明天就十月一日了。十月一日,渦鎮的習俗除了給亡人送寒衣燒紙外,活著的人都講究在家要吃一頓餃子的,自從有了剩剩,這一日楊掌櫃都讓楊鍾把井宗秀叫到家裏的。楊掌櫃說:你明日不外出吧?井宗秀說:不外出。楊掌櫃說:我還思謀讓誰給你帶話哩,你卻來了,那像往年一樣,明日中午到家來吃餃子。井宗秀說:那好麽。最近忙糊塗了都不知道十月一日到了,可能是吃慣嘴了,到時候竟就自己來了。楊掌櫃笑著說:這就對了,宗秀!楊鍾在不在,每年這一天你都要記著來吃餃子。楊掌櫃把茶壺放在火炭上了,淚卻流下來,忙低頭吹火,揉了眼睛,說:灰嗆了。啊你把那個扇子給我。井宗秀進屋在櫃台上取了個竹扇,楊掌櫃一下一下扇起火,兩人半天都沒有了說話,茶壺就開始咕嘟咕嘟地響。待到茶熬好了,喝著說話,他們都避免楊鍾的名字而隻說十月一日吃餃子。楊掌櫃就提起了十幾年前的事,他和井宗秀的爹也是在這裏熬茶喝,井宗秀、陳來祥、鞏百林還有馬岱在桂花樹下玩,說起中午吃過餃子,鞏百林說他娘做的餃子是世上最好吃的,陳來祥說他娘做的餃子是世上最好吃的,兩人爭論不休,讓井宗秀評斷,井宗秀卻說我娘做的餃子才是世上最好吃的,惹得他和井宗秀爹在鋪子裏哈哈大笑。說完,楊掌櫃問井宗秀:你還記得不?井宗秀說:我記不得了。楊掌櫃說:這我記得!卻發感慨:又是過十月一日了,現在卻是你們這一輩鬧這事了。井宗秀說:我們再鬧這事,還得你老指教麽。楊掌櫃說:不中用了,自己都照顧不了自己了,昨日中午我路過皂角樹下,那裏坐了六七個老漢老婆的,低眉耷眼地在那裏曬太陽,半天沒人說話,即便有人說話了,別的人也隻是點點頭,我心裏就想,唉,都是等著死的人了。井宗秀一時又不知再說些什麽,正好蚯蚓滿頭大汗跑來,說:旅長你咋在這兒呀,我快尋瘋了!井宗秀趁勢告辭,楊掌櫃站在門口送他,還在叮嚀:明日中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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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到了明日,陸菊人一早就讓公公到街上去買豆腐和韭菜,公公回來卻買的一塊豆腐和一包地衣,說沒有賣韭菜的,倒有人拿了這一包幹地衣,他全買了,地衣是稀罕物,做餡要比韭菜好吃。陸菊人當然喜歡,當下就用水泡了地衣,自己拿了升子去花生家借麵。開年以來,家裏的糧食緊張,磨麥子不是在麥子裏摻了白苞穀或黃豆綠豆磨出的是雜粉,就是純磨麥子也都一個羅到底的連麩子粉,而大前天花生家磨麥子,來她家借過細羅,說是她爹生日到了,羅些頭遍粉要擀長壽麵的。陸菊人便去問還有沒有頭遍粉,有了借她一升,過後她再還的。花生說:不就是一升麵麽,誰叫你還呀,權當我這當小姨的給剩剩送頓餃子!陸菊人說:我給土地神蒸些貢品的。她端了麵粉,小心翼翼地往回走,心裏想:我這是哄了神啦!回到家,把一升麵全和水摻了,麵團揉了三遍,用濕巾蓋起來放在案板上醒著,開始揀起地衣。地衣是長在沙坡草叢中的仙物兒,必須是雨後天晴了才有,也必須是太陽一竿子高前要去撿,大正午太陽一曬它就又沒了。因為長在沙坡草叢裏,它就常沾著沙子和草屑,揀得不淨了吃起來磣牙。泡在水盆裏的地衣全發開了,油黑油亮,一朵一朵,像開的花。陸菊人拿起一朵,細細地掰開每一個皺,把草屑捏出來,又在水裏不斷地涮,涮到沒有沙子了,才放在篩子上,再去清洗另一朵。這樣的活兒非常費時,她蹴在那裏腿困了麻了,坐在小凳子上,而坐在小凳子上一直彎著腰,腰也酸疼,後來就幹脆坐在地上。她不急不慌,一絲不苟,是那樣地有興致,好像是在繡花,生怕哪一針紮得不是地方。當清洗出一朵了,覺得那地衣不是長在沙坡草叢,是從自己手裏生出來的,就想:地衣這名字誰起的,是土地冷了自己生出的衣服來穿,還是神看著土地**賜給了衣服?要賜衣服怎麽不賜彩色的衣服,黑顏色真的好嗎……黑衣黑鞋黑裹腿黑旗子,陸菊人不經意地笑了一下,她覺得自己的胡思亂想可笑。楊掌櫃在院角的那一小塊地裏掐蔥,又在牆根的那一棵花椒樹上摘椒葉,花椒早都摘了,椒葉還有沒落的,他說:椒葉是幹了點,剁些攪在餡裏能提味的。你去借麵粉?陸菊人說:花生家才磨了麥,是頭遍粉。楊掌櫃說:雜粉就行了麽。還沒揀完嗎?地衣好吃是好吃,就是費事。陸菊人說:不費事,爹,我再用清水過一遍就好了。陸菊人終於把地衣揀洗幹淨,就把豆腐切成片,再把片切成小塊,和地衣一塊攪和了在案上用刀剁。她是從左邊往右邊剁,再是從北邊往南邊剁,刀提起來並不高,節奏緊湊,啷啷啷,啷啷啷,頭上發髻奓著的一綹頭發就歡樂地跳躍,同時腳在地上踏著點子,腮幫子在顫,衣服在顫,她感覺到衣服裏的奶子已經變成了活活的兔子。剩剩跑過來說:娘,我也要剁,我也要剁。陸菊人臉卻紅了,說:剁好了,再剁成泥就不好吃了。一遍一遍地調鹽,調花椒粉,調一遍,抄一口嚐嚐,又調一遍,再抄一口嚐嚐。就開始揉麵團,揉了個沒完沒了。打到的媳婦揉到的麵,陸菊人不覺就想到了楊鍾生前的話,那時她揉著麵團要蒸饃或擀麵條時,楊鍾坐在一旁就這麽說,她生氣偏就不再揉了。但現在揉著麵團,似乎覺得楊鍾還坐在灶火口那兒。看了一眼,灶火口什麽也沒有,心想再沒人能給她說這話了,就小聲說:你要有靈,你今日回來吃餃子,第一碗餃子先給你端上。揉好了麵,擀開來,頭遍粉真的是又筋又光,好像是用擀杖把一堆雲碾開了,案板上鋪上了一張白紙。陸菊人用碗底在紙麵上按,按下的圓橢,一片一片壘起,就包餃子了。包餃子是陸菊人拿手的活,餃子皮包上餡後,隻把皮子邊折在一塊,雙手合起來一葳,那麽快地一顆圓鼓鼓的又十分精美的餃子就捏成了。捏成的餃子一顆顆放在翻過來的絲羅底上,擺列得整整齊齊。楊掌櫃在旁邊看了一會兒,洗了手說:讓我包些。楊掌櫃要包,剩剩也要包,楊掌櫃除了那天做過一頓麵糊糊,從來沒在廚房裏動過手,他也來包,陸菊人很高興,但楊掌櫃先要把放了餡的餃子皮折起來捏緊邊兒,然後雙手也去葳,不是餃子扁了就是邊兒太長。而剩剩完全是玩,包出來的簡直是個死麵疙瘩,包一顆扔在絲羅底上,楊掌櫃說:要擺整齊,擺餃子沒行,娶下媳婦沒樣。陸菊人就哧哧地笑。楊掌櫃說:你包的咋那麽鼓,是餡要多嗎?陸菊人說:葳的時候手心要虛著,外緊內空。她給公公和兒子示範著,而楊掌櫃和剩剩仍是包出來的不好看。楊掌櫃說:剩剩,咱不糟蹋了,咱到巷口等去。爺孫倆一走,陸菊人繼續包餃子,她得意著公公是個慈善的公公,兒子是個可愛的兒子,更得意自己餃子包得好。就是呀,娘家那麽窮的,小時候一年到頭吃不上幾頓餃子,而自己卻能包得這麽好,全鎮上恐怕也沒人能比她包得好了。她把一顆餃子包好後放在了手心,想象著這該是個什麽小動物,便又看見了小動物的身上清晰地印著她手上的紋路,忍不住把餃子的兩個角兒捏長了一些,認作是小動物的耳朵,再將自己中指上的紋也印上去。她是十個指頭的鬥紋。鬥紋有福,這是陳先生來壽材鋪時曾給公公和楊鍾看指紋說的,公公是五個簸箕紋五個鬥紋,楊鍾是兩個鬥紋八個簸箕紋。我怎麽會有福呀,陸菊人想到這裏就笑了,說:有豆腐(福)?!包完了餃子,出門看太陽已經端了,雞在院子裏覓食,不知從哪兒覓得了一條蚯蚓,冬天裏蚯蚓都在土裏休著,怎麽被它們覓到了,爭奪起來,兩隻雞各咬住一頭,互不相讓,蚯蚓就被拉直了像是在拔河。一聲吆喝,一隻雞跑開了,飛上牆頭急促地叫,陸菊人心情好,說:你還發脾氣,罵我嗎?貓在門樓瓦槽裏看她,她低下了頭,又抬頭看了一眼,就進屋往鍋裏添水,往灶膛裏點柴火。今日燒的是豆稈,點著了沒有起煙,呼地起了焰,焰謔謔著像在笑,她壓了壓柴火。水很快燒開了,但井宗秀還沒有來,她在鍋裏又添了些水。剩剩就跑進來了,說:娘,娘,餃子煮好了沒?陸菊人說:你爺呢?剩剩說:爺還在巷口,我肚子餓了。陸菊人說:等一等,乖,那隻冒疙瘩雞在窩裏,你等著它下蛋,蛋一下出來餃子就熟了。剩剩坐在捶布石上一眼一眼看著台階上的草筐,草筐裏臥著冒疙瘩雞。雞遲遲生下了蛋,井宗秀還是沒來,剩剩就哭了,叫喚著他要吃餃子!雞往往是半下午才生下蛋的,陸菊人覺得她在騙兒子了,這時候聽到公公在院牆外說:這是從哪兒弄的銀杏籽?果然楊掌櫃和井宗秀就進了院門,井宗秀說:我在街上碰著蚯蚓他爹了,他去東召村弄的種子,我順手抓了一把。說著見剩剩在哭,說:這咋啦?剩剩說:我要吃餃子。井宗秀說:吃呀吃呀!陸菊人趕忙就進屋說:水是開的,我現在就煮餃子!卻站在水缸邊照,水缸照著她的影子,理了理頭發,還係上領口的紐扣。她聽到了井宗秀讓剩剩把種子埋到院牆根去,剩剩在問:這是啥種子?井宗秀說:銀杏樹種子。剩剩說:我要種花哩。井宗秀說:要種就種樹,將來你和樹一塊兒長,長成大樹。楊掌櫃說:還指望這籽長大樹呀?!井宗秀說:咋不能,養雞成大鶴,種籽做棟梁麽!陸菊人把餃子煮到鍋裏,餃子在水裏沉到鍋底,她也安靜了。
餃子煮熟了,陸菊人先盛了四碗,井宗秀進來端,端了一碗,說:我就愛吃餃子!陸菊人卻把他手裏的碗奪了,說:你咋吃這一碗。給了他另一碗,把井宗秀端的一碗放在案板上,再說:那些是剩剩和他爺爺包的,包得不好。楊掌櫃和剩剩都端上碗了,三個人坐在上房裏的桌子上吃,陸菊人端了案板上的那碗餃子也到了上房,卻把飯碗放在了櫃台上楊鍾的靈牌前。剩剩說:娘咋不吃?陸菊人說:給你爹先獻一下。剩剩說:爹能吃?陸菊人說:魂會吃的。剩剩說:我要吃我爹魂吃過的。陸菊人說:魂吃過的就沒味了。楊掌櫃筷子不動了,井宗秀一顆餃子剛送進口也不再咬,陸菊人忙把靈牌前的碗端了吃起來,問:鹽輕不輕,還要醋嗎?井宗秀說:正好正好。陸菊人說:聽說平川縣的縣政府要來渦鎮,有這回事嗎?井宗秀說:是我讓搬遷的。陸菊人說:哦?!這一哦,井宗秀覺得話說那個了,補充一句:那裏沒有了保安隊麽。但陸菊人還是說:哦?!楊掌櫃卻興奮起來,說:別人這麽說我還不信,倒真的是這樣了,好啊好啊,那縣政府一來渦鎮就是縣城了,預備旅就是政府的了,你宗秀也是正經的官了?!井宗秀笑了笑,卻說:我才要征詢你們呀,縣政府來了要設在鎮上哪裏,這幾天我可愁的尋不著個好地方。楊掌櫃說:預備旅在哪兒縣政府就在哪兒麽。井宗秀說:城隍院房子是現成的,畢竟太小,況且預備旅又沒了去處。楊掌櫃說:五雷當年占了130廟的……陸菊人說:那使不得的。井宗秀說:咋使不得?陸菊人說:五雷當年在那裏,已經是燒香禮佛的人不方便去,若去個縣政府,渦鎮就從此沒廟了。井宗秀說:有沒有廟這倒不是問題。陸菊人說:咋會不是問題,縣政府預備旅管得了當下的事,能管得了生死?!井宗秀看著陸菊人,陸菊人卻轉身給楊掌櫃去添第二碗了。井宗秀說:這倒也是,可哪兒能有合適的地方呢?楊掌櫃說:鎮上的空場子也就是柴草市場和牲口市場,但那場子占不得吧。陸菊人端了碗餃子給了公公,說:不是還有些凶宅嗎?別人住不成,縣政府倒能鎮壓住。井宗秀說:凶宅?突然說:瞧我這腦子,這腦子!楊掌櫃還莫名其妙,井宗秀就狼吞虎咽地吃起餃子,他似乎都不咬了,不停地往嘴裏塞。楊掌櫃說:慢慢吃。井宗秀說:我還有個急事的,吃了就得走啦。陸菊人卻又從廚房端來了一碗餃子,看著井宗秀的碗裏快吃完了,不容分說就把端來的餃子倒在他碗裏。井宗秀忙閃身,一顆餃子便掉在地上,他去撿,陸菊人已經撿了,吹了吹土,自己吃了。井宗秀說:我都吃飽了,咋又是一碗!他站了起來吃。陸菊人說:剩剩都吃一大碗的,你還吃不了兩碗?!井宗秀是把碗裏的餃子全吃了,起身就走。楊掌櫃說:催耕不催食的,你有啥事這急的!看著井宗秀走到院門口了,還說:原湯化原食的,你不喝些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