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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早晨,預備團死了三個人,王路安脊背上中了一彈,命是保住了,人卻從此癱了。吳銀再次醒來後,吃了一碗粥,沒事了,他就成了英雄。拉回來的死騾死牛全部分割掉,連續幾天,預備團和防守東西南城牆的民眾都有肉吃。牛皮給了王路安家,也獎勵吳銀一瓷罐煮熟的騾肉塊。這瓷罐就放在吳銀的鋪位頭,晚上輪班回來,大家肚子饑了,吳銀卻嘴在嚼著,蚯蚓總是說:你吃啥哩?吳銀說:吃藥哩!

保安隊卻還沒有撤回縣城,就住在王家村,每日過來攻打一次渦鎮,雖然都敗了,似乎並不在乎敗,就是要讓你不安生。預備團當然不敢離開北城門樓,輪換防守,東西南三麵城牆上的人繼續巡邏。如此過了五天,預備團又死了兩人,更多的人疲勞不堪。死了的兩個人原本要埋到虎山灣去,但虎山灣一時去不了,就埋在130廟後院,寬展師父沒有埋怨,倒吹尺八為亡者超度。埋了人,杜魯成看見旁邊一小塊地裏種著辣椒,就摘了一大筐,想著給預備團每人口袋裏裝幾棵,太困了可以咬一口提提神。從廟裏回城門樓,半路上碰著迎麵來的冉雙全,冉雙全竟然是閉著眼睛,拍了一掌,說:你這貨走路還能睡呀?冉雙全睜了眼,說:路熟,瞌睡了能走。杜魯成說:夜裏做賊去啦?!冉雙全說:前半夜不是警戒著嗎?杜魯成說:誰沒警戒,你隻是前半夜就乏成這樣啦?冉雙全打自己臉。杜魯成說:清醒啦?冉雙全說:清醒啦!杜魯成說:別的城牆上情況咋樣?冉雙全說:早上我去檢查了,還行,我現在再去看看。一瘸一跛地跑走了。

冉雙全的任務是負責檢查東西南三麵城牆上民眾的防守,他先去了東城牆,後到西城牆,東西城牆上到處堆著石頭和木頭,飯也是用木桶提來都在城牆上吃,而到了南城牆,那裏隻有兩個人守著,問人呢,回答是大夥不是家裏有老就是有小,吃飯就都回家了,如果有情況,一拍鈸鑔,立馬便來了。冉雙全讓現在就拍鈸鑔,那人說現在沒敵情拍鈸鑔人來後知道是謊報,那以後敵人真來了,再拍鈸鑔他們就不相信了。冉雙全又讓喊人,把人都喊到城牆上來,那人破了嗓子喊。有人就跑來了,而冉雙全卻下了城牆,往四道巷去。四道巷裏過來了三個人,前邊的人見了冉雙全,說:沒拍鈸鑔麽,才吃了一半咋就叫喊了?說著打了個哈欠。前邊的人一打哈欠,後邊的兩人也連著打哈欠,冉雙全說:這哈欠還傳染哩!自己也打了個哈欠。後邊的人說:乏得很,這保安隊咋就不快些來啊!冉雙全說:你說啥,你盼保安隊打進來?!那人說:不是不是,我是怕這樣下去把咱整死了。冉雙全踢了一腳,自己身子不穩,靠在牆上說:撂開蹄子,快去!等他們一走過巷子轉彎後,他哧溜鑽進一家院子裏。

這是白老漢的院子,老漢以前在縣城做過龔記客棧的賬房,有一個出嫁的女兒,女婿在外做小買賣時被人搶劫打死,老伴也隨後過世,他就和女兒回到鎮上。冉雙全雖在預備團,一有空愛在鎮上胡拉扯,認得的人多,胡吃亂拿,也便認識了那女兒,三來兩往的倒相好起來。白老漢見冉雙全是預備團的一個排長,又常拿些吃喝,就睜一隻眼了閉一隻眼。冉雙全進了院子,見女人在廚房洗鍋,躡手躡腳過去,女人已睄見了偏裝著沒理會,待兩隻手從身後過來抓住了**,說:城牆上緊天火炮地喊人哩,我得走呀。冉雙全說:那是我讓喊的,你不去。女人說:爹在上房哩。卻聽見上房門吱的一聲在關了,冉雙全一隻手就到交襠來。女人說:不摸了,我來那個了。冉雙全手不動了,說:把嘴給我。女人擰過頭兩人剛親了一下,院門口有人喊:白叔白叔!女人應道:我爹冒風了,頭暈得在炕上睡著。門外喊:那你快到城牆上去!冉雙全離開廚房,出了院子女人聽到他在喊:都往城牆上去!守不住鎮了,保安隊進來就見誰殺誰,血流成河呀!

保安隊到底沒有攻進鎮來,也沒有完全撤走,扼守了白河渡口和黑河的十八碌碡橋,而且又在兩岸各村寨納糧收稅,看樣子是要長久圍困呀。鎮街以前是三六九日逢集市,那是何等的熱鬧,也正是吃的用的長期依賴了集市,差不多的人家並不存有更多的米麵和蔬菜,現在外邊的不能進來,裏邊的不能出去,無賣無買,許多店鋪都關門歇業,誰家的日子也都在精打細算了。每日送到城牆城樓的飯先還炒菜裏有肉片,再就蒸饃、米飯和土豆片,後來幾乎連蒸饃也沒有了,隻是粥,僅保障中午一頓在小米粥裏煮些麵條,吃米兒麵。杜魯成說:這口裏老寡著渾身沒勁啊!就動員七八家鹵肉店都把肉拿出來,而三天後又不見腥了。尋到趙屠戶,趙屠戶說收購不來豬羊麽,杜魯成說:你肯定有辦法,給你十個大洋,你得每天來烤肉,每個兵哪怕隻吃一串的。趙屠戶也是來烤肉串了,頭一天烤出的肉吃著還香,第二天第三天有人就問:這是啥肉?趙屠戶說:兔子肉呀!又問:兔子肉這麽發酸的?仔細看肉,肉皮上有細細的灰毛,說:該不是老鼠肉吧。趙屠戶說:老鼠肉營養比兔肉大。問的人就嘔吐。陳來祥說:吃吧吃吧,老鼠肉就老鼠肉,你慢慢嚼,越嚼越香的。旁邊人也說:你吃啥不香?圍困了二十天,鎮裏真的沒了吃的,預備團向富戶樊家和竇家強行購買了一些糧食,吃肉幾乎宰殺了所有的兔子,開始在街巷以流浪的名義見狗逮狗,見貓捉貓,許多人家就把自家的狗和貓用繩拴在家裏,或外出時放到地窖裏。楊家的貓沒有拴,它仍是窩在門樓的瓦槽裏,睜大著眼睛,隻是再不跟著陸菊人出門,甚至也不肯跳下院裏。趙屠戶堅持每日來城牆上烤肉,他烤的隻有老鼠肉,說:放開吃,老鼠多的是,光我那店裏的就吃不完。但這話說過了一天,竟然再逮不住了一隻老鼠,自己打自己嘴,改烤起了麻雀。

趙屠戶開肉店,往常最煩的就是老鼠多,如今卻盼著有老鼠捉。這天在屋裏睡覺,一睜眼,掛在屋梁上的吊籠沿上站著一隻大老鼠,而三隻小老鼠正從吊繩往上爬。他說:咦,訓練爬繩哩。翻下床拿了棍子就打,四隻老鼠就掉到地上,四處亂跑,他關了門窗攆著打,老鼠從門縫往出鑽,又鑽不出去,回頭一齊嗚嗚,發出怪異的聲音。趙屠戶以前隻知道老鼠發吱吱叫聲,沒想到竟還能嗚嗚,以為老鼠在哭,他說:你們跑不出去,跑出去也是被打死!也就把四隻老鼠打死了。但奇怪的是,當天晚上,幾乎所有人家的老鼠都在跑,跑在街上,跑在巷道,全從城牆根的水眼裏跑出去了。第二天,趙屠戶再沒捉住老鼠,連發現都沒發現,好多人家都在家裏捉,也沒捉住過。老魏頭說老鼠精明得很,可能是趙屠戶攆打時老鼠發出的嗚嗚聲是在臨死前給所有老鼠發了信號。說得趙屠戶心驚肉跳,收拾了烤肉架子不烤肉了,發誓從此啥肉都不烤了。但總得有肉吃,蚯蚓就每日除了替井宗秀跑個小腳路外,便拿彈弓在鎮上打麻雀。他百發百中,一天能打下四五十隻,拿到城牆上,用筷子塞在麻雀的屁股裏,在火堆上烤。

麻雀肉吃多了,人臉上就潮紅,渾身燥熱,褲襠裏動不動就硬起來,家在鎮上的就晚上回去一次,而鎮上沒家沒眷的,便到廁所裏自己解決。花生還在幫灶做飯,除了給東城牆上的人送,也有時做了些好飯,給北城樓這邊送。這天她是將家裏的一些麥麵和苞穀麵摻和在一起蒸了一筐饃,饃蒸得小,但勉強還能一人一個,剛到北門口,冉雙全一看見先從城牆的斜道上跑下來,拿筷子一下子插了三個。花生說:你吃三個,另外兩個人就沒吃的了。冉雙全說:嗯?!眼看著花生,花生就不敢吱聲了。到了城樓上,那裏的兵都來搶,花生看見個個臉上兩塊紅,眼光發綠,趕緊跑下城樓,心想:他們會不會要吃人呀?!

到了五月初,鎮上的麻雀都少見了,卻有了布穀鳥在叫:算黃算割,算黃算割!站在城牆上,就能看到白河岸黑河岸的麥田漸漸地都黃起來,大家也著急,不知什麽時候才能去收獲。而就在一個夜裏,白河岸突然有了一溜火光,像長龍擺動,人們還疑猜是不是保安隊連夜打著火把撤走呀,說:你不撤呀,有能耐就不撤呀?!但那火卻越來越大,是連片的紅光,濃烈的嗆味便飄到鎮上來,看樣子不是打著火把在撤走,像是在燒那個村子。到了天明,才發現燒的不是村莊是麥田,那都是渦鎮人家的麥田。白河岸的麥子被點著燒了,黑河岸的麥田也被點著燒,濃煙罩了整個天空,黑灰像雪一樣落在鎮上的屋頂上、樹上、行人的身上和頭上。鎮上人心大亂,有人在城牆上又哭又罵,哭這一年就兩料,麥子燒了,夏糧沒了,那喝風屙屁呀?罵阮天保,渦鎮咋出了這麽個孽種,狼吃的,挨刀的,天呀天呀,咋不炸個雷把他轟了,掉個星星把他砸了?!哭著罵著便又捶胸跺腳,自己的手打自己的臉:這是弄啥哩,保安隊來打的是預備團,咱倒是跟著遭殃了?!他們怨恨起井宗秀不該去縣城搶槍,不該燒阮家房殺阮家人啊!

井宗秀當然知道了民眾的情緒,想著保安隊這麽圍鎮著,預備團戰鬥力不強,槍支彈藥又緊張,怎麽能消耗得起,人心一散亂,守鎮就越發艱難,必須化被動為主動。於是他謀劃著兩個方案,一是打出鎮去,夜襲王家村,一是派一支人馬坐船去縣城剿保安隊老窩。把兩個方案給周一山和杜魯成講了,周一山認為保安隊之所以一時打不進來,就是鎮上有城牆城樓,咱去突襲,人家不可能不防,或許還盼著能引蛇出洞,如果真那樣中了計,預備團就有去無回了。至於去縣城剿保安隊老窩,更是一步險棋,去多少人?去的人多了,留下的人守不住鎮子,去的人少了,又控製不住縣城。杜魯成則主張,要去縣城,預備團全部去,就以縣城為據點。井宗秀同意了不打出鎮子夜襲王家村,但也不反對預備團以縣城為據點,如果是以前去也就去了,可現在一走,保安隊進鎮又是見人殺人,見房燒房,他說:你倆都是外鄉人,不惜被血洗,那我也就成了第二個阮天保啦?!周一山說:第二個阮天保就第二個阮天保麽,咱要的是事情弄成麽,不管是渦鎮還是縣城,成了誰都擁你,你就是爺,成不了誰還認你,你就是孫子!井宗秀說:這不行!杜魯成見井宗秀堅決不同意,他就沒了主意,發牢騷:咱講究是69旅的預備團哩,69旅就不管了?周一山說:對了,這還得找麻縣長。杜魯成說:找他沒用,保安隊不聽他的。周一山說:讓他聯係69旅啊。杜魯成說:69旅是不是還在秦嶺東一帶,就是在,他能調動了?井宗秀說:啊麻縣長調動不了69旅,他可以找秦嶺專署,平川縣保安隊已經被阮天保變成私人杆子了,專署能組織各縣的保安隊來圍剿麽。當下決定:杜魯成在後半夜搭船去縣城。

杜魯成去了一天,保安隊又來攻打了一次。這次時間不長,好像是騷擾了一下就撤退到王家村,而預備團倒又傷了三人。戰鬥一結束,預備團做了調整,鞏百林當一營營長,吳銀副營長,排長分別是馬岱、張雙河、闞有田。夜線子當第二營營長,李文成副營長,排長分別是苟發明、鞏成龍、王長元。陳來祥當第三營營長,陸林副營長,排長分別是孫慶、許開來。冉雙全的排長被取消。

冉雙全在危急時刻還一有空就去白家院,已經連續三天的早上都沒及時到城樓上,井宗秀很生氣,撤了他排長的職,殺雞給猴看。冉雙全不當排長了,就發泄怨恨,說預備團肯定守不住渦鎮,說得多了,連他自己都相信起來,便和白家父女思謀著出逃。他們準備了繩子,原想翻到東麵城牆上了再用繩子吊著到牆外,但城牆的垛台上日夜都有人,而且不斷地有人巡邏,無法出去,就開始挖地窖。白家的地窖本來就大,三人再朝城牆根白天黑夜地挖。隔壁的王路安癱在炕上,老覺得哪兒響。媳婦說:你睡迷糊了,啥響,心口跳得響!王路安手捂在心口上,說:那聲不是心跳聲,你把甕裏水倒了,拿耳朵在空甕裏聽。媳婦聽了,說:真的有響動。王路安說:你去給井團長說。王路安媳婦去找井宗秀,沒找著,就給周一山說了。周一山嚇了一跳,以為保安隊一方麵在北門外攻打,一方麵派人在東西兩邊的城牆外往鎮裏挖地道。急忙去城牆上巡查了一遍,並未發現城牆外有什麽異樣,就到了王路安家。在空甕裏確實聽到聲音,好像是隔壁傳來的。趕去白家,院子裏果然有新土,一檢查,冉雙全和白家父女還在窖裏挖著,就把人抓了。

井宗秀親自審問,偏要在十字街口的老皂角樹下,來了好多人要聽冉雙全怎麽說,冉雙全就全交代了。冉雙全說:你把我招了來,是渦鎮讓我有了女人,我現在把女人還給渦鎮,你要殺就殺吧。井宗秀說:你倒痛快,那我也痛快,你把你的女人也帶走。井宗秀掏出了槍,他是練習過射擊,卻還從來沒對著人,他把槍交給陸林。冉雙全說:那槍是我送你的,讓我看看那槍。陸林先一槍打死了白家女,再一槍打死了白家老漢,拿了槍讓冉雙全看,冉雙全卻已經昏迷了,就挨了第三槍。井宗秀當下下了命令:所有人堅守崗位,與鎮同在,凡是上了城牆城樓的,乳婦不得下去喂奶,丁壯不許就地瞌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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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魯成到了縣城,先去找劉六子。劉六子原也在縣政府打雜,後來不幹了,自己在城南街開了間土產店,縣政府來了外地客人,都是從他店裏買了木耳、蜂蜜、核桃、香菇和板栗做禮品。杜魯成一去,劉六子吃驚地說:阮天保不是圍了渦鎮,怎麽你在這兒?杜魯成說:你也知道圍了渦鎮?劉六子說:城裏人都知道呀,前日阮天保派人抓了十二個家是渦鎮的卻在縣城開店鋪或當夥計的,說是去要挾渦鎮人反戈,如果預備團還不開鎮城門投降,就殺那些人質。杜魯成心裏一緊,說:知道不知道這些人關押在哪兒?劉六子說:恐怕是已經帶走了。杜魯成沒喝一口水就去了縣政府。

這一天麻縣長正在寫一宗案例。十天前他到城南十裏黃橋鎮去訓話,中午在一戶財東家休息,這財東家在縣河岸邊,才坐了欣賞清風徐來水波不興,一隻青蛙卻爬到身邊的石桌上。連續三天他在石桌前坐了看書,青蛙就每次都到石桌來。他有些好奇,說:如有事,你跳到我腳麵上。青蛙果然跳上了他的腳麵。他就站起來,青蛙也往前蹦躂,他跟著走了一裏來路,河岸轉彎處有個石堤,堤前是一深潭,便看到潭裏浮著一撮頭發,令人打撈了竟是一具死屍,身上還綁捆著一扇石磨。麻縣長下令全鎮人把自家的石磨拉來檢查,拉石磨的都拉來了上扇和下扇,隻有一個姓時的拉來的是石磨的下扇。把姓時的抓起來審問,果然是此人殺的。

麻縣長得意自己辦的這宗案子,見了杜魯成,還津津有味地說著青蛙和人一樣有靈性,你要觀察它們,尊重它們,仁慈它們,你就也有了智慧,他姓時的哪裏能想到我讓全鎮人拉石磨檢查呢。杜魯成說:縣長你仁慈有智慧,姓時的殺了一人他該正法,但現在天下混亂,整天打仗,人死一片一堆的,這些人就白死了啊!麻縣長說:國家的事我無能為力,我是穿不上好衣服可我能把我這一身破衣洗幹淨著穿啊!杜魯成說:你沒洗幹淨。麻縣長說:你是說保安隊圍渦鎮的事?杜魯成說:渦鎮被圍了這些日子,鎮子快守不住了,鎮子一旦被攻破,那死人就不是十個八個,成幾十幾百的。麻縣長說:我何嚐不了解這些!沒了史三海,卻有了阮天保,亂世裏靠槍不靠筆啊,我再壯懷激烈又有什麽辦法?!杜魯成說:你有辦法,你一手弄起來的預備團既然是69旅的,你聯係69旅去解圍呀。麻縣長說:一級是一級的水平。杜魯成說:這我不懂。麻縣長說:你肯定不懂,你在鎮上你弄不懂縣上事,我在縣上我弄不懂省上事。你知道我為啥就去了黃橋鎮,名義上去那裏訓話,我偏在那裏一住十日?我告訴你,先是蔣介石和閻錫山是結拜兄弟,蔣又和馮玉祥是結拜兄弟,他們各部聯合打張作霖,打吳佩孚。蔣介石勢力大了,這天下就是蔣的,可馮玉祥、閻錫山又合起來打蔣介石。這次大戰,蔣介石敗了,省主席又換了馮玉祥的人,秦嶺的69旅被馮玉祥正收編,你們預備團是69旅的,我現在還不知預備團是什麽命運哩。杜魯成不知道外邊的事情變化這麽大,心一下子涼了,說:你是說馮玉祥的部隊可能還要剿滅預備團,也可能還要剿滅保安隊,那就不論預備團還是保安隊都隻是個螞蟻,手指頭一拈就死了?麻縣長說:現在就隻能靜觀其變麽。杜魯成說:這啥時才能看到變,又能變個啥樣子?你和69旅人熟,讓他們先來解救我們麽。麻縣長說:我已經派人去聯係了,你回去告訴井宗秀一定要守住才是,先守住是第一步,有了第一步才可能看下一步。杜魯成說:我不回去,我就待在縣城等著消息。

杜魯成真的就待在縣城,每日去找麻縣長一次,然後回到劉六子的土產店,等候消息。三天裏他吃不下,睡不著覺,後來就喝酒,把自己灌醉了。又怕喝醉了說出不該說的話,做出不該做的事,喝前都給劉六子說:我要醉了,你就把我捆在床板上。這天就又喝醉了,劉六子再把他捆在床板上,而到了晚上,縣政府來人到土產店,通知說麻縣長要見杜魯成,劉六子趕回家,杜魯成還醉著,睜眼聽說麻縣長找他,就要起身,身上還背著床板,先哇哇吐了一堆,才完全清醒。去了縣政府,原來是69旅已被馮玉祥部收編為12師,12師派了一個連的兵力要去解救預備團。

杜魯成離開渦鎮的第二天,保安隊再次攻鎮,將從縣城抓回的十五人五花大綁了拉在沙灘上,叫喊著不開北門就殺人。北門當然不開,保安隊從沙灘上朝城牆城樓上打槍,城牆城樓上的卻不能往下打槍,怕傷了那些人質。保安隊趁機抬著梯子往城牆上靠,但保安隊的人一旦爬上梯子,城牆上這才打槍,又一打一個準,保安隊就拉著人質再退回去,槍殺了一名人質。被槍殺的人質是貨棧李掌櫃的獨生兒子,李掌櫃就瘋了,他穿得鼓鼓囊囊的,拿了一把菜刀跑上城牆來,從衣服裏掏著銀圓撂向城樓,也撂向城牆外,一邊撂一邊罵:我沒兒了,我斷子絕孫了,我要這錢啥用?我不要了!不要了!城牆城樓上的人愣住了,保安隊的人也愣住了,沒有打槍。李掌櫃撂完了衣服裏的所有銀圓,就開始脫衣服,脫得一絲不掛了,拿菜刀割下了自己的塵根也撂向空中,一縱身跳了下去。他跳下去竟然還站著,撲出城壕跑向保安隊就抱住一個保安在交襠裏捏卵子。那個保安倒在地上,他又抱住另一個保安捏卵子,還要再抱保安時,他頭上中了一槍。城牆城樓上一陣子槍響,保安隊丟下兩個屍體,便撤退了。

連續三天,保安隊都是押著人質來喊投降,攻打一陣,攻打得並不激烈,卻總要殺一個人質。中街五道巷的楊常五和西背街的柳長富再也承受不了,因為他們都有家人在人質裏,跑下城牆要打開城門。管城門的是三個人,陸林帶著,當然拒絕打開,雙方推搡拉扯,楊常五突然就抱住了一個把守,讓柳長富奪把守腰帶上的鑰匙,另一個把守來打柳長富,柳長富一口咬住那個把守的鼻子,鼻子都快要咬掉呀,陸林說:我×你娘!連開兩槍,打死了楊常五和柳長富。

幾乎在差不多的時間裏,東背街的三個婦女,知道了自己的家人也被保安隊押在鎮子外的沙灘上,就嚷嚷著不守鎮了,家裏人不得活了,還他娘的守的什麽鎮?!她們要求見井宗秀,知道井宗秀在北門樓上沒辦法去見,也知道見了井宗秀也不會聽她們的,看到陸菊人挑了一擔水過來,就說:遇著你了好,你去給井宗秀說說情!陸菊人問了情況,說:我算什麽呀,仗打得都紅眼了,人家預備團長肯聽我的?她們卻說:你和井宗秀相好麽,他井宗秀紅眼了,誰的話不聽還能不聽你的?陸菊人生了氣,說:嘴裏胡說啥的,誰和誰是相好?!她們說:他是你孩兒的幹爹,你們是不是親家?親家屁股蛋子,幹爹分一半子!陸菊人說:你是不是瞧我是寡婦就這麽欺負?!挑了水桶擰身就走。她們說:你知道自己是寡婦了還不積點德?抓住陸菊人的水桶不丟手,水流了一地,而且大喊大叫,招惹幾十人過來圍觀。圍觀的人竟也說:你就去給井宗秀說說麽,一句話能救十幾個命你不肯嗎?那三個婦女見來人幫她們說話,便抱住了陸菊人,說自己的家人快要被槍殺呀,她們就不活了,不活了也要陸菊人一塊兒死,看他井宗秀還守鎮不?楊掌櫃在桂樹下坐著照看剩剩,先遠遠見一群人和陸菊人吵鬧,還埋怨陸菊人和人家吵什麽,聽著聽著,那些人說的話難聽,就氣得渾身發抖,要站起來去給陸菊人解圍,但站起來時用力過猛,眼前一黑,一下子栽倒在地上不省了人事,嚇得剩剩哇哇大哭。

預備團和保安隊對峙著,槍一直在打,門洞裏死了楊常五和柳長富,城牆城樓上的人並沒理會,陸林到底有些害怕,跑到城牆上給周一山說了,周一山說:這時不能亂!誰要叛變通敵,就立即解決!卻也跑下來,門洞裏橫撂著兩個屍體,別的把守還都愣著。周一山大聲說:咋不小心,就中流彈啦?!把守立即醒悟過來,說:啊是流彈,是流彈!門縫就那麽二指寬的縫兒,子彈竟就鑽進來。周一山便重新布防把守,叮嚀誰也不能靠近門洞,又和陸林把屍體背回城隍院,讓陸林暫不去北門口,以免有人尋他的不是。周一山從城隍院出來,一夥兵又來城隍院搬彈藥,搬了七箱,就問:還有多少?回答說:也就剩下這些了。周一山說:傳話都讓節省點。蚯蚓變臉失色地來說:出事啦出事啦!死人呀,幾十人在打,打死人啦!周一山說:把舌頭放順著說!蚯蚓說:楊嬸子要被人打死呀!周一山說:哪個楊嬸子?蚯蚓說:是楊鍾的媳婦。周一山跟著蚯蚓就往東背街跑,果然是陸菊人頭發蓬亂,衣裳破爛,被人拉扯著要去見井宗秀。周一山拔槍朝空叭叭打了兩槍,那些人才扔下陸菊人散開。周一山說:咋回事,誰要見井團長?一個婦女說:我要見,我家男人被保安隊押著,再守鎮他就沒命了!周一山說:你以為讓保安隊進來了,你男人就有命,你也有命,大家都能活?大敵當前,誰敢內變,不等保安隊進來我先打死誰!他扭住了那婦女,說:你姓啥?婦女說:我姓阮。周一山說:果然姓阮,是阮天保的內應呀!槍就指著了腦袋。陸菊人在地上,泥裏水裏,渾身疼得還沒起來,立即說:她不是內應,她姓阮,娘是鎮外的,和阮天保不是一個族的。放她們走吧,她們家裏人被阮天保做了人質,她們才急的。周一山說:不是內奸,那就都給我滾開,滾!那些人還不走,周一山又朝空放了一槍,那些人才哭爹喊娘地散開。周一山去扶陸菊人,陸菊人已經站了起來,北門口的槍聲又突然大作,她說:我沒事的,你快去城牆吧。扭頭往街北頭走,便見剩剩在桂樹下哭,公公躺在地上。陸菊人忙喊著爹,哭得淚汪汪,楊掌櫃眼睛睜開了,說了一句:我身上冷。陸菊人知道要壞事了,來不及背公公去安仁堂,就一邊哭一邊給爹掐人中,又拿頭簪刺十指,刺到第七個指頭蛋兒,楊掌櫃的眼睛就瞪瓷了。

北門外的槍聲大作,是保安隊發起又一次進攻,預備團的彈藥幾乎用盡,井宗秀就讓保留夜線子、鞏百林、吳銀、馬岱四杆槍繼續打,隻放冷槍,一槍就要保證能打中一個保安,而別的人趕快從東西南三麵城牆上盡快運滾石和滾木。井宗秀的傷並未痊愈,他還拄著拐杖,周一山趕來後,生氣地說:你跑哪兒去了?周一山說:下邊出了點事。他說:什麽事有這裏緊急?!阮天保在沙灘上喊:預備團沒彈藥了,都給我抬梯子往前衝!周一山再沒有給井宗秀說什麽,將預備團的人快速組織了兩撥,命令一旦保安隊靠近,第一撥人把滾石滾木砸下,迅速閃開,第二撥再把滾石滾木砸下,輪番往下砸,決不讓保安隊搭梯爬上來。陳來祥帶著東城牆上的人,張雙河帶著西城牆上的人,像螞蟻搬家似的,滾石滾木源源不斷地運來。井宗秀還在喊:快!快!抬頭卻看到虎山灣那兒有了一群人,心裏咯噔一下,問周一山:那些人是不是朝這邊來的?周一山看了,說:是朝這邊來的,阮天保又調了兵力?井宗秀說:今日要惡戰了。周一山說:萬一守不住了咋辦,咱得有個對策。井宗秀就把拐杖扔了,說:守不住了就退到鎮街巷打,他們不熟悉,搏鬥起來咱不會吃多大的虧。你先讓婦女都下城牆。周一山便大聲喊:敵人攻了這麽久攻不開,咱渦鎮固若金湯,誰也攻不開的,但肚子饑了,婦女們現在趕快回家做飯,有麵粉的烙鍋盔,有大米小米的做撈飯,做最好的飯送上來!婦女們剛下了城牆還沒到各個巷口,保安隊的槍聲又緊了,好像在集中了火力,但這一回火力不是向城樓城牆,而是向身後。原來他們也發現了遠處跑來的一隊人,還在問阮天保:是留在縣城放哨的人嗎?阮天保也莫名其妙,來的人卻已經向保安隊開了槍。阮天保指揮抬梯子的保安丟下梯子趕快轉身還擊,雙方就都在搶占那道沙石梁,一會兒這邊梁下的占了梁頭,一會兒那邊梁下的占了梁頭。周一山說:是魯成帶來的!井宗秀也看見了梁頭上站著有杜魯成,就下令:開城門往出打,兩邊夾擊,殲滅保安隊!城門還沒打開,咚的一聲巨響,一發炮彈就在保安隊列裏爆炸了,沙石塵土,人的胳膊腿,都到了空中。

杜魯成引路,12師的一個連趕到了虎山灣,他們隻帶了一門山炮,發了一枚炮彈,就把保安隊轟得四零八落。預備團也從門洞衝了出來,保安隊亂成一團,往北跑不能,往南跑不能,就東西跑。12師的連隊和預備團緊緊追趕,很快河灘上這兒那兒都是屍體,槍聲逐漸停息,戰鬥就結束了。

打掃戰場,保安隊死了五十人,受傷六十二人,俘虜了三十一人,卻沒有阮天保,活的沒有,死的也沒有。拉出一個俘虜讓他清點人數夠不夠,看還缺誰,清點了說缺四個人,一個是阮天保,一個是阮天保的護兵牛三,一個是阮天保的另一個護兵邢瞎子。他說:還缺一個呀。旁邊的俘虜說:你把你忘了數。陳來祥踢了他一腳,說:讓我美美尿一泡去!走到河邊的那一叢蒲蒿前掏尿,發現蒲蒿裏有個屍體,拽起腳拉了過來,俘虜說:這就是牛三。沒想牛三又活了,陳來祥就罵他裝死,掄起槍托打得在地上滾,再問:阮天保呢?牛三說:阮隊長命大。陳來祥說:屁隊長!他人呢?牛三說:他帶著我和邢瞎子跑到蒲蒿裏,我腿上掛彩再沒跑得動,他和邢瞎子從河裏遊走了。

***

阮天保一頭紮入河中順水往前遊,他是會水的,待遊出十多丈遠,冒出頭來,身後還跟著邢瞎子。邢瞎子並不是眼瞎,而是長得像個熊。阮天保說:牛三不是也跟著嗎,他淹死了?邢瞎子說:他沒入水就被打了。阮天保說:把槍拿好!吸了一口氣又沒入水中,兩人又朝河的東岸泅去。到了岸上,能遠遠看到渦鎮北門外人影還亂,有人沿著鎮的東城牆外跑,不斷地往河裏打槍,他們就穿過東岸上的官路,鑽到山林裏了。天黑趕到縣城,發現滿城都張貼了標語,全是馮玉祥的語錄,知道世事已變,退避到城南山神廟裏。阮天保哼了一下,說:我現在啥都沒了,你還有爹有娘的,咱就此分別吧,邢瞎子說:那你到哪兒去?阮天保說:隨便走吧,走到哪兒是哪兒。邢瞎子說:那我還跟你。阮天保說:為啥呢?邢瞎子說:兩頭夾攻著那是壓根兒沒活的,你卻不死,命裏肯定還有大事幹哩。阮天保說:你不是也不死嗎?邢瞎子說:我是你的護兵呀。阮天保說:好,那你就跟著我,先找個地方吃飯去!去了溝岔口一戶人家,那人家的媳婦正坐月子,男人燉了一隻老母雞。邢瞎子說:你看,你想吃飯了這老母雞就等著你麽!把槍拍在桌上,他們沒殺那男人,索要了幾個大洋和兩身衣裳,兩人坐下來把燉好的老母雞連肉帶湯全吃喝了。

裝扮成了山民,夜以繼日,他們順著溝趕到了秦嶺西北處的一個鎮子,一打問這是什麽地方,說是麥溪縣的墓坡鎮,就住在了一個小客棧。小客棧的被褥髒,阮天保說:這怎麽睡?重新再找了個客棧,邢瞎子累得沒脫衣服就趴在**睡著了,阮天保卻又是睡不成,蚊子太多,他叫醒了邢瞎子,邢瞎子說:你睡覺就不覺得咬了。阮天保說:我睡不著!邢瞎子說:你身子貴!把被子的棉花套子抽出來,讓用被單蓋嚴了睡。邢瞎子說:這太晚了,尋蚊帳也沒處尋,就湊合一夜吧,明日重找客棧。阮天保說:那你脫光了不要蓋。到了天明,邢瞎子一身的紅疙瘩,阮天保還是說他沒有睡好。又換了新的客棧,阮天保在房間裏睡覺,邢瞎子到鎮上閑逛去了。鎮上有個戲台子,但沒有人演戲,好多人在那裏下棋,邢瞎子站在旁邊看了半天,午飯時買了些牛肉和酒回客棧,阮天保說:你知道我一上午幹啥著?邢瞎子說:睡覺。阮天保說:我是劃一根火柴看著火柴怎麽燃盡,再劃一根火柴看著火柴怎麽燃盡,一盒火柴劃完了,就等著尿來。你知道啥叫寂寞嗎?邢瞎子說:我再出去轉轉,或許有好事哩。他又去了鎮街,在耍猴攤上看看,在茶館門口轉轉,最後蹴在牲口市上看買家和賣家手伸在衣襟下掐價。一個老漢過來說:你不是鎮上人吧?邢瞎子說:東邊村裏的。老漢說:在做啥買賣的?邢瞎子說:逛哩。老漢說:我看著你是逛了一天了,陣壯實的小夥想不想有個事幹?邢瞎子說:想麽。老漢說:那你明日中午到關帝廟門口來。邢瞎子第二天就去了關帝廟,那老漢直截了當地說要他參加秦嶺遊擊隊,如果願意,現在就走。邢瞎子說:還有一人,我們一塊兒的,我問他去不去。老漢說:你不要走漏風聲,走漏了你就沒命了!你去問他,要走,夜裏雞叫頭遍,在河邊那棵彎柳下等我。邢瞎子回客棧給阮天保說了,阮天保說:我隻說可能入逛山、刀客呀,沒想要去遊擊隊?邢瞎子說:遊擊隊勢力是小,但也是個去處,依你的能耐,去上三年五年你又是那裏的頭兒了!阮天保說:你這麽看我?邢瞎子說:大家都這麽看你,你從不屈人之下的。阮天保笑了,說:那就去吧,也活該是渦鎮人,和井家脫不了幹係。邢瞎子說:哦,這我倒忘了,井宗丞就在遊擊隊。阮天保說:他在就在吧。雞叫頭遍,兩人去了河邊,彎柳下卻沒有人,邢瞎子就認為是受騙了,要離開,阮天保說:再等,人就在附近。果然雞叫三遍時,突然冒出三個人,其中就有那個老漢。他們連夜出發,但那三個人要邢瞎子阮天保走在前邊,邢瞎子卻要他和阮天保走在後邊,爭執了一會兒,那三人還是走在後邊,邢瞎子就讓阮天保走在他前麵,悄聲說:他們要開槍,我給你擋子彈。阮天保說:誰敢?兩天一夜後,在一個山坳子裏,他們見到了蔡一風。

形勢已經大變,馮玉祥的部隊十萬人在中原向共產黨的紅軍發動進攻,紅軍僅兩萬人,分三路突圍,一路就進了秦嶺。秦嶺特委指示遊擊隊一方麵與馮部十二軍周旋,牽製他們對進入秦嶺山區的紅軍的堵截,一方麵還要護送一位重病的中原部隊首長盡快地通過秦嶺去陝北延安。

當秦嶺特委介紹阮天保、邢瞎子參加遊擊隊時,遊擊隊開了一個會,討論要接受還是拒絕,井宗丞表示反對,說:阮天保是平川縣保安隊長,他能和我們一心?蔡一風說:我曾經也是在保安隊幹過,咱遊擊隊裏起碼有十多人都是從敵人內部反戈出來的。井宗丞說:你們是從敵人內部拉出杆子的,可你們拉出杆子是你們原本就要借保安隊發展力量反戈的,阮天保是打了敗仗來遊擊隊的。蔡一風說:是不一樣,有身在曹營心在漢的,也可能有身到漢了心也就到了漢的。阮天保是帶了三杆槍呀。井宗丞說:有槍就啥人都要呀?蔡一風說:咱現在能多一人就多一人,能多一杆槍就多一杆槍,你是不是聽說了他和你弟是對頭?井宗丞說:井宗秀是井宗秀,井宗丞是井宗丞,我們各是各的。蔡一風說:這就好麽,他阮天保知道你在這裏卻還能來,咱就得信任他。井宗丞也就沒再說什麽,隻要求不要把阮天保分在他的分隊裏。會議最後決定,遊擊隊三個分隊仍然是襲擊幹擾敵人,而抽出第二分隊新任隊長蔡太運,帶人去接應護送中原部隊重病的首長過境,第一分隊長空缺後由副隊長接任,而副隊長暫時讓阮天保幹著,但兩把短槍沒收,隻配給一杆長槍。

阮天保見到了井宗丞,很是熱乎,說:哈多年沒見,你倒比我高出一個頭了!井宗丞說:我瘦麽,瞧你胖得沒脖子了,當保安隊長真個是吸民脂民膏!阮天保笑著說:我隻說我是吃糧背槍的人,沒想你比我還強啊!井宗丞也就笑著。但兩人誰都不再提說小時候的事,更不談渦鎮。井宗丞看到阮天保拿著一杆長槍,有心要壓壓他,也是要看看他的本領,就說:你來了我得招待你一下,請你吃燒雁腿吧,從腰裏拔出短槍,照著河溝裏的三隻野雁,叭地打了一槍,一隻就倒下了,另兩隻驚慌起飛。阮天保說:一隻不夠呀。舉槍也打了兩槍,空中的兩隻野雁正好飛過頭頂,一隻垂直掉下來,一隻也垂直掉下來。火堆上烤了三隻野雁,還有四個苞穀棒子,兩人都吃撐了。到了晚上不消化,阮天保半夜裏拉肚子,提著褲子往屋旁的廁所跑,而門前的場子上,井宗丞挺著肚子往那裏的一截木頭上撞。阮天保說:那撞著能克化嗎?井宗丞說:拉稀啦?你胃不行麽!

蔡太運帶人去接應重病的首長,根據情報,他們趕到方塌縣的銀花河莊頭村,沒想莊頭村在三天前遭到保安隊的搜查,首長已經轉移。他們就沿著銀花河在各個溝岔的村子裏打聽,沒有任何消息,卻被保安隊包了餃子。那一夜住在了一戶財東家,財東見他們帶著槍,很熱情地讓一個年輕的女人給他們做飯,又讓他們就睡在廈屋裏。那女人長得白嫩,給他們掃炕鋪了新席,周瑞政說:你是女兒還是兒媳?女人說:兒媳。周瑞政說:還沒孩兒吧?女人說:孩兒三歲了,睡得早。周瑞政說:看不出來!你是從縣城那邊嫁過來的?女人說:我娘家在鄰村。周瑞政說:這地方還能出你這樣標致的人?!蔡太運揮揮手,讓女人走了,罵周瑞政:走到哪兒你都騷情!搭通鋪睡下,半夜裏周瑞政要小便,往上房左側的廁所去,月亮明晃晃的,上房牆上掛著有柿餅串,過去要捏一顆吃,卻見台階上的竹竿晾著一件小襖,紅顏色的,猜想這是那兒媳的吧,拿過來嗅了又嗅,朝上房的窗子瞅,不知道那兒媳睡在上房的東間屋還是西間屋,就把小襖拿去了廁所,動手摸弄自己的塵根。這時候,巷頭起了槍響,廈屋裏的蔡太運驚醒了,忙拉起另外的人就往外跑。剛出門,巷口那邊有人在說:誰走的火,快!同時幾個黑影往過跑。蔡太運他們瞧著那夥人前邊是財東,明白財東安頓他們住下後就去給保安隊報了信,回身打了一槍,便從巷子另一頭跑開,槍聲一時亂響,好的是月亮偏鑽進了烏雲,一切黑暗起來。蔡太運他們跑出村子了,才發現周瑞政沒有跟上。周瑞政聽到槍響,一股子髒水剛射在紅襖上,還以為是自己的響聲,說:我槍的子彈多哩!待清醒過來,覺得不對,保安隊已撲進院子,蔡太運帶人二返身進村要救周瑞政,才到一個碾麥場上,保安隊四邊圍了來,他們蹴在碌碡後,一邊推著碌碡一邊打槍,但保安隊的火力更猛,蹴在碌碡後不敢冒頭,碌碡又難以推動,隻好爬到場畔了沿著土塄根往村外跑。蔡太運跑得快,周作雲、周有仁跟得緊,而薛寶寶來不及跳到場畔的土塄下,就藏在麥草垛後。麥草垛被槍打得著了火,再跑向第四個麥草垛時,第四個麥草垛後早有了保安隊,便被活捉了。蔡太運、周作雲、周有仁跑到村外,遇到一個土崖,土崖上長著刺黃檗、金櫻子、串果藤,如果能上到土崖上,再跑一裏地就可以鑽進樹林子了。後邊的保安追得急,槍子嗖嗖地響,蔡太運趴下回擊,說:分散開跑!周作雲抓著串果藤先上了土崖,已經跑過一裏地,快要鑽進樹林子時被打中。周有仁是機槍手,他爬了幾次,幾次都從土崖上又溜下來,最後是後退了幾步猛地撲上去,人是撲到土崖上了,機槍卻掉到崖下,他又下土崖來撿,被跑過來的保安按到地上。蔡太運是終於進了樹林子,才發現腳上的鞋全跑掉了。

保安隊活捉了周瑞政、周作雲、周有仁、薛寶寶,帶到高門鎮。高門鎮雖偏僻,但當地盛產龍須草和艾草,鎮上人家差不多都編織龍須草鞋和針灸用的艾條,東西南北的商人來收購販運,倒顯得繁榮熱鬧。第四天高門鎮逢集市,保安隊在鎮中二郎廟前的土場子上開大會公開鍘人,會前薛寶寶站出來說遊擊隊的瞎話,周瑞政就破口大罵薛寶寶是叛徒,你丟遊擊隊的臉,丟你爹你娘的臉,你個孬種!罵得薛寶寶滿臉通紅,不再作聲。保安隊擺上鍘刀,周作雲昏迷著,被抬著把脖子放在鍘刀下,周作雲嘴張了張,沒有出聲,就被鍘了。周有仁是自己撲向鍘刀口,鍘刀鈍了,鍘了三次頭沒鍘斷,保安隊補了一槍。周瑞政又是罵:我×你娘,用鈍刀鍘,老子瞧不起你!他便被打了三槍,三槍都沒死,血撲哧撲哧冒,他還在罵,又打了第四槍,才不罵了,嘴還一直張著。

高門鎮鍘了遊擊隊三個姓周的,蔡太運又生死不明,消息傳了來,遊擊隊為他們開了追悼會,蔡一風又派井宗丞再帶兩人去銀花河一帶。為了便於打探情況,井宗丞化裝成甑羅匠,另兩人扮作乞丐,白天外出走村串寨,晚上在一座山神廟集合。這一日,井宗丞到了高門鎮,特意去了二郎廟前土場上,想著就在這裏十幾天前鍘了自己的戰友,而現在地上沒有任何血跡,又逢集市,貨攤擺滿,人群熙攘,好像什麽事情從來沒有發生,一時心如刀絞,腿軟得走不動,就將甑羅擔子放下,蹴在一棵青岡樹下吃煙,心裏念叨著周瑞政、周作雲、周有仁的名字,悄聲說:如果你們死後有靈,知道我來看望你們,樹上的葉子就往下落吧。話剛說完,樹上果然往下落葉子,冬天的樹葉子都是枯了,顏色蒼黑,而青岡樹的葉子卻血紅血紅,竟然一樹的葉子全然落下,樹裸得光禿禿的,落葉幾乎把他的腳麵都埋沒了。井宗丞頓時淚流下來,趕忙擦了,又悄聲說:你們死得冤,我會給你們報仇的,你們能告訴我該去哪兒找到首長呢?如果有人戴了草帽在場子東邊出現,那我就往東邊去找,在場子南邊出現,我就往南邊去找。他睜眼觀察著場子的四邊,但四邊久久沒有戴草帽的人出現。自己又想:他們哪裏能知道呢,若知道他們還不早接應到了嗎?再說,大冬天的,又沒下雨,哪能戴草帽的?但突然間前邊的街口響了一槍,人群大亂,井宗丞立即警覺起來,丟了甑羅擔子,隻提了一隻筐子,筐子的羅網下藏著手槍。他順著人群往南邊跑,猛地見蔡太運拿著一條扁擔,腰裏纏著扁擔繩,迎麵跑過來,兩人都愣了一下,使個眼色,一塊鑽進一個巷子,出了鎮,過河穿林,進了南山。蔡太運這才說:你怎麽在鎮上,是不是也來找首長?井宗丞說:你還活著怎麽沒回去匯報情況?蔡太運:我沒臉回去。首長沒找到,五個人被鍘了三個,我怎麽回去?!我必須得找到首長啊!井宗丞說:你一個人怎麽找?蔡太運說:我已經找到了,安排了住處,但首長病得嚴重,我來鎮上買藥。井宗丞一下子摟住蔡太運,說:你瘦了,瘦得都沒人樣了!從懷裏掏出個饃讓他吃,便問:剛才的槍是你打的?蔡太運說:我打薛寶寶啦。

原來,蔡太運扮作進鎮賣柴火的樵夫,剛到藥店買了幾包頭痛丸,店掌櫃問:你是北山人?蔡太運說:嗯。掌櫃說:北山人也買藥呀?蔡太運說:北山人就不生病?!樣子很凶。掌櫃說:北山人頭痛腦熱了不是眉心放血就是水碗裏立筷子驅鬼,倒舍得花錢買藥?蔡太運這才緩過勁,說:我賣了柴火有錢呀!一仄頭,卻見街上一男一女走過,女的挺著大肚子,男的背影好像是薛寶寶。薛寶寶就是離鎮三十裏的薛家堡人,當初他們來找首長時,曾路過薛家堡,薛寶寶說他年初回家了一次,前不久有人捎了口信,說是媳婦懷孕了。蔡太運還說,那你回去看看你媳婦,薛寶寶說,先完成任務,倒沒回去。被捉住投降後,薛寶寶留在了鎮公所做事,害怕遊擊隊懲處家人,接了懷孕的媳婦也住到鎮上。媳婦剛住過來三天,偏偏就讓蔡太運發現。蔡太運把買來的藥揣在懷裏,尾隨著薛寶寶和他媳婦,隻說到個沒人處下手,沒想薛寶寶和他媳婦卻往十字路口走,那裏有三家龍須草鞋店和四家艾條店,店門口停了五頭騾子,人也很稠。蔡太運就急了,緊趕了幾步,踩住了薛寶寶身後的影子。一踩上薛寶寶的影子,薛寶寶好像受疼了似的,回過頭來,猛地見是蔡太運,驚得嘴張開能塞進一個拳頭。蔡太運說:我把你踩疼啦?薛寶寶說:啊,啊疼。蔡太運說:你這影子拖得太長麽。叭叭連開兩槍,薛寶寶和他媳婦就倒在血泊中。十字路口頓時大亂,蔡太運也趁機逃跑了。

井宗丞和蔡太運去了鎮外山神廟,兩個隊員也剛剛返回,四人吃了討要回來的六個黑饃和三個蘿卜。兩個隊員一個叫來信子,一個叫來雷子,蔡太運就想起周瑞政、周作雲、周有仁,說他沒有帶好他們,丟了命,還丟了四杆槍,尤其可惜了那挺機槍,哇哇地哭。井宗丞勸他不要哭,要他說說打薛寶寶的事,蔡太運不哭了,說他是一槍打在薛寶寶腦門上,天靈蓋就炸開了,紅的白的腦漿噴出來,而薛寶寶的媳婦他並沒開槍,卻倒在地上,身子下往外流血,他還說:我沒打你倒流血?!猛地醒悟是孩子流產了吧,不能留下孽種,才開的第二槍。來信子和薛寶寶熟,來信子說:你打了他家三口?蔡太運說:不是我要打的,是三個姓周的兄弟索命的。

下午,蔡太運就帶著井宗丞他們進了黑溝。黑溝的黑是溝河兩邊都是黑土崖,水流就顯得混濁,樹長滿了黑苔黑茸,而零散在河邊或溝畔的人家,牆和門窗全被雨淋得發烏。那一堆一堆麥草垛、豆稈垛,顏色像腐敗了一樣,站著一群叫不上名字的鳥,叫聲如嘔吐。蔡太運說他尋著首長一行三人時,是藏在函玉川的一個山洞裏,首長病得很嚴重,他才讓轉移到這溝裏的張老倉家。張老倉可是個能人,會給亡靈念經,也會觀看風水,還當著溝裏的聯保委員,當年遊擊隊在這一帶活動時卻又和蔡一風熟悉,一直是表麵上給政府幹事,暗裏幫著遊擊隊。到了夜裏,蔡太運、井宗丞他們到了張老倉家,井宗丞以為首長人高馬大相貌堂堂,沒想是個矮小老頭,頭上纏著帶子,眉心上也有劃破放血的小傷,張老倉還用艾條灸他的太陽穴。服過了頭疼丸後,過了一個時辰,疼痛稍有好轉,首長坐起來和井宗丞說了一陣話,就又躺下了。跟隨首長的兩人,可能是警衛,個頭也都不高,但胳膊腿粗,身上別有三把槍,說話時就一直盯著對方,眼睛放光。首長睡了後,井宗丞、蔡太運和兩個警衛,還有張老倉,一塊兒商量下一步怎麽辦,警衛的意見是盡快走出秦嶺,而蔡太運擔心首長身體不好,盡快離開怕是不行吧。警衛說:首長走不動,就抬擔架,你們準備擔架吧。張老倉卻說:我家後的地頭有一棵老鬆,樣子像龍,我學風水時師傅說如果有高官能在這裏住多久,將來就能當多久的皇上哩。我不知首長是什麽官,肯定是個大官,他還是多住些日子好。警衛說:現在最重要的是安全,不安全了還什麽皇上不皇上的?!警衛意見很堅決,又去請示了首長,首長也同意盡快離開,蔡太運、井宗丞就商議了一條離開的路線:從戚家岔進去,翻黃沙山,到板橋灣,走麻子峽,再翻牛脊梁到零口溝,過了零口溝就出秦嶺了。這一條路線雖然遠又非常難走,但相對安全,加上以前遊擊隊也經過,沿途各地都有些較可靠的人家,吃住沒有問題。一切都定下來,就紮綁了副擔架,一共七人,由張老倉父子護送,後半夜就抬著首長出發了。

但這黃伯項並沒有走遠,藏在石頭後看著張老倉帶著一夥人翻過埡,心裏生疑,天明就跑出黑溝,給溝外鄉公所的保安組報了信。保安組撲進溝裏的張家,見張老倉不在,兒子也不在,隻有兒媳婦正給孩子喂奶。問張老倉呢?兒媳婦說背著褡褳出去了,可能是又給誰家看風水,但她不知道去了哪兒。再問家裏是不是住過遊擊隊的人?兒媳婦說家裏沒來過陌生人呀,她也不知道油擊隊還是鹽擊隊。偷偷擰了孩子的屁股,孩子哭起來,她就隻顧哄孩子。一個保安就奪過孩子,說你給我打馬虎眼?不老實說摔死這碎仔!兒媳婦還是說她什麽都不知道,孩子就真的被摔在石頭上,再沒了哭聲。兒媳婦一下子衝過去,抱了那保安的胳膊就咬,咬下了一疙瘩肉,另一個保安朝她頭上便開了一槍。打死了兩條命,保安組並沒走,還殺雞煮肉,開窖取酒,吃喝畢了埋伏在屋裏要等張老倉回來。

張老倉父子護送到了板橋灣才返回,到黑溝已經是第二天傍晚,天開始刮風下雪,那是十幾年來黑溝下的最大的一場雪,還在溝堖,鳥飛著飛著就石子一樣墜地凍死,聽到熊在樹洞裏也凍哭了,嗚啕啕地叫喚。父子倆一進院門,兒子還在喊媳婦:快熱熱酒讓暖暖身子!屋裏的保安跑出來就把他們按到地上。這些保安也冷得不行,早把屋裏能穿的衣服都穿在身上了,他們審問張老倉是不是給遊擊隊的人帶路去了,張老倉見兒媳婦和小孫兒已死,就說:是帶路了,護送的不僅是遊擊隊,還有個更大的官哩,你們想追也追不到了!被咬傷胳膊的保安舉槍就要打,旁邊的保安說:先剝了衣服,要不打了到處是血。便一哄而上爭搶著剝張老倉和他兒子身上的衣服,父子倆被剝得一絲不掛。張老倉兒子罵道:要殺快下手,不要讓老子受凍!保安組長打了一槍,再向張老倉打時,連打了三下都塌火,張老倉便笑了,說:生有時死有地,我不該死在這裏。我還有一罐子銀圓埋著,讓我死在屋後地頭的那棵鬆下,我告訴銀圓罐埋在啥地方。保安把他拉到了屋後地頭,果然那棵老鬆一摟多粗,通身褐紅,順著地塄蜿蜒成龍形。保安組長說:聽說你會看風水,真還給自己選了個好地方!銀圓罐埋在哪兒?張老倉說:你還行,我就給你說個消孽債的辦法吧,你得挖出銀圓罐了,就勢把我兒三口埋在土坑裏。保安組長說:你先消你的孽債吧,埋在哪兒?張老倉說:就在院裏的捶布石下。銀圓罐被挖出後,保安是把張老倉的兒子兒媳和小孫兒扔在坑裏埋了,再把張老倉打死在鬆樹下。雪越下越大,很快掩蓋了血跡,張老倉窩在那裏像臥著個碌碡,也成了座雪堆。

處決了黃伯項和七個保安,井宗丞他們收拾了張老倉一家四口的屍體,盛入甕埋在了鬆樹下。靠著鬆樹歇息,蔡太運感歎著鬆樹長得真是一條龍,就想起張老倉以前的話,說:宗丞,咱們護送首長哩,我還不知道人家叫什麽名字?井宗丞說:我也不知道。首長在這兒住了幾天?蔡太運說:前後十天吧。咱們不知道首長的名字,將來他當皇上了,還記得咱們不?井宗丞說:他還真當皇上呀?就是能當,隻當十天?咱們把咱們的事幹好就是了,要操心就操心自己哪一天腦袋掉了。蔡太運說:也是。就給手下人喊:去弄一隻羊去,這嘴裏咋想著了膻味!手下人說:黑溝裏人隻養奶羊,是給孩子喂奶的。蔡太運說:這我不管,我就是要吃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