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州見聞

從桂林往賀州去,一路都是山。這山很奇怪,有斷無續,散亂著全是些錐形,高倒不高,人卻絕對上不去。山還能長成這樣?想著是上天把一張耙翻過來的吧,滿是耙齒。

據說這裏曾經是山與海爭鬥之地,廝殺得烏煙瘴氣,至今人們還習慣多吃薑蒜,而現在作為特產的黃蠟石,可能也是那時凝固的血。後來,海要淹沒山的時候,海氣竭而死,山也隻殘存了峰頭。

高速路就在這樣的山中穿行,偶爾到一處了,山突然就躲閃開來,闊地上便有了樓房屋舍,少的就是村鎮,多的則為縣城了。而躲開的山遠遠蹲著,好像是栽了樁要圍籬笆,也好像是狗在守護。

我還糾結著那場山與海的戰爭:多大的海呀就死了,水原來也是一粒一粒的,水死成了沙子?!

賀州有許多古鎮,我去了黃姚。黃姚是在一個山灣裏,河流又在鎮子中。水在曲處有橋,橋頭橋尾有樹。橋都很質樸,巨型的石板相互以石榫接連了平臥在水麵,樹卻枝股向四麵八方的空中張揚,且從根到梢掛滿了菟絲女蘿,在風裏似乎還要飛起來。橋前樹後都是人家,街巷便高低錯落,彎轉迂回,從任何一處過去也能遊遍全鎮,而走錯一個岔口,卻是半天不得回來。

街巷裏貨棧店鋪很多,門麵都有小造型,或掛了幌旗,或吊上燈籠,布置了真花和假花,甚至一根麻繩拴了硬紙片兒就在門環上:“隻做你愛吃的味道”“女人不可百日無糖”“老地方今夜有夢”“我有酒,你有故事嗎?”老板或許是文藝青年,招攬著小情小調的顧客,覺得有些花哨和輕浮,想想這也是時代風尚,便淺淺地笑了。

但那挑著擔子叫賣的油茶,用竹簽紮著吃的菜釀,以及小攤上的山稔子、黃荊子、野百合、五指毛桃,使你知道了這裏的特產和特色。更有街巷裏的黑石路,千人萬人走過了,已經漆明油亮,傍晚時還閃動著光輝,它是一直在明示著鎮子上千年的曆史。

我在那裏故意滑了一跤,用手去撫摸像皮膚一樣細膩的路石,我知道,路石也同時複印了我的身影。

在鄉下人家院裏,見牆邊放著數個帶孔的陶罐,陶罐裏養著蛙,問其緣故,回答是:防賊的。先是不解,驀地明白,拍手叫好。一般防賊都是養狗,狗多是在打盹,要是有賊,它就撲著叫,而蛙平常愛說話,賊一來,卻噤聲了。世上好多不祥事,總有人抗議,也總有人沉默,沉默或許更預警。

走瀟賀古道,順腳進了一個村子。村東頭是座戲台,台柱上貼了張青龍神位的紙條,擺著個香爐;村西頭有間屋樓,樓簷上貼了張白虎神位的紙條,也擺著個香爐。在村巷中轉悠,怪石前有香爐,古樹下有香爐,碾子、酒坊、石井、磨棚都有香爐。到一戶人家裏,上房廂房廈屋後院到處敬的是菩薩,天師、財神、灶王,還有祖宗牌位,還有關公鍾馗的畫像,甚至那門上釘著個竹筒,裏邊插了香,在敬門神。我們一行人正感歎:諸神充滿!就見一個老者走過來,麵如重棗,白胡垂胸,但個頭矮小,肚腹碩大,短短的兩條胳膊架著前後晃動。我說:咦,這像不像土地爺?同行的人看了都說像。

賀州人長壽,眼見過幾十位都是百歲以上,考察他們的養生秘訣,好像並沒有什麽,隻是說早晚喝油茶,頓頓有菜釀。

這油茶不是那種茶樹籽榨出的油,也不是用炒麵做成的茶羹,而是把老薑和大蒜切成碎末和茶葉攪和一起在鏊子裏炒,炒出了香,就用小木槌搗砸,然後起火燒鍋,還要搗砸,邊添水邊搗砸,不停地搗砸,直到湯汁煮沸,撈去渣滓,油茶就做好了。菜釀的“釀”原本是一種麵皮包餡的蒸煎烹煮,但這裏不產麵粉,就豆腐、辣角、冬瓜、雞皮、桃子、香蕉、豬腸、蘿卜、兔耳、瓜花、茄子、豆芽、韭菜,沒有啥不可包上肉餡、菇餡、花生餡來釀了。

我是喝第一口油茶時,覺得味怪怪的,喝過一碗,滿口生香,渾身出汗,竟然上了癮,在賀州的那些日子,早晚要喝兩碗。菜釀也十分對胃口,吃飽了還再吃幾個,每頓都鼓腹而歌。我說我回西安了也試著做油茶菜釀呀,陪我們的朋友說那不行的,這裏曾經有人去了外地開專賣店,但都因味道變了失敗而歸。這或許是有這裏氣候的原因,水的原因,所產的食材原因,或許也是天意吧,隻肯讓賀州人獨受。

那麽,我說,要長壽就隻能以後多來賀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