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江畔人家

出了錦繡城一直往東麵走就到了渝州城了,渝州城依山而建,傍水劃城,嘉陵江和揚子江在朝天門交匯,可以說是神州最大的內陸港口之一了。外地來做生意的商人絡繹不絕,這也使渝州城形成了兩大特殊的職業,纖夫和挑夫。

渝州城有兩個著名的港口,一個是磁器口,一個就是朝天門了,可是兩個碼頭附近都是礁石暗布,碎石鋪出來的河灘又淺又險,無論是從東來的還是從西來的商船大多數都載著金貴的貨物,靠船本身難以靠岸,隻有靠纖夫佝僂著黢黑的身子一步一步拖到岸邊來。

渝州城又被稱為山城,多山且坡陡,好在通過先人們世代的努力,終於在許多陡峭的地方鑿下了一級一級的石階,但是要那些富貴人家的公子小姐或者有錢的商人們自己擔著這百十來斤的東西走上一眼望不到頭的天梯也確實難為了他們了,挑夫的存在就是為了解決這些金貴的人的煩惱的,大多數挑夫都生得矮小並且駝背,常年的負重攀行讓他們的身體產生了一些缺陷,有一根興許是祖輩傳下來的斑竹棒子,已經用得包了漿,看起來就像上了一層釉,光滑油亮。

磁器口邊上住了一家子人,年歲六十多的老爺子是磁器口碼頭邊上的纖夫,一大把年紀卻很能幹,號子是一起拉纖的同伴裏喊得最響的,出力氣也是出得最多的了。

年近四十的中年漢子是個挑夫,樣子忠厚老實,看起來有些傻氣,還有個十來歲的孩子,沒有上學也沒有幹啥事,一天到晚領著一幫小屁孩子到處玩,是磁器口附近一帶的孩子王,陽光好的時日裏麵小孩也去嘉陵江邊上釣魚拿到集市上去販賣,偶爾也能掙上七八個銅板來買些糖人瓜果之類的小零嘴。

家裏的老太婆早就死了不知道多少年了,中年漢子倒是娶了個腰和屁股一樣粗的婆娘,嗓門大得很,每天早晨和過路買菜的討價還價總能讓整條街都聽明白,人也市儈得很,牙尖嘴利,最喜歡嘮些家長裏短和數落自家男人。中年漢子也是無奈,人們都說屁股大的婆娘能生男娃,當時老爺子挑來挑去,最後還是看上了這方圓五裏屁股最大的姑娘,那個時候,牙尖嘴利的婆娘自然還是個姑娘,樣貌雖然差了些,但是會來事,又賢惠,老爺子就把她給相上了。

為了娶這個姑娘,老爺子砸鍋賣鐵請媒婆去說了媒還準備了兩筐雞蛋瓜果之類的聘禮,歡歡喜喜的把姑娘迎進了本來就小得可憐的門,老爺子那天還喝了不少酒,說這女娃屁股大肯定能為他們家開枝散葉,添丁增口。要不說賊老天不長眼呢,這婆娘是生了個男娃,可是就像花盡了力氣一樣,一直無有所出了,惹得老爺子好幾年盯著自家兒媳婦的屁股喃喃道:“白瞎了這麽大的屁股。”

清晨,老爺子就跑到嘉陵江邊上候著,人上了年紀瞌睡本來就輕,自家兒媳婦那嗓門又大,半夜裏又是哭鬧又是嚎的,讓他怎麽睡得安穩。小孩斷了奶就跟著老爺子睡,家裏就這麽兩間房,老爺子又想給小孩添個弟弟,就隻能這麽安排了,他輕輕給小孩掩了掩被耗子咬了幾個洞的棉被,就到江邊上等著。

管著一群纖夫的工頭比他還早,賺錢總是嫌著不夠,每天都是第一個到碼頭上看江麵上有沒有船來,一旦看到了桅杆的影子,工頭總是跑第一的那一個。工頭雖然好錢,為人卻好,每天結工錢的時候從來不含糊,該給多少一個子也不會少了誰的,有時候誰家裏有個災病還會多給個三四個銅板讓別人周轉周轉,老爺子在他手底下做了七八年了,很是滿意。

過了朝飯點,中年漢子就背著那根斑竹棒來江邊上了,每一次老爺子都被那根棒子吸引得挪不開眼睛,年輕的時候他也是個挑夫,這跟竹棒就是他的老夥計,現在幹不動了隻能來做纖夫,而竹棒就要像當初陪著他那樣陪著他的兒子過下半生了。

工頭來喚老爺子去碼頭拉纖,一艘大船卡在了河灘上過不來,需要二三十人拉呢。老爺子暗道了聲不得了,這個工頭管的隻有十來個人,還需要碼頭上另外一批纖夫來幫忙才行,這得多大一艘船啊。

好在這種情況時有發生,從沒有出過什麽岔子,這一次也不例外,船拉到河邊上,船上的人就開始往碼頭上卸貨,以中年漢子為首的挑夫就像是一群蒼蠅見了屎一樣圍了上去,碼頭上的活是油水最多的,一天能挑個三四趟就能掙夠半吊錢,運氣好還能撿到個從貨堆裏遺漏出來的小玩意,交給家裏小孩拿去賣,興許也能賣個好價錢。

今天中年漢子慢了幾步沒搶到先機,老爺子光著身子,露出一身的柴骨罵他不爭氣,問他是不是昨晚上在婆娘身上力氣使多了導致今天腳發軟,別看老爺子年紀大,罵起人來卻是不怒自威,中年漢子唯唯諾諾的蠕動了一下嘴唇,最終還是沒憋出什麽響屁來。

老爺子見兒子這幅窩囊的樣子就來氣,正要接著罵,餘光卻掃到從大船上下來一個白衣如雪的俊秀男子身上背了一塊像門板一樣的東西,急忙推了推像個孩子一樣低頭挨罵的兒子,兩父子心靈相通,都以為那男子身上背著什麽重物覺得生意來了,火急火燎的跑了過去。

中年漢子人忠厚老實,卻是個做了多年挑夫的老手,話還是會說的,到了白衣男子跟前就問道:“這位客官,看您背著這麽大的東西,一定很重吧。這重活教給我來,您說個地方,我給你背過去,價錢嘛,您看著賞。”

白衣男子看起來也不是第一次來渝州城,知道這是個挑夫,沒有理會,接著走自己的路。

中年漢子有點不想跟上去了,卻看到老爺子一股子無名之火的眼神,就厚著臉皮跟上白衣男子:“客官,您也知道我們這些出死力不容易,今天還沒開張,您就行行好,賞口飯吃。”白衣男子終究拗不過這番死纏爛打,就停下來說道:“這東西你背不動,我也不習慣交給旁人。這樣吧,我還沒有個落腳的地方,你引我找個好點的客棧,銀子我照付。”

中年漢子有些為難了,這引路能給多少錢,自己待在這兒說不得一會就來了生意,正巧自家小孩背著魚竿從坡上麵走下來,看到他還跟他揮了揮手,他急忙叫小孩過來,把這門引路的生意給小孩一說,小孩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道:“要得。”

路上小孩問白衣男子道:“哥哥,你叫撒子名字?你背上背的是撒子東西喲?恁個大。”

大概是年紀還小,孩子還不會說北方的官話,濃濃的渝州口音倒是讓人覺得親切。白衣男子罕見的不是因為要打架而露出一個笑容:“我叫恒峰,背上背的是一把劍,叫纖毫。”

小孩露出個不信的神態,說道:“你豁別個。”

恒峰也笑笑不說話,他肯與小孩說話也是覺得小孩子可愛,沒別的意思,小孩不信他也懶得去解釋些什麽。一路走過來,家家戶戶基本上都有孩子給領路的小孩打招呼,一聲一聲哥的喊著,小孩也都一一回應,頗有些幫派頭子給手下打招呼的樣子,恒峰隻看著,不說話也不笑。

走到一家客棧門口,門還關著,小孩衝上去拍了拍門,門裏就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用渝州話說道:“是哪個嘛?清早八晨的。”

小孩把嘴貼在門縫上叫道:“李伯伯,是我,你開門,來生意了。”裏麵又說道:“等到起,馬上鬥來。”窸窸窣窣的一陣穿衣聲之後,門才打開了,不過先走出來卻是一個頭發淩亂的女人,胸前的扣子還係錯了兩顆。

小孩看到出來的女人打了聲招呼:“陳嬢嬢早上好。”那陳姓女子點了點小孩的頭,給了三個銅板給他,說道:“不準說出去哈,內點錢拿起去買點吃的。”

小孩接過錢,臉上笑開了花,忙不迭點頭道:“要得要得。”

女人走了之後老板才從門裏麵出來,沒來得及跟小孩打招呼就看到小孩身後站的恒峰,急忙問道:“客官住店?”

恒峰淡淡嗯了一聲,從袖口取出一錠五兩雪花銀遞給小孩說道:“這是給你的引路錢,你可以回去了。”

小孩大約是一輩子都沒見過這麽多銀子,連連擺手道:“不得行,要不到恁個多。”恒峰倒是覺得孩子淳樸可愛,強硬的塞給他說道:“你應得的。”老板見恒峰出手闊綽,估計是來了個財神爺,急忙迎進屋裏,恒峰走了進去,兩人都不去管小孩了。

喝過一碗茶,恒峰問老板道:“老板,最近這附近有沒有發生過什麽怪事?”

老板給恒峰續上一杯茶,想了想說道:“客官,您說笑了,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太平盛世,哪有什麽怪事啊。”

恒峰見也問不出什麽來,擱下茶碗便回屋去了。

夜幕低垂,總是讓人有些惆悵的哀思的,恒峰也學著第一次見到雲藏鋒的時候雲藏鋒那樣端了根長條凳坐在客棧門口看夕陽西下,黃黃的圓圓的像個雞蛋黃。

老板的聲音從裏麵傳出來:“客官晚上想吃點什麽,我給您做去。”恒峰道:“不必了。”

話音剛落,就看到白天引路的小孩跑了過來,臉上還帶著兩道五指掌印,哭喊著要請恒峰去家裏吃便爐(火鍋),說是恒峰給的錢太多,家裏人以為是他偷的,非要恒峰去作證。恒峰無奈站起身,隨著小孩往他家裏走去。

一家人圍著一口大鐵鍋,下麵放著燒木頭棍子的火爐子,牛油的香氣撲麵而來,麻辣鮮香的氣息足以勾起所有人的饞蟲,配菜都切好了放在一邊用洗幹淨了的簸箕裝著,一家人都站著等恒峰到來。見恒峰來了,老爺子撲通一聲就跪倒在地,恒峰急忙扶起來道:“這可使不得。”

接著一陣好說歹說才讓一家人相信了那五兩雪花銀是他送給小孩的,小孩那嗓門其大的娘拍了小孩腦袋一下道:“你怎麽不早說,弄這麽大個誤會。”

小孩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張了張嘴,終究還是攝於母親那“你敢說話就弄你”的眼神的**威沒有把那句“我說了,但是你們不信”給說出口來。老爺子高興讓自己兒子去把屋後麵那壇埋了十多年的狀元紅挖出來招待恒峰,恒峰本來要拒絕卻聽到老爺子說壓根就不指望自家這孫子能夠考上什麽狀元,還不如早些拿出來喝了的話,也就住嘴了。

恒峰話很少,卻在這家人中間吃得很好,心裏胃裏都暖暖的,舌頭上又麻又辣,心裏卻又暖又甜。

席間,小孩對老爺子說道:“爺爺,明天我想去江那邊看那個老頭耍銅錢劍。”恒峰一聽“銅錢劍”三個字,心裏一凜,急忙詢問那把劍的樣子,小孩雖然奇怪,卻對自家這個大恩人一一都說了,畢竟五兩雪花銀夠一家人很久的開銷了,就算給小孩娶個媳婦也花不了這麽些錢。恒峰聽小孩說完,暗道了一句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他又笑了,笑著摸了摸小孩的腦袋:“正巧我也想看看,明天我陪你去。老爺子你看成嗎?”老爺子似乎對這個年輕人很是喜歡,笑著點了點頭。小孩高興的跳了起來,飯也多吃了兩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