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抓痕

中午吃過飯,我就在門邊的小板凳上坐下,安靜地等我舅舅。這個舅舅是我外公弟弟的兒子,小名叫六斤子,盡管和我差著輩,卻隻比我大一歲,平常我倆玩的特好,沒大沒小的。

香火台上的老式座鍾連敲出三個單音的時候,六斤子來了,他在肩上斜挎著一個自行車內胎,從門前走過,對我使了個眼色。

等六斤子舅舅繞過了隔壁牆角,我回頭看了一眼,今天外公不在家,外婆躺在涼**已經睡著了。

“外婆,我去同學家玩會。”我輕輕喊了一聲,心裏盼著外婆睡著了不搭理我。

外婆這時候應該處在半睡半醒之間,揚起蒲扇在身上拍了拍,含糊不清囑咐:“早點回來,千萬別玩水。”

我“噯”了一聲,樂顛顛朝隔壁牆角跑了過去,不玩水?那是不可能的,我和六斤子昨天就約好了,他教我劃水。

我們倆頂著大太陽,做賊似得溜出村子,不一會兒就來到了後塘,這裏早已人聲鼎沸,好多小男孩在水裏撲騰。後塘很大,這些人卻都擠在東南角,害的岸邊看香瓜的劉老漢一直瞪大眼睛盯著,不時罵兩嗓子。

必須承認,他們就是故意的……

到了岸邊,六斤子自己先跳下去,在水裏衝我招手。

來之前我是下定了決心的,今天一定要學會劃水,可真到了地頭,我卻猶豫了。我不是有多怕水,而是怕下麵那些大孩子,他們在水裏鬧騰的太野了,逮著人就往水裏按,看得我心驚肉跳。

在村裏我算是個另類,一點野性都沒,斯斯文文的,除了六斤子外,跟別的孩子也玩不到一塊。

就在我猶豫不決的時候,身後瓜棚裏劉老漢走上來抓住了我的胳膊,鄭重其事說:“小米,你千萬別下水!”

劉老漢是村裏外姓,這時候大概五十多歲了,是個孤老,性格孤僻,不太和別人交流,平時就睡在瓜棚裏,村裏人都不喜歡他。

我不明白他為什麽會這樣說,因為怕他告訴我外公,就隨口敷衍:“我就是在水邊泡泡,不下去的。”

劉老漢搖了搖頭,就是不撒手,“叫你不要下去就別下去,我是看你這孩子老實,那些野小子我才懶得管。”

我也是沒轍了,不下去就不下去吧,反正我也正好有點怕,就跟著劉老漢到他瓜棚裏坐著看熱鬧。

看著水裏的小夥伴們,我是既羨慕又怕,他們水性實在太好了,一個猛子能紮老遠,靈活猶如遊魚。可他們戲水的方式我是實在接受不了,經常能見到幾個人把一個人拖進水裏悶,老半天不放出來,有的人都被嗆得流鼻血了。

他們在水裏放肆大笑,我在瓜棚裏看得心跳如鼓,不停吞唾沫,冷不丁劉老漢在一旁陰陰來了句,“鬧吧,遲早得鬧出人命來。”

我那時雖然小,聽見這話仍渾身不自在,不過也懶得搭理他。

又過了一會兒,遠處的村子裏陸陸續續有大人呼喊,玩累了的半大孩子們開始穿衣服回家。那時候大人壓根兒就不找孩子,到了飯點往村邊一戰,攏著雙手大聲呼喚,各家有各家的調,孩子聽見呼喊就會回來。

不得不佩服那時候大人的嗓門,能傳出去一裏開外,一聲連著一聲,喊半個小時都不帶變調,跟喊號子似得。

水裏人稀了不少,劉老漢見最不放心那幾個走了,也就自顧回家吃飯去了。

他這一走,我的心就又癢了起來,好不容易來一趟,連水都不沾,實在是有點說不過去,於是在六斤子的鼓勵中,我脫了衣服摸下了水。

說來丟人,長這麽大,這還是我頭一次真正意義上的下水,並且此後再也沒有過。

下了水後,在六斤子的配合下,我套上了充作救生圈的自行車內胎,開始在岸邊撲騰。

遊泳這東西,其實就是個全身配合,一旦找到了竅門,就會豁然貫通。我試了十幾分鍾後,就掌握了個大概,能向前遊了。

但凡學東西,將會不會的時候勁頭最足,我依稀聽見了外婆的呼喊,卻沒有答應,隻想著再玩一會兒。

水裏還有些比我大的孩子,我不敢靠近他們,就向另一邊遊,不知不覺撲騰到了深水區。當時我想在這裏調個頭,再遊回岸邊就趕緊回家,外婆還在叫我呐。

剛學會遊泳,向前遊很容易,調頭卻很難,如果不是身上帶著內胎,這個動作我很可能就完成不了。也得虧有這個防護,要不然,那天恐怕就不是調不了頭這麽簡單了。

我剛把身子偏過來,依靠著內胎的浮力準備掉個個兒,就在這時,垂在水裏的腳腕一緊,被什麽東西抓住了!

這一驚非同小可,我嚇得尖叫起來,可剛喊出聲,腳下被重重一拽,帶著土腥氣的水立刻就把我沒了頂,叫聲被堵回了嗓子眼裏。

嗆了兩口水後,腳腕鬆開,我被內胎的浮力帶出了水麵。

可剛把口鼻裏嗆得水噴出來,還不等我喘過口氣,腳腕一緊,我又被拽進了水底。這一刻我的內心是崩潰的,說絕望也不為過,我甚至以為我會死在水裏。

我喝了好幾大口水,雙腿亂蹬,手下意識在水裏亂抓,卻什麽都抓不到,有了這一段經曆,我對“救命稻草”這個詞有了深刻體會。

好在我身上的內胎沒有脫落,耳畔“轟”的一聲,它再次倔強的把我托出了水麵。眼前一片模糊,我張開嘴喘氣,這一番折騰下來,我已經快憋死了。

可還不等我看清,一股水柱從對麵噴在我臉上,措不及防之下,眼睛裏進了水被醃得生疼。不過那一瞬間我隱約看見,在我對麵的是個人,含著一口水噴我,很明顯,一直戲耍我的就是他!

果然,對麵傳來放肆大笑,一蓬又一蓬水被潑到了我臉上,根本睜不開眼。

當時我捂著眼睛,出離憤怒了,岸上兩說,在水裏怎麽能這樣?何況我根本就沒得罪過誰。

不遠處傳來舅舅六斤子的叱罵,那人大概覺得也把我整的差不多了,這才一個猛子溜走,我總算喘過了那口氣,在六斤子的幫助下爬上了岸。

坐在岸邊草地上,看著夕陽下波光粼粼的水麵,我心有餘悸,決定再也不下水了,同時我還在人群裏尋找,希望能分辨出剛才是誰戲弄我。我老實歸老實,脾氣卻擰,這人我非得報複不可。

“算了,是小扁頭。”六斤子在旁邊勸。

聽見這名字,我不由泄氣,小扁頭家是早年從江北逃難過來的,如今家裏就孤兒寡母,生活格外艱難,靠著鄉親們的接濟才能維持下去。這麽一家子人,我要是找他麻煩,說出去就不好聽了,外公也絕不會答應。

“算了,我回家了,外婆還在喊我。”我悶悶不樂套上衣服,攏著雙手對著外婆的方向喊了一嗓子,外婆在村口罵了我一聲,回家去了。

剛一邁步,腳腕上傳來一陣刺痛,低頭看,隻見左腳踝上有三道血印子,鮮血長流。

我氣壞了,搞成這樣,回家外公外婆得心疼死,我也肯定會挨罵。可傷口抹不掉,事已至此,隻能認了。

這麽一會兒工夫,後塘裏的人已經都上了岸,各自穿衣服準備回家。一片嬉鬧中,傳來小扁頭驚呼:“我還有一隻拖鞋弄哪兒去啦?”

回頭看,剛才在水裏戲弄我的小扁頭著急忙慌在地上找,腳上隻穿著一隻拖鞋。鞋子這東西,丟了一隻就等於丟了一雙,他們家窮,回家肯定得挨打。

“活該!”我心裏暗罵,幸災樂禍回家去了。

等我一瘸一拐走到村口的時候,回頭看,小扁頭依然在那裏尋找,孤零零一個人。看到這我有些不忍,可一想到腳被他抓成這樣,又坦然了。

到了家後,盡管我刻意隱藏,可還是被發現了腳上的傷口,在外公外婆的聯合逼問下,我隻得老老實實把下午的經曆說了出來。出乎我預料,一直不準我下水遊泳的外公並沒有責備我,反而皺眉盯著我腳上的傷口出神。

“你這不是人抓的。”半天後,外公下了結論。

這時候再看,果然傷口有些不尋常,人的指甲是扁的,抓出來的傷口應該很寬,可我腳上的傷口卻仿佛是被貓抓出來的,呈三條細線。難道在小扁頭戲耍我的時候,還有什麽東西在抓我的腳?想到這,我心膽俱寒!

“以後絕對不準你去後塘沿。”外公鄭重其事說。

外公對我很和藹,很少這麽嚴肅,一旦這樣,那就表明事情很嚴重,必須遵從。其實到了現在,就算外公不說我也不敢下水了,直到今天我都不會遊泳。

外公還想說什麽,突然,外麵傳來急切的“當當”聲,有人敲著破臉盆嘶聲呐喊:“快去後塘沿,有娃子溺水啦!”

外公悚然一驚,連忙打開門衝了出去。

外麵敲著破臉盆奔走呼號的是看瓜的劉老漢,他也不會水……

聽見劉老漢的呼叫,家家戶戶往外出人,心急火燎跑向後塘。村子距離後塘不遠,如果是剛溺水的話,也許還來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