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霸王與乖仔

林桁到校後先去辦公室找了謝雲,高三學習任務重,隻剩一個多月就要高考,他領了足足十多本練習冊。

此刻正是早讀時間,沿途教室十分喧鬧。

教學樓是一棟連體的U形建築,初高中合並,西樓初中,東樓高中,中間圍著圈寬闊的運動區。

教學樓牆上閃爍的巨屏、活動區佇立的人造山石活水和多台可以直達頂層的電梯,處處透著雄厚的資本氣息。

林桁這些日表現得十分平靜,然而此刻聽著暌違許久的讀書聲,心中仍產生了一種回到學校的欣喜實感。

U形回廊兩邊教室相對,謝雲領著林桁穿過走廊,邊走邊同他介紹教學樓布局,又叮囑他如果有什麽問題就直接去辦公室找她。

雖然學校裏大多是有錢人家的孩子,但校長親自領到她麵前的學生不超過五個,因此謝雲對待他們並不敢掉以輕心。

林桁能夠察覺到謝雲對他超過普通師生的關懷,也知道這份特殊是沾了衡月的光。他安靜聽著,時而“嗯”一聲應她,或是開口謝過。

謝雲看他性子雖然悶,但好在謙遜有禮,嘴角不由得拉開了一抹笑,畢竟富貴孩子最是難教,打不得、罵不得,難得有個尊師重道的。

她班裏有個老愛惹是生非的小霸王,謝雲看見一次頭疼一次。偏偏家庭背景擺在那兒,訓都不能下重了嘴,不然小少爺若是不高興,她可能都得因此走人。

林桁走進一班的第一感覺就是這個班比其他班安靜不少,大部分學生都沒在早讀,而是埋頭刷題。

一班是學校管得最鬆也最自律的班級,學生都是尖子,各有各的學習之道,普通班級的統一管理並不適合這幫尖子生。

謝老師顯然對自己班獨特的作風已經是見怪不怪,她站上講台,敲了敲黑板,引來台下同學的注意力:“說個事兒啊,咱們班上來了位新同學,之後的這一個多月會和大家一起奔赴最終的考場,掌聲歡迎啊!”

謝雲帶頭鼓掌,學生也都很給麵子,鼓掌聲起哄聲接連響起,一道道好奇的目光落在林桁身上。

靠窗後排有個女生看了林桁幾秒,像是發現什麽,手肘忽然往身邊埋著頭跟大題較勁的同桌身上懟去,興奮道:“言言,你看,新同學好像不是很高啊!”

叫“言言”的男生戴著一副黑框眼鏡,聽見身高兩個字臉色立馬就臭了,慍怒道:“別煩我!”

他說著,左手煩躁地甩開她,右手還在草稿紙上寫公式,典型的書呆子學霸作風。

“真的!”女生也不生氣,笑眯眯道,“你看嘛,他站著隻比老謝高了一點,頂多隻有一米七五,你一七三,說不定他偷偷穿了增高鞋墊,比你還要矮一截!”

一班共四十七個學生,男女參半,其中四十一個都是高個子。基因帶來的天然優勢在這個班級體現得淋漓盡致,無論智商還是體格,他們永遠高常人一等。

這是不容辯駁也無法扭轉的事實。

當這個班上的人站在一起,就像一叢烏壓壓竄天長的青竹竿,教室都顯得有些逼仄。

但竹竿裏也有幾個身高不那麽異常的普通人,李言就是其中的一個,還是其中最矮的一個。

驟然聽見班上來了個可能比自己還矮一截的,李言沒忍住好奇,抬首往講台看了過去。

林桁正在自我介紹,就簡短一句話:“大家好,我叫林桁。”

他身形高瘦,麵部輪廓硬挺,眉目烏黑,外表尤其惹眼。長得好在哪都是優勢,引起了底下一陣不小的討論。

有個男同學皺著眉,沒忍住對身邊的同學道了一句:“服了,吃什麽長得這麽帥!”

另一個舉起中指推了推眼鏡,頗為自信道:“確實,都快趕上我了。”

謝老師抬抬手,示意起哄的人安靜點。她往台下掃了一圈,發現整間教室就最後一排靠窗還有個空位,桌子上一個黑發寸頭的男生正埋著臉在睡覺。

他弓著脊背,一條長腿岔在課桌外,耳朵上戴著隻銀色耳釘,從謝雲進教室到現在,整個過程一直沒抬過臉。剛才說林桁個矮的女生就坐他前排,見謝雲的目光掃過來,一肘頂在寸頭男生的課桌上,壓著聲提醒道:“川仔!別睡了,老謝來了!”

她聲音放得低,頂桌子的聲卻不小,“砰”的一聲,課桌猛地一震,全班同學的注意力被吸引過來,一直安靜睡著的人也終於有了點動靜。

寸頭男生從臂彎裏抬起頭,看向不客氣撞他桌子的前桌,又抬頭望了眼講台上站著的謝雲,最後,輕飄飄掃了眼台下站著的林桁。

他雙目清明,不像是剛醒,眉心凝著股戾氣,臉上絲毫沒有學生被老師抓包時該有的害怕情緒。

這人就是讓謝雲又喜又恨的小霸王——顧川。

謝雲對他早自習睡覺的習慣已經習以為常,但新同學剛來,老師的師威還是得顧及,她咳了一聲,佯裝訓斥道:“困就回家睡,睡醒了再來上學。大好時光,馬上就高考了,在教室裏睡覺算什麽話!”

顧川也不答話,皺緊眉頭薅了下頭發,視線淡淡地從謝雲身上掃過,還不緊不慢地從桌鬥裏掏出瓶礦泉水喝了一口。

謝雲對他向來睜一眼閉一眼,訓完立馬回到正事上,她看了眼顧川,思考了兩秒林桁坐顧川身邊被他揍的可能性,隨後道:“林桁,你長得高,就顧川身邊還有位置,先和他坐吧,之後如果不合適的話還能換。”

顧川喝水的動作一頓,視線回到林桁身上,眉頭頓時皺得更緊。

林桁對此並無異議,他提步向教室後方走來,長腿邁了兩步,李言的眉頭立馬皺得比顧川還深。

新同學身高腿長,哪像是隻有一米七五。

女生頓悟地“哦”了一聲:“不好意思,言言,前排擋住了,我剛以為他站講台上呢。”

她拍了拍他的肩,故作惋惜:“新同學起碼得一米九,你還是我們班最矮的。”

她說著,眨巴眼睛看著比她矮了半個頭的男生。

話畢,換來了一記毫不留情的手拐。

林桁並沒注意到顧川敵視的目光,或者說他看見了,但他並不在意。

謝老師背著手在教室轉圈看學生在幹嘛,林桁走至最後一排坐下。放下書包,書還沒掏出來,前桌的女生就翹著凳子背著謝雲轉過了頭,小聲但熱情地打著招呼:“我命運般的後背終於有人可托付了,新後桌你好,我叫寧濉。”

她介紹完自己,又伸手拍了拍一旁戴眼鏡的同桌,笑得開懷:“李言言,我老婆。”

學生時期口無遮攔是常態,李言一腳踹在她搖搖晃晃翹起一條腿的凳子腿上,壓低聲音罵道:“閉嘴。”

他瞥了眼謝雲的背影,見沒被發現,頂著張正經臉對林桁道:“我叫李言,是她爹。”

林桁以前學校的校風嚴謹,學生性子比較內斂,同學間不可能開這種玩笑。好在林桁接受能力倒是很強,聽見寧濉的話有些愕然,而後在聽見“是她爹”這幾個字時神色已經平靜了下來。

他微點了下頭,把剛才在講台上介紹自己的話又重複了一遍:“你們好,我叫林桁。”

林桁話音一落,一直趴著沒說話的顧川突然騰地一下站了起來,凳子劃過大理石地麵發出刺耳的抵磨聲。他眯眼看著林桁,語氣不善:“你剛說你叫什麽?”

他聲音中氣十足,寧濉和李言神色驟變,長頸龜般猛地縮回頭,拿起筆裝模作樣地學習起來。

等謝雲聽見動靜回頭,就隻看見顧川一隻手撐著桌麵,側身怒視著新同學,一副要找事的模樣。

謝雲深吸了一口氣,隻覺得太陽穴一下下地突突跳動起來。

她無法放任不管,提高聲音斥道:“顧川!出來!”

或許是林桁和姓顧的人天生不和,兩人分明是第一次見麵,顧川對林桁的態度卻惡劣得如見仇敵。好在顧川被謝雲叫走,林桁安安穩穩上完了第一節課,開了個好頭。

課後,顧川才臭著臉從謝老師辦公室回來,不知道謝雲和他說了什麽,他回來後冷著臉靠在凳子上,沒再找林桁的茬,但顯然仍不待見他。

對於林桁來說,隻要不找他麻煩、不打擾到他平靜的校園生活就萬事大吉,態度好壞並無所謂。

課後休息時間,林桁收到了衡月的消息。

學校電子設備管得不嚴,畢竟這些個公子小姐各個金貴,家長幾個小時沒聯係上人電話就一通接一通打到老師辦公室去,謝雲哪裏顧得過來。

林桁的手機放在書包裏,聲音不大不小地振了一下,他掏出來一看,是一條轉賬信息,衡月往他微信裏轉了五千塊錢。

緊跟著又彈出一條。

NY姐姐:新學校還適應嗎?

顧川聽見消息提示音,下意識地往聲音來源掃了一眼。

他並沒有偷窺的癖好,也沒看清內容,隻掃見聊天框點上方方正正的兩個字——姐姐。

對於四歲起就管他爸叫“臭老頭兒”的顧川而言,自然覺得這稱呼相當幼稚,他轉過頭,不屑地“嗤”了一聲。

林桁聽見這從齒縫裏發出的嘲諷聲,側目看去,正迎上顧川的目光。

林桁隻看了顧川一眼,連嘴巴都沒動一下,卻立馬遭到了新同桌的吼罵:“看什麽看!轉過去!”

聲音不高,厭煩情緒卻濃烈,也不知道剛剛是誰看了別人的微信備注還不客氣地嘲笑。

林桁麵不改色地收回目光,對此沒作出任何反應。他不想衡月為他的事費心,自動略過顧川的事,回了句:“一切都好。”

錢他並沒收,衡月這些日子給他的生活費已經足夠他用。

林桁才用微信,和衡月的聊天界麵一頁都沒塞滿,他看著大半空白的界麵,又慢吞吞打著字叮囑道:“中午記得吃飯。”

有點沒話找話的意思。

衡月回了個摸小狗腦袋的表情包。

林桁看見這張卡通動圖,腦子裏立馬就想起了早上衡月隔著車窗揉亂他頭發的場麵。

少年緩緩眨了下眼睛,不太熟練地將圖保存下來,然後收起手機,對著剛才沒算完的題繼續算了起來。

林桁期望的平穩校園生活終究是奢望,開學第一日,下午七點半,衡月接到了謝老師的電話。

看見屏幕上“謝雲(林桁班主任)”幾個字時,衡月感覺心髒莫名漏了一拍,而後謝雲的話完美地印證了她的不祥之感。

“衡小姐,您好……”謝雲開口時有些忐忑,像是為了安撫衡月的情緒,刻意放慢了語速,“林桁和班上一名男同學發生了一點矛盾,受了點傷,不太嚴重,您看看您要親自過來一趟嗎——”

衡月彼時剛進公司車庫沒兩分鍾,聽見林桁受傷,她拉車門的手一頓,截斷謝雲的話:“送醫院了嗎?”

謝雲急忙道:“不太嚴重,校醫已經處理過了。”

衡月坐回駕駛座:“林桁現在在校醫院嗎?”

“沒有,現在在我辦公室,衡小姐,你現在過來嗎——”

謝雲話沒說完,就聽見那邊“砰”地關上了車門,隨後手機裏傳出“嘟——”的通話切斷聲。

所有的老師都怕在這種時候麵對家長,更何況她班上的家長大多難纏又護短。謝雲第一次見到衡月和林桁的時候,雖然衡月表現得不鹹不淡,但謝雲當了十多年老師,見過幾千家長,一眼就看出衡月十分在意她這個弟弟。

衡月這種年紀輕的監護人,打起交道來尤為不好對付,壓根兒不跟你講人情世故。

一想到等會兒兩位監護人可能當麵鬧起來請律師,二十六攝氏度的空調房裏,謝雲背後硬是冒了層熱汗。

她看著辦公室裏鼻青臉腫一身灰的顧川和額頭受傷的林桁,怎麽也沒想到他入學才一天就會發生這樣的事。

隻是出去吃個飯的工夫,怎麽就搞得這麽狼狽?偏偏兩個人都不開口解釋。

顧川也就算了,但林桁這孩子看著挺懂事啊。難不成她看走眼了,林桁隻是表麵看起來聽話?

謝雲看了眼躬著背皺眉坐在椅子上不知道在想什麽的林桁,又把視線轉向了懶散靠在椅背上滿臉不在乎的顧川,她按了按太陽穴,隻覺頭痛症又開始犯了,這高三的班主任真是當一年折十年的壽。

謝雲默默撈起手機,準備聯係顧川的家長,但這次還沒找到顧川監護人的手機號,小少爺就開了口:“別通知他們了,沒用。處分還是退學,衝我來就行。”

他說這話時眼珠子都沒動一下,盯著窗外葉冠盛綠的黃桷樹,一副無所謂又傲氣的模樣。

別的學生說這話就是有點不知天高地厚,但他講這話卻是深知謝雲不會真的拿他怎樣。

他說完頓了幾秒,又扭頭掃了一眼林桁,皇帝開金口般言簡意賅道:“這事跟他沒關係,他算是被我牽連的。”

小少爺一通吩咐完,但謝雲並沒有如他希望那般放下手機,林桁肅然的神色也沒因此鬆半分。

林桁手肘抵在大腿上,彎腰坐著,雙手交握在一起,手背筋脈凸顯,從謝雲撥通衡月的電話開始,眉頭就沒鬆過。

單從那神色看起來,他比顧川還刺頭。

夕陽西沉,晚霞濃烈,平闊無際的天空如火燒一般紅。

雲霞如匹匹錦緞鋪在城市上空,仿若團團流動的溫火,緩慢烘烤著高樓大廈間勞碌奔波的行人。

學校辦公室裏,兩個少年隔著一臂的距離靠牆而坐,半個小時已經過去,兩人卻都悶著,誰也沒有開過口。

謝雲正在門外和校長秦崖通話,門關著,時而能聽見幾句模糊不清的交談聲。

顧川叉腿坐著,後腦抵著牆,扭頭看著窗外棲在枝頭上的鳥雀,臉上沒什麽表情。

他的脖子上挨了一爪,幾道鮮紅破皮的劃痕清晰可見,當他偏頭朝向右側窗外時,皮膚拉扯著,傷口火燎似的疼,但他好像察覺不到疼痛,又仿佛單純是在強著,偏著頭沒往身旁林桁的方向瞥一眼。

這種事對他來說已是家常便飯,但對林桁來說卻不是。

少年眉心緊鎖,掏出手機來回看了好些次,從謝雲通知衡月到現在已經有二十多分鍾,但他並沒有收到任何消息。

他打開通訊錄,裏麵能聯係的人占不到一頁,衡月的名片前加了字母“A”,排在了最頂上。

林桁點開衡月的名片,手指數次懸停在撥號鍵上,但最後都隻是默默把手機收了回去。

開學第一天他就惹出事來,林桁並不知道她現在是不是在生他的氣,又會不會怪他給她惹麻煩。

牆上的時鍾不斷發出規律的“噌”響,細短的指針擦過八點,忽然間,門外傳來了一陣略顯急促的腳步聲。

聽得出是細高跟鞋踩地的聲音,比起一般鞋底落地的聲音更加幹脆而清晰。

一直沉默坐著的少年轉頭看向門口,側著耳朵,似乎在辨別腳步聲的主人,兩秒後,他臉色微變,猛地站了起來。

他似乎有些緊張,身子立得板正,如果戴上紅領巾,活脫脫便是一個紅旗下的三好學生,哪裏還有半分方才擰眉坐在那的冷樣。

他動作幅度太大,顧川瞥了林桁一眼,腹誹了一句:有病。

門外依稀響起謝老師和來人的交談聲,那人回了句什麽,聲音含糊不清,隻聽得出是個年輕女人的聲音。

顧川聽見那聲音,莫名覺得有些熟悉。而林桁更是眼巴巴地盯著門口,仿佛要看穿麵前這道鐵門。

門很快從外打開,林桁垂手站著,看向進門的人,緩緩吸了口氣。

衡月和早上穿的不是同一身衣服,淺藍襯衣和白色包臀裙,腳上踩著雙銀白高跟鞋,手裏拎著隻不大不小的包,簡約的職業裝,顯然是從公司趕過來。

衡月循聲看過來,看清林桁模樣的一瞬,她眉心突然深深皺了一下。

她化了妝,麵容白皙,眉眼卻濃烈,這一眼陡然現出兩分少見的肅然之色。

衡月沒應林桁,林桁也看不出她是否在生氣,隻見她鬆開門把手,徑直朝他走過來。

謝雲急匆匆掛斷和秦崖的電話,跟在衡月身後進了門,她看了眼獨自坐著望向窗外的顧川,暗自歎了口氣。

顧川的父親在國外,家裏其他人又忙,並沒有人來。

林桁心中忐忑,胸膛下心跳都有些失速,他站在原地抿著唇,等待著衡月的問責。

他還記得今天早上衡月在校門口同他叮囑了什麽,也還記得自己在微信裏如何回她“一切都好”。

但不過幾個小時,他就給她惹出了麻煩。

在林桁看來,不管是不是由他挑起的事端,謝老師既然把衡月叫到學校來,那這件事就是他的問題。

一米九的少年愧疚地低著腦袋,活像隻可憐的大狗。

衡月並沒有訓斥他,她在他麵前站定,麵色擔憂地看著他額角的傷,抬手撫在了他眉尾處,語氣滿是擔憂;“怎麽傷得這麽重?”

林桁眉骨上有道利器劃出來的口子,此刻壓在一片青紫瘀痕裏,不深,卻有一厘米長,看起來十分駭人。

林桁坐立不安地等了半個小時,做足了挨罵的準備,沒想到等來的會是這樣一句話。

他愣愣地抬起頭,還沒給出回應,身後的顧川卻遽然轉頭看向了他們。

這反應,和林桁聽見門外衡月腳步聲時的第一反應出奇的一致。

他站起身,從林桁身後探出腦袋,看衡月的動作像是在行注目禮。

顧川麵色驚訝,開口喚衡月時隻比林桁少一個字:“姐?!”

衡月一愣,謝雲也怔住,林桁驟然回頭看向顧川,倆人四目相對,又不約而同看了眼衡月,臉上寫著同一句話:你剛才在叫誰姐?

林桁生得高,即便體型清瘦,但他站在衡月身前,也足夠將背後的顧川擋得嚴嚴實實,因此衡月剛才隻看見他身後坐著個人,並沒看見那人的臉。

此時聽見聲音,衡月神色訝異地看著從林桁背後站起來的人,疑惑道:“小川?你怎麽也在這兒?”

林桁聽見這親昵的稱謂,眉間微不可見地擰了一下。

衡月的父親和顧川的母親是親兄妹,衡月和顧川是正兒八經的表姐弟。顧川小時候是跟在衡月屁股後麵長大的,這聲“姐”叫得理所當然。相比之下,林桁這個憑空冒出來的弟弟就帶了點奇怪的意味。

顧川在這所學校上學衡月自然知道,但她並不知道兩個人一個班,更不知道今日和林桁發生矛盾的另一位男同學就是他。

衡月簡單和林桁介紹了一下她和顧川的關係,兩個不合的少年人莫名“攀上親”,麵色瞬間變得更怪。

顧川倒還好,眉頭皺著,隻是一副礙著衡月在這不好開罵的模樣。反倒是林桁,垂著眼不說話,叫人看不清他在想什麽。

隻有謝雲在知道兩人這層關係後,高興得鬆了口氣。

兩個悶葫蘆一直不出聲,她還不知道兩人是互相鬥毆還是和其他同學發生了矛盾,但少牽扯一方人,對她而言局麵則變得簡單許多。

衡月看著顧川的傷,歎了口氣:“說吧,怎麽回事。”

顧川和林桁顯然都有點怕衡月,是敬是畏說不好,反正她這樣輕飄飄一問,謝雲好說歹說勸了半天都沒撬開的兩隻悶蚌此時終於舍得開了金口。

今天的事其實問題不在兩個人身上。

顧川在學校雖然說不上惹是生非,但惹麻煩是少不了的,小孩子年少氣盛,一點小事都能動起手來,也好在他下手還知道輕重,沒打算年紀輕輕就把自己往少管所送。

下午林桁在食堂吃完飯,打算去學校的小超市買點文具。

北陽高中作為一名中學而言大得離譜,林桁對這所學校的布局還不夠熟悉,隻知道超市的大概方位,沒注意到走岔了路,拐進了一條幽徑小道。

這條路走的人不多,路一側高牆聳立,另一側長了一片枝葉茂密的林木,樹蔭牆影層層疊疊地籠罩在上方,陽光都照不到頭頂。

小樹林被鐵絲網圍住了,但圍得不牢,隨便掀開一片鐵網就能進到林子裏去。

這處白天人跡罕至,怕隻有林桁這樣的新生會走這條道。

林桁沿著小路走了沒幾步,忽然聽見小樹林裏傳出了幾聲異響。林子旁的鐵絲網圍了有兩米高,盛夏酷暑,上麵爬滿了綠意盎然的藤蔓,林桁往裏看了一眼沒看見人,但聽聲音,想來是有人在裏麵發生了爭執。

林桁沒打算多管閑事,遇上這種麻煩的事隻會讓迷路的他感到有些煩躁。

他視若無睹地繼續往前走,但還沒走出小路,就聽到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快速逼近,隨後一個高瘦的身影猛地從樹林裏鑽了出來。

黑發寸頭,麵色沉冷,正是林桁不太友善的新同桌——顧川。

他嘴角破了皮,衣服上沾了灰,懷裏還抱著隻瘦巴巴的橘貓崽,總之是狼狽不堪,和早上盛氣淩人的模樣截然不同。

顧川身後,三個人掀開鐵絲網追了出來,顧川顯然沒想到林桁會在這,他看了眼懷裏的貓,顧不得太多,把奶聲奶氣叫著的貓崽子往林桁胸前一塞,轉過身迎上了追他的三人。

他背對林桁留下一句話:“抱好了,不然我揍死你。”

分明是求人幫忙,語氣卻分外不善。

小橘貓身上髒兮兮的,林桁擔心弄髒衣服,伸出隻手,把小貓托在掌心。

那貓瘦弱不堪,眼睛都還沒睜,皮毛上有好幾處明顯的傷,血水將毛發都染成了縷。林桁甚至發現小貓的耳朵和肚子上有好些個圓疤,像是煙頭燙的。

林桁蹙眉看向顧川麵前的那三個人,其中一個手裏攥著煙盒,手背上有幾道流血的抓痕,小貓身上的傷來自於哪兒不言而喻。

三個人穿著校服,麵色緊繃又膽怯,似乎怕極了事情被泄露出去。

虐待動物,處分是少不了的,嚴重的話,興許還要退學。

小樹林沒有監控,但貓就是活生生的證據,三人對視幾眼,衝上來就要想搶貓。

顧川眼疾手快地攔下兩個人,有一個卷毛卻繞過顧川朝林桁衝了過來。

林桁往後退了幾步,想開口說些什麽,但那人緊張得根本沒想商量,像個瘋子一樣想搶林桁手上的貓。

林桁護著貓,沒躲過去,那拳頭擦撞上他的眉尾,一枚戒指般的硬物勾過他的眉骨,刺痛傳來,血液頓時就溢了出來。

淡淡的腥味從傷口散出,林桁把貓穩穩托在手裏,往後退了一步。

血液混進眼中,烏黑的眼珠子像是裝著紅墨,他皺眉看著卷毛,盯得對方心直顫。

顧川大聲朝他吼道:“傻站著幹什麽,帶著貓跑啊!”

“帶著貓”幾個字咬得尤其重。

小霸王天生不會示弱,他反手給了身後的人一肘,喘著粗氣,恨鐵不成鋼地給林桁出起了餿主意:“再不濟,救命會不會喊!”

他放不下麵子,好像林桁就能一樣。

有些人骨子裏的暴力因子和攻擊性是天生的,從猿人時代,就隻有能打能殺的才有資格活下來。物競天擇留在體內的基因,平時能壓著藏著,但遇上別人動真格,縱是林桁也無法再忍耐。

林桁和顧川一人頂著一張青紫紅腫的臉回到教室,謝雲想不注意都難。

比起成績,學生的安全問題才是學校首要關心的方麵。謝雲表麵冷靜,實則心下慌張不已,趕緊將兩人推著趕著送到校醫務室,檢查沒什麽大礙後才給衡月打了電話。

從醫務室回到辦公室,林桁和顧川之間的氣氛沉默又古怪,謝雲問了幾次兩人怎麽受的傷,兩人都木著臉不開腔。

這件事本來沒什麽值得隱瞞,但顧川我行我素慣了,十次犯事,有九次謝雲都從他嘴裏問不出幾個字,他不吭聲並不奇怪。

而林桁當時隻是碰巧路過,單純覺得這件事本身和他沒什麽關係,見顧川沉默以對,他猜測顧川或許不願意告訴謝雲這事,便也就沒有貿然開口。

哪裏知道會因此被請家長。

林桁做慣了三好學生,從來不知道請家長是什麽體驗,今天也算好好感受了一回。

眼下,聽完事情的來龍去脈,謝雲的臉色一點點變得嚴肅起來。

顧川沒怎麽吭聲,主要是林桁在講,但他講得十分籠統,隻說自己受了點傷,同樣也動了手。

說話時沒衝著謝雲,而是低著頭站在衡月麵前,高高瘦瘦一個人,低眉垂目的,可憐得像是受害人。

顧川瞥了他一眼,不知道他眉毛上掛著的那道小口子究竟哪裏嚴重,還值得他專門開口提一句。

顧川在心裏將林桁亂貶一通,橫豎看他不順眼。。

謝雲問道:“顧川,你是親眼看見了那幾個人對貓施虐嗎?”

顧川“嗯”了一聲,眯眼回憶了一下:“其中有一個上學期也撞見過一次,沒想到這學期他……又來了。”

謝雲繼續問:“那有什麽證據嗎?我記得那段小路沒安監控,不太好查。”

“沒有。”顧川說罷,頓了一瞬,“但我看那幾個人好像用手機拍了視頻,估計現在刪了,但應該還能查出點東西。”

他又補了一句:“如果你們動作快的話。”

《動物保護法》剛出台沒多久,虐待動物不是一件小事,但謝雲身為老師,必須首先為學校聲譽著想,同時不想將事情鬧大。

她還想問點什麽,衡月卻突然開了口。

“謝老師,林桁和顧川受了點傷,我今天先帶他們回去了。”

衡月不比顧川和林桁大幾歲,在心裏也並不把自己當他們的家長,十七八歲的人已經長大,她像這麽大的時候早知事了。

但她知道顧川的家裏人很少管他,有意安心當回姐姐讓他不覺得太孤獨。

她似乎對顧川救下的那隻貓不感興趣,也不在意那三個惹是生非的學生究竟是誰。

她看著林桁和顧川臉上的傷口,神色冷淡,聲音也不冷不熱,開口便是命令的語氣:“這件事我希望學校妥善處理,一周內給我結果。”

衡月是學校的大股東,謝雲見她這發號施令的態度,哪能說個“不”字,隻能笑著點頭應好,打算回頭把這事推給當校長的去操心。

高三晚上沒安排課,隻兩個小時左右的晚自習,留給學生完成作業或自己安排。

林桁和顧川回到教室,在眾人好奇的眼光下收拾完東西就跟著衡月出校上了車。

顧川看見衡月停在路邊的車,毫不客氣地打開了副駕駛的門,林桁像是知道前邊沒自己的位置,都沒往車頭的方向繞,直接開了後座門。

衡月開車換了雙平底鞋,發動車輛,提醒道:“安全帶。”

顧川安全意識一流,彈了下身上的帶子:“係了。”

他說完感覺不對,扭頭一看,後座沒安全意識的林桁正悶聲把安全帶拉出來往身上扣。

倒還挺聽話。

顧川回過頭,陰陽怪氣地笑了一聲。

林桁沒理他,衡月也當沒聽見,問他:“回哪兒,小別墅還是朝中小區?”

這兩處是顧川慣住的地方。

顧川拿出主人的氣派,大方道:“不用,先送他吧。”

小孩子的好勝心強烈又古怪,顧川其實還沒搞懂林桁是衡月哪門子冒出來的弟弟,就已經想在林桁麵前爭一爭這“衡月弟弟”的地位。

然而衡月聽罷沉默了兩秒,回他:“林桁同我住一起。”

顧川:“……”

衡月見他盯著自己不說話,隻得又和他解釋了一番。

她深知顧川本性,他雖然脾氣暴躁了點,但心地善良。因此衡月提了句“林桁的爺爺奶奶去世了”,顧川就沒聲了。但他氣卻沒消,兩道長眉深擰著,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掏出手機打著字和人聊天。

而林桁更是從上車到現在一直沒說過話,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提起爺爺奶奶而難過了。

衡月從後視鏡看去,見林桁異常沉默地看著窗外,那樣子和他第一次來到這座城市時很相似,安靜得過了頭,幾乎要將自己與後座昏暗的環境融為一體。

隻是那次他坐在副駕駛位,而這次他一個人坐在後座,在這安靜的車廂裏,有種說不明的孤獨感。

他背脊裏像嵌了把筆直的方尺,坐姿端直如鬆,他個子又高,頭快貼到車頂,高大的一個人縮在後座裏,連車裏的空間都因此被襯得逼仄了些。

車窗外風聲呼鳴,吹遠一盞盞路燈。車子在朝中小區外停下,顧川開門下車,衡月少見地嘮叨了幾句,叮囑他記得護理傷口,但話沒說完,她的電話就響了。

手機架在儀表盤前,來電人清楚醒目——顧行舟。

顧川一隻腳都踩著地麵了,看見這三個字,把著車門的手一頓,打了個回馬槍,又坐回來關上了門。

衡月看了他一眼,暗歎一口氣,沒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