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姨們的願望
袁綺外婆從前住在淮海路成都路，房子拆遷是數磚頭的，除拿錢還分到四套房，那是九十年代末的事，按現在的物價和政策來衡量，還是吃虧了。
不過說回來，戶口本裏有名字的，都得了利益，這發生在袁綺哥哥病逝第二年，待她姆媽內退、一家三口回到上海，錢和房都沒有，與外婆擠住一起度日，直到三年前外婆去了養老院，袁綺才有了自己的房間。
她撳按門鈴，聽得拖鞋啪啪急走聲，由遠及近，門打開，一縷黃光裹著暖熱和油香竄出來。
“來啦！”竟是三姨，拿給她拖鞋，打量道：“外頭好像變天了！你冷不冷？穿這麽薄的針織衫！”又接過水果籃子，轉頭朝屋裏喊：“大阿姐，綺綺還拎了水果來。”
大姨手裏攥著鐵鏟從廚房裏探出頭，笑道：“客氣作啥？浪費鈔票。”
“快點把魚身翻翻，要粘鍋哩！”大姨父催促，她又縮回身去，袁綺進到客廳，四姨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吃糖炒栗子，招手叫她坐過來：“趁熱吃，又甜又糯。”大姨父端著滿滿一盤紅燒魚出來，小心端上桌，笑著講：“栗子勿要再吃了，留著肚皮吃夜飯！”
四姨哦哦答應著，真就不再吃，把一堆栗子殼扒拉進垃圾桶裏。
三姨道：“小阿妹咋還沒來？短消息也不回，我打個電話把她！”房間裏信號不好，她跑到外麵陽台去。
袁綺去衛生間拉亮燈，擰開水龍頭，打肥皂洗手，抬頭看著鏡子裏自己的麵龐，姨姨們的聚會隻要姆媽和爸爸不在，氣氛便顯的溫馨和平。
門由外向內突然推開，她扭臉看去，那人也看過來，四目相對都愣了下，是表妹周夢，周夢笑笑，忙退了出去。
袁綺沒說什麽，關掉水龍頭，用毛巾擦幹手上水漬，這才走出衛生間。
“綺綺，快過來吃飯。”都已圍桌而坐，位置也替她留好，她走過去，大姨父很熱情地問：“要喝什麽？紅酒？雪碧？還是果粒橙？”
袁綺笑笑說隨便，“哪能好隨便啦！”大姨父去取來一瓶紅酒，用開瓶器費力往軟木塞裏鑽，四姨歪頭細看瓶身皆是英文，看不懂：“這是啥牌子？”
周夢搖頭晃腦道：“拉菲！”麵龐浮起一抹優越的神情。
“拉菲？！”四姨嘖嘖笑起來：“大手筆，這酒不便宜！”
大姨端來一個大砂鍋雞湯，不以為然：“有啥！慶祝綺綺成為一名法官，再貴也應該。”又問：“小阿妹還沒到嗎？”
三姨道：“剛剛通過電話，講不來啦！和楊鵬開車去昆山吃大閘蟹，早就預定好的，不去不來三（滬語：不去不行）。”
“他們倒是活得瀟灑。”大姨夾了一塊肥厚的紅燒帶魚到袁綺碗裏：“喜歡吃啥就吃，到阿姨家就不要客氣。”
袁綺點點頭，大姨父遞來紅酒，她接過道聲謝，周夢也嚷要喝紅酒，被拒絕：“你還要上夜班，哪裏好喝酒。”
周夢是醫院的一名護士，撇撇嘴，視線不經意落到四姨的手腕上，眼睛驀地發亮：“卡地亞LVOE手鐲！值大價錢呢！”
“要冒五萬塊！”四姨抬起手腕晃晃，開玩笑：“讓蔣浩買給你！”周夢臉頰驀地發紅，一聲不響了。
三姨朝袁綺眨眨眼：“蔣浩，夢夢的男朋友！同醫院的醫生。”伸筷夾了個虎皮蛋到她碗裏，又問：“你有男朋友嗎？”
袁綺搖頭，聽她繼續道：“碩士畢業也滿26歲吧？好用心尋起來！再過兩年，人家要嫌鄙你年紀大了！”
“是呀！”大姨看向周夢：“那醫院裏單身的醫生，年紀相仿的，你上上心幫表姐尋尋看，有合適的也介紹介紹。”
周夢低頭吃著嘴裏油爆蝦，把殼吐出來，隻是不語。
袁綺笑道：“我剛剛工作，又在法院事體最忙的執行局，暫時不考慮尋男朋友，過一兩年再講。”
大姨表示不讚同：“再過一兩年？要成老姑娘了。”又向三姨、四姨交代：“你們公司裏或朋友間有合適的男孩，多幫綺綺留個心。”
大姨父瞧出袁綺的不自在，岔開話題問：“聽講三妹家裏新買了一輛奧迪？”
三姨先笑而不語，被問急了才應一聲，她性格如此，內財不外露。
袁綺來之前，在車站吃過一個油墩子，不曉是不是吃風了，喉嚨油膩膩的，雖是滿桌葷菜卻沒什麽胃口，待用完晚飯，大姨父自告奮勇收拾台麵、刷鍋洗碗。周夢拎起包出門，約了朋友看電影。
幾個姨姨拉著袁綺到客廳裏坐了，先是大姨開門見山：“你姆媽還在生我們的氣嗎？打她的手機也不接！”
袁綺抿唇道：“並沒有生氣，她最近身體不適宜，偏頭痛，多數在**躺著，不大看手機。”
“她要看醫生，跟夢夢打聲招呼，熟人好辦事，方便得很。”
三姨接著道：“你小阿姨頭腦簡單，想當然就講出口，不計後果，從小被我們寵壞了。但講她有啥壞心眼，是真的沒！就那樣脾氣。上趟從你家回去後，被我們一通教育，也後悔了。想著你姆媽還在氣頭上，過些天再登門請罪。”
大姨插話進來：“外婆養老院的費用，絕對不會讓你姆媽一個人承擔，讓她放寬心，不要再胡思亂想。”
袁綺靜靜聽她們把話說完，才道：“我現在工作有工資好拿，以後外婆或誰要用錢的地方，就不要煩姆媽了，直接找我談就好。”
聽得這話，眾人神情都顯得怔忡，一陣沉默過後，大姨低聲說：“我和那幾個姨姨商量過了，待老娘百年後，她的這套房子，我們都不要，就給你們一家住。”
袁綺搖頭道：“姨姨們做不了主，這是外婆的房子，按法律來講她對自己的財產有處理權，任何人無權幹涉。”
三姨道：“我們和老娘早就商量過，她是心甘情願的。綺綺也勸勸你姆媽，我們沒她想的那麽歹毒，皆是一母同胞的親姊妹，血脈親情還是顧及的。”
大姨拉過袁綺的手，莫名眼眶就濕紅了：“你哥哥患病的事，你們傷心難過，我們包括你外婆，嘴上雖然不講，但心底有個痂結著，不能揭，一揭就流血！誰能想到他會生癌病，我們那時上有老下有小，自己也忙得焦頭爛額，這不是推脫責任的話……如果能夠重來，一定會多份關心給你哥哥，但後悔又有啥用呢！錯過了就是錯過了。”
她歎口氣：“從前不同你講這些，如今你工作了，又是法官，最通情理……，也曉得你姆媽恨我們，恨有這些年了，但恨又能哪能，時光不能倒回，反自己傷身傷心，你多勸勸她！”
袁綺也是首回聽姨姨們的肺腑之言，她心底泛起迷茫，一如窗外的天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