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除夕夜沈門臨難 驚蟄前故客未速 ①

不覺間已到了臘月,今冬的天氣格外寒冷,紫淩峰後花園裏那一大片殷紅梅花開得正好,清冷梅香隨風散在雪中。不遠處的晗鈞閣裏傳出琴音,彈得正是古曲《昭君怨》,待撫到**時,卻不知何故琴聲驟停,天地間獨留一片淒冷的北風聲。

暖閣內獨坐著一位美人,一襲冰藍色曳地長裙,裙角紋飾繁複。她正是皞靈教教主夫人——央樂(lè)。隻見她玉手輕抬,撫在琴弦上,低首垂眸,似在回憶往事。

她依稀記得四年前的那個夏夜。她倚坐在榻邊,而餘儲就坐在離她不遠的桌旁。兩人均是沉默。終於,餘儲按在膝蓋上的手攥在一起,看著她,問道:“女人的心都是軟的,母親的心更是軟的。為何你卻這般……冷硬無情?”

“冷硬?”她冷笑一聲,反問道,“我一直都是這樣,你以前沒見識過?”

“我認識的央樂不是你現在這幅模樣。”他依然耐心的說道,“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況且你……”

“況且我就是無情之人。別忘了,我手上可是有不少的人命。”

她回答的坦然,而事實也正是如此。她一字一句,都讓餘儲心疼。曾被他暖化的冷刃,再度冰封了。

半晌,他艱難地開口說道:“無論多少人命都是過去的事了。如今,何必連至親骨肉都不放過?”

“是他殺了我!”她一字一頓,決絕的心驚,眼裏滿是蒼涼和絕望。

“我會保護你!將來他也會保護你!”

“我不需要任何人的保護!”

“他是你生命中……我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啊!是你我生命的延續。你知不知道半年前你差點要了他的命!”

“他該死!他是我這一生都撫不平的傷痕。”她倔強地迎著他的目光,清楚的看到了他眼底的悲涼孤寂,繼續說道,“他每時每刻都在提醒我,我是一個死人!”

思緒到了這裏,撫在琴弦上的手指驀地攥緊,“嘣”的一聲,三根琴弦齊斷。推門而進的小丫鬟剛好撞見此景,手一顫杯盤險些摔在地上。寒風簌簌飛入房中,門內之人聽到響動,看向門口,小丫鬟和她的眼神對上,忙垂下頭低聲道:“夫……夫人,水……水……”不知是冷還是忌憚,說話竟也變得斷斷續續。

央樂將目光收回,淡淡道:“放桌子上吧。”小丫鬟放好了杯盤正欲走時,她突然將目光轉到她身上,問道:“你很怕我,是嗎?”

小丫鬟咬著唇,似在斟酌措辭,正欲回答時卻聽她莞爾道:“你下去吧。”

“是,是。”小丫鬟聽此言趕忙應聲退下,行至門口忽然看到一個人,她驚了一下,輕喚道:“公子。”房內之人聞聲抬頭,柳眉緊蹙。

門外站著的是年方五歲的皞靈教少主餘痕,他一隻手背在後麵,另一隻手朝門裏指了指,又抬頭看看那個小丫鬟,意思是“我可以進去嗎?”小丫鬟向閣內望了一眼,又回頭看看餘痕,麵露難色。

此時,她已披上白色狐裘從晗鈞閣裏走出來,根本沒有正眼看餘痕。餘痕緊走兩步到她麵前,拿出藏在背後的一張寫了東西的宣紙,仰起小臉看著她,略帶興奮地說道:“今天教我練字的師父說我的字寫的很好,我就又寫了一張字,拿給您看看。”說著,他小心翼翼地把宣紙遞給她。她本不想接,但看到兒子期許的目光,她最終還是將紙接了過來,展開,眼簾中映滿了工工整整的一張“家”字。她看後,心中似被什麽刺痛著,而眼中盡是怒意,將紙硬生生地塞在餘痕懷裏,由於用力太大,竟將餘痕推倒在地,之後揚長而去,完全不顧他是否受傷,站在一旁的小丫鬟見此狀,輕然歎息。

餘痕跌坐在雪地裏,看著這抹白色消失在雪中,內心又增寒意,那個自問了無數遍的問題又縈繞心頭:“為什麽這個女人總是這樣?”對於這個問題,他一直都找不到答案。他低頭,看到白色宣紙平鋪在雪上,紙上工整的字跡留下斑駁雪影。

小丫鬟把餘痕扶起來,要去撿那張紙時,餘痕輕聲道:“別動它。”聲音微小,藏有不宜察覺的心酸與痛楚。

小丫鬟看到餘痕的眼角有些許微紅,急忙安慰道:“夫人的琴壞了,心情不好,不是有意要如此對待公子,公子千萬別往心裏去。”餘痕聽了這話,跑進房間,輕點腳尖把桌上那斷了三根弦的琴抱下來,轉身跑出去。在之後的三四天裏,餘痕找了最好的工匠、費了好大工夫,終於把琴修好了。

一大早,他興衝衝的抱著修好的琴給她看,在她的房門口被兩個侍衛攔住,說是教主有令,任何人不得進入。就在他要問原因時,房內傳出他父親餘儲的聲音:“你當真不知道?”這聲音把餘痕嚇了一跳,他從來沒聽過父親如此盛怒的話音。

沉默半晌,房中一個女子哆哆嗦嗦的說道:“教主,夫人那天晚上隻說了要早點休息,奴婢真……真的……不知道……求教主……開恩,放過奴婢。”這話是那個給她送水的小丫鬟說的,她結結巴巴,驚恐萬分。

餘痕在門外聽著緊張的不得了,死死的抱著懷中的琴。房內的餘儲聽了她的話,冷笑道:“那你知不知道,你如此為夫人保守秘密,可是連性命都會丟掉的?”

“教主開恩!求教主開恩!”小丫鬟跪在地上不停的磕頭,祈求餘儲能放過自己。

餘儲看著她,心中幾多憤怒,幾多悲絕。遠涉江湖之人是否會為婢女的忠心而掉淚?又是否會顧念千載方才修來的恩情?

“好好想想吧,你的生死全憑你一言而定。”餘儲說道。

隨後又一次的沉默,漫長的等待讓餘痕的心幾乎要從嗓子眼兒裏跳出來。終於,他父親歎息道:“既然你不肯說,本座也隻好成全你的忠心。”

寒風凜冽,香消玉殞。餘痕也似乎知道了發生的事情:這位無辜的姐姐失去了生命。而她也離開了。餘痕抱著琴,慢慢的朝移陽閣走去。他在房裏坐了一上午,對於那個問題,他終於找到了答案,一切都是因為自己,自己不勤奮、不求上進。如果自己很優秀,她是不是……不會離開?

到了中午,餘儲來看他,見兒子神色凝重的坐在桌旁,不由得擔憂。他走過去輕聲問道:“痕兒,怎麽了,哪裏不舒服嗎?”

“爹,什麽樣的孩子才是好孩子?”他抬頭,問的認真。

“自然是乖巧、懂事,向痕兒這樣的孩子了。”他輕輕撫摸著兒子的頭,說道。餘痕聽罷,猛地跳起來,喊道:“不,痕兒不是好孩子,不是好孩子!”

“痕兒!”他輕喝道,語氣中流露淡淡不忍。

“如果我是好孩子,她為什麽……討厭我?”他話語中帶著滿滿的委屈。

“痕兒,她……一點都不討厭你。她隻是恨爹爹。恨我。”他平視著前方,語調平靜的讓人痛心。

“爹,把她找回來,把她找回來。”餘痕晃著父親的衣袖,抬頭看著父親的眼眸,哀求道,“她一個人在外麵,晚上,會害怕的。”餘儲聽著兒子的話,眼前閃現她的模樣。餘痕以為父親沒有聽到,便繼續求道:“爹,把她找回來好嗎?爹?”

“好,爹聽痕兒的,把她找回來。”他應著餘痕這話,又像是對自己的承諾。

“謝謝爹,爹真好!”餘痕撲進父親的懷裏,高興極了。

而餘儲對兒子所說的“不是好孩子”這句話深感憂慮,於是下令皞靈教教眾不許再提起關於她的任何事情,她住過的地方、經常去的地方,都成得了紫淩峰的禁地。他更是將自己的住處由晗鈞閣搬到了玄商閣。

之後,餘儲除了處理教中事務、照顧餘痕之外,還在忙著另外兩件事:其一是給餘痕尋一個好師父,其二是派心腹之人暗中打探央樂的下落。

這天晚上,天空又飄起雪花,紛紛揚揚,帶著一年中最幽沉的時光沒入永寂。

移陽閣內,餘痕喝完了父親親自熬的川貝雪梨湯,抬頭對父親笑道:“爹,我的咳嗽已經好多了,咳著胸口也不痛了。”他說著話,還用手揉揉前胸。

餘儲摸摸兒子的頭,慈祥的笑道:“那就好,趕緊睡吧,明天還要早起練功呢。”

餘痕笑嘻嘻的說道:“爹,等我把武功練好了就會變得很曆害了。”他說罷,還揮手比劃了幾招。

餘儲點頭應道:“那是當然。早些睡。”他說完,離開房間,囑咐侍者照顧好餘痕。一夜無話。

且說自從央樂走後,餘儲每日都煩悶不已,但又不敢在兒子麵前表現的太明顯,怕他多想。而餘痕每天隻有一個念頭:好好練功。因為自己武功練好了,就代表她能回來,且不再離開。這個信念從小到大一直支持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