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告黑狀
不是說國子學都是高官子孫，一個個不學無術麽？
《送春》一出，再無人敢小覷國子學，無人敢嘲諷高官後代一蟹不如一蟹。
不是說其他文士的水平就不行，但多數人寫詩，並不是一蹴而就，類似詩僧賈島那般苦吟推敲才是常理——不是每個人都是天才。
這，才是吉念嚴現場出題的初衷。
正常來說，臨時命題的詩作，要比《送春》至少低上兩個檔次，至少還需要雕琢一下嘛。
這才是最絕望的啊！
煙雲姑娘看著兩幅墨寶，笑盈盈的讓丫鬟將嘲白詩置於自己的閨房，讓掌櫃找人將《送春》裝裱，懸於煙雲閣一樓正壁。
賺了，賺大了，有《送春》鎮閣，原本還有些文化底氣不足的煙雲閣，瞬間挺直了腰板。
平康坊的同業可以來比較一下，有幾家拿得出更勝一籌的佳作？
此後一個月，煙雲閣幾乎座無虛席。
除了一睹煙雲姑娘的芳容，更是想目睹傳得沸沸揚揚的兩首名詩。
遺憾的是，嘲白詩收入煙雲姑娘的閨房，不是入幕之賓，根本沒那眼福。
至於說入幕之賓不是完全靠砸阿堵物，那也得你的詩作比得了《送春》。
呸！
真有《送春》這水準的佳作，還稀罕當煙雲姑娘的入幕之賓麽？
多半，還是會的。
……
在兩儀殿批閱完奏章，皇帝康世基伸了個懶腰，起身走出殿，換了翼善冠、常服、白練裙襦，上了小輕輦，殿中省尚輦局的六名主輦起輦，五名主輿打起了腰輿。
大康的輦，去了幾百年前的輪子設置，全靠人力抬，又叫做步輦。
確實更費人力了，卻省了許多顛簸。
內侍省寺伯二人，領寺人六人，分列輦駕左右護持，內謁者監、左監門衛將軍魚沐恩在前頭引路。
不是去臨幸哪一宮。
身為皇帝，後宮有一後、四妃、六儀、四美人、七才人，外加一個弟媳，即便是殿中省尚藥局與太常寺太醫署，也沒法保證皇帝能長期四處轉場，泡枸杞也經不起頻頻消耗，合理避睡也就應運而生了。
梨園遊離於太極宮外，偏偏與宮城隻有一牆之隔，看似很熱鬧，其實多數時候很幽靜。
康世基下了小輕輦，房杜等幾位重臣早就坐在梨園的一角，恭候大駕了。
昭武將軍楊婆兒，除了唱得一嗓子好戲，也吹得一手好篳篥（bì lì）。
篳篥源於西域，雙簧、木製、八孔，管口插一葦哨，於軍樂與民樂都有使用。
翕然聲作疑管裂，詘然聲尺疑刀截。
有時婉軟無筋骨，有時頓挫生棱節。
急聲圓轉促不斷，轢轢轔轔似珠貫。
緩聲展引長有條，有條直直如筆描。
下聲乍墜石沉重，高聲忽舉雲飄蕭。
白居易這詩說的就是篳篥。
自前朝起，篳篥就已傳入中原，兼容並蓄、海納百川的大康，一絲為難也沒有，全盤接受了篳篥。
楊婆兒不屬於太樂署與鼓吹署，他是直屬太常寺的正八品上協律郎，“昭武將軍”隻是皇帝在梨園中對他的戲稱。
或者，你也可以將這個稱謂視為戲台上的角色。
然而，在同行的吹捧下，楊婆兒膨脹了。
不得不說，一個眼神下去，就有人主動分憂，這種感覺真讓人飄飄然，仿佛腳踩在雲朵裏，有時候楊婆兒自己都感覺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
這世上，極少有無緣無故的親近。
一堆的義子、義孫，特娘的有些比楊婆兒還老呢，厚著臉皮拜在他門下圖個啥？
當然是圖他昭武將軍的名頭，多少可以狐假虎威。
楊婆兒也清楚，他這個名頭，借出去隻能唬唬佐官、流外官，連長安、萬年縣令都不會買賬。
可是，義子楊弘鷹撞到襄陽郡公房艾手裏，會不會被捅到皇帝麵前？
心事重重、眼神飄忽，楊婆兒其實都吹岔了兩個音節，還是憑著深厚的樂律造詣給圓了回來。
不，不能再猶豫了！
楊婆兒可是聽說，皇帝有意讓房艾尚溧陽公主！
一旦房艾真成了駙馬都尉，自己真的就離死不遠了！
隨時隨地，房艾提一聲楊弘鷹，道一聲倚仗自己之勢胡作非為，楊婆兒的死期就不遠了！
天子的恩寵，其興也勃，其亡也忽，誰也不知道，啥時候一個不起眼的把柄就能毀了自個兒！
所以，即便是房杜當麵，楊婆兒也得行一次險！
“昭武將軍啊，今天的吹奏，有失水準呐！”
康世基沒在並州起兵之前，也是個飛鷹走狗、聲色犬馬之徒，音律造詣很高，不然也沒臉自封梨園祖師。
兩聲失誤，根本瞞不過康世基的耳朵。
“祖師恕罪，弟子隻是想到近日一詩，大受震動，所以失誤了。”楊婆兒也有幾分急智，迅速將話題引開。
康世基麵無表情，指肚有節奏地在案幾上敲擊，房杜聽得出，那是皇帝主編的《破陣樂》。
楊婆兒額上滲出兩滴汗珠，才想起眼前是九五之尊，不可能接這話茬，隻能自己接上了。
“聽說平康坊煙雲閣，有人為搏煙雲姑娘一笑，寫了一首奇詩，弟子至今不解。”
“和尚下山去化齊，蒙學先生查字曲。書生丈朝拜夫子，趕著公羊上山皮。”
“弟子的詩文隻是入門，悟不了如此高深的詩句。”
康世基聽了一耳，一聲嗤笑：“怎麽，你是覺得襄陽郡公徒有其表，還是因為他壞了你義子攀附世家的好事？”
楊婆兒雙腿一軟，“噗通”一聲跪了下來，搗頭如蒜：“陛下恕罪，臣再也不敢了！”
康世基搖頭：“朕親近你，隻是因為你的戲曲、音律，但這不是你飛揚跋扈的本錢。下去。”
楊婆兒失魂落魄地起身，行屍走肉般走出梨園。
房杜輕歎一聲，叉手道：“小兒胡鬧，恐汙了天家聲譽。臣請陛下絕了賜婚之念，以示懲戒。”
瓜婆娘，這次我可是冒險開口了！
康世基輕笑：“房愛卿過慮了，別說隻是去飲酒，就是宿花眠柳，少年血氣方剛，也情有可原。詩雖看著荒誕，實則是嘲白字，何況還有《送春》佳作，這女婿，朕越看越滿意。”
房杜暗暗歎氣。
果然，賜婚不是那麽好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