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出宮夜行
日落，長安城諸門即落鎖。
安化門上，左領軍衛司兵參軍岑瓊兢兢業業地巡視了一遍各處。
弩弓、滾石、擂木，俱已就位。
左領軍衛翊府府兵，一個個精神抖擻。
馬道，絕對沒有任何東西阻礙。
雖然現在沒有敵情，但身為大康龐大軍隊的一員，時時刻刻保持警惕是一種義務。
岑瓊登臨馬麵，在這城牆特意建造了向外突起的地方眺望一眼，見遠處一匹馬狂奔而來，騎手的服飾明顯不是兵部駕部司麾下、一千六百三十九處驛舍的驛丁式樣。
“預備。”
岑瓊揚手，大小木單弩、大小竹竿弩、伏遠弩弦繃開，弩箭搭上；
十餘名府兵默默地從身上拉摘下長弓，兵箭挾在指間，尾羽搭於弦上。
司兵參軍史第一勝己苦笑：“參軍，隻有一騎而已，犯不上這麽小題大做吧？”
岑瓊輕輕搖頭，沒有解釋。
天子腳下，再怎麽謹慎也不為過。
就是讓敵人一騎兵臨城下，衝長安城射上一支沒有任何威脅的箭，對於縱橫天下的十六衛都是一種洗刷不掉的恥辱。
這，是一名左領軍底層官員的覺悟。
一名眼力好的府兵開口：“不像驛丁，像是青色官袍。”
府兵們愣了一下，岑瓊卻不為所動。
長安城最不缺的就是官，扳一塊磚頭砸下去，十個裏頭至少有一個流外官。
即便是九品以內的官員，數量也是龐大得很，上個朝都是呼啦啦幾百號人。
馬背上，疾呼聲激**而來：“司農寺上林署丞莫之文，急需入宮稟報，襄陽郡公、司農寺丞房艾，遭遇刺殺！”
岑瓊的手掌往後擺，府兵們默默收弓箭，下方將闔的城門再度推開，驗過告身後，讓這一騎進了城門。
宵禁將至，左右金吾衛看到莫之文的奔馬，一陣愕然。
莫之文持續不斷的呼喊聲，聽在府兵耳中，無異於驚雷陣陣。
多事之……春呐！
怕是有人藥丸喲！
皇城已落鎖，莫之文隻能在左金吾衛府兵的帶領下，直行至安福門，隔門向右驍衛錄事參軍稟告完事務，跺著腳在門外等。
一是春夜寒，二是心內焦。
右驍衛的值守範圍，隻是在皇城及皇城與太極宮之間，出入宮禁，是由左右監門衛負責，永安門這一段，恰恰由左監門衛負責。
左監門衛這個時段，最大的將領，是從三品左監門衛將軍、正六品下內侍省內謁者監魚沐恩。
內侍省紫蘭亭左近，一間木屋內，燭火飄搖，衣著單薄的魚沐恩，正執著《漢書》細細讀史。
世人多以為宦者粗魯不文，實則是傲慢與偏見。
多數內給使，硬實不怎麽通文字，可內謁者、掖庭局、宮闈局、奚官局、內仆局、內府局，有哪個掌固之上的，沒在內侍省讀過書？
但是，如魚沐恩這般愛讀書的宦者，真是鳳毛麟角了。
喘著大氣的內給使，跑進了魚沐恩那房門大開的屋子：“將……將軍，出事了！”
魚沐恩的性子執著，在左監門衛的職司與在內侍省的職司分得一清二楚，在他身邊的人都知道。
事實上，大家都知道魚沐恩更喜歡“將軍”的稱謂，這樣能讓他忽略自己不能把根留住的痛苦。
這是整個內侍省共同的痛處，誰也不能例外。
有而不用，與沒有，是徹徹底底的兩回事。
一個說的是品性，一個說的是尊嚴。
魚沐恩合上漢書，夾上書簽，眸子裏閃過一絲厭惡：“又是哪裏出事了？”
內給使緩了口氣：“司農寺上林署丞，在安福門外急報，襄陽郡公、司農寺丞房艾，在鬥門鎮遭遇刺殺！”
魚沐恩手中的《漢書》，“啪”地落地，人卻旋風一般衝了出去。
……
甘露殿中，擺出款款深情模樣的康世基，正準備攙著柔若無骨的孫皇後就寢。
結發夫妻，情絕對是有的。
但是，後宮還有那麽多嬪妃，還有強納進來的弟媳，說深情……
曆史上，除了那些早夭的皇帝，怕隻有朱佑樘說深情沒人反對。
皇帝有幾位子嗣備用，確保自家的江山不會落到旁支手裏，這無可厚非，但請不要渣了還表演著深情。
魚沐恩略尖的嗓子適時在殿內響起：“至尊，出大事了！襄陽郡公、司農寺丞房艾，在鬥門鎮遭到刺客！”
康世基瞬間放下孫皇後，眸子裏閃耀著比餓虎更凶惡的目光。
房艾的力氣、身手是經過國子監同窗與北胡偽梁考驗過的，應無大礙，即便受傷也隻可能是小傷。
還好，朕看好的千裏駒，不能因此而折損。
但是，敢行刺郡公，這膽子夠肥啊！
“是誰？”
迅速穿戴好平巾幘、九環帶、六合靴、袴褶，具裝，康世基鼻孔裏冷哼一聲，在殿前上了龜茲馬，殺氣騰騰地問了一句。
“據上林署丞莫之文稟報，刺客好像是……譙郡公周道吾。”
康世基勃然大怒。
一個無根浮萍，竟然敢動朕未來的棟梁！
左千牛衛一個團、左屯衛一個團，拱衛著康世基，肅然舉火把，向鬥門鎮而去。
房杜那裏，先不告知，免得他家夫妻鬧騰。
魚沐恩默默地守在永安門，目送康世基遠行，吩咐左監門衛府兵關門落鎖，讓內給使送來一張大椅、一氈毛毯，和衣守在門內。
不管是不是有功利心，這份舉動，足夠讓康世基感覺到他的忠誠，可以保證他不會輕易失勢，可以長期居左監門衛將軍一職。
順便提一句，魚沐恩的左監門衛將軍，不是討來的，是當初隨康世基征戰而獲得的，不是楊婆兒這種昭武將軍，是實職。
武力上，魚沐恩比不上成金，但差距也不會過於懸殊。
甘露殿內，孫皇後琢磨了一下，對身邊寺人說了句：“明早去中書令府上，轉告一聲，孫寵的婚事，退了吧。”
不是嫌貧愛富，無關周家失勢。
因周道吾父親薨而暫停了二十七個月的婚事，之所以被皇後勸散，是因為有了周道吾這個沒能力、又認不清自己的當家人。
人啊，不怕懶、不怕笨，最怕不能認清自己。
孫寵本就失去了嗣子的資格，再添上那麽一個惹是生非的舅子，嗬嗬……
孫無思是有手腕，是位高權重，難道還能活個百餘年？
人又不是烏龜王八，能活個千年萬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