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家父房杜

雨歇燕高飛,暖陽斜照回。

兩匹駑馬拉著車輿,打著響鼻,溫吞吞地回程。

道路兩旁,蜻蜓上下翻飛,間或飛到龍首西渠點水,倒平添了無限生機。

房艾六人在馬車畔步行,說說笑笑,淺談《竹書》與《史記》相悖之處,細談“禪讓”是否真實存在。

這種事,其實每個人心中有自己的見解,誰也未必能說服誰,最多是各抒己見。

“依我看,竹書的時間更早,記載也更符合人性。人有了好處,第一個想到自家娃兒,這才是天性。”

“出於公心,將位置傳承給別家人,也未必沒有。但接連三次禪讓,你信麽?”

禪讓這種事,一次或許能相信,接連不斷,那就是在考智商了。

房艾的議論,還是比較中肯。

轎簾掀開,黃韻兒笑嘻嘻地插話:“我也是這樣覺得,果然與房兄英雄所見略同。”

一旁的侍女有些緊張地探出頭:“七娘子,賢淑,淑女。再這樣,我會被家主打的。”

黃韻兒嘻嘻一笑:“晴兒別怕咯,爹就是裝個樣子,他很好糊弄的,撒個嬌就沒事了。”

晴兒苦笑一聲,坐了回去。

那是你父親,當然疼愛你;

可在我們這些奴仆眼裏,那就是擇人待噬的老虎!

好在康國的男女大防,雖有,卻沒那麽變態。

黃韻兒雖無須科舉,文學造詣卻著實不低,隔三差五的開口,能與房艾搭個有來有回,什麽烽火戲諸侯之類的典故張口就來,還能證個真偽——雖然求證得不怎麽嚴謹。

康國沒有女子參加科舉的先例,可有女子做官的先例。

開國某位公主,可是指揮千軍萬馬,獨自開府建牙的。

從那時候起,大康在皇宮之外就一直有女子為官,隻是不居高位而已。

再加上黃韻兒優越的出身,“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屁話可以拋一邊去了。

雖然沒有什麽曖昧的氣息,但這樣和諧的青年男女交談,確實羨煞人——比如說房艾的兩名同伴。

黃韻兒身邊,無論是車夫還是隨行的護衛,都孔武有力,步履間隱隱有府兵的風采。

房艾能感覺到,護衛黃韻兒的,應該不止這些力量。

怎麽說這位也是並州黃氏的小娘子。

想動歪心眼,那是趕著投胎轉世。

馬車突然停下,護衛的橫刀出鞘。

“七娘子,又是楊婆兒的子孫。”

房艾能夠感覺到,即便是世家出身,黃韻兒一行人對前麵五個半著戲裝、完全堵住去路的漢子仍有忌憚。

“楊婆兒是誰?”

房艾麵帶不屑地挑眉。

黃韻兒厭惡地皺眉:“當今皇帝對戲曲癡迷,不僅在太極宮後興建梨園,還將太常寺所轄太樂署、鼓吹署搬入其中,自稱梨園祖師,樂工盡數為梨園子弟。伶人楊婆兒,被封昭武將軍,伶人一朝得勢,就飛揚跋扈了。”

“所謂的兒孫,當然不是親生的,好些還比楊婆兒年長呢。這是學了內侍省那些宦者的毛病,到處拜父親、爺爺。”

“仗著有靠山了,這些伶人就膨脹了,還想與幾大世家聯姻,因而苦苦糾纏,倒是人長醜、想得怪美!”

房艾眉頭皺起,房吉祥阿巴阿巴地說了一通。

出人意料地,房艾挺身而出,站到了那五名伶人麵前。

“天子腳下,朗朗乾坤、光天化日,爾等竟然劫道!”

房艾突如其來的暴喝,是個人都能嚇一跳。

“不,我們沒有!”

五名伶人整齊劃一地擺手,向後大跳一步。

康國人脾氣不太好,找著合理的借口就能下死手,就算鬧到官府去,多半也是白死。

身負橫刀,堵塞道路,說不是劫道,有人信不?

從來沒人想過,大康略有能力的人就可以持有的橫刀,居然可以成為一項罪名。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在下楊弘鷹,心慕黃氏七娘子,所以道左相迎。”

一名西楚霸王扮相的伶人示意眾人靠邊,先洗了劫道的名頭。

要不然,人家真動起手來,不是他們耍花槍的伶人招架得住的。

黃韻兒麵色緊張地對房艾擺手,示意他趕緊回來,免得吃了虧。

房艾輕撫橫刀:“如此說來,倒是我錯怪你們了?好吧,就問問你們,並州黃氏好歹是當今頂尖世家,你們仰慕小娘子,是有爵位,還是有官身?至不濟,今科士子或者國子監生也行啊!”

楊弘鷹傲然叉手:“義父昭武將軍楊婆兒!”

房艾一口十八年陳釀老痰吐到楊弘鷹臉上:“大康隻有正六品上武散官昭武校尉、正六品下武散官昭武副尉,哪裏有狗屁的昭武將軍!明天倒要問問吏部、兵部,誰敢違製授此官職!”

昭武將軍,這話也就是皇帝的戲言,被人扯著虎皮做大旗而已。

大康的職官、散官、勳官、爵位,都不存在這個職位。

忽悠一些中下層官吏、百姓,或許管用;在三品大員麵前,這就是個屁。

黃韻兒眉眼淨是憂色。

房艾這話,僭越了,被人傳揚出去,是要掉腦袋的。

雖然房艾有點壞,可好歹是為自己出頭,真惹上事,不好。

妙目流轉,黃韻兒咬著下唇,衝護衛使了個眼色。

殺人滅口的事,世家幹得多了,隻是因為在天子腳下而有顧忌罷了,真橫下心來,也不是做不到。

楊弘鷹憤怒地拔出橫刀:“竟敢辱我義父!楊某就是拚了這條命,也要討個公道!”

房艾負著雙手,四十五度角仰望晴空,淡淡地吐出四個字:“家父房杜。”

輕描淡寫的四個字,卻如整個龍首原壓下,楊弘鷹手臂顫抖著收回橫刀,渾身大汗淋漓,叉手躬身,姿態極其謙卑:“原來是襄陽郡公房二公子在此,請恕小民有眼不識泰山!冒犯之處,還請大人大量。”

黃韻兒眉頭挑了一下。

原來是他呀!

尚書左仆射、梁國公房杜次子,仗著府上的勢力,在長安頗有飛揚跋扈之名,更是睚眥必報的主兒。

先帝妃子之父,曾經當眾折辱過房杜,今上登基之後,那一家人就再無聲息。

據聞,房艾被皇帝康世基叫入紫微殿,痛斥了一整個上午。

一個郡公的爵位,一個注定至少從五品上的職官起步,難怪之前說不參加科舉。

看不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