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春雨斷橋

大康,天元二年,三月三。

長安城東,春明門外,龍首西渠。

踏青二三月。

春明門外離貴人紮堆的坊區不遠,離國子監所在的務本坊也不太遙遠,監生們、今科趕考的士子們,三三兩兩在渠邊漫步,間或對盛開的桃花吟詠未經雕琢的詩句。

眼睛賊亮的士子們可以對天發誓,絕對不是因為那些歡快、曼妙的身影,更不是因為那銀鈴般的笑聲,也不是借花喻人。

以花詠人,從古到今都不過時。

看看,在搖頭晃腦吟哦時,從身邊經過的肩輿、奚車、雙馬轎車、駱駝車是不是微微慢了些,是不是引得貴婦或小娘子們的注目?

劍眉虎目的房艾,唇邊一抹淡淡的胡須,戴軟腳襆頭、著素色圓領袍、腳踏麻布鞋,腰帶上係著一塊雕刻印玉佩,闊肩蜂腰,身軀不算太高大,腰佩橫刀,身邊跟著老家丁房吉祥,與兩名雍州出來的士子談笑風生。

十八歲的國子監生,前途不可限量。

“房兄昨天在酒肆,僅憑寫個招牌就省了一天的花銷,那可是五十文呐!”

“就是,那一手字,古樸蒼勁,勻衡瘦硬,骨力遒勁,結體嚴緊。春閨批卷時,就這獨樹一幟的字體,就能讓宗師高看幾分。”

柳體的瘦硬,相比時下楷書盛行厚重的碑體不同,自然格外受青睞些。

五十文,數字看起來不大,在大康銅錢堅挺的前提下,卻是個普通人家心疼的數字。

畢竟,一把橫刀也才兩貫錢,一匹駑馬也才四貫錢,一鬥米也才二十來文,一鬥最廉價的綠蟻酒也就三百文。

長安居,大不易。

羨慕歸羨慕,改習柳體是不可能的。

何況,能從雍州這天子腳下殺出來科考的士子,誰沒點本事?

天空中,燕子環飛,微雨如絲。

連鬢角都打不濕的雨絲,莫說是士子,就是那些嬉戲的官宦人家小娘子都不在意。

兩岸的桃枝似乎被雨水浸軟了,葉兒輕拂水麵,朵朵桃花似乎綻放在水麵上。

“唉,前麵那座便橋,卻被漲水的龍首西渠淹了,過不去。我跟你們說,對麵那家雞汁餺飥,味道鮮美。”

“也才淹沒到腳麵上。要不,趟水過便橋?”

年輕人就是膽子大,對危險並不太在意。

不過,前方柳樹下,撐出一葉扁舟,解決了過渠的難題。

房艾心念一動,張口吟了起來。

“雙飛燕子幾時回?夾岸桃花蘸水開。”

“春雨斷橋人不渡,小舟撐出柳陰來。”

【宋·徐俯《春遊湖》】

不是非抄這首詩不可,實在是太應景了啊!

“好詩!忒貼切!”

文人士子相交,即便房艾文采一般也要吹捧幾句,何況這詩還真不錯。

三名士子,兩名書童,一名老家丁,烏蓬船輕鬆一趟就撐了過去,十文錢的渡資而已。

賣餺飥的人家,依托著自家院牆,搭了個簡易的草廬,木頭墩子與粗礪的石桌絕配,粗瓷燒就、能埋進一張臉的大碗,寫盡了關中人家的淳樸。

慈眉善目的阿婆,打出濃濃的雞汁,笊籬撈出熟透的餺飥放入碗中,木箸挾起撕成細條的雞肉撒在餺飥上,各人再根據自己的口味加上一點精鹽、秦椒(花椒)、食茱萸、芫荽、醬料,香味四溢。

雞汁的鮮美加上餺飥的筋道,熱乎乎的感覺搭配上外麵微涼的風,讓人食指大動。

如此厚道的美食,在天子腳下,五文一碗真不貴。

“多謝阿婆。”

房艾微笑致謝。

阿婆張開不剩幾顆牙齒的嘴,開心地笑了。

麵皮皺如老樹的阿公,靜靜地蹲在灶膛前,幹澀的老眼掃了一眼房艾,轉頭望著跳躍的火光。

“這煙子,真熗人。”

阿公嘟囔了一句。

一輛馬車趕到草廬前,身罩寶藍色半臂服、內著齊胸襦裙、梳著螺髻、發上一支飛雀金步搖、足踏錦履、眉心貼著花鈿、玉頸有項圈的小娘子跳下馬車,鑽進草廬裏。

值得一提的是,此時的裝飾習慣,若頸戴瓔珞的,多為宮女、侍女、舞女等身份略低的女子。

小娘子臉有些嬰兒肥,沒有惡俗地打上厚厚的脂粉,麵容清新,看上去頗為養眼,身姿還未婀娜,柳葉眉下,一雙水汪汪的杏眼肆無忌憚地注視著房艾。

侍女叫了幾碗餺飥,在木頭墩子上墊上布墊,小娘子櫻桃小口微張,貝齒輕啟,姿態優雅地咀嚼雞肉絲。

優雅這個玩意吧,跟謎一般,盡管房艾的舉止從來與粗俗無關,偏生與優雅也絕緣。

問題房艾的文才、武功,好歹也是長安年輕一輩有數的,教養也從來不差。

房艾吃完一大碗餺飥,小娘子那小碗餺飥也同時見底。

問題來了,如此優雅的用膳,咋還吃得那麽快?

小娘子接過侍女遞來的手帕,輕輕擦嘴,然後對房艾眨眼、叉手:“雙飛燕子作得很好,我很喜歡。並州黃氏黃韻兒,見過郎君。”

這個時代,叉手並非男人專用禮節,事實上女人除了福身之外,同樣可以用叉手行禮——為了展現身姿婀娜,多數女子還是願意用福身罷了。

此時風氣開放,女子身著男裝都是尋常事,沒那麽多講究。

房艾叉手還禮:“雍州房艾,見過小娘子。”

並州與雍州都稱州,地位也相近。

雍州就是京畿之地,治所長安城也稱西都,近百萬人口;

並州,治所為太原城,有太原、晉陽兩個附郭縣,人口六十餘萬,是朝廷三都之一的北都。

並州是康國的龍興之地,盤踞得最根深蒂固的就是黃氏,元從太祖開國,在康國雖也有起伏跌宕,卻總能屹立不倒。

黃韻兒展顏一笑:“房兄文采出眾,今科當中。冒昧問一句,房兄可曾投行卷?”

房艾怔了一下。

忘記了,這世界的科舉還沒有糊名,考官的印象多少會影響評卷。

行卷這勾當,就是某個世界賣毛豆腐的,拚命地叫嚷“我的臭,我的毛長”,羞恥度爆表啊!

黃韻兒眼裏閃過一絲狡黠的光芒:“黃氏不才,願意為房兄代投行卷,不知房兄意下如何?”

房艾誇張地一拍大腿:“哎呀,忘了告訴小娘子,房艾是國子監國子學監生,不參加科舉的。”

黃韻兒杏眼閃過一絲惱色。

消遣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