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可汗載歌載舞
太極殿上,大理卿康紹宗抑揚頓挫地頌讀大理寺的審訊結果。
評事出具的推按結果,司直出具的推覆文書,都指明了結果,餘邪拒認勾結北胡的指控。
推覆這個專業術語的意思,是覆堪、複審,基本上不涉及三司會審的話,案件可以宣布到此為止了。
作為案件的見證人,東宮諸多屬官同時被召上殿聽結果,一是為了給東宮一個交代,二是看看能不能查闕補漏。
至於說證據不證據的,那重要嗎?
當朝廷鐵下心要辦一個人時,證據那東西,往往就是一個添頭。
康世基鼻孔裏冷哼一聲:“任城郡王,意思這餘邪無罪?”
康紹宗搖頭:“隻是餘邪本人不認而已,北胡曳落河達哥友可是都招了,與餘邪什麽時間見的麵,委托餘邪索回定襄城為屏障,如果成功再讓餘邪遊說朝廷,放回吐苾。”
鬼才知道達哥友是真的跟餘邪勾搭上了,還是拖一個落水狗一起下黃泉。
“請至尊誅此獠!”
成金的咆哮聲在太極殿回**。
武將們的咆哮聲此起彼伏。
不像文官拉幫結夥,武將們遇到看不過眼的事,可是會一擁而上的。
就像成金與塗舉,明明相看兩厭,此時卻又立場一致,並不因過往而影響。
康世基惺惺作態:“這樣不太好吧?畢竟餘邪還未認罪。房艾,你是太子洗馬,說說你的意見。”
房艾在心頭罵了一聲。
又當又立,想要整治餘邪,偏偏還要假手於人。
房艾想了一下:“海中洲的瓊州,氣候溫暖,永無冬日嚴寒,且遍地椰樹,可以從小喝到大,海鮮管飽。”
翻譯翻譯。
海中洲即後世的海南島。
瓊州即後世的海口,地處熱帶,要什麽冬天?
“夏無酷暑”,這句話是對當地人說的好麽?
真以為長安的人去瓊州感覺不到熱?
從小喝到大,真就那一片的特色。
海鮮管飽,沒錯,那裏靠海嘛,想吃海鮮自己釣。
那裏的豬肉,可比魚貴多了!
本朝在海中洲置崖、儋、瓊、振、萬安五州,以崖州為下都督府,管理整個海中洲。
崖州,三亞附近,戶六千六百四十六;
儋州,戶三千九百五十六;
瓊州,戶六百四十九;
振州,戶八百一十九;
萬安州,無戶口,應該處於羈縻狀態。
一比戶數,瓊州就尷尬了。
那地方,對於現在的大康來說,不是罪大惡極,都發配不過去,一個嶺南就足夠截留多數人犯了。
當然,那地方也好跑。
四麵海水,你隨便跑,往南乘船十四天,就是赤土國了,隻要運氣好別翻船就成。
所有與房艾有過節的官員派係,都悄悄吸了口熱氣。
丫的,不是能弄死房艾,不要開罪他,這貨比我們心黑多了。
我們最多想幫別人活動到嶺南啖荔枝,他要人去喝椰子、釣海鮮!
還好,這幫官員們保留了一點底線,隻是讓餘邪一個人去爬椰樹。
罪不及妻兒,禍不及家人,是大康鼎定時立下的規矩,除了十惡不赦的大罪,輕易不搞誅連,少說也會給對方留一條苗裔。
始作俑者,其無後乎?
你破了規矩對付人家家眷,輪到你時,其他人也一定會同等對待你的家眷!
底線一旦破了,黨爭就會激烈到誰也沒有安全感。
康世基展顏一笑:“如卿所願!”
房艾在心裏唾棄一聲。
渣男!
這明明是你自己的需要好嗎?
親自處置自己安插到東宮的羽翼,滋味如何?
倒是說到願望嘛……
房艾大大咧咧地開口:“聽說各藩國、番邦、羈縻州使節,又聚集四方館了,讓臣略感唏噓。猶記得當初冊封薛國真珠可汗,真珠可汗為我奏了一曲,當時我發下宏願,早晚要看到吐苾可汗的歌舞,此心才得圓滿。”
“不知道區區心願,至尊能滿足否?”
這個願望,委實有點過分。
戰敗的吐苾,安居在太仆寺,被冊授為右衛大將軍。
可能有人會覺得大康腦殼有包,居然敢給吐苾掌握兵權。
詳細說一下,十六衛的大將軍,有實授,有虛銜,吐苾就是虛銜,一兵一卒都調不動。
哪怕是實授的大將軍、將軍,未領受詔令之前,也調不動兵馬的。
常規的府兵,是翊府中郎將統領,左右郎將輔助;
隻有左右衛還各有一個親府、兩個勳府,用於安置功勳之後,戰鬥力略低於翊府,也各自由中郎將統領。
然而,在曲江池畔,君臣、使節麵前,吐苾卻真的率領吐渾邪,著北胡服飾,扯著粗礪滄桑的嗓子,在眾人麵前載歌載舞。
很屈辱,但誰讓愚蠢的曳落河們暴露了蹤跡呢?
但是,即便曳落河找上吐苾,是救他回北胡,還是送他見狼祖,真沒法確定。
畢竟,吐苾是北胡史上最恥辱的可汗,沒準殺了他還有利於北胡凝聚人心。
現在掌控北胡草原那些大大小小的俟斤,又有誰真希望頭上來一尊大佛指手畫腳的?
死了的可汗,才是好可汗。
但是,吐苾能死嗎?
不能啊!
落魄之時,人才會格外重視親情。
因為,除了親情,吐苾已經沒有什麽可以失去的了。
就算不是為了妻子,為了疊羅施,吐苾也必須忍辱負重,屈辱地活下去。
這個時候,還能對吐苾不離不棄的,也隻有吐渾邪了。
從坐擁數十萬控弦之士,到族人厭棄的階下囚,落差能大到讓人發狂,偏偏吐苾還瘋不了。
這一刻,房艾那不懷好意的微笑,已經不重要了。
身在糞坑中,吐苾已經不忌憚身上再多點汙穢了。
吐渾、高昌、黨項、東西爨、東女國、昆彌國、高句麗、新羅、百濟的使者神色複雜,各自打著小算盤。
高句麗太大使者淵蓋蘇文,祖父是高句麗大對盧淵子遊,父親淵太祚繼任大對盧,不出意外的話,他也將接任大對盧。
大對盧一詞,簡單翻譯的話,就是唯一的宰相。
淵氏家族,自與中原前朝交戰後,就掌控了高句麗的實權,王室不過是他們的傀儡罷了。
弟弟淵淨土,娶了國主侄子高藏的女兒為妻,已經很給王室臉麵了。
否則的話,即便改妻為妾,那又何妨?
你說淵蓋蘇文張狂?
淵蓋蘇文表示,與前賢的“狗腳朕”差距還極大。
他對自身的武藝極為自負,在國中號稱五刀將,出戰都身負五把戰刀。
殊不知,對大康而言,負一把刀的,肯定是負橫刀;
負兩把刀的,應該是橫刀與障刀並重。
負五把刀……那是耍雜耍的。
橫刀的定義大家都知道,障刀則是用於障身,爭議還頗多。
事實上,倭國學了大康的很多東西,包括長短雙刀,竊以為其中的短刀就是障刀。
淵蓋蘇文一向以高句麗一隅之地擊敗中原為榮,直到看到吐苾的載歌載舞,才驟然清醒。
中原前朝的敗,是帝王無能,又不肯放開權力。
現在的大康,皇帝曾是名滿天下的戰將,出征將帥能力充足,自主權也極大。
天下霸主北胡,當年可汗吐苾是何等的意氣風發,而今隻能歌舞娛客。
高句麗能與北胡並駕齊驅麽?
難!
一念及此,淵蓋蘇文出列,叉手行禮:“天可汗陛下,昔年中原與高句麗因誤解而結怨,繼而兵戎相見,無數屍骨在高句麗無人入殮。今高句麗臣服於大康,願請大康前去召喚英靈歸國。”
這話一出來,曲江池畔炙熱的空氣都冷了三分。
前朝在高句麗大敗,百萬大軍損了大半,這才導致前朝無力控製紛亂的局麵,烽火四起。
可那場戰爭,是深刻在中原人骨子裏的恥辱啊!
無人入殮?
那是前朝將士的屍骨,被高句麗壘成了示威的京觀啊!
康世基的拳頭緊了又鬆,麵容平靜,眼角狂跳:“很好。哪位愛卿願意往高句麗走一趟?”
武將們默然。
不是他們心存退縮,而是這種禮儀之事,他們有心無力啊!
鏗鏘有力的聲音:“廉頗老矣,尚能飯否?臣,國子司業歐陽久酒,請命為前朝英烈收殮骸骨還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