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一人立雨中,萬人免淋雨

鎮苗將軍,是駐防西南蠻夷“黑苗部落”的將軍,直隸屬於兵部,擁兵達三萬,是不折不扣的邊關守軍,可謂是一方諸侯。任林孤生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他弑君的理由。

“可不是嘛,先前西南三州來的郡守包括南詔王都被總管大人扣押審理了半個晚上,皇上震怒,要是查不出個所以然,估計那鎮苗將軍的九族都要被流放雪國。”

林孤生沉默。

“林二公子入宮是……”

林孤生趕忙擠出笑容,大大咧咧道:“哦沒什麽,我爹不是也在皇宮嘛,出了這檔子事我實在擔心,去看看情況。再者說,有段時間沒找公主嘮嗑嘮嗑了。”

唐興點點頭,走過來在他耳邊低聲道:“二公子,末將聽到風聲,說是皇上可能要把北漠王的長清公主賜婚給你,你最近還是不要和昭麗公主走得太近。”

林孤生欣然點頭:“放心,我自有計較。”

唐興便揮手示意禁軍讓路,打開城門。

如今以入秋,宮內卻如早春那般,桃花殷殷,萬紫千紅,各種名貴花卉無限繁茂,說不出的風流,道不明的富貴。

來往的宮女婢眷見了林孤生都欠身施禮。

相比岐山林氏的帥府,林孤生一十八年來幾乎大多數時間都待在宮裏,可比林府熟絡太多,誰人不知道他是昭麗公主自幼陪伴的書童?誰不客客氣氣以禮相待?

“是你?晦氣。”

路過一個宮苑的拐角,林孤生迎麵和安妮婭撞見,後者暗罵一聲,氣鼓鼓轉過頭。

“嘖,真是有緣,公主殿下是要去哪?”

安妮婭白了他一眼,冷笑道:“誰敢在少爺麵前稱殿下,奴家這卑賤的出生,沒資格和少爺說話。”

“別這麽說嘛,說不定以後你還是我嫂子,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關係弄那麽僵幹啥?”

安妮婭輕哼一聲,轉身就走。

林孤生摸了摸鼻子,悻悻地笑了笑,便準備去偏殿找父親。偏殿是籠統的說法,在皇宮內稱為“禦乾宮”,本來皇宮內是沒有設置給客人住的地方,但後來隨著皇室的考量,諸如“名正言順的把各地進京的囚禁起來”。

禦乾宮很熱鬧,酒池肉林,盡管是白天,隔著老遠都能聞到撲鼻的酒香兒。

林孤生前腳剛到,還沒進宮門,不遠處就來了一大幫黑袍飛魚袍的人,皆腰間別刀,是監察院的司衛。他隻好在原地候著,目送那幫人走來。領頭的是監察院風頭正勁,傳言沾滿鮮血的劊子手,是那在皇帝身邊深得信任的大太監黃石的義子,步浩然。

“步大司。”林孤生微微執禮。

“是林少爺啊,正巧,小司此番是邀請眾王侯將軍去觀禮的。”

觀禮?

林孤生眯著眼,殺雞儆猴?步浩然是監察院的,剛抓住刺殺皇帝的主謀,現在就邀請大夥去觀望審訊?

“那正巧,不知我有沒有這個資格一同去看看。”

步浩然哈哈大笑:“那當然有,林少爺是元帥之子,又是公主殿下的玩伴,這點小小的要求小司恭敬不如從命,豈敢拒絕?”

林孤生道謝。

步浩然領著人進了偏殿,沒多久,烏泱泱數十人跟了出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自己的老爹也混跡其中,還有不少熟麵孔。西域王,長安王,勃遼王……

林孤生隻好悻悻地混在人群中,跟在林破軍身側。他老爹似乎表情很凝重,心情不好,因此沒說什麽,顯然林破軍的人脈不咋地,別人都是三三兩兩的一邊閑聊扯淡一邊趕路,林破軍卻自始至終隻有一個人。

很快,眾人到了某一棟莊院前。

這裏也是皇宮內,林孤生從未來過,因為這裏是禁忌之地,據說關押著許多窮凶極惡的囚犯,還有監察院審理和折磨犯人的地方。

“好了,諸位止步吧。”步浩然駐足轉頭,清了清嗓子:“小司這就去請總管大人。”

他也不管眾人,大大咧咧進了屋子,這下眾人或多或少都有些怨念了。他們地位最差的也是手握兵權的將軍,或是世襲罔替的侯爵,現在被區區一個小司衛這麽輕視和敷衍的對待,心裏都憋著一口氣,但也無可奈何,隻能幹瞪眼。

但是很快,所有人都不敢抱怨了,因為有兩個飛魚袍的司衛羈押著一個渾身染血的漢子走出來,同行的還有一個大紅飛魚袍老者,以及步浩然等人。

這紅袍長髯的鷹臉老頭,正是監察院總管大人,令百官膽寒的閆樂。

有司衛擺好十字架,將生死不知的鎮苗將軍綁上,可憐那將軍全身沒一塊好肉,這才半宿就被折磨成這樣,真是讓人唏噓。圍觀的王侯看到這一幕,頓感壓抑,後背涼颼颼的,都不敢與閆樂那似笑非笑的眸子對視。更有甚者,昨夜與鎮苗將軍把酒言歡的,都唯恐低下頭,生怕和這亂黨扯上關係遭了殃。

閆樂使了個眼色,步浩然心領意會,打開一個小瓷瓶,將一些淡黃色的粉末倒在鎮苗將軍血淋淋的傷口上。

“滋滋……”

陽光下,那些血跡未幹的傷口瞬間開始冒煙,發出一陣難聽的灼燒聲。鎮苗將軍有氣無力地抬起眼皮,發出痛苦的哀嚎,但是被鐵鏈束縛,拚命掙紮,卻無濟於事。

眾人膽寒。

閆樂懶洋洋擺了擺手,步浩然這才退下。

“咳咳……咳。”鎮苗將軍咳嗽一聲,刺痛感緩和不少,他幽幽睜開雙眼,忽然露出一個瘮人的笑容:“哈哈哈,你們以為,這樣我就會妥協嗎?做夢,癡人說夢!”

閆樂故作憐惜的搖了搖頭,感慨道:“真是一個鐵骨錚錚的漢子,有血有肉,某家佩服,打心底的佩服。你我本是同朝為官,食大涼祿,某倒是奇怪,你為何會有膽識謀逆?陛下待你不薄,大涼待你不薄吧。”

鎮苗將軍咳嗽一聲,獰笑地搖頭:“你想知道?過來,我道與你聽。”

閆樂便上前走了兩步。

“再近些。”

閆樂走到他身前,一臉淡然。

“呸!”

鎮苗將軍啐了一灘濃痰在閆樂臉上,然後浮現一抹暢快的神色,仰天長笑。

閆樂的臉色變得陰沉,那些司衛紛紛抽刀大罵“大膽”,閆樂揮手製止,取出錦緞擦拭臉頰上帶著血汙的濃痰。

“是條漢子。”

閆樂極短的評價了一句,轉身退到一旁。

鎮苗將軍神色桀驁,傲然道:“你這狗官懂什麽?一人立雨中,萬人免淋雨,死了我一個還有千千萬萬個,今日雖死,但曆史終究會見證。”

“好一個曆史。”閆樂不怒反笑,負手而立,斜睨著他:“你可知這天下是誰打下來的江山?你也有臉敢妄言談論曆史?是英雄開辟了時代,不是時代造就了英雄,若沒有姬祖擊退魔族,與仙族簽訂契約,哪裏有如今這般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樂業?若沒有姬祖,現在天下還生活在仙魔的奴役下,你我都隻是曆史洪流中微不足道的任由仙魔擺布的棋子。”

姬祖,就是人類英雄姬無涯。

鎮苗將軍豪氣幹丈,幹脆選擇了慷慨赴死,坦然地閉上眼。

“油鹽不進!”

閆樂怒喝一聲,本來他是想用鎮苗將軍的慘狀警醒這些來自十四州的藩王刺史,不要抱有僥幸心理,可誰知道鎮苗將軍這麽硬氣,還扯出長篇大論來,倒是讓他的目的適得其反了。

手起刀落。

一代大將就此人首分離,但是那人頭上的眼睛,還倔強著瞪得老大,仿佛死得其所。

圍觀的無不心驚肉跳,紛紛低頭。

閆樂捋著胡子,掃視眾人一眼,道:“經查實,何宗憲主謀行刺皇上,現被依法斬殺。某家在這裏說一句,現在百家亂黨橫行,在各地遊說傳教,何宗憲就是被拉攏腐蝕的鮮明例子。諸位和某家都是同朝為官,相識一場,某家提醒各位一句,切莫被人當了槍使,那些亂黨巴不得咱們窩裏鬥,大涼越亂,他們才越有利可圖呢。”

有刺史趕忙諂媚賠笑,紛紛稱是。

“總管大人放心,小王回去以後就擬一道軍令,搜查亂黨。”

人群中,林孤生沉默了,他怔怔地盯著地上那顆人頭。直到閆樂這番話,他才終於明白為什麽那麽多刺客,那麽多人前仆後繼的送死,原來是因為那些害人的百家學說。他不明白,為什麽這些“禁書”會有這種魔力,讓一個又一個鐵骨錚錚的豪傑付出生命也要來弑君送死,甚至連太傅的小兒子、自己從小的玩伴張衝都願意放棄錦衣玉食的生活,毅然離開京城去什麽遊曆十四州,隻想把墨家思想傳遍天下。

從監察院出來,林孤生還是渾渾噩噩的。

“孤生,爹有話對你說。”

“你講。”

“皇上……把長清公主許配給你了,君命難違,婚禮定在三個月後。”

林孤生身軀一震:“那周叔那邊怎麽辦?”

他注意到老爹鬢角有一抹白發,這個功勳卓絕的大元帥此刻臉頰充滿了惋惜,略有自嘲,“不急,不急,如此說來這婚事隻好腆著我這張老臉給辭了,隻是得罪你周叔不遠萬裏過來,讓他寒心了。”

“爹,我大哥也未娶,不如……”林孤生實在覺得過意不去,但是轉念想大哥三十歲了還沒娶妻,雖然這個想法太荒謬。

林破軍瞪了他一眼,長歎一口氣:“你不知道,孤命雖未娶妻,但是早有婚約。”

“哈?”林孤生一臉懵逼。

大哥還有婚約?怎麽自己從未聽說過?

想到這,林孤生興起濃厚興趣,追問道:“爹,我大哥還有未婚妻?是誰,是京城哪家王公的小姐?說來我聽聽,我看看我認識不認識。”

天下城的名流圈子很亂,奢靡成風,不知道有多少流言蜚語傳出來,今天這個世家少爺去哪個妓院如何如何染上了花柳病,明天哪家貴族小姐和幾個護衛在竹林如何如何……總之,糜爛是這個圈子最大的特征。

林破軍輕褶睫毛:“是你出生那年就定好的婚事。”

“啊?”

林孤生懵了,那豈不是說訂婚的時候大哥才十二歲?如此看來,定然是貴族之間的聯姻,他不禁惡趣味地想大哥孑然一身,那麽多年不近女色,不曾聽說他有什麽緋聞,想必也是在為那個所謂的自己的“大嫂”守身如玉吧?

“這個人你還認識,並且很熟,是昭麗公主。”

轟隆,如晴天霹靂,林孤生怔在原地。

昭麗公主,姬子衿,大涼皇帝最疼愛的小公主。

何止是熟悉?

林孤生自六歲入宮,成為了昭麗公主的書童和玩伴,一直到十六歲,豈止是熟?這是青梅竹馬,是無話不談的摯友。

據說,林孤生和姬子衿同一天出生,但是前者先出生一個時辰。

林破軍嘴角苦澀,誰願意看到自己的孩子淪為天下人的笑柄呢?出生武宗世家,卻不能習武帶兵,亦不能學文從政,隻能當一個紈絝少爺,廢柴大少,他這個做父親的心裏也苦啊。可他沒辦法,林氏是新皇的眼中釘、肉中刺,自新皇還未繼位,隻是立儲君,太子監國,那時就把剛出生的小公主許配給自己的長子。如果太子當年隻是籠絡林氏,需要林氏的軍權為他穩住帝位,那後來對林氏的婚約隻字不提,自那一刻起,林破軍就明白林氏的處境了,這也是後來才不得不咬牙把幼子送入宮,這也是委曲求全的無奈之舉。

林孤生隻是犧牲品。

林孤命太耀眼了,少年成名,勢如破竹,皇帝忌憚了,林破軍不願意讓皇帝也惦記上林孤生,皇帝不希望林氏出現兩個獨當一麵的大將軍!

“是她?爹,為什麽我從來不知道?”不知為何,林孤生心裏有些酸澀,堵得慌。

林破軍搖搖頭:“行了,還有一件事要通知你。下個月禦前比武結束後,你負責押送一批皇宮的寶物到北漠,和長清公主一起,全當下聘禮了,這也算是一樁功績,到時候回來完婚後皇上會賜你一個爵位,會封你去南方做一個閑散郡守,你離開天下城了,爹也放心了。”

“什麽?我還要離開天下城?”

“不止天下城,可能會遠離中州。”

林孤生咬緊牙關,豈不是自己這輩子幾乎都很難有機會回來了,甚至很難給老爹送終了?逢年過節連拜見列祖列宗,祭拜母親的機會都沒有了?

二人還欲交談的時候,一紫袍纁裳上繡有野鶴紋路,頭戴卷雲冠的大臣迎麵走來。

此人麵如煤炭,不苟言笑,很是威嚴。正是大涼兵部尚書,正二品大臣,嚴冬。他走到林破軍麵前,微微欠身:“參見大帥。”

“嚴大人。”

林破軍不鹹不淡,背負著手,笑道:“大人又有什麽要事稟報皇上?”

嚴冬橫眉一皺,沉沉道:“大帥不知,桃止山一帶的匪軍多次作亂,前一陣子甚至劫獲一批越州救濟給皖州的災糧,簡直不像話。”

“哦?”林破軍聳了聳肩,淡然笑道:“地方州府的軍隊如此不堪一擊?連幾個賊寇都剿滅不了,朝廷每年撥那麽多軍餉養著他們是幹什麽吃的?”

嚴冬嘴角抽搐,這無疑是含蓄罵他了。

“自然,地方軍哪裏比得上咱們中州鐵軍。若是大帥出馬,什麽袁沛之流都是土雞瓦狗,彈指可滅。”嚴冬順著林破軍的意思恭維了一句。

林破軍也心安理得地能夠戴上這頂帽子,因為他有這個資本,少年時期,武功卓絕的林破軍數次剿匪,建功立業,讓南方蠢蠢欲動的流寇聞風喪膽,天下短暫太平,林破軍功不可沒。

“嗬,嚴大人不妨啟奏皇上,我兒孤命願帶三千林氏子弟兵前往桃止山剿匪,定當視死如歸,不建功不回來。”

嚴冬眼神一凜,烏黑的眸子異常深邃,他忽地笑了。林破軍打什麽主意他能不知道?無非是朝中的風向他林破軍大致也猜到了,著急想讓林孤命也遠離天下城。

“下官會如實稟報皇上,大帥放心。”

林破軍微微頷首,抱拳感謝。

他確信皇帝聽到建議後一定會同意,第一,皇帝想要的無非是兩點,要麽想收回林氏掌控的軍權,要麽就是想讓林氏盡心盡力的駐守中州;第二,林孤命是帶林氏子弟兵去剿匪,不帶鐵軍一兵一卒。

嚴冬走了,林破軍又沉吟道:“孤生,你就留在宮裏吧,和長清公主多親近親近,餘生……都是她替我和你哥哥陪著你了。”

林孤生莫名有些哀傷:“爹,你真的就這麽讓我走了?我不想走啊,我想一輩子留在中州,我想陪著你,我想給你養老。就不能求求皇上嗎?”

說到煽情的地方,林孤生眼眶紅了。

“拜見公主殿下。”林破軍豁然轉身,微微彎腰,林孤生瞥了一眼,沒想到是安妮婭和一個婢女路過,本來她還想裝作沒看見扭頭離開的,林破軍卻一眼看到了他。

安妮婭恭敬欠身,受寵若驚:“見過大元帥。”

“如此,既然公主殿下來了,孤生,你陪公主殿下走走,增進一下感情。”

林破軍撂下一句話匆匆離開。

“呃。”林孤生和安妮婭相顧無言,略有尷尬,那婢女憋著笑,擺弄著裙子。

“哼,登徒子。”安妮婭朱唇一咬,顯得很不滿和委屈,怒氣衝衝。林孤生不遑多讓,擠眉弄眼道:“呀是不是很失望,嫁不了我大哥了,哎呀心裏不爽是吧。”

“你別得意,本公主是帶著北漠和大涼的和平嫁給你的,婚後我寧願守寡一輩子你也休想動我一根汗毛。”安妮婭叉著細腰,翻了個白眼,冷笑道:“你要是覺得不爽就去納妾。”

林孤生摸了摸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