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竇占龍赴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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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羊吃到尾巴尖兒才是最肥的,書到此節,最熱鬧的地方也該來了!且說竇占龍等人躲在皮貨棧中暫避風頭,隻派朱二麵子去堡子裏打探消息。天一亮城裏就傳遍了,即便口北不是關東山,試問誰不知白臉狼是殺人無數的刀匪?落得此等下場,正是他的報應!以往沒人敢說,如今血淋淋的人頭掛在城門口了,山莊也燒了,樹倒猢猻散,誰還怕他?衙門口以前收了白臉狼的銀子,隻顧著悶聲發財,反正他也沒在此地殺人越貨,眼見這個人死了,隻當斷了一條財路,宣稱是刀匪分贓不均引發內訌,胡亂抓幾個頂命鬼砍了銷案。

接下來的幾天,海大刀等人留在皮貨棧陪著竇占龍,沒事兒就勸他,說什麽江湖險惡,吃飯防噎,行路防跌,飛來鳳一身邪氣絕非善類,一刀宰了才是永絕後患,用不著往心裏去。朱二麵子遭了竇占龍的冷眼,惹不起躲得起,仍是早出晚歸,可著口北轉悠,茶樓酒肆,窯子寶局,哪兒人多往哪兒紮,想聽聽人們怎麽議論此事。馬上該過年了,各家各戶門口貼滿了對聯、橫頭、大紙、常千。所謂大紙,通常是七寸見方的五色彩紙,一幅四塊,寫上“天官賜福、春滿人間、抬頭見喜、四季平安”,貼在門頭上,兩個下角粘上三四寸長的紅紙條,小風一吹,沙沙作響。常千比大紙略小,上有鏤空刻花,年味十足。街巷間明燈放炮,敲鑼打鼓,堡子外的老百姓賽馬迎喜神,馬鬃馬尾都拴著紅布條,遠處燃起大堆旺火,過往之人爭相給火堆上添柴。臘月將盡,軍民人等忙著過年,民不舉官不究,誰還在乎掉了腦袋的白臉狼?

朱二麵子回到皮貨棧,不提自己如何花天酒地揮霍錢財,隻將在堡子裏所見所聞說了一遍,各人心裏一塊石頭落了地,隻有竇占龍心神不寧。朱二麵子興衝衝地告訴眾人:“正月十五燈節,口北八大皇商在玉川樓擺酒設宴,要跟咱們商量商量,那兩百多斤棒槌怎麽賣。”海大刀也對竇占龍說:“老兄弟,咱從九個頂子刨出來的兩百多斤棒槌還得賣,深山老林裏那麽多窮哥們兒,全指望著這個吃飯呢。俺們幾個又不是買賣人,不會跟做生意的打交道,你老四可不能當甩手掌櫃的!”竇占龍這才明白,又是朱二麵子出的餿主意,打著海大刀的旗號,跟八大皇商做起了買賣,惱怒之餘不禁捫心自問:“山匪雖然搶了不少財貨,卻僅是浮財而已,沒什麽寶條銀票,賀壽的金碟子金碗,還都落在了朱二麵子手上。我取寶發財易如反掌,可是各有各命,你給山匪和朱二麵子搬來金山銀山,使之一朝暴富,對他們來說反倒是禍非福。我不妨再幫他們一次,全了救命之恩、結義之情。做完這樁買賣,我算是對得起他們了,到時候我遠走高飛,今後讓朱二麵子跟著他們仨混就得了!”朱二麵子隻想賣完寶棒槌跟著分一杯羹,見竇占龍不吭聲,便在旁勸道:“八大皇商手握龍票,替朝廷做生意,個個財大氣粗。在人家看來,咱那兩百多斤棒槌的買賣,小是不小,可也大不到哪兒去,殺雞用不著牛刀,不至於八個大東家全到場。之所以在玉川樓擺酒設宴,無非是想讓咱帶著七杆八金剛過去,給他們開開眼,沾一沾寶氣,咱可不能駁了人家的麵子。”海大刀等人也連聲稱是:“有寶棒槌做底,不敢說跟八大皇商平起平坐,他們也得高看咱一眼,咱這是牆頭兒上拉屎——露大臉了!”竇占龍見朱二麵子和三個山匪正在興頭上,不便再潑冷水,尋思著:“八大皇商總不至於明搶,做生意的和氣生財,給他們看一看倒也無妨。何況七杆八金剛在我手上,誰又搶得走了?大不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縱然搬來都統衙門的官軍,又能奈我何?”

玉川樓是口北數一數二的大飯莊子,坐落在堡子裏最繁華的中街上,門樓高聳、堂宇宏麗,大門兩側掛著一副對聯:“聞三杯狀元及第,飲兩盞掛印封侯”,一樓為散座,樓上設兩排雅間,後頭是個大花園,可賞亭台水榭,難得的雅致,這可不是給老百姓預備的,能進雅間的無不是達官顯貴、富商巨賈。到了正月十五這天,仍是十分寒冷,天上陰雲密布,北風卷起碎冰碴子,打在臉上跟針紮刀刺一般。日暮時分,竇占龍等人身穿大皮襖,頭戴暖帽,耳扇放下來捂住耳朵,跨馬騎驢來到堡子裏。按舊例說來,這天算是一個小過年,天上雲遮月暗,雪霰霏霏,各家商號門前高掛花燈,五色裝染,燈火綽約。奶奶廟前香客雲集,堵住了廟門口。街麵上踩高蹺的、扭秧歌的一隊緊接著一隊,大閨女小媳婦兒拎著從糕點店買來的元宵、南糖,三五成群有說有笑,小孩舉著冰糖葫蘆來回跑,一派安逸祥和的景象。竇占龍等人穿街過巷來到玉川樓,今天他們是八大皇商的貴客,掌櫃的帶著堂倌遠接高迎,給這幾位讓到樓上最大的雅間落座,牲口牽到跨院飲喂。八大皇商已經等候多時了,八個大東家,個個麵色紅潤,穿著滾金繡銀的長袍馬褂,紐襻上拴著手串、胡梳、金杠各有不同,腰間掛著荷包、吊墜、錦繡的香囊。其中有一位範四爺,正是去年收他們棒槌的皇商大東家,玉川樓也是人家捎帶腳開的,不為掙錢,隻為交朋聚友,辦事方便。雙方逐一引薦,分賓主落座。小夥計遞上熱毛巾,沏上茉莉花茶,擺上俗稱“開口甜”的四幹果四點心,四個幹果碟有黑白瓜子仁、去皮的糖炒栗子、裂口的榛子、核桃仁又叫長壽果,四碟點心分別是高佛手、馬蹄雲、五蜜蜂糕、綠豆酥,額外還給每人上了一小碗元宵。不是財迷舍不得多給,粘食不能多吃,吃多了跟酒犯衝,應個節嚐嚐就得了。吃完了元宵,再換杯茶水漱漱口。隨著東家一聲吩咐,跑堂的鋪罷了糖碗、壓桌碟,吆喝著搬酒上菜:酒是當地“明缸坊”上等的紅煮酒,燒酒裏泡上青梅、冰糖,入砂鍋煎煮,酒液呈紫檀色,甘醇濃鬱;菜也體麵,蛤蟆鮑魚、燉大烏參、通天魚翅、一品官燕、桂花幹貝、口蘑膏肝……皆為當地難得一見的珍饈,八大皇商再有錢,平常也不敢這麽造,這都趕上招待王爺了!

朱二麵子厚著臉皮反客為主,眯縫著一隻眼睛,又給這個斟酒,又給那個布菜,點頭哈腰地說著奉承話,來來回回不夠他忙活的。酒過三巡,範四爺神神秘秘地賣了一個關子:“諸位諸位,你們聽沒聽說,咱口北出了一件大事——白臉狼死了!”朱二麵子裝傻充愣:“白臉狼?誰是白臉狼?”範四爺“哎”了一聲:“你們幾位不是常年在關外刨棒槌嗎?怎麽會不知道把持著參幫的白臉狼?”朱二麵子故作吃驚,瞪大了眼珠子:“噢……那位白家大爺啊,不能夠吧,他……他怎麽死了?”範四爺嗬嗬一樂:“我還能騙諸位嗎?腦袋讓人剁下來了,掛到城門樓子上了,眼珠子凸凸著,舌頭吐出半尺來長!”眾人有的吃驚,有的詫異,也有的不屑。

範四爺看了看幾個山匪,話鋒一轉:“當著明人不說暗話,白臉狼到口北,可不是奔著我們來的,他是死是活,都不耽誤咱們之間做買賣。俗話說‘家有千口,主事一人’,我冒昧地問一句,你們幾位誰做得了主?”朱二麵子嘴上沒把門兒的,又搶著說:“海大刀海爺是大把頭,他以前做過驍騎校,在關東山一呼百應!”範四爺之外的七位皇商,紛紛衝海大刀抱拳拱手,連稱:“失敬失敬,聞名不如見麵,見麵勝似聞名;海爺相貌魁偉,拳頭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馬,一看就是辦大事的;白臉狼這一死不要緊,關外的參幫群龍無首,我們今後隻能找海爺收棒槌了!”這就叫生意人,盡管身份地位相差懸殊,可為了賺錢,說幾句拍馬屁的客套話還不容易?唾沫星子又不費本錢。海大刀一介武夫,身似山中猛虎,性如火上澆油,這麽多年一直受著白臉狼的氣,鑽山入林、餐風飲露,耳朵裏幾時聽過這麽順溜的話?讓八個大東家這麽一通捧,都快找不著北了,端起杯來一飲而盡。範四爺站起身來,端著酒壺酒杯走過去,又親自給海大刀斟了一杯酒,滿臉堆著笑說:“海爺,聽說幾位在關外刨了不少棒槌,其中還出了個老山寶,號稱是七杆八金剛,雖然還沒見著貨,可我們老哥兒幾個信得過海爺您,咱以往打過交道,又都是敞亮人,您這批貨無論多少,我們全要了,您看成嗎?”海大刀見範四爺一臉誠懇,心想:“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人家財大氣粗,拿著龍票替皇上做買賣,能跟挖棒槌的坐一桌喝酒,還那麽客氣,我可不敢妄自尊大,雖說寶棒槌許給老四了,他不是也得賣嗎?賣給誰能有八大皇商出的價錢高?”念及此處,他連忙起身,滿應滿許地答道:“行啊,隻要價錢合適,它就歸您了!”範四爺喜出望外:“海爺爽快!那咱一言為定了,您盡管開個價,咱不著急啊,想好了再張嘴,隻管蹦著腳往高了要,絕不能夠讓您幾位吃虧。來來來,咱們先幹了這杯酒,等待會兒吃飽喝足了,咱再換個地方,我帶你們幾位尋點樂子去!”

海大刀暗自得意,談買賣也不過如此,手上的貨硬,不愁賣不了大價錢。剛要舉杯,竇占龍突然起身,攔住他說:“大哥且慢,咱可有言在先,你把寶棒槌許給我了,帶到玉川樓,隻是讓八位大東家看上一看,我可沒說過要賣,你不能替我做主!”

範四爺莫名其妙,攥著酒壺端著酒杯,滿臉尷尬地愣在當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人家剛才問得清楚,海大刀是當家主事之人,怎麽還有不認頭的?這是要耗子動刀——窩裏反了?其他幾個皇商也大眼瞪小眼,鬧不清鹽打哪鹹,醋打哪酸。海大刀也沒想到竇占龍會當眾讓自己難堪,眼瞅著鬧僵了,一張臉憋得如同紫茄子皮,半晌說不出話。朱二麵子忙打圓場:“舍哥兒舍哥兒,你喝大了,怎麽見了真佛還不念真經?口北八大皇商富可敵國,咱的寶棒槌不賣給他們賣給誰去?誰出得了那麽多銀子?”竇占龍隻覺一股子邪火直撞頂梁門,兩個夜貓子眼一瞪:“你是哪根蔥?輪得到你拿主意嗎?”朱二麵子鬧了個不吃燒雞吃窩脖兒,卻不敢頂撞竇占龍,因為他比誰都明白,自己能在這一桌人裏混,全指著竇占龍,真翻了臉沒法收場,以後沒了靠山,吃誰喝誰去?隻得自己給自己找台階下:“怎麽衝我來了?行了,全怨我了,舍哥兒你也別著急,我不摻和了還不行嗎?”說完話,臊眉耷眼地出了雅間。

範四爺碰了個釘子,在座的皇商一齊把目光投向肖老板。他是八大皇商之首,五十多歲的年紀,個頭兒不高,橫下裏挺寬,一張大圓臉,長得挺富態。口北的牲口驢馬市都是肖家的買賣,皮張、棒槌、藥材生意做得也大。肖老板不知道先前的事兒,適才也並未留意竇占龍,見此人歲數不大,但是話語軒昂,十分的硬氣,一雙夜貓子眼冒著精光,吃不準是什麽來頭,可既然剛才說了是海大刀當家主事,那也犯不著跟你多說,還得挑一挑事兒,賣主亂了方寸,這個買賣才好做,便轉過頭來問海大刀:“我說海爺,你們幾位當中,不該是您說了算嗎?”海大刀看了看老索倫和小釘子,又看了一眼竇占龍,他讓竇占龍撅了幾句,上不去下不來的,也覺得顏麵掃地,可是當著外人,怎麽著也不能跟自己兄弟唱反調,他給肖老板賠了個不是:“實不相瞞,沒我這老兄弟,我們刨不出這個寶棒槌,之前我也是說過,寶棒槌給他了,隻怪我剛才多喝了幾杯,嘴上一禿嚕,又許給你們了,一個閨女找了兩個婆家,這……這可咋整?”

多大能耐多大派頭,肖老板聽懂了其中的緣由,一不急二不惱、三不慌四不忙,隻是略一點頭,笑著對竇占龍說:“這位兄弟,你甭看外人叫我們八大皇商,名號連在一塊,其實我們各忙各的生意,三兩年也聚不齊一次,為什麽今天全來了?一來是想開開眼,見識見識你的七杆八金剛,沾一沾寶氣;二來你再好的貨也得有買主兒不是?我們是為掙錢,你也是為掙錢,俗話說‘人要長交,賬要短算’,你抬抬手,把寶棒槌讓給我們,咱一份生意一份人情,來年接著做大買賣,別的地方不敢提,在口北這個地界,我們哥兒幾個多多少少還能說了算!”肖老板張了嘴,說出來的話半軟半硬,另外幾位東家也跟著幫腔,死說活勸非要買下寶棒槌不可。竇占龍剛才一怒之下趕走了朱二麵子,他自己也挺別扭,覺得不該發那麽大的火,可一說到“七杆八金剛”,就仿佛要摘他的心肝一樣,是無論如何不肯賣。肖老板不明白竇占龍為什麽這麽死心眼兒,索性把話挑明了:“你是信不過我們,覺得我們出不起價錢?還是說打算獻給朝廷,求一個封賞?要不然咱先不談買賣,你把寶棒槌拿出來,讓我們幾個見識見識行嗎?”竇占龍隻是搖頭,你有千言萬語,他有一定之規,按著褡褳不肯放手。

有星皆拱北,無水不朝東,凡是到口北做生意的,誰不蹤著八大皇商?尤其是肖老板,在口北德高望重,手裏攥著龍票,替朝廷做生意,有幾個人敢駁他的麵子?以往的買賣,都是別人求著他們,而今反過來求別人,這就夠可以了,見竇占龍一個外來的行商,竟然如此不識抬舉,不由得暗暗惱怒,大圓臉越拉越長,明明像個西瓜,此時卻跟豎起來的冬瓜相仿。可終究是生意人,心裏頭再怎麽惱火,場麵上的話也得交代幾句。當下站起身來,衝竇占龍和三個山匪一拱手:“買賣不成仁義在,既然各位不肯賣,我也不便強求。我們先回去,稍後有商號中的大櫃二櫃過來,再談談其餘的棒槌怎麽收,當然了,賣與不賣也在你們。行了,你們吃著喝著,都記在我賬上,恕不奉陪了!”說罷袖子一甩,帶著另外七個財東,氣哼哼地出了屋。

一場酒宴,不歡而散,雅間裏隻剩竇占龍和三個山匪了。竇占龍沒想到八大皇商重金利誘,海大刀他們仨沒一個吐口說要賣掉寶棒槌的,雖是落草為寇的山匪,卻不是因利結交的小人,心下十分感激,換了幾個大碗,搬起壇子倒上酒,端著酒碗給海大刀賠罪。海大刀已經喝多了,滿嘴酒氣地說:“寶棒槌是你的,你說不賣,那指定不能賣。咱一個頭磕地上,同生共死,不能夠為了銀子,損了兄弟之間的義氣!俺們仨為啥跟飛來鳳過不去?不是舍不得寶棒槌,而是擔心你著了他的道兒!俺們在山裏那麽多年,啥玩意兒沒見過?一塊磚頭也能絆倒人,白臉狼尚且讓飛來鳳坑了,何況是你呢?遲早不得吃虧嗎?”竇占龍心下感激,有大哥這番話,不枉兄弟們結拜一場。小釘子為人也爽快,說話辦事嘁裏哢嚓:“什麽八大皇商,大不了不跟他們做買賣了,沒了白臉狼把持參幫,咱刨了棒槌還愁賣嗎?”老索倫卻說:“老四,二哥問你一句,你為啥不肯賣寶棒槌?”竇占龍說:“二哥是明白人,看出了我的心思。你聽他們那個話說的,價錢由咱們定,要多少錢他們給多少錢,你讓他們給咱一座金山,他們拿得出來嗎?八大皇商財勢再大,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買賣人我最清楚,做生意將本圖利隨行就市,絕不可能這麽論價。咱跟他們獅子大開口說了價錢,他們掏不出錢怎麽辦?在我看來,他們根本沒打算買,正所謂‘酒無好酒、宴無好宴’,十之八九是包藏禍心!”老索倫點了點頭:“八大皇商盤踞口北已久,在當地的勢力不小,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咱可得多加小心!”海大刀心性耿直,想不到那麽多,聽他們二人說完,這才覺得不對勁兒:“口北不能待了,咱連夜走,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小釘子滿不在乎:“你們是江湖越老,膽子越小,八大皇商又不是山賊草寇,怎能明搶暗奪?一旦傳揚出去,以後誰還敢跟他們做買賣?”老索倫一擺手:“世道險惡,人心叵測,不可不防!”

正說話間,忽聽樓下傳來幾聲劈著音兒的驢叫。竇占龍打開窗子,探頭往樓下一看,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此刻西北風刮得呼呼作響,天上黑雲遮月,長街燈影搖晃,兩端衝出幾千個要飯花子,手持火把圍住了玉川樓,逛花燈的人早都跑沒影了。海大刀見勢頭不對,招呼三個兄弟趕緊走,話沒落地,已有許多惡丐蜂擁而入,樓梯被震得咚咚咚直響。小釘子抬腳把門踹開,隻見過道上擠滿了惡丐,一個個蓬頭垢麵、齜牙咧嘴,一個比一個醜,一個賽一個髒,手中拿著打狗棍、鐵繩、鐵索、鋼刀,如同森羅殿前的陰兵鬼將。為首的是個大胖子,約莫五十來歲,臉上鬆皮垮肉,長了無數膿包,有的往外流黃膿,有的結了暗紅色的血痂,兩個眵目溜丟糊的眼珠子眯縫著,四五層下巴疊在腔子上,腦後梳著一條金錢鼠尾的發辮,一手攥著四尺多長的杆棒,粗如鵝蛋,亮似烏金,另一隻手上托著個破砂鍋子,肩搭一件團龍褂子,身上的棉襖上打了兩個補丁,天寒地凍也不嫌冷,露著半截小腿肚子,光著兩隻大腳,腿上、腳上長滿了膿瘡,比癩蛤蟆皮還惡心,晃著身子咣咣咣往前一走,踏得樓板突突亂顫,隻聽他哇呀呀一聲怪叫:“不識抬舉的球貨,透你娘的牙叉骨,方才交出七杆八金剛,尚可給你們留個囫圇屍首,如今也甭交了,等爺爺我搶了寶棒槌,再將爾等千刀萬剮,剁碎了喂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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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家一個主兒,一座廟一尊神,為首的那個大胖子,正是口北丐幫鎖家門的鞭杆子“老羅羅密”!竇占龍沒見過也認得出來,之前讓朱二麵子打探過,提到祭風台二鬼廟的老羅羅密,整個口北,乃至宣化、大同,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此人祖上本是一位王爺,長得又高又胖,膂力過人,卻染了一身怪病,腳底流膿,身上長癩,他這毛病還傳輩兒,子孫後代也是如此,請了京裏多少名醫,喝了多少湯藥丸散,用了多少砭石針灸,始終治不好。民間謠傳,說這是衝撞了癩蛤蟆精,染了無藥可治的毒瘡,俗稱“花子瘡”。據說得了花子瘡的人隻許受罪,不能享福,吃殘羹冷炙,穿粗布褲褂,睡幹草墊子,出門不能騎馬乘車,稍微舒坦一點,癩瘡便嚴重一分,直至最後全身潰爛而死。當年風言風語傳遍京城,老皇上傳下口諭,貶他當個世襲罔替的“窮王爺”。當時口北乞丐甚多,時常騷擾商戶,結伴強討,臥地詐傷,官府也管不了,長此以往,恐成大患,派他去口北,統領丐幫鎖家門,管束地方上的流民乞丐。皇上金口玉言,王爺不願意去也得去,帶著一肚子怨氣來到口北,當上了鎖家門的鞭杆子。畢竟是上馬管軍下馬管民的王爺,文韜武略有的是手段,他也是讓癩瘡拿的,憋著一肚子毒火,執掌鎖家門以來,便立下一個規矩——凡在他管轄地盤上討飯的乞丐,有一個算一個,一律先打上三十殺威棒,打得皮開肉綻,哭爹叫娘,挺不過去的當場斃命,相當於剔除了老弱病殘,僅留下悍惡之輩。

鎖家門占據了城外祭風台二鬼廟,窮王爺從花子堆裏挑出一夥惡丐充當打手,跟著他吃香喝辣,其餘的叫花子過得豬狗不如。祭風台四周有很多荒廢的磚窯,地上鋪一層爛草,幾十個叫花子擠在一間破窯裏,站不能直腰,躺不能伸腿,白天分頭出去乞討,按時回來點卯,哪個違反幫規,輕則罰跪、打板子、剁手指、割耳朵,重則抽筋扒皮、剜眼珠子,絕不姑息,一眾乞丐為了活命,隻得逆來順受。在窮王爺的統領下,鎖家門的勢力越來越大,招亡納叛來者不拒。傳至這位老羅羅密,同樣是一身癩瘡,脾氣比祖上還暴躁,而且陰狠歹毒、喜怒無常,橫行口北不可一世,論耍賴誰也比不了他,門下弟子成千上萬,比官府勢力還大,儼然是個土皇帝。八大皇商的買賣做得再大,銀子掙得再多,也惹不起老羅羅密,口北各個商號都有鎖家門的“飛來股”,什麽叫飛來股?一不投銀子,二不出人,年底下還得給他分紅付息,少給一個大子兒,輕則攪黃了你的買賣,重則讓你家破人亡,口北的八大皇商得拿他當祖宗一樣供著。

前幾天,朱二麵子到處吹噓,說他們手上有關東山的天靈地寶七杆八金剛。鎖家門的乞丐遍布口北,大街小巷無孔不入,成天豎起耳朵聽著風吹草動,消息傳到老羅羅密耳中,恨不能立時吞了寶棒槌,治他身上的癩瘡,有心直接搶奪,又怕損了天靈地寶,因此按兵不動,等待時機。竇占龍他們怎麽殺的白臉狼,怎麽放火燒的山莊,瞞得過官府,可瞞不過鎖家門的乞丐。老羅羅密吩咐八大皇商,在玉川樓擺酒設宴,讓那夥人帶著寶棒槌過來,借著談價的機會搶下來,他率領手下惡丐布下天羅地網,隻等搶了寶棒槌,再把那幾個關外來的球蛋趕盡殺絕,不料對方起了疑心,說什麽也不肯拿出寶棒槌,酒宴之上氣走了八大皇商。老羅羅密暴跳如雷,招呼群丐圍住玉川樓,一馬當先衝了上來!

竇占龍等人見惡丐來勢洶洶,又聽為首的老羅羅密大聲叫囂,才明白鎖家門的惡丐盯上了天靈地寶,怪自己一時疏忽,沒想到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八大皇商身後還有個老羅羅密。此時過道上、樓梯上擠滿了乞丐,個個咬牙切齒、橫眉立目,有如酆都城中的索命鬼卒,再想走可來不及了。隻聽老羅羅密一聲令下:“拿下四個球貨,酒肉管夠!”群丐為了搶頭功,爭先恐後往上衝,登時擠塌了半邊木板牆。海大刀和老索倫出來赴宴,身邊沒帶長兵刃,情急之下一人抓起一把椅子,掄開了往衝在前邊的乞丐頭上亂砸,二樓雅間裏的椅子皆為實心硬木,上頭還鑲著銅邊,挨著誰,誰就是頭破血流,打得那些乞丐連滾帶爬,哭爹叫娘。小釘子身法迅捷,手持兩柄短刀,圍著桌子東鑽西繞,也一連捅傷了三四個對手。怎奈乞丐來得太多,在樓上擺開了“肉頭陣”,其中不乏亡命之徒,又有手持掩身棒子的老羅羅密坐鎮,哪個膽敢後退?

竇占龍見勢不妙,想扔出金碾子去打老羅羅密,但是酒樓上過於狹窄,人又太多,根本施展不開。四個人且戰且退,撤到窗戶底下,有心躍下去奪路而逃,可是玉川樓下也是密密麻麻的乞丐,早把道路插嚴了。竇占龍急中生智,招呼三個兄弟上屋頂,堡子裏宅院緊湊,屋頂牆頭連成了片,上了屋頂分頭跑,總不至於讓人一鍋端了。正在此時,忽聽老羅羅密一聲令下,群丐紛紛掏出五毒藥餅塞到嘴裏,嚼爛了往四個人身上吐唾沫。海大刀猝不及防,手臂上、臉上沾到口水,瞬間烏黑潰爛,劇痛難當,疼得他倒在地上直打滾兒。不等其餘三人接應,蜂擁上前的惡丐早已刀槍並舉,在海大刀身上一通亂砍亂戳,轉眼剁成了肉泥!

群丐一招得手,齊聲大喝,打狗棒猛戳樓板,結成一道人牆,一步一步壓上前來!小釘子、老索倫奮力拚殺,前邊的乞丐剛倒下,後邊的就踩著人頂上來,桌子椅子全翻了,地上杯盤酒肴一片狼藉,殘湯剩飯灑了一地,腳底下打滑,站都站不穩。小釘子兩眼冒火,有心一刀捅死老羅羅密,替他大哥報仇,仗著身手靈活,躲過打下來的棍棒鐵索,埋身往前一滾,竟從人牆中鑽了過去,順勢到了老羅羅密近前。他一個鯉魚打挺,從地上躥起來,隻見麵前的老羅羅密比自己高出多半截,身形臃腫,遍體流膿,擔心捅不穿此人的一身肥膘,當下雙刀一分,挾著仇裹著恨,直取對方兩肋。怎知老羅羅密手持掩身棒子,別人打不了他,他打別人是一打一個準,活鬼躲不開,死鬼避不過,一棒子掄下來呼呼掛風,正打在小釘子頭上,登時口鼻噴血,摔了個四仰八叉。老羅羅密抬起毛茸茸臭烘烘的大腳,一下踏扁了小釘子的腦袋,紅的白的流了滿地!

老索倫已經殺成了血人,眼瞅著折了兩個兄弟,他也不想活了,使勁推了竇占龍一把:“你趕緊走,留下一條命,給兄弟們報仇!”竇占龍略一遲疑,老索倫額頭上又挨了一刀,傷口皮開肉綻、深可及骨,呼呼冒著血,眼前一片猩紅,正吃疼的光景,小腿被一個惡丐用鐵索套住,緊跟著往懷裏一帶,拽了他一個趔趄。老索倫趁機抓起掉在地上的一柄鋼刀,對著圍上來的乞丐拚命劈砍,勢如瘋虎。竇占龍一狠心躥出窗子,在外簷上立足。隻聽樓底下喊殺聲震耳,鎖家門一眾乞丐手舉燈球火把、亮籽油鬆,揮動著利刃棍棒,將玉川樓圍得水泄不通,屋頂上也有百餘個惡丐,真可以說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扭頭再看,屋中的老索倫已經倒在血泊之中。老羅羅密指著竇占龍大叫:“寶棒槌在這個球貨身上,不可放走了此人!”玉川樓中的乞丐一擁而上,全伸著手來抓竇占龍,樓底下成群結隊的惡丐聽得號令,也大河決堤一般撲了上來,搭著人梯往樓上爬。

竇占龍心中發狠:“寶棒槌在褡褳中,誰也拿不走,憑我的本事,真說要走,鎖家門的乞丐再多也攔不住,三位兄長放心,我來日必報此仇!”口中打個呼哨,隻聽呱嗒呱嗒一陣聲響,跨院牲口棚裏的黑驢掙脫韁繩,撞開成群結隊的乞丐,直衝到酒樓下。竇占龍咬緊牙關,縱身往下一躍,不偏不倚落到驢背上。他這頭識寶的黑驢,翻山越嶺如履平地,應名是驢,實則有個名號,喚作“金睛蹇”,憋寶客一旦騎上黑驢,無異於鳥上青天、魚入大海!

樓下的乞丐從四麵八方圍攏上前,竇占龍兩腿一夾,催動**黑驢,正待衝出重圍,沒想到肉重身沉的老羅羅密也從酒樓上躍了下來。有如從半空中掉下一個大肉球,隨著嘣的一聲巨響落在街心,震得地動山搖。那頭寶驢也嚇了一跳,驚得直立嘶鳴,又往後倒退了幾步。竇占龍扯著韁繩,穩住**黑驢,趁老羅羅密立足未穩,抬手扔出金碾子,霎時間風雲變色,一道金光閃動,直奔老羅羅密麵門!

老羅羅密一不慌二不忙,手中掩身棒子一揮,早將飛來的金碾子打落在地。竇占龍暗道一聲“不好”,抖開韁繩要跑。說時遲那時快,老羅羅密的棒子又到了。黑驢馱著竇占龍騰空躍起,剛躥上去三尺高,就讓這一棒子打翻在地,也給竇占龍摔出去一溜兒跟頭。鎖家門群丐見老羅羅密得手,齊聲鼓噪呐喊。老羅羅密不容竇占龍掙紮,甩大步搶至近前,掄著掩身棒子就打。竇占龍躲無可躲,避無可避,心中萬念俱灰!

值此千鈞一發之際,忽聽一聲叫罵:“傻麽糊眼的臭貨,敢打我們家舍哥兒,你也忒不是人揍的了!”一風撼折千竿竹,十萬軍聲半夜潮,壓不住他這一嗓子,話到人到,朱二麵子衝將過來,擋在了竇占龍身前。原來他剛才離了酒樓,並沒往遠處走,一直在門口轉悠,琢磨著怎麽給自己找個台階下,忽見來了許多要飯的乞丐,他沒往心裏去,以為是來玉川樓取折籮的叫花子,但是街上的乞丐成群結隊,圍在玉川樓下越聚越多,周圍的商號忙著關門上板,過路看花燈的男女老少也不見了蹤跡,怎麽看這些乞丐都不是來討飯的,緊接著樓上亂成了一鍋粥。朱二麵子暗地裏揣摩,怕是八大皇商勾結了鎖家門惡丐,前來搶奪寶棒槌?念及此處心頭一顫,恐怕竇占龍他們有什麽閃失。說到對罵,朱二麵子以一當十,真動上手,那算是豆腐坊的鹽麵兒——白饒的,有心跑去通風報信,奈何群丐堵住了酒樓大門,根本闖不進去。正自心急火燎的當口兒,黑驢疾衝而至,撞得一眾乞丐屁滾尿流,竇占龍躍下玉川樓,騎著黑驢正要逃,老羅羅密也追到了,一棒子打翻了黑驢,又去打竇占龍。朱二麵子胡混了半輩子,還指望跟著竇占龍享福呢,怎能看著他挨打?又覺得自己皮糙肉厚,挨幾棒子不要緊,正所謂“聾子不怕雷,瞎子不怕刀”,朱二麵子不知深淺,當即分開群丐,衝上來擋在竇占龍身前,伸手去奪老羅羅密手中的掩身棒子。他可沒想到,鎖家門的掩身棒子非同小可,擂上一下非死即殘!但聽砰的一聲悶響,朱二麵子腦袋上結結實實挨了一棒子,直打得他口鼻噴血,三昧真火都冒了,僅有的一隻眼珠子也凸了出來,口中兀自喃喃咒罵:“他奶奶個臭貨的……疼疼疼……疼死老子了……”還沒罵完,就倆腿一蹬咽了氣,抓著掩身棒子的兩隻手卻至死也沒撒開。

竇占龍心裏一陣難過,朱二麵子搭上一條命,替他擋了一棒子,讓他緩了口氣。此刻大敵當前,他無暇多想,急忙撿起剛才掉落在地上的金碾子,再次對著老羅羅密扔了出去。金碾子是天靈地寶,拿在手中是一個大小,扔出去又是一個大小,往下落著隨風長。老羅羅密本以為穩占上風,驟然間一道金光從天而降,他手中的掩身棒子卻被朱二麵子死死抓著,甩也甩不掉,隻不過稍一耽擱,已被金碾子砸中了天靈蓋,“啊呀”一聲慘叫,肥碩無比的身軀晃了三晃,轟然倒地,如同砸倒了一座大山!

鎖家門一眾惡丐大驚失色,愣在原地手足無措。竇占龍趁亂撿起金碾子,轉身躍上黑驢,仗著是頭寶驢,雖然挨了老羅羅密一棒子,仍硬撐著站了起來,在周圍的乞丐當中撞出一道口子,抻長脖子,蹬開四蹄,拚了命往前躥,踩著乞丐衝開一條路。此刻已近子時,口北不比江南,冷風瑟瑟,寒氣襲人,看燈的人們讓乞丐這麽一鬧,早都跑光了,住家商號關門的關門,上板的上板,各條街道空空****、死氣沉沉,唯有兩側花燈仍是流光溢彩,宛如一座燈火通明的鬼城。竇占龍緊催**黑驢,風馳電掣一般衝到城門口,城門緊閉,城牆高達數丈,黃土夯壘,外側包磚,牆下築有馬道,直通城樓。黑驢三躥兩縱上了馬道,來到城牆上,徘徊了幾步,眼見城外一道護城河,吊橋高懸,此時天冷,抽幹了河水,露出一層鐵蒺藜。守城的軍卒上前攔阻,黑驢一撲棱腦袋,縱身躍下城頭,躥過護城河,馱著竇占龍逃出口北,一陣風似的狂奔不止。

跑到後半夜,黑驢漸漸放緩了步子,四條腿突突打戰,腦袋也耷拉了,身上的汗珠子啪嗒啪嗒往下掉。竇占龍連忙下驢,四下裏踅摸,要給它找口水喝。可是一轉眼,黑驢已然倒在地上,吐著血沫子死了!

3

竇占龍看見路旁有塊石碑,上刻“小南河”三個字,才知黑驢馱著自己,一口氣跑出了幾百裏地,世人常說“寶馬良駒日行一千夜走八百”,黑驢隻在其之上,不在其之下。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夜貓子眼幾乎瞪出血來,恨透了鎖家門的老羅羅密和八大皇商,不將此輩碎屍萬段,難解心頭之恨,想起老竇家祖上留下話,憋寶的貪得無厭,不許後輩兒孫再吃這碗飯,為了除掉白臉狼,他不得已埋了鱉寶,至此才明白竇老台為什麽住寒窯穿破襖,因為憋寶的不饑不渴、不疲不累,吃什麽也嚐不出味兒,鋪著地蓋著天也不覺得冷。真正貪得無厭的不是人,而是身上的鱉寶,有多少天靈地寶也喂不飽它!他之前想得挺好,殺完了白臉狼,趁著埋得不久,三五年之內還能自己下手剜出來,免得越陷越深。不承想玉川樓赴宴,三個結拜兄弟和朱二麵子全死了,世上再無可親可近之人,剜出鱉寶也得等到報仇之後再說了!

四下看了一看,恰巧路邊有座土地廟,竇占龍想起一件事,寶畫《猛虎下山圖》還在褡褳中,此畫殺氣太重,畫中下山的猛虎過於凶惡,真可以說是“三天不食生人肉,搖頭擺尾銼鋼牙”,又沒有鐵盒封著,帶在身邊有損無益,恐會誤了他去口北報仇,盡管寶畫已然殘破不堪,留著也沒什麽用了,但是奇門鎮物,毀之不祥,唯有送入廟宇道觀方為正途。當即從褡褳中掏出古畫,順手放在了廟門口。

書中代言:轉天一大早,有個老石匠途經此地,看見地上扔著一幅破畫,展開一看,盡管殘破不堪,但是畫中猛虎挺威風。以前在鄉下,幾乎家家戶戶貼年畫,門口貼門神,灶上貼灶神,炕頭上貼五子登科,牆上要麽貼福祿壽三星,要麽是王小臥魚,要麽是文王愛蓮、麒麟送子,很少有猛虎下山、關公掄刀之類的圖畫,因為戾氣太重。老石匠一腦袋高粱花子,扁擔橫地上認不得是個一,也不明白什麽上山虎、下山虎,隻是覺得挺氣派的一幅畫扔了可惜,拿到家掛上幾年,省得自己掏錢買了。到後來“群賊夜盜董妃墳”,又因《猛虎下山圖》引出一段驚魂動魄的事跡,留下一段奇奇怪怪的話柄。

不提後話,隻說竇占龍扔了寶畫《猛虎下山圖》,咬牙切齒地尋思怎麽報仇,心說:“你有初一,我有十五,用不著多等,我立馬去找你們,此一番你們在明,我在暗,不愁找不到下手的機會!”正當此時,忽聽身後有人叫他:“竇占龍!”他心神恍惚之際,不自覺地應了一聲,話一出口,已知不妙:“黑天半夜的曠野荒郊,怎麽會有人呢?再說了,我以前從沒來過此地,誰又認得我呢?”沒等他轉過這個念頭,就伸過來幾隻手,有擄胳膊的,有扯大腿的,有薅脖領子的,有揪發辮的,不由分說,將他塞入一乘紙糊的小轎,兩個紙人抬著便走。竇占龍身在其中,但聽風聲呼呼作響,有如騰雲駕霧一般,晃得他五髒六腑挪窩,腦子也似散了黃的鹹鴨蛋,哪還脫得了身?

不知過了多久,紙轎子突然落地,竇占龍一個跟頭摔了出來,跌得七葷八素,又有一陣陰風卷著鬼火,將紙轎子和紙人燒為灰燼。飛灰打著轉,緊緊纏住了竇占龍。隻聽一個刺耳的聲音問道:“來人可是竇占龍?”竇占龍心中有如十五個吊桶,七上八落地響,還以為自己死了,三魂七魄入了地府!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對,聽說鬼差往地府中拿人,是用勾魂牌往人額頭上一拍,三魂七魄即出,拿鎖鏈子一套,拖死狗一般拽了去,哪有用紙轎子抬的?他可不想伸脖子等死,索性把心一橫,拔出插在腰間的長杆煙袋鍋子,點指對方說道:“不必裝神弄鬼,既然認得你家竇爺,盡可顯身來見!”那個人怒斥道:“竇占龍,我看你是不撞南牆不回頭,死到臨頭了,還敢如此猖狂?”竇占龍罵道:“去你奶奶的,我是死是活,輪不到你個沒頭鬼來做主!”那個人說道:“料你今日不能脫吾之手,嘴再硬也是枉然,你們憋寶的自以為神鬼莫測,豈知道天理難容?什麽叫冤有頭債有主?我黑八爺讓你死個明白:當年你在獾子城胡三太爺府,放走林中老鬼,此乃其一;擅取關東山天靈地寶,不肯歸還,此乃其二;背信棄義殘殺胡家門弟子,此乃其三!我胡家門修的是善道,不肯輕易殺生害命,可是三罪並罰,你活不成了,還不跪下受死?”

竇占龍這才知道自己落在狐獾子手上了,當初在破戲園子後台,頭一次看見飛來鳳焚香設壇,拜的牌位正是黑八爺。隻怪自己疏忽大意,扔下了奇門鎮物《猛虎下山圖》,寶畫再怎麽殘破,也盡可震懾此輩,剛把寶畫扔掉,這玩意兒就找上門了!他本想交出寶棒槌,換自己一條命,可是天靈地寶一旦進了憋寶的褡褳,再讓他往外掏,那是無論如何也舍不得,當時一搖腦袋,反駁道:“不對!你說的那幾件事,賴不到我竇占龍頭上!”黑八爺恨恨地問道:“你個敢做不敢當的包軟蛋,衝這話也該天打雷劈!不賴你還能賴誰?”竇占龍分辯道:“我夜入獾子城胡三太爺府之時,還不過十幾歲,胎毛未退乳臭未幹,根本不懂那是什麽地方,憋寶的竇老台隻說其中有沒主兒的天靈地寶,我才敢進去,更不知困在府中的林中老鬼是誰,正所謂不知者不怪,我也幾乎讓他害死,這筆賬憑什麽算到我頭上?咱再說這二一個,正所謂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放山的刨棒槌天經地義,寶棒槌埋在深山老林裏,它讓放山的刨出來,既是劫數相逼,又是物遇其主,合該被人挖到,何況是我三個結拜兄弟刨出了寶棒槌,我又沒去。三一個,飛來鳳助我殺了白臉狼,我也應允了讓他帶走寶棒槌,是我那幾個結拜兄弟突然下手,我在一旁阻攔不住,那能怪我嗎?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心作惡,雖惡不罰。你說的三件事,哪一件是我的錯?鴨子嘴扁不是榔頭砸的,蛤蟆嘴大不是刀子拉的!我竇占龍行得正立得端,沒幹過傷天害理的缺德事,你想讓我背這個黑鍋,隻怕沒那麽容易!倒背著手撒尿——我他媽不服!”

黑八爺怒罵一聲:“你自作孽不可活,居然還敢跟我胡攪蠻纏,拿著不是當理說?三件事哪一件不是因你而起?不是你財迷心竅,聽信了林中老鬼的花言巧語,怎麽能把他背出胡三太爺府?不是你給山匪指點九個頂子,又說了那地方埋著寶棒槌,他們怎麽挖得到七杆八金剛?飛來鳳在路上問你索要寶棒槌之時,你貪心發作,借故推搪,否則哪有後來的禍端?縱然是別人牽了驢,你個拔撅兒的也脫不開幹係,今天你認也得認,不認也得認,土地佬兒打玉皇——你個癟犢子還敢犯上作亂不成?”竇占龍料定對方不會善罷甘休,他早聽關東山的獵戶說過,“狗怕彎腰狼怕摸,狐狸怕的是擼胳膊”,當下擼胳膊挽袖子,憤然說道:“嘴長在你身上,你非給我潑髒水,也由得你,我沒處說理去,竇某的人頭在此,且看你有多大能耐摘了去?”

愁雲慘霧中傳來一陣陣邪笑,旋即伸出十幾隻毛茸茸的狐狸爪子,從四麵八方來抓竇占龍。竇占龍心大膽也大,不信一個狐獾子能夠隻手遮天,眼見著四下裏黑沉沉、冷颼颼,使不上金碾子,便掄著長杆煙袋鍋子一通胡打亂砸。直打得狐狸爪子連連往後縮,暗處傳來吱吱慘叫。竇占龍用力過猛,居然將長杆煙袋鍋子打折了,鑄著“招財進寶”的銅鍋子也不知滾到哪兒去了,一氣之下扔在地上,隨手又將那杆半長不短的抻出來接著打,又僵持良久,再也沒有爪子伸過來了。隻聽對方恨恨地說道:“竇占龍,我整不死你,你也跑不了,此處即是你的葬身之地!”說話間,打著轉的陰風散去,竇占龍身子落地,摔了個四仰八叉。他爬起來四下裏一望,遠處山山不斷,嶺嶺相連,別說人影,連隻飛鳥也見不著。自己置身於一片墳塋之中,或大或小的墳頭不下幾百個,有的似乎剛埋不久,墳土還沒幹,有的塌了一半,黑黝黝的墳窟窿看不到底,墳丘之間溝溝坎坎,連一根荒草也沒有,不遠處立著石碑,得有一人多高,歪歪斜斜地刻著“狐狸墳”三個大字!

如若換一個人,必然是插翅難逃了,可竇占龍身上埋著鱉寶,爭的是機緣,奪的是氣數,所謂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總會留有一線生機,東河裏沒水往西河裏走,豈肯坐以待斃?他夜貓子眼一轉,計上心頭——人有三魂,一為天魂,二為地魂,三為人魂,天魂是大數中的生機,地魂乃輪回中的機緣,人魂為祖輩累積的業力,少了哪個也不成,埋了鱉寶卻可“身外有身”。竇占龍自己困在狐狸墳中出不去,但可驅使一個分身,從外邊破了狐狸墳。不過使用一次分身,必須舍掉一件天靈地寶。他褡褳中的兩件天靈地寶,七杆八金剛是天靈,金碾子為地寶,孰輕孰重,一目了然,為了逃出狐狸墳,隻能舍了金碾子。竇占龍咬牙割開脈窩子,從鱉寶上剜下一塊肉疙瘩,取了金碾子的靈氣,抬手往上一擲,一道金光衝天而去。怎知黑八爺還在狐狸墳外盯著他,拚著道行喪盡,暗中祭出徹地幡,擋了那道金光一下。霎時間金光墜落,徹地幡化為烏有,黑八爺也被打回原形,斃命在狐狸墳外。

竇占龍的三魂丟了一魂,金碾子已經變為了一塊磐石,他褡褳中還有個七杆八金剛,但是無論如何不敢再用了。因為他之所以能夠不饑不渴、不疲不累,全憑埋在身上的鱉寶,那玩意兒得拿天靈地寶養著,萬一再有個閃失,搭上最後一件天靈地寶,又逃不出寸草不生沒吃沒喝的狐狸墳,他自身的精氣就會被鱉寶吸幹!

竇占龍臨危不亂,一計不成,又生一計,掏出褡褳中的賬本,翻開來一看,夾在冊頁間的不再是白紙驢,而是黑紙驢,心知倒斃在小南河的黑驢,已然返靈入紙。捏了紙驢往腳下一扔,落地變成一頭活驢,渾身油黑,鞍韂韁繩齊備,還是他那頭識寶的黑驢!自古騎驢的高人不少,張果老騎驢過趙橋,趙匡胤騎驢得天下,李太白騎驢遊華陰,孟浩然騎驢尋蠟梅……個個千古留名,那麽說天底下什麽地方的驢最厲害?擱到過去來講,春秋戰國那陣子,衛國的驢了不得,大致在太行山東南一帶,抽一鞭子能跑幾十裏地,翻山越嶺如走平地,最絕的是能在夜裏叫更,比巡夜更夫的梆子還準。竇占龍的黑驢也出在衛地,但見此驢:周身如黑緞,遍體沒雜毛;後腿彎如弓,前腿直似箭;赴湯蹈火不亂,追風趕月嫌慢;上山能鬥猛虎,下海可戰蛟龍;此驢不是凡間種,飛天遁地金睛蹇!

似乎隻在一瞬之間,隻聽一聲驢叫,恰似晴空打個炸雷,震得竇占龍耳根子發麻,再一睜眼,頭頂上烈日炎炎,眼前是青鬆翠柏,流水潺潺。黑驢緩下腳步,呼哧呼哧喘著粗氣,汗珠子滴滴答答往下掉。竇占龍鬆了口氣,心中暗暗得意:“小小一個狐狸墳,到底困不住我!”他牽著黑驢到溪邊飲水,對著溪水一照,嚇了自己一大跳,但見一個又黑又瘦的中年漢子,頭發胡子一大把,兩隻爪子指甲老長,衣服碎得一縷一條的,全身汙垢,跟個野人相似,隻有那雙夜貓子眼,仍是之前那麽亮。再打開褡褳一看,寶棒槌七杆八金剛的皮都蔫巴了,須子也掉光了,變成了一個蘿卜幹,靈氣全讓他身上的鱉寶耗盡了。

竇占龍從深山裏出來,遇見人一打聽才知道,距他在玉川樓赴宴夜困狐狸墳,已經過去了整整二十年!他心頭湧上一絲淒冷,同時暗自慶幸,全仗著黑驢跑得快,慢一步他也出不來,又多虧身邊有個寶棒槌,換一件別的天靈地寶,哪撐得了那麽久?可是二十年的光景一眨眼沒了,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人生於天地之間,高不過八尺,壽不過百年,即便能活一百歲,打下鐵斑鳩折去一半陽壽,那也就五十歲。竇占龍逃出狐狸墳之後,自覺燈碗要幹,怕沒幾天能活了,而且魂魄不全,不可能再把鱉寶剜出來扔了,但是當年的仇不能不報,否則去到九泉之下,也消不掉胸中這口怨氣,此事刻不容緩。當即騎上黑驢直奔口北,一路上邊走邊尋思:“雖說已經過去了二十年,八大皇商有的換了,有的沒換,鎖家門的老羅羅密更不知是死是活,不過老子死了兒子還在,你們一個也跑不了,非給你們連根兒拔了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