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竇占龍看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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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說到竇占龍下江南,他騎著竇老台留下的黑驢,朱二麵子騎著那頭灰驢,取道直奔口北。咱說著容易,一去一往的路途可不近,竇占龍掐算時日,並不急著趕路,半道上又順手掘出幾窖金銀,也耽擱了很久,等他們來到口北,已是轉年清明。白臉狼早就貓完冬返回關外了,再來口北又得等到年底。好飯不怕晚,好話不嫌遲,竇占龍正可借此時機,繼續謀劃報仇之事。

大車店人多眼雜,出來進去不方便,竇占龍為了避人耳目,冒充來做買賣的外地老客,在堡子外十五裏的北溝村莊中賃下一處閑房,以前這是家皮貨棧,後邊挺寬敞,有個用於熟皮子的空場,頭幾年運送皮貨的駝隊和老倌車改道,找了一條更加近便的弓弦路走,這地方人煙漸少,皮貨棧也空了下來。選在此落腳,可謂不顯山不露水,隻不過沒夥計伺候著,想吃飯自己開火,想睡覺自己燒炕,兩個人到市上置辦齊了鋪的蓋的使的用的一應之物。竇占龍又拿出大把銀子,派朱二麵子出去打聽消息。口北有錢人多,遍地吃喝玩樂,又仗著天高皇帝遠,官私勾結、黑白混淆,自成一方世界,窯姐兒青樓賣笑,地痞為非作歹,賭棍失魂落魄,叫花子橫衝直撞。此等魚龍混雜、蛇入鼠出之地,老實人寸步難行,對朱二麵子來說那是如魚得水,簡直跟到了姥姥家似的,他受了半輩子窮,此刻有了錢,自然是翻著跟頭打著滾兒地折騰,到處下館子、嫖堂子、泡戲園子,結交了不少狐朋狗友。可也沒白折騰,等他把手中的銀子揮霍光了,也摸透了白臉狼的行蹤,以往什麽時候來口北貓冬,在什麽地方落腳,經常去哪個館子,喜歡逛哪個窯子,跟哪個窯姐兒相好,全打聽明白了,一五一十轉告給竇占龍。

眼瞅著到了之前約定的時日,竇占龍跟三個山匪碰了頭。結拜兄弟重逢,少不了一番噓寒問暖,不過竇占龍對家遭橫禍以及下江南憋寶之事隻字未提。言談之中他觀形望氣,已知海大刀等人挖出了老山寶,當時沒多問,帶著三人去到皮貨棧,將朱二麵子引薦給三個結拜兄弟,又叫他去飯莊子買來整桌的盒子菜,關上門飲酒敘談。竇占龍先提了碗酒,給三位兄長接風。朱二麵子是個自來熟,跟誰他也不見外,陪著四人斟酒布菜。小釘子眉飛色舞地告訴竇占龍:“咱這次總共刨了兩百多斤棒槌,全藏在大獨木頂子營子了,等你跟皇商談妥了價錢,再叫兄弟們背過來。”海大刀從背筐裏掏出一個鹿皮參兜子,裏邊是個七纏八繞捆著紅繩的樺樹皮參包,雙手捧了交給竇占龍過目:“老兄弟,你瞅瞅這是啥?上次一別之後,俺們哥兒仨越想越不甘心,回到關東山又找參幫的老把頭打聽了半天,搭上了三壇燒刀子兩捆關東煙,外加祖傳下來的一柄鹿角刀,這才得了個顯形拿寶的法子,俺們取了棒槌廟神官的骷髏釘,又去了一趟九個頂子,按著你說的地方,將一枚枚骷髏釘砸入山根兒,費盡九牛二虎之力逮住了這個寶疙瘩!”

竇占龍接在手中,小心翼翼地打開來,隻見海大刀他們挖到的老山寶,比一般的棒槌大出一倍,形似小孩,有胳膊有腿,有手有腳,頂著個有鼻子有眼的腦袋瓜子,已然是成了形的山孩子,若不是拿紅繩拴住,一落地就跑了。朱二麵子湊了過來,那僅有的一隻眼盯住寶棒槌:“我的老天爺,這麽個緊皮細紋的大山貨,得值多少銀子?”海大刀滿臉得意地說:“自古至今,在關東山挖出的寶棒槌不少,可沒一個比得了這個,說是棒槌祖宗也不為過。我們背棒槌下山的時候,瞧見一隊隊黃鼠狼子,個個人立而起,兩隻前爪抱在胸前下拜,隻為沾一沾靈氣!”他又對竇占龍說:“老兄弟,按咱之前合計的,不該把棒槌窯挖絕了,留下山孩子,一年挖個幾十斤,年年挖年年有,可這一年你在關內,不知道關外的情形,如今四海動**,饑荒連年,拎著腦袋進深山刨棒槌的亡命之輩一天比一天多,紙裏包不住火,籬笆擋不了風,棒槌窯遲早得讓他們找著。那些人過了今天沒明天,做事從來不留後路,到時候非得把九個頂子挖成馬蜂窩不可,野菜根子都給咱剩不下。再一個呢,上次咱是沒少掙,但是年景不好,下暴雨上大凍,深山老林裏忍饑挨凍的窮兄弟太多了,有多少銀子也不夠分,所以俺才拿主意,也甭一年挖一次,一把來個大的,有多少刨多少!”小釘子附和道:“老四你瞅見沒有?還得說咱大哥仗義,想得周全!”竇占龍從頭到尾一聲沒吭,等他們哥兒幾個說完了,才點了點頭,緩緩將七杆八金剛放在桌上,從笸籮裏捏了兩搓煙葉子填入煙鍋,又不緊不慢地打上火,抽著煙袋鍋子說道:“是一年挖一次,還是一把挖夠了,全憑大哥做主,換了是我,我也忍不住。”

海大刀仍怕竇占龍生氣:“棒槌窯是你找著的,少不了有你一份。你說說,咱的寶棒槌拿給八大皇商,能賣到什麽價碼?”竇占龍反問他:“白臉狼把持著參幫,關東山裏的大小棒槌全得過他的手,八大皇商真敢收咱這個寶疙瘩嗎?”海大刀讓竇占龍說得一愣:“這個……這個……”一直沒吭聲的老索倫插口說:“老四言之有理,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一旦讓白臉狼知道了,哪裏還有咱兄弟的活路?到頭來隻怕落個人財兩空!”竇占龍緩緩噴出一口煙,撂下煙袋鍋子,扭頭問老索倫:“二哥,你是怎麽想的?”老索倫端起酒碗,一口氣喝了個底朝天,皺著眉頭說:“沒挖到寶棒槌也還罷了,挖出來反倒成了勾心債,我琢磨一路了,關東山的天靈地寶非同小可,八大皇商接不住,要麽把它獻給朝廷,要麽……獻給白臉狼,換咱一條生路。”老索倫是哥兒幾個裏最蔫兒的,從不多說多道,但是城府最深,遇上大事有個決斷,等同於海大刀的狗頭軍師,這個念頭他琢磨了一路沒敢提,也是竇占龍的話問到這兒了,他才說出口。海大刀聽罷沉吟不決,他世代受著皇恩,吃著皇糧,替皇上守邊挖棒槌,大小也當過驍騎校,不是走投無路,怎肯落草為寇?有心把寶棒槌獻給皇上,受了招安討個一官半職,奈何朝中奸臣當道,閉塞了聖聽,如若給白臉狼獻寶,是不是就不用繼續躲在深山老林裏了?

竇占龍瞧出海大刀動了這心思,當即冷笑一聲:“獻寶……嘿嘿……”海大刀莫名其妙:“老四,你啥意思?”竇占龍抬鞋底子磕滅煙袋鍋子,猛地一拍桌子,指著三個山匪的鼻子罵道:“我竇占龍怎麽錯翻了眼皮,結下你們這等兄弟?虧你們也是刀頭舔血的漢子,白臉狼殺了多少人?你們仨,還有跟著你們亡命山林的一眾弟兄,誰家沒幾口人死在他刀下?你們是傻了?是迷了?還是了?竟以為把寶棒槌獻給白臉狼,就能保得了命?我告訴你們,他得了寶,照樣會把咱們刀刀斬盡刃刃誅絕!誰要獻寶誰去,以後別拿我當兄弟,我姓竇的高攀不起,咱大路朝天,各走一邊,到死不相往來!”

三個山匪麵麵相覷,竇占龍在四兄弟中歲數最小,又是做買賣的行商出身,待人接物一向客客氣氣,對他們三個結拜的兄長更是恭敬有加,怎麽突然發這麽大火?不過那一番話也當真說到他們心裏去了,老索倫羞愧難當,吭哧癟肚地無言以對,隻得以酒遮臉,一碗碗往下灌。海大刀是當大哥的,棒槌還沒賣就鬧了個兄弟反目,這是圖的什麽?忙站起來打圓場:“老兄弟說的對,在座的有一個是一個,哪個跟白臉狼沒仇?不過老二說的也沒錯,咱兄弟勢單力孤鬥不過他,白臉狼在關外財勢不小,手下鷹犬極眾,又有一口寶刀護身,誰近得了他?”小釘子恨恨地說:“不是刨棒槌的窮哥們兒怕死,真能宰了白臉狼,我頭一個舍了這條命,怎奈他的刀太厲害,舍命也是白搭!”老索倫也咬著後槽牙說:“如若沒有那口寶刀,他墳頭上的草都一人高了!”

竇占龍環顧眾人,覺得火候差不多了:“我有一條計策,殺得了白臉狼,隻要三位兄長肯聽我的,咱們一同抽狼筋剝狼皮,吃狼肉飲狼血!”三個山匪受白臉狼欺壓多年,個個跟他有血仇,又覺得竇占龍能在深山老林中找到參池子,指點他們挖到寶棒槌,幾句話說得口北皇商掏出大把銀子,手段見識不比尋常,何況這次來口北,竇占龍的眼神與去年大不一樣,細看仿若變了個人,他既然敢這麽說,可見真有成竹在胸,有他做謀將,說不定大事可期。海大刀當即從靴靿子裏拔出短刀,用力戳在桌子上,高聲說道:“殺得了白臉狼,我等舍命奉陪!”小釘子和老索倫齊聲稱是。竇占龍說:“三位兄長,要殺白臉狼,我得找你們借這個山孩子。”海大刀說:“啥借不借的,寶棒槌本來就有你一份,你盡管拿去!”竇占龍說了聲“好”,裹上寶棒槌揣入褡褳。由他挑頭,哥兒四個再加上朱二麵子,在大車店裏喝了血酒,焚香立誓,要合夥誅殺白臉狼。

白臉狼得年底下才到,竇占龍隻恐走漏了風聲,讓海大刀等人少安毋躁,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殺白臉狼之前,先派人去一趟關東山,聚攏跟白臉狼有死仇的山匪,各帶利刃,背著那兩百多斤棒槌下山,躲在城外的皮貨棧中,我不叫你們,誰也別出門,餓了吃渴了喝,使多少銀錢我頂著,隻管把刀磨快了,等著下手的機會!幾個人商量妥了,留下三個山匪養精蓄銳,竇占龍則帶著朱二麵子,整天在口北各個酒樓茶館妓院踩盤子,踅摸適合下手的地方。朱二麵子跟著竇占龍得吃得喝,一門心思找補前半輩子缺的嘴,又見他可以觀氣掘藏,褡褳中的銀兩取之不盡用之不竭,自是盡心竭力鞍前馬後地伺候他。

且說有一天,竇占龍和朱二麵子在館子裏吃晌午飯,忽耳聽得樓梯之上腳步急促,噔噔噔跑上來一個人,徑直來到他們近前,伸手遞上一張帖子,說請竇爺去看戲。跑腿子的拿錢辦事,說不清來龍去脈,那也隻是一張戲帖,沒寫是誰送的。竇占龍暗暗稱奇:“我在口北隱姓埋名,凡事隻讓朱二麵子出去拋頭露麵,誰會指名道姓請我看戲?”仗著有褡褳中的天靈地寶護身,那個烏金鐵盒也是一件鎮物,沒他不敢闖的地方,當即帶著朱二麵子前去一探究竟。

二人尋著戲帖上寫的園子,一路找過去,快到的時候,瞧見路邊站著一個攬客的,正扯著脖子吆喝:“還有不怕甜的嗎?還有不怕甜的嗎?趕緊的啊,不怕甜的趕緊往裏走啊!”竇占龍是做買賣的行商出身,一聽叫賣的吆喝聲,以為是賣糖的,可也奇怪,什麽叫不怕甜的往裏走?賣糖的能有多大買賣,還雇了人在路口吆喝,怎麽這麽大排場?朱二麵子有個機靈勁兒,看出竇占龍納著悶兒,搶先跑過去打聽,吆喝那位告訴他:“大爺,咱是戲班子,不賣糖,今兒個您可來著了,名角兒飛來鳳登台獻藝,過這村可沒這店了,那個小角兒,那個小模樣,那個小身段兒,那個小嗓子,甜死人不償命,冰糖疙瘩蜜也沒她甜啊!”朱二麵子是玩意兒場中的常客,自覺跟著竇占龍吃過見過財大氣粗了,不屑地哼了一聲,嘟囔道:“好家夥,還真敢吹,口北能有多水靈的角兒?”竇占龍閃目觀瞧,巷子盡頭果然有個破戲園子,正是戲票上寫的那家,門口貼著戲報,屋頂上罩著一股子妖氣。拉座兒的夥計死氣白咧往裏拽,竇占龍眨巴眨巴夜貓子眼,招呼朱二麵子:“走,咱進去歇歇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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倆人一前一後走進戲園子,裏麵地方不大,光線昏暗、氣味混濁,台底下僅有十來張桌子,皆是粗木白茬的方桌,四麵圍著長條的板凳,凳子腿兒高矮不齊,腳下是潮乎乎的碎磚,零零散散坐著幾個看戲的,除了歪瓜就是裂棗,沒一個有頭有臉有人模樣的。再往台上一瞅,還不如台下呢,台板坑窪不平,台口的欄杆搖搖欲墜,上場門、下場門掛的布簾子又髒又破,扯下來擦屁股也嫌膈應,台子倒是挺亮堂,因為屋頂漏了個大窟窿。台側幾個鑼鼓場麵拉打著“十不閑”,鼓樂齊鳴,一片嘈雜,吵得人耳根子發麻。此類野台子,主要由女戲子唱皮黃、秦腔、大鼓、市井小曲,或是演“段兒戲”,將一出整戲掐頭去尾,多的唱八句,少的唱兩句,擠眉弄眼、扭腰擺胯,極盡挑逗之能。竇占龍打小喜歡看戲聽曲,但是沒怎麽進過園子,朱二麵子可是熟門熟路,按他所言,這路戲班子不為唱戲,隻為勾搭台下的浮浪子弟。看戲的也不老實看戲,爭著給那模樣俊俏的小角兒捧場,比著打賞點戲碼,說行話叫“戳活兒”,就為了散戲之後叫小角兒下來,坐自己大腿上嬌滴滴地喊上一聲“爺”,再用噴著香粉的小手絹兒往臉上一掃,那位的三魂七魄當時就得給人家撂下,接下來隻剩花多少錢辦多少事兒了。

兩個人進得戲園子,有人引著他們倆坐下,又給沏上一壺茶,端上一盤葵花籽,過不多時,鑼鼓場麵緊催,上場門的布簾子一挑,一個妖妖嬈嬈的小角兒款款登場,來到台口水袖一甩,先亮了個相。竇占龍暗中稱讚,這個女戲子太俊了,容貌、身段、扮相俱佳,十八九歲的年紀,柳眉鳳眼,通關鼻梁,齒白唇紅,高顴骨尖下頦,鵝蛋臉淡施香粉,輕塗胭脂,烏黑油亮的發髻,鬢邊插一朵雪白如玉的芭蘭花,眉心上還有顆紅珊瑚似的朱砂小痣,明豔不可方物,不由得想起了當年保定府沿街賣藝的阿褶,雖說俊秀相當,但是妖嬈嫵媚,可遠不及台上這位。台上的小角兒一個亮相,緊跟著自報家門“飛來鳳”,開口一唱更不得了,起調甩板嫻熟無比,行腔吐字似珠落玉盤,聽得人全身酥麻,腳指頭直抓鞋底。口北比不了京師蘇杭,這麽俊的角兒可太少見了,惹得台下幾個二流子、老閑漢,流著哈喇子陰陽怪氣地叫好,朱二麵子也看得神魂顛倒,險些將僅有的一個眼珠子瞪了出來,瓜子兒皮掛在嘴角忘了吐,端著茶都忘了喝。戲子連唱三段,打恭下台,扭腰擺胯往後台一走,從背後看更是身段玲瓏、窈窕可人,真可謂“嫋嫋身影動,飄飄下淩霄”。

竇占龍可不是在酒氣財色上安身立命的人,低頭看了看手中的戲帖,他心知肚明,台上這出戲是衝著自己來的,不如先發製人,探探虛實,招手叫來夥計,掏出一錠銀子打賞。這路野戲班子哪見過整錠的銀子?夥計雙手接過來,連躥帶蹦直奔後台,等不多時,班主口中道著吉祥,滿臉堆笑地過來謝賞。按過去的規矩,客人掏夠了錢,可以單獨跟角兒見麵,規矩是這麽定的,班主的話卻得反著說,那才顯得恭敬:“大爺,您太捧了,我們角兒想在後台當麵謝謝您,伺候您喝杯茶,還望您賞個臉。”竇占龍點頭起身,由班主引著往後台走,惹得看戲的色鬼們一個個眼饞得直咂嘴,恨自己沒生在銀子堆裏,隻能眼瞅著人家解饞了。朱二麵子也想跟去,竇占龍攔著他說:“你在門口等我一會兒。”朱二麵子以為竇占龍貪**好色,嘿嘿壞笑:“行行,我明白,我明白,不著急,你忙你的。”

竇占龍膽大包天,沒他不敢去的地方,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跟著班主進了後台。前台破,後台更破,幾個大戲箱裏堆著裙襖、官衣、盔頭、髯口,皆是缺襟短袖、又髒又舊,牆邊橫七豎八地擱著刀槍劍戟、馬鞭、車旗轎,當中間一張桌子,擺著鏡子、色盒、色筆、花花綠綠的頭麵首飾,細看也沒有囫圇的了,幾個戲子出出進進,亂亂哄哄,還有抽著煙的、吃著飯的、脫下官靴晾著腳丫子的,整個後台煙氣繚繞、怪味刺鼻。從班主口中得知,這個草台班子全夥二十幾個男女,全是一瓶子不滿半瓶子逛**,沒一個成名成腕兒的,常年跑江湖,走馬穴為生,從來不靠長地,剛來口北不久,先拿出上一程攢的錢,打點各方勢力,這才敢唱戲。由於初來乍到,沒名沒號,大戲園子不肯接納他們,迫不得已在此搭台,無論怎麽賣力氣,也上不了幾個座兒。竇占龍奇道:“憑您戲班子裏那個小角兒飛來鳳,還愁掙不著錢?”他是話裏有話,此類戲班子屬於“渾門”,女角兒大多是賣藝又賣身,最擅長撩撥台下聽戲的有錢人,飛來鳳模樣俊悄,嗓子脆生,又有一雙勾魂的鳳眼,怎麽會不叫座兒呢?班主支吾道:“大爺您……有所不知,飛來鳳前一陣子才來搭班,這不是還沒唱出名嗎,而且這個園子不行,買賣不得地,必定得受氣……”說著話,伸手一指裏間屋:“角兒在屋裏候著呢,您往裏請。”

竇占龍推門進屋,見飛來鳳已然掭了頭、卸了妝,雖然一臉狐媚相,說話也是嬌滴滴燕語鶯啼,卻並非女戲子。擱在過去,男扮女裝唱戲的比比皆是,竇占龍見怪不怪,慢閃二目四下觀瞧,靠牆邊一張破桌案,桌上供著烏木牌位,前頭擺了兩個香爐、七盞油燈。飛來鳳起身相迎,給竇占龍行了個萬福禮,請竇占龍落座,倒了杯茶,一手托杯底,另一隻手的拇指和食指掐住杯沿,慢慢悠悠遞過來。竇占龍冷笑一聲,心說:“你這麽端茶,等同於掐著我的脖子,看來是想掂掂我的斤兩,但我竇占龍幾斤幾兩,豈是你能掂得出的?”當即接過茶杯,隨手往地上一潑,濺濕了飛來鳳的褲腿,按照江湖規矩來說,這可是半點麵子也不給。飛來鳳卻不著惱,腰肢一擺,坐在竇占龍的大腿上,朱唇輕啟、吐氣如蘭,妖裏妖氣地嗔怪道:“大爺,誰惹您了?”過去很多唱旦角的男戲子下了台行動坐臥也跟女人一樣,加之保養得當,膚如凝脂、肉酥骨軟,小臉蛋兒也是一掐一兜水兒,專門有一路聽戲的大爺得意這一口兒,吹了燈蓋上被,睡誰不是睡。竇占龍可沒那個癖好,雞皮疙瘩劈裏啪啦掉了一地,當時牙床子發澀,脖子後邊直起冷痱子,一把推開了飛來鳳。

飛來鳳讓他推了個趔趄,再返轉身來,手中已多了一麵黑幡,高不過一尺,黑緞子底繡著“通天徹地”四個金字,下端綴有黃網子穗,捏著嗓子尖聲喝問:“竇占龍,你想敬酒不吃吃罰酒嗎?”抬手一揮旗幡,從身後湧出一道黑氣,屋中七盞油燈霎時亮了起來,亮可是亮,火苗子卻變成了暗綠色,映在飛來鳳慘白的臉上分外詭異。竇占龍一不慌二不忙,掏出褡褳中的烏金鐵盒往桌上一放,冷著臉說道:“我敢進這屋,就是沒把你放在眼裏,有什麽戲台上使不出的能耐,盡管往竇爺身上招呼!”飛來鳳驟然見到烏金鐵盒,不由得打了一個冷戰,臉上黑氣退去,收去手中黑幡,對竇占龍拜了三拜,說自己從小孤苦,被賣到戲班子學藝,萬幸成了胡家門的有緣弟子,拜著一位黑八爺,那是個狐獾子,最擅長挖地穴。一夥山匪在九個頂子挖出個寶棒槌,名為“七杆八金剛”,乃關東山的鎮山之寶。當年的胡三太爺,正是借此寶靈氣得道。如若讓人挖了去,對胡家門一眾弟子有損。飛來鳳這才追到口北,引竇占龍到戲園子後台相見,意欲奪下寶棒槌,然則胡家門忌血食、修善道,並不想殺生害命,或是鬥個兩敗俱傷,萬望竇占龍高抬貴手,將寶棒槌完璧歸趙。

竇占龍聽罷了前因後果,尋思世間萬物皆有限數,寶棒槌既然讓山匪刨了出來,那就是該有此劫,如今落在我的褡褳裏,憑什麽還給你?不過自從他埋了鱉寶,一直竭盡所能克製著貪念,又有心歸還寶棒槌,再加上他是講究以和為貴的買賣人,既然對方是修善道的,又忌憚自己的手段,那也沒必要撕破臉,於是說道:“多個朋友多條道,多個冤家多堵牆,我也不想與你為敵。可是有來有往才叫買賣,你得助我一臂之力,除掉白臉狼之後,七杆八金剛我定當雙手奉還,有負此言,天地厭之!”

飛來鳳忌憚竇占龍手上的烏金鐵盒,擔心鬧僵了無法收場,也知道憋寶的不敢輕易立誓,因此信以為真,而且白臉狼惡名昭著,為禍一方死有餘辜,除之乃替天行道,唯有一節,胡家門弟子修道行善,手上不能殺生害命。竇占龍說:“不要緊,你飛來鳳隻管插圈做套,殺人見血的勾當皆由我承擔。”倆人商量定了,竇占龍叫來班主直言相告:“我瞧上飛來鳳了,您看這麽著行不行,我來當戲班子的東家,咱重打鑼鼓另開張,賃下口北最好的戲園子,捧飛來鳳當名角兒,該出多少銀子您盡管開口,不過我不懂戲,隻當東家,前台後台的大事小事,全憑您拿主意,掙了錢咱們三七開,我拿三,戲班子拿七!”班主聽完喜出望外,深施一禮:“哎喲,我說我今兒個一早上起來,怎麽眼皮子直蹦噠呢,敢情是要遇貴人啊!可不是順著您說話,我好歹跑了幾十年江湖,像您這麽又仁義又敞亮的,那真是不多見,我跟我們這一戲班子的人謝謝您了!”竇占龍又道:“那麽一言為定,從今兒個起,先別唱戲了,該置辦哪些行頭,戲台上該有什麽東西,您多費點心思,挑最好的買,尤其是飛來鳳的頭麵,珠寶翠鑽全用真的,勾臉用的粉脂鬆墨也要最貴的,花多少錢從我這裏拿,戲園子和戲班子的住處,也由我安排,等東西備齊了,咱再擇良辰選吉日開鑼唱戲!”班主滿心歡喜,帶班子跑江湖的年頭也不短了,頭一次見著這麽捧角兒的,他可不知道,竇占龍已在心中定下一條計策,憑著手上的天靈地寶和奇門鎮物,再加上小角兒飛來鳳,三件寶一個人,吃狼肉、飲狼血不在話下,卻仍解不了心頭之恨,因為白臉狼欠竇家莊的可不止一條命,隻讓他一死抵償,那也太便宜他了,不將他滿門妻小和手底下的爪牙殺絕了,再一把火燒了狼窩,銷不掉這筆血債,這才要“設下萬丈深淵計,隻等鼇魚上釣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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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台班子對付著演容易,可要說往大了折騰,花的錢可就沒數兒了。比如戲台上的十八般兵刃,雖然隻是用木片、竹藤做的,卻比打造真刀真槍還麻煩。就拿關老爺的青龍偃月刀來說,刀杆用藤子,先經火烤,塗抹豬血、桐油,貼上薄銀片,上三道大漆,刀片得用椴木,當中加一條竹芯,外邊包上驢皮,塗錫粉、擦水銀、畫龍形、加纓穗,這就成了光閃閃、冷森森的“冷豔鋸”,分量不足一斤,耍起來得心趁手。再說上台唱戲,人人得戴盔頭,皇帝戴王冠,文官戴紗帽,武將戴帥盔,秀才戴文生巾,武士戴羅帽,短了哪個也不行,那得去專門的靶子鋪定做,最為費時費力的是鳳冠,拿紙板搭出輪廓,用小刀把藍軟緞切成碎條,給鳳冠長羽添鱗,這手活兒稱為“點翠”,這還是“點假翠”,怎麽叫“點真翠”呢?那得用翠鳥的羽毛,點完了色澤豔麗,千年不褪。他們這個戲班子常年東跑西顛,行頭都糟了,長衫、短衣、裙襖、坎肩、四喜帶、靴頭……全得換新的。人手也不全,從別的班子雇了一堂文武場麵,吹拉彈打全活,配上幾個二路青衣、二路花臉、裏子老生,著實下足了功夫,又重排了幾出連本的大戲。反正是竇占龍出錢,班主可勁兒造。

竇占龍也沒閑著,讓朱二麵子出去,上下使錢打點好各方勢力,包下堡子裏棋盤街上最大的“寶樂茶園”,找來能工巧匠大興土木,前台後台,該添的添,該換的換,整修後的戲台方方正正,台板子底下埋上百餘口大缸,以便台上傳出的聲音渾厚打遠兒,頭頂上橫平豎直掛上二十盞彩繡的宮燈,照得戲台亮如白晝,雲兜、雲椅、翻板、轉板,各式砌末一應俱全,三麵有矮欄,四角明柱支撐台頂,塗金漆綠,金碧輝煌,大幕、二幕、邊幕披掛彩繡。戲台兩側高掛一副對聯,“頃刻間千秋事業,方丈地萬裏江山”,橫批“承平雅奏”。台底下正麵是池座,腳下方磚墁地,周圍的立柱、四壁皆以藤蘿雕刻,整整齊齊放置了二十張八仙桌配太師椅,桌子上成套的新茶壺新茶碗,端端正正擺在紫檀木的托盤中。戲台左右為兩廂,位置稍差,桌椅板凳也沒那麽講究,後邊靠牆還擺著一排高木凳,不給預備桌子,這種位置被稱為“大牆”,是最便宜的座位。二樓的兩邊有包廂,背麵是明摘合頁的門窗,掛著布簾兒,正麵對著戲台,滿是紅帳圍頂、朱漆欄杆,裏邊不僅擺設桌椅,還有專門的床榻,坐著聽累了您能躺著聽。茶坊、手巾把、賣糖果鮮貨的“三行”也都找齊了,因為一台整戲動輒幾個時辰,聽半截兒餓了,包廂裏可以叫來成桌酒席,散座也能當場買到包子、涼糕、餛飩、燒餅、羊爆肚、豆腐腦兒、牛奶酪。戲園子台上唱著戲,台下手巾把滿天飛,小夥計手上有準頭兒,甭管隔著多遠,哪怕是樓上樓下,準能扔到手裏,練得熟的還能使個花活兒,來個身段兒,什麽叫張飛騙馬、蘇秦背劍、霸王舉鼎、太公釣魚,看得人眼花繚亂,那也是一景兒。不單看著熱鬧,用處也大,三伏天,戲園子裏跟蒸籠一樣,看戲的汗流浹背,離不了手巾把;即便在十冬臘月,外頭寒風呼嘯,沙塵漫天,園子裏燒著暖牆,聽戲的拿熱毛巾擦把臉,那能不舒坦嗎?

戲園子上上下下、裏裏外外,萬事俱備,隻等著開戲了。竇占龍提前雇了人,專門給口北八大皇商挨家挨戶送戲帖,這叫“撒紅票”。首演頭一天,八大皇商送的各式花籃、幛子擺滿了半趟街,寶樂茶園座無虛席,看戲的紛紛議論,看寶樂這個意思,大街小巷買賣鋪戶,連老百姓的民宅門口都貼滿了戲報,這得是邀了什麽名角兒?前邊幾出文武帶打的帽戲過後,待至壓軸的飛來鳳出場,台簾兒要掀開還沒掀開,一句悶簾導板,飄飄悠悠傳出來,聲音脆甜,聽得人骨酥筋軟、腦瓜頂子發麻,贏了一片碰頭彩。其實這是竇占龍事先吩咐朱二麵子領頭,帶了幾個人,在底下叫好,這叫“領尖兒”。彩聲過後再看台上,上場門簾輕挑,飛來鳳步履輕盈來至當中,美目顧盼、娉婷婀娜,身著紫紅色閃緞對襟小襖,盤金滿繡,下身是青紫色長裙,邊鑲褐色錦緞,請頭路的裁縫量著身裁剪,包臀裹胯,盡顯身段。底腳下一雙鴨蛋青色繡花皮底緞鞋,耳垂掛著玲瓏剔透的金環翡翠耳墜,脖項上佩戴寶石項鏈,手腕上的金鐲子足有半斤重,周身上下閃閃放光,耀人眼目,這一出場,底下看戲的都驚了,用不著朱二麵子帶頭,頓時又是彩聲如雷。亮住了相開口一唱,響遏行雲,果然是肚子裏有玩意兒,身上帶功夫,看戲的鼓掌、跺腳,扯著嗓子喊好兒,恨不能把房蓋兒震塌了。

簡短截說,三天打炮戲結束,飛來鳳在口北聲名鵲起,來聽戲的爭先恐後搶著買票,寶樂茶園的大門被擠倒了三回。也招來不少巨紳富賈、紈絝子弟,有懂戲的,也有起哄架秧子的,各有各的目的,定下包廂,當場往台上撒錢,怕唱戲的分不清楚,用紅紙包上,寫著“某某贈送”,還有送匾的,烏木金漆、一丈有餘,刻上“金嗓名伶”“絕色佳人”,落款寫上年月日和贈匾人的名姓,敲鑼打鼓抬到戲園子門口。這麽玩兒命花錢、轉腰子買好兒,無非為了博美人一笑。飛來鳳也真賣力氣,使盡了渾身解數,唱的多是風月戲,像什麽《酷寒亭》《萬花船》《紅梅閣》《梅絳雪》《合鳳裙》,卻是豔而不**,身段、扮相絕佳,唱腔圓熟,一個人演滿台戲,從頭到尾不見瑕疵,走板、涼調、唱倒了音一概沒有,隨便哪個字兒,唱出來上戥子稱一稱,那也是分毫不差,真可以說是要哪兒有哪兒,越唱越紅。寶樂茶園一家獨起,擠對得別的戲班子連粥都喝不上了,走的走散的散,有點能耐的過來投山靠寨搭班子,沒能耐氣量小的成天躺在家裏吐著血罵街。老百姓都這麽捧,八大皇商肯定也不能落於人後,大把大把地使錢,輪番邀角兒上堂會,今兒個老太太做壽,明兒個小少爺過滿月,實在沒詞兒了給祖宗過一回陰壽,反正找個由頭就往家請。戲班子的班主一步登天,三天兩頭有人請客,忙著迎來送往打點應酬,朱二麵子也天天泡在寶樂茶園,懂不懂地胡張羅,跟著到處去吃請,成天喝得五迷三道的,儼然成了二掌櫃。

秋去冬來,年關將至,口北寒風呼嘯,冰霜滿地,卻擋不住老百姓過年的心氣兒,當地的有錢人家忙著采買裘皮綢緞,裁剪新衣,殺豬宰羊,灌血腸,炸丸子,熏豬頭,姑娘要花、小子要炮。窮人家也拆拆洗洗,縫縫補補,洗刷掉汙垢晦氣,盼著時來運轉,買來香火、神像、窗花、對聯、麻糖,這叫“辦大年”。頂到年根兒底下,白臉狼赴過羅圈坨子的鰉魚宴,也在一眾隨從的前呼後擁之下,帶著妻妾子女一大家子人來到了口北。關外苦寒之地,人煙稀少,吃的、喝的、玩的比不了關內,白臉狼是刀匪出身,不敢去京城,口北這地方不大,但是商貿興盛,有錢人多,酒肆賭坊、娼寮妓館,應有盡有。他不想住在城中招人眼目,便買下堡子外的一座山莊,年底下必定到口北貓冬,夜夜喝花酒嫖堂子,捧角兒玩戲子,聽說當地出了一個色藝雙絕的飛來鳳,他能不去嗎?

真可以說是“有臭魚不怕招不來饞貓”,不出竇占龍所料,白臉狼來口北不到三天,便背著寶刀,帶著幾個隨從,坐上一乘暖轎,來到寶樂茶園。他看戲不能開場就來,非得等戲園子滿了座兒,這才背著寶刀趾高氣揚地往裏走,手下人前呼後擁伺候著,擺的就是這個派頭。當天他包下離著戲台最近的一個包廂,又得聽又得看。白臉狼坐在八仙桌子後頭,有人給沏上一壺茉莉花茶,黑白瓜子、鹽炒小花生、鬆子核桃仁,各式各樣的小點心,外帶著幹果蜜餞,擺了一大桌子。等飛來鳳挑簾登台,他剛呷了一口熱茶,拿眼往台上一瞥,隻這一眼,竟似中了邪,騰地一下挺直腰板兒,不錯眼珠盯著台上,就見小角兒飛來鳳:戴一頂翡翠冠百鳥朝鳳,插一支碧玉簪北鬥七星,瓜子臉高鼻梁櫻桃小口,含秋水一雙杏眼柳葉眉彎,耳垂下丁零當啷八寶玉墜,粉撲撲麵似桃花三月鮮,珍珠衫鸚哥綠似露未露,琵琶襟蝴蝶領四角包雲,黃絲帶綠宮裙疊成百褶,蓮花步紅繡鞋若隱若現,也不高也不矮腰如弱柳,一不黑二不白紅粉佳人,走三步抵得上黃金萬兩,笑一笑也能夠傾國傾城,甩水袖真如同仙子下凡,又好比美嫦娥離了廣寒。

白臉狼隻看了一眼,就讓飛來鳳撩撥得百爪撓心,如坐針氈,眼珠子好懸沒瞪出來,此人雖已六旬開外,但是腰不弓、背不駝、耳不聾、眼不花,色心更是不減反增,比當年的勁頭兒還大,立馬叫來戲園子管事的,給飛來鳳上了八幅紅幛,掛在戲台矮欄上。那是用紅絲織成的幛子,類似娶媳婦兒時掛的喜幛,連工帶料值不了幾個錢,但是舊時戲園子裏有規矩,一幅紅幛十兩銀子,戲園子跟台上的角兒分賬,有四六開的,也有三七開的,角兒越紅,分到手的銀子越多。除了一樓的池座,二樓包廂裏看戲的人分坐在戲台三麵,就在白臉狼對麵的包廂裏坐著一位,長得黑不溜秋,窄腦門細脖子,隻有一隻眼,穿得卻挺闊,覥著臉不可一世。白臉狼的紅幛剛掛上去,這位也出手了,一口氣兒掛了十二幅紅幛。白臉狼不認得此人,其實他來到口北頭一天,竇占龍便得到了消息,安排朱二麵子天天在戲園子等著,隻要白臉狼一到,便在一旁推波助瀾,跟他比著砸錢捧角兒,不過千萬別給他惹毛了。白臉狼財大氣粗,又是頭一次花錢捧飛來鳳,怎肯讓別人搶了風頭?送紅幛不過癮,讓跟班兒的直接拿銀子往台上扔,扔銀子不解恨,又扔珠串、玉佩,什麽值錢扔什麽。朱二麵子心裏偷著樂:“你個老不死的跟我較勁?跟我比闊?你橫是不知道,我扔出去多少錢,過後還能拿回來,你扔的錢也得歸我,因為戲園子是我們家開的!”但他臉上不敢帶出來,裝作著急上火,擼胳膊挽袖子,一邊叫著好,一邊往台上扔銀子。你也扔我也扔,不過銀子有分量,誰出門也不能隨身帶著千八百斤的,銀票又太輕,扔不到戲台上,那可就便宜頭幾排聽戲的了。扔到最後,白臉狼惱羞成怒,口北雖不比關東山,可是憑著自己的名號,誰敢這麽栽他?當場一抬手攥住刀鞘,啪地一下拍在八仙桌上,惡狠狠地瞪了朱二麵子一眼。他這一輩子殺人如麻,眼中兩道凶光射過來,登時嚇得朱二麵子心寒膽裂,屁滾尿流地跑了出去。

等到散了戲,白臉狼急不可耐跑到後台,點手叫來班主,掏出一錠金子拍在桌子上,當著一眾人等,就要把飛來鳳帶走,其實以往他不這樣,畢竟是窯子裏的常客,什麽樣的女人沒見過?來捧戲子無非是附庸風雅、調風弄月,今兒個送紅幛,明兒個送花籃兒,後天送對稚雞翎,再往後胭脂水粉、金釵玉佩,慢慢花著錢,哄得小角兒服服帖帖,主動投懷送抱,玩的是這個勁兒。可是這一次不同,一是飛來鳳長得太俊了,燎得他欲火中燒,再者是剛才朱二麵子那一出兒,掃了他的興,所以閑話不提,直接砸錢要人。班主見來者不善,點頭哈腰緊著作揖:“大爺大爺,您聽我說,我們這位角兒啊,有點小脾氣,不……不陪客。”白臉狼凶相畢露:“大爺我賞了那麽多錢,這點麵子都不給?”班主嚇了一哆嗦,求告道:“大爺,您可不能亂來,這不合規矩啊。”白臉狼怒道:“什麽規矩?白爺我就是規矩!”班主苦苦求告:“您看您,也賴我們沒本事,戲班子二十多張嘴,全指著飛來鳳,要是讓您帶走了,傳出去我們不成窯子了?今後還怎麽唱戲啊?”白臉狼冷笑道:“裝他娘的什麽大瓣蒜,一個戲子半個娼,就衝那個小娘兒們的騷樣,說不陪客你糊弄鬼呢?當了婊子還想立牌坊?又不是黃花大閨女,嫌錢少是怎麽著?開個價,她敢張嘴,我就敢接著!”說完又掏出一錠金子甩了過去。班主也是見錢眼開的主兒,雙手接住金子,低聲說道:“我是真不敢駁您的麵子,可台底下都是看戲的座兒,人多眼雜,傳揚出去,明兒個可就沒人看戲了,您開開恩,怎麽著也得給我們留條活路啊。”畢竟是在口北,白臉狼不可能光天化日之下直接搶人,忍著脾氣退了一步:“臘月二十三那天大爺我做壽,要辦堂會,你們整個戲班子都得給我到,一個也不能少,倘若是給臉不要,你們今後就甭想再唱戲了!”班主見眼前有了退身步兒,趕緊應承道:“是是是,白爺您放心,到時候準得讓飛來鳳多敬您幾杯長壽酒!”

書中暗表:白臉狼出身草莽,打小沒爹沒娘,哪有什麽生辰八字?之所以給自己定在臘月二十三過壽,皆因他當年在這一天血洗竇家莊,挖走了竇敬山埋下的六缸金子,從此脫窮胎、換貴骨,搖身一變,當上了在關外呼風喚雨的白家大爺,娶妻納妾生兒養女,堪稱兩世為人。每年臘月二十三,白臉狼都會在口北山莊中大擺壽宴,手底下的老兄弟、小崽子,全來給他拜壽。有財有勢的大戶做壽,唱堂會必不可少,白臉狼也不例外,一定要找當地最有名的戲班子來助興,一是為了擺闊,二是圖個熱鬧。竇占龍吃準了這一點,精心設下一套連環計,先砸重金捧紅唱戲的飛來鳳,又讓朱二麵子從中攪局,再讓班主咬死了不放人,一步一步地引著白臉狼來點堂會。他和三個山匪,還有朱二麵子,準備跟著戲班子混入山莊,在壽宴上攪鬧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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閑言少敘,等到臘月二十三正日子,白臉狼在口北的山莊中到處張燈結彩,上下人等均已準備妥當。場院中有磚石壘砌的戲台,比不了戲園子裏那般齊整,可也不賴,灰泥砂漿抹得又平整又光亮,底下是通膛的大灶,近似取暖的火炕,四梁八柱撐頂,上麵滾壟卷脊,兩側棉布的幔帳直垂地麵,擋住了寒風。台口正中懸掛黑底金字匾額,上書“別有洞天”四個大字。整個戲台後倚山牆,倒座一溜兒瓦房,進門居中一間堂屋,迎麵幾磴台階,直通上場門、下場門,兩側貫通六間小屋,可在唱戲之時充當後台,屋內燈燭通明,鏡子、臉盆、梳妝台,該有的全有了。台前搭了一個大暖棚,入口是紅黃兩色的喜慶牌坊,棚內掛著彩繪八扇屏,一扇一個典故,周圍放置炭火盆,茶桌、板凳擺得整整齊齊,頭一排正中間設一把金圈太師椅,上邊鋪著豹子皮。壽堂設在正房正廳,地貼猩紅氈,堂列孔雀屏,寶燈高懸,朱彩重結,迎麵掛著壽字中堂,兩端對聯無外乎福如東海、壽比南山之類的熟詞熟句,幾案上擺著純金的壽星佬、青玉雕的麻姑上壽,另有蠟扡、壽燭,地上放蒲團,供小輩兒孫及一眾下人給白臉狼磕頭之用。有專門打關外帶來的廚子,殺牛宰羊,備足了山珍海味,壽麵、壽桃、壽糕,各色點心是一樣不少。但是隻請跟隨白臉狼出生入死的老兄弟、替他盯著參幫銀爐的大小把頭,不請口北當地的賓客,也不對外聲張,因為強龍不壓地頭蛇,口北不比關東山,這是八大皇商和鎖家門丐幫的天下,該收斂的也得收斂,該打點的還得打點。另有一節,他們這夥烏合之眾湊在一處鬥酒,肯定是滿嘴的黑話,再一喝多了,更免不了翻翻舊賬,賣弄些個打家劫舍、殺人越貨的手段,外人在場多有不便。

竇占龍的戲班子雇了幾輛馬車,拉著行頭鑾儀、刀槍把子、文武場麵,一大早頂著門到了山莊。仆人將他們引至後台,請頭角兒飛來鳳到裏間屋,沏上一壺好茶,端上四碟小點心,又幫著跟包的把戲箱抬進來打開。其餘眾人有條不紊,列出盔頭、衣靠、靴子、髯口、車旗轎、刀槍架,逐一擺設勾臉所用的銅鏡、色盒、色筆、粉囊,有道是“早扮三光,晚扮三慌”,登台的戲子們趕早不趕晚,勾臉、勒頭、穿胖襖,蹬好了厚底兒,再穿上蟒,能扮的就扮上,餘下的髯口、靠旗、刀槍、馬鞭之類的,可以等臨上場再帶,分別找不礙事的地方,壓腿下腰吊嗓子,班主帶著人在前邊裝台搭景,文武場麵調好了絲弦,讓小徒弟蹲在一旁盯著,自去一旁歇息。倒不是怕偷,舊時戲班子裏的規矩太多,開戲之前不許扒拉弦兒、呱嗒板兒,否則台上容易忘詞兒。另外戲箱也得找專人看著,尤其是大衣箱,不許任何人倚靠,更不準坐在上邊,因為裏邊擱著祖師爺的神位,坐上去是大不敬,但唯獨唱醜角兒的這位可以坐,按照舊時的規矩,戲班子裏的“醜兒”地位最高,有個吵架拌嘴、馬勺碰鍋沿兒什麽的,均由他出頭了事。

戲班子怎麽吃有規矩,白府的人可沒講究,大多是土匪草寇出身,一上來還有個人模樣,提起杯來恭祝白爺“福如東海長流水,壽比南山不老鬆”,幾杯馬尿灌下去,一個個的原形畢露,擼胳膊挽袖子,蹬桌子踩板凳,劃拳行令、**詞浪曲,鬧了個烏煙瘴氣。白府眾人一直吃到下半晌,酒足飯飽,吉時將至,該準備祭祖了。仍跟往年一樣,各房妻小、閑雜人等各回各屋,把門關嚴實了,聽見什麽響動也不許出來。白臉狼移步正堂,吩咐四個貼身的啞巴仆人,帶來一個由他點名的小妾。說是祭祖,實為祭刀。白臉狼一輩子榮華富貴,皆拜那口寶刀所賜,因此每年做壽之前,他必然先祭寶刀。祭刀沒有不見血的,殺雞宰羊可不夠瞧,他得殺個活人!

白臉狼落草為寇之前,窮得叮當響,衣不蔽體、食不果腹,上無片瓦遮身,下無立錐之地,孤身一人住在一間八下子漏風的破廟裏,指著偷雞摸狗勉強過活。有一次來了個過路的老頭兒,背著一口帶封條的長刀,到破廟裏尋宿。白臉狼也沒在意,破廟又不是他家的,有過路的、討飯的進來對付一宿,那是再平常不過了,誰都不用跟誰打招呼。怎知道當天晚上,他夢見廟中趴著一頭惡狼,讓封條困著一動也不能動,直到半夜被一泡尿憋醒了,借著破屋頂上透下來的月光,隻看見那個老頭兒睡在牆根兒底,哪有什麽惡狼?白臉狼心思一動,估摸著這是一口寶刀,悄悄搬上一塊大石頭,哐當一下,砸得老頭兒腦漿迸裂,隨後扯去了封條,將寶刀據為己有,從此成了嘯聚山林的強盜。

殺的人越多,他的刀越鋒利。當年他在關外一刀削下賽妲己的人頭,憑著一股子殺氣,率手下血洗竇家大院,搶去六缸金子,從此發了跡,所以他祭一次刀,就得殺自己一個小老婆。白臉狼貪**好色,身邊妻妾成群,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娶過多少,走到一處看見誰家的女眷好,也不管有主兒沒主兒,搶過來這就是自己媳婦兒,借人家的屋子當時就入“洞房”,順著他的掏二兩銀子做聘禮,牙蹦半個“不”字,當場就是一刀。內宅中的女人多了,吃飽喝足沒事幹,免不了鉤心鬥角,找碴兒的、鬧事的、打架的、傳閑話嚼老婆舌頭的,成天是雞飛狗跳,攪得他心煩意亂。白臉狼的眼裏揉不下沙子,更不懂得憐香惜玉,誰惹惱了他,翻臉比翻書還快,於是立下一個規矩:凡是他的小老婆,誰犯了過錯,他看誰不順眼,娶到家後悔了,或是懷不上他的狼崽子,便在臘月二十三這天,從中挑一個祭刀,對外隻說是當著祖宗的麵執行家法,將不守婦道的妻妾掃地出門,再不準回來了。一家子人蒙在鼓裏,誰也不許問,也沒人敢問,心裏頭可沒有不嘀咕的,府裏風言風語從沒斷過。

白臉狼也發慌,打他落草為寇以來,吃肉興許咬著過舌頭,拔刀殺人可沒失過手,真比切瓜砍菜還快。本以為一刀下去,小妾的項上人頭落地,怎知自己上了歲數,手鈍足慢,居然拔不出刀了。他心中暗覺不祥,可也隻是一轉念,便即穩住了心神,匪首全憑威風壓人,無論在什麽地方,當著什麽人的麵,他都得端著架子,擔心失了威風、顯出頹勢,今後難以服眾。沒等那幾個啞仆明白過來,白臉狼心裏頭發著狠,二次攥住了刀柄,兩下裏一較勁,手中寶刀出鞘,緊接著寒光一閃,但見那個小妾跪在地上,兩個眼珠子滴溜溜亂轉,隻看老爺拔刀在她眼前一晃,感覺這是要殺自己,趕緊磕頭求饒,身子剛往前這麽一傾,人頭立即滾落在地,來了個血濺壽堂!

白臉狼殺完人收刀入鞘,若無其事一般,端坐在壽堂正中。四個啞仆抹去地上的血跡,收拾小妾的屍首,拿一床棉褥子卷了,從角門抬出去埋在後山,腦袋卻不埋,扔到山溝裏喂狼,使之身首異處,當了鬼也是找不著腦袋的無頭鬼。這邊抬走屍首,那邊隨即吩咐下去,點燃壽燭,高結壽彩,各房妻小、各路賓客候在門口,按著高下地位、長幼之序、遠近之別,依次來給白臉狼磕頭拜壽。

一眾人等輪番進來磕頭獻禮,有的親支近派賀完了壽,還要再喝杯茶敘談幾句,禮畢已是傍黑時分,晌午的壽宴散得遲,有餓的有不餓的,兩廂接著開流水席,誰想吃誰去,不想吃的進棚看大戲。白臉狼誌得意滿,對付了幾口吃喝,隨即來到暖棚之中,他手拎寶刀,端著架子往正當中一坐,譜擺得比王爺還足。幾個小老婆爭相討好,知道今天是大喜的日子,香粉擦得格外厚,胭脂塗得格外紅,嘴唇抹得跟剛吃完死孩子似的,個頂個打扮得花枝招展,什麽金銀首飾、珠寶翠鑽,能戴的全戴上,走起路來叮當山響,嘴裏頭“老爺長老爺短”地叫著,有給他揉肩的,有給他捶腿的,其餘的在一旁斟茶遞水地伺候著。白臉狼專門吩咐仆人,拿出根上等的棒槌泡在茶壺裏,助助自己的元氣。此時戲台上亮起燈燭火彩,暖棚裏點燃了羊角燈,班主見白臉狼坐穩當了,忙衝文武場麵中的鼓老揮了揮手。戲班子的規矩,台底下聽班主的,上了台全聽鼓老的,他坐的這個位置稱之為“九龍口”,從開戲到散席別人可以動,隻有他不能動,他的鼓點不起,其餘的響器一概不許動。隻見鼓老手中兩根羅漢竹的鼓鍵子往下一落,隨著一陣緊鑼密鼓,這叫“打通兒”,隨著鑼鼓點止住,台上先演了一出帽兒戲《天官賜福》,福德星君邀眾福神下界,頒賜福祿,張仙送子,財神贈金。這出戲場麵熱鬧、扮相喜慶,句句唱詞離不開吉祥話,最主要的是人多,生旦淨醜什麽扮相的都有,最好的盔頭、蟒全亮出來,這叫“亮家底”,一是為了賣弄賣弄戲班子的實力,再一個,上來先把戲箱全折騰開,往後隨著唱隨著往裏收拾,散戲的時候就省事了。台上緊著忙活,朱二麵子也沒閑著,他之前跟白臉狼在寶樂打過照麵,前台不敢去,壓低了帽簷,眨巴著一隻眼在山莊各處轉悠,逢人便問:“您怎麽不去看戲呢?”看見有些仆役、廚子、老媽子手裏的活兒還沒幹完,朱二麵子便連拉帶拽:“我們可是京西頭一路的戲班子,十年八年您也不見得趕上一次啊,如今送上門來了,您還等什麽呢?趕緊去看幾眼,看完了再接著忙活,什麽也不耽誤!”他耍開三寸不爛之舌,說得人們心頭長草,那些燒開水的、收拾灶台的、刷鍋洗碗的、擦桌子掃地的、打更巡夜的、角樓上放哨的,全來暖棚中看戲了,前排的板凳座無虛席,後頭也擠滿了人,踮著腳尖直著眼往台上瞧。

按著竇占龍的吩咐,戲班子花足心思,提前排了幾出大戲,飛來鳳退場之後,台上接演《八仙祝壽》。山莊裏的家眷賓客接茬往後看,白臉狼卻坐不住了,打從今天一睜眼,腦子裏就全是比花賽花比玉似玉的飛來鳳,忍到此時,丹田中的一團火已經頂到了腦門子,抓上茶壺裏的棒槌,嘎嘣嘎嘣狠嚼了幾口,隨即起身離座,吩咐下人不必跟隨,背上自己那口寶刀,裹緊身上的鬥篷,出了暖棚直奔後台。白臉狼心急火燎,一個人繞到後台入口,推門就要進。班主趕忙攔著:“大爺留步,您不看戲了?”白臉狼衝他一瞪眼:“看什麽戲?我找飛來鳳!”班主賠著笑說:“大爺大爺,您可不能進去。”白臉狼眉毛一挑:“在老子自個兒家,我還得聽你的?”班主說:“不是不是,我怕掃了您的興啊,怪隻怪我之前沒跟您說明白,飛來鳳他……”班主吞吞吐吐,白臉狼聽著著急:“有話快說,有屁快放,飛來鳳她怎麽了?”班主一跺腳:“飛來鳳他他他……他不是娘兒們!”白臉狼聽得一愣,還以為自己耳朵上火聽差了,一把揪住班主的脖領子:“你待怎講?”班主愁眉苦臉地又說了一遍:“飛來鳳……不是娘兒們!”白臉狼色迷心竅,讓這股子火拿得五脊六獸,哪還顧得上那麽多,怒道:“滾一邊兒去,你以為大爺我沒見過娘兒們?是不是娘兒們我也得跟她熱鬧熱鬧!”

白臉狼稍稍一怔,馬上認出了一對夜貓子眼的竇占龍,也認得海大刀,他一輩子殺人越貨,仇家遍地,沒少遭人暗算,又是草寇出身,擔心遭官府緝拿,出門在外自是處處戒備,縱是藝高人膽大,也不敢出半點差池。可他這座山莊壕深牆高,大門一關,出不去進不來,他有寶刀防身,壽宴上一多半是殺人不眨眼的匪類,想不到還真有幾個不知死的,竟敢跟著戲班子混入山莊。他不怒反笑,仰天打個哈哈:“怪不得我的寶刀連夜在鞘中嘯響,這是該見血了!”屋內空曠,他的嗓門兒又高,震得門窗打戰,竇占龍等人身不由己往後退了兩步。白臉狼獰笑一聲,惡狠狠地說:“來了就別走了,白爺重重有賞!”話音未落,他身形一閃,按雁翅推繃簧,鏘啷啷寶刀出鞘。竇占龍睜開夜貓子眼閃目觀瞧,分明見到他身後蹲著一頭光板兒禿毛的惡狼,裹在陰風慘霧之中,一瞬間仿佛回到了鰉魚宴上,不由得毛發森豎。三個山匪望著白臉狼手中寒光閃閃的寶刀,也嚇得全身發抖!

四個人皆是有備而來,相互使個眼色,齊刷刷給白臉狼跪下了。竇占龍從褡褳中捧出寶棒槌,戰戰兢兢地連聲求告:“白爺饒命,白爺饒命,我是杆子幫大東家竇敬山的後人,孫猴子本領再大,翻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小的有自知之明,絕不敢與您為敵。這一次我們兄弟在關東山逮到個山孩子,拎著腦袋來此獻寶,萬望您刀下開恩,放我等一條活路!”

白臉狼常年把持著關東參幫,寶棒槌他可見多了,冷眼一瞥看得分明,竇占龍捧出的寶棒槌了不得,那是關東山老把頭口中代代相傳的“七杆八金剛”,堪稱千載難逢的寶疙瘩,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他的眼珠子都藍了,撇著嘴角子一笑:“東西我收下,你們幾個的人頭我也得要!誰讓你們活膩了,自己送上門來找死,待我一刀一個,挨個兒給你們劈了!”說罷跟身進步,掄開寶刀要剁,竇占龍忙說:“且慢,小的我還有一件寶物,如若您饒過我等性命,甘願拱手奉上!”白臉狼疑心重,貪心更重,仗著寶刀在手,殺這幾個人易如反掌,不信他們翻得了天,死死盯著竇占龍:“你還有什麽寶物?”竇占龍一手托著寶棒槌,另一隻手拿出褡褳中的鐵盒:“我們老竇家祖傳的烏金鐵盒,鐵鎖用銅水澆死,誰也打不開,老輩子人供著它,才得以攢下六缸金子。”過去的人大多信這一套,家裏供什麽神龕佛像、鎮宅的寶劍無非是為了求福求財,白臉狼也不例外,轉念之間想到竇敬山不過一介凡夫俗子,肩不能擔手不能提,論能耐與自己差之萬裏,憑什麽他可以家財萬貫、坐享清福,我卻要亡命山林、刀頭舔血,難不成真是有寶物相助?再看這烏金鐵盒邈如曠世、年代頗古,鏨刻在盒蓋上的金角神鹿栩栩如生,絕非凡物,想必其中有寶!當下裏冷哼了一聲:“打不開?我的寶刀削鐵如泥,一把爛鎖何足道哉?”緊接著不由分說,手起刀落。竇占龍隻覺一陣罡風襲來,削斷了他鼻子尖上的汗毛三根半,再看刀鋒過處鎖頭墜地,鐵盒中掉出一個尺許長的畫軸。白臉狼不好興古玩字畫,但也不嫌保家發財的古畫燙手,拿刀尖一指竇占龍:“打開畫讓我瞧瞧,若真是寶畫,留你個囫圇屍首!”

竇占龍將鐵盒放在一旁,磕膝蓋點地,爬上前來撿起畫軸,對著白臉狼緩緩展開,隻見破舊不堪的古畫中,繪著一頭吊睛白額大蟲,行在崎嶇的山嶺之上,前爪搭著一塊青石板,俯低了身形,做前撲之勢,虎目圓睜、虎口怒張,露出劍戟般的獠牙。此畫雖破,但氣勢森然,似能聽到震撼鬆林的虎嘯之聲。畫中猛虎也不是尋常草虎可比,但見此虎:背為天罡,腹為地煞;天有十萬八千星鬥,虎有十萬八千毛洞;四個大牙按四季,八個小牙分八節;右耳一點紅,避著太陰,左耳一點黑,避著太陽;尾巴上一點青,掛著壓腳印;額頭上一個“王”字,不吃忠臣;脖子上一個“孝”字,不吃孝子;前躥一丈驚人膽,後退八尺鬼神忙;當年馱過漢光武,劉秀封它獸中王!

三個山匪見竇占龍得手,立刻躥將起來,對著白臉狼拋出三張羅網,要將他兜頭罩住,羅網以纏著藤絲的麻繩擰成,堅韌無比,邊緣掛著鉛墜兒,罩住了甭想再出來。不料白臉狼這個刀頭舔血的悍匪,盡管傷了元氣,手中半截寶刀仍是鋒利無比,仗著久經廝殺,臨危不亂,腰杆子發力從地上一躍而起,快刀劈開羅網,卻也無心戀戰,晃身形奪路而走。山匪豈能容他脫身,他們早把兵刃藏在飛來鳳的戲箱裏,此時各取兵刃一擁而上。海大刀掄起鬼頭刀,老索倫揮動一柄開山斧,小釘子分持兩口短刀,將白臉狼圍在當中,走馬燈似的戰在一處!

前頭戲台上鑼鼓點一陣緊似一陣,後台屋子裏打得更是熱鬧。論身上的能耐,三個山匪沒一個白給的,海大刀勇、老索倫狠、小釘子快,到了這個節骨眼兒上,都拚著跟白臉狼同歸於盡,連環相擊,有攻無守。白臉狼可也不孬,他的寶刀折了一半,也仍是半長不短,使得潑風一般,攻守兼備,全無破綻。若是擱到以往,白臉狼身高臂長,手上的寶刀又長,刀法又快,那仨人早成了刀下之鬼。即便他隻有半截刀,三個山匪也占不到便宜,老索倫被削去半個耳朵,小釘子嘴角豁開了花,海大刀肋上也被劃開一道口子,滿室的刀光斧影,鮮血飛濺。

竇占龍從不曾見過這等廝殺,隻聽人說白臉狼刀法嫻熟,不想如此了得,不說出神入化,也夠得上爐火純青,再不出手,恐怕三個結拜兄弟就要橫屍當場了,他急忙扔出金碾子,口中喊了一聲“著”!混戰之中,白臉狼忽見一道金光落下,他心急手亂,半截斷刀抵擋不住,直驚得魂銷膽喪,哪裏躲閃得開?金碾子不偏不倚打在他頭頂上,砸了個滿臉是血,眼前一片腥紅。常言道“要解心頭恨,揮劍斬仇人”,三個山匪趁機衝上來,在白臉狼身上連搠了幾十刀。此人嘯聚山林一世梟雄,終成了刀下之鬼!竇占龍大仇得報,心中百感交集,說不出是喜是悲,半晌回過神來,仍將寶棒槌、金碾子、《猛虎下山圖》收入褡褳,又從死屍手中摳出那柄斷刀,割下白臉狼的人頭。

說話這時候,前邊戲台上《八仙祝壽》正唱到褃節兒上,戲子們倒紮虎、翻筋鬥、劈叉、打旋子……為了討賞掙錢,一個比一個賣力氣,台側的文武場麵也是有多大勁兒使多大勁兒,隨著鼓樂齊鳴,八仙共赴瑤池,輪番給西王母獻寶。擠在暖棚中的人們,隻顧扯著脖子喊好兒,對後台的亂子全然不覺。正眼花繚亂的當口兒,竇占龍拎著血淋淋的人頭走上前台,身後跟著三個滿身血跡的山匪,嚇得台上的王母娘娘和八位大仙慌裏慌張往兩廂躲,鐵拐、玉板、橫笛、花籃等法寶扔了一地,鑼鼓點也停了。暖棚中離得遠的,看不那麽清楚,亂哄哄的,不知台上加了什麽戲碼,哪位大仙拎著血葫蘆祝壽?前排有眼尖的,已看出竇占龍手中的半截刀,似乎是白臉狼的寶刀,那個齜牙咧嘴猙獰可怖的人頭,也像是白臉狼的首級。竇占龍將白臉狼的人頭往上一提,半截寶刀指著台下眾人:“你們瞧好了,白臉狼惡貫滿盈,這就是他的報應!”

原來竇占龍早已托付飛來鳳,焚香設壇,拜請黑八爺,調遣七十二窟擅長鑽沙入地的獾子,從四周穴地而入,挖空了戲台前的場院。另有兩條地道,從山莊外直通進來,埋伏著老索倫從關外找來的二三十號山匪。這夥人跟白臉狼不共戴天,得知要來宰殺他的滿門家小,個個提著十二分的血氣,正等得焦躁,忽聽場院中天塌地陷一般,碎土坷垃稀裏嘩啦往下亂掉,心知海大刀等人得手了,立刻從地道口鑽出來,直撲戲台前的場院,其中一半與海大刀等人兵合一處,爭著砍殺陷在土坑中的對頭。海大刀、老索倫、小釘子也殺紅了眼,縱身躍下戲台,踩著陷坑中的人,不問男女,不分良賤,見人就殺,逢人便宰,如同割麥子一樣,有腦袋的就往下扒拉。陷坑裏人擠人人摞人,縱有悍勇擅鬥之輩,也苦於掙紮不出,隻得眼睜睜地抻長了脖子等著挨刀,慘呼哀號之聲不絕於耳。飛來鳳暗覺殺戮太過,有心勸海大刀等人放過無辜,怎奈山匪殺得興起,根本攔阻不住,隻得聽之任之。一眾山匪從陷坑這邊殺到陷坑那邊,身上、臉上、發辮上、兵刃上沾滿了鮮血,跟打血池子裏撈出來似的,還覺得不解恨,又翻回頭挨個兒補刀,這叫按住葫蘆摳籽兒——一個不落!

另一半山匪由朱二麵子引著,殺奔擺流水席的廂房。此時仍在劃拳鬥酒的匪類,無不是貪杯嗜酒之輩,喝了整整一天,一個個醉眼乜斜,坐都坐不穩當,也想不到山莊裏會出亂子,被一眾山匪殺了個措手不及,轉眼間橫屍遍地,抱著酒壇子就去見閻王爺了。腥風血雨過後,海大刀又帶著兄弟們在山莊裏四處搜尋,遇上喘氣兒的就是一刀,殺了個雞犬不留,牆窟窿裏的小耗崽子都扒出來挨個兒掐死。朱二麵子人貨軟不敢掄刀使槍,跟在山匪身後煽風點火,叫罵助威,也不知道他從哪弄來個大口袋,瞪著一隻眼珠子,看見什麽值錢的撿什麽,什麽金碟子、金碗、金夜壺……半夜摘茄子——有一個算一個,全塞進了他的大口袋。眾山匪也是賊不走空,殺人之餘能劃拉多少就劃拉多少,將白府上下洗劫殆盡。

一切安排妥當,眾人做鳥獸之散。竇占龍帶著朱二麵子、飛來鳳先回皮貨棧,海大刀、老索倫留下放火,想把這麽大的山莊燒連了片,那多少也得費點力氣。小釘子則趁著月黑風高,把白臉狼的人頭掛到堡子門口,使得天下皆知。走在半路上,竇占龍望見身後火起,直燒得畢畢剝剝,烈焰騰天,心下一陣悵然:“想想當年白臉狼怎麽血洗的竇家莊,再瞧瞧他這一莊子人是怎麽死的,真可謂因果相償,一報還一報!我擅取天靈地寶,會不會也有報應?憑著我這一身神鬼莫測的本領,再加上那頭寶驢,能不能躲得過報應?”正當竇占龍患得患失之際,飛來鳳對他說道:“竇爺,此間大事已了,按咱們之前說定的,你該交出七杆八金剛,由我再次埋到九個頂子。”竇占龍以前琢磨不透,為什麽憋寶客貪得無厭?直到將鱉寶埋在自己身上,他才洞悉其中的秘密,鱉寶是可以聚財,但你得拿天靈地寶養著它,否則自身精氣血肉,遲早會讓鱉寶吸幹,那還有個完嗎?為了殺白臉狼報仇,他迫於無奈用了鱉寶,仗著埋得不久,三五年載之內剜出來,還不至於變成鱉寶的傀儡。再加上之前應允了飛來鳳,殺掉白臉狼之後,甘願奉還寶棒槌。說出去的話,如同潑出去的水,自不肯食言而肥,因此告訴飛來鳳:“你盡可放心,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絕無反悔之理,隻不過寶棒槌是我三個結拜兄弟千裏迢迢從關外背來的,容我跟他們打個招呼,再讓你把東西帶走。”

屋子裏說話外邊有人聽,大道上說話草坑裏有人聽,朱二麵子背著一口袋金銀細軟走在後頭,飛來鳳問竇占龍要寶棒槌的話,他可聽得一清二楚。一行人前後腳回到皮貨棧,朱二麵子悄悄跟三個山匪嘀咕了幾句。經過一夜廝殺,個個一身血汙,也顧不上多說,忙著燒水沐浴換衣裳,又點火焚化了血衣。朱二麵子擺出提前備下的酒肉,六個人圍桌坐定。經此一事,竇占龍早成了眾人的主心骨,他斟滿一杯酒,舉杯說道:“咱們聯手殺了白臉狼,不僅報了仇出了氣,也替關東老百姓除了一害,當真可喜可賀,我敬各位一杯。”三個山匪和朱二麵子,酒到杯幹,齊聲稱快。小釘子挑著大拇指對竇占龍說:“咱往後都是好日子了,應當我們敬你才對!”海大刀也說:“老四指點咱們找到棒槌池子,刨出那麽多棒槌,讓兄弟們發了財,又經你布置,幹掉了咱的死對頭。哥哥我做一個主,不論這一次賣棒槌能得多少銀子,你拿一半,我們仨拿另一半,帶回關東山給大夥分了。”竇占龍卻不敢居功:“隻憑我一個人,可幹不成這麽大的事。三位兄長如若瞧得起我,我有一個不情之請。”海大刀笑道:“老四你咋還客氣上了?有什麽話盡管開口!”竇占龍說:“能不能把寶棒槌讓給我?其餘的賣多賣少我分毫不取,全是你們仨的!”

飛來鳳打坐下來就沒說話,畢竟誅殺白臉狼是人家哥兒幾個的事,他出手相助為的是七杆八金剛,所以一直在旁邊捏著酒杯察言觀色,發覺情形不對,忙對海大刀等人說:“七杆八金剛乃關東山鎮山之寶,不可擅動,還望幾位大哥高抬貴手,讓我帶走寶棒槌,今後有緣,定當回報。”沒等別人開口,朱二麵子頭一個不幹了,猛地一拍桌子,指著飛來鳳破口大罵:“我早看出你沒安好心了,光著屁股串門——忒不拿自己當外人了,寶棒槌是你種的?關東山是你堆的?山裏生土裏長的棒槌,誰抬出來就姓誰的姓,跟你有什麽關係?你是想惡吃惡打,當下一個白臉狼啊?少廉寡恥的爛貨,還他娘的捏著半拉裝緊的,寶棒槌喂了狗也不能給你!”別看飛來鳳是久走江湖的“老合”,可也沒聽過這麽牙磣的髒話,被罵得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牙關咬得嘎嘣響。竇占龍沒想到朱二麵子橫插一杠子,說翻臉就翻臉,趕緊攔著他,不讓他亂摻和。朱二麵子這才剛罵上癮,不顧竇占龍的勸阻,梗著脖子叫嚷:“舍哥兒,不是我這個當姐夫的說你,你怎麽能讓飛來鳳迷了心竅?頭一次見著他,我就瞧出他不是個好鳥,你隨便玩玩我不管,來真格的可不行。他飛來鳳整天拿仁義禮智信當戲唱,摳著腚爬牆頭——自個兒抬自個兒,兩河水兒養出來的鱉羔子,爛蓮藕壞心眼兒,猴拉稀壞腸子,婁西瓜一肚子壞水,黑心蘿卜壞透膛了,憑什麽讓他帶走寶棒槌?”朱二麵子一臉猙獰,窮凶極惡,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揮著兩條胳膊,十指如同鋼叉,口吐蓮花滔滔不絕,唾沫星子滿桌子亂飛。他常年管橫事,嘴上沒有把門兒的,何況又喝了不少酒,腦門上暴起青筋,臉變成了豬肝色,一句比一句難聽,您甭看剛才殺人放火時顯不出他,論著罵人,他單槍匹馬能罵退十萬天兵天降。直罵得名伶飛來鳳手捂胸口,渾身打哆嗦,氣兒也喘不勻了,眼瞅著眉頭直豎,印堂上泛起一陣黑氣,伸手拽出了徹地幡,當場便要翻臉!

海大刀擦去了刀頭上的鮮血,讓老索倫和小釘子將屍首抬去燒了,見竇占龍臉上不好看,勸道:“兄弟,飛來鳳身上有邪法,哥兒幾個不能眼睜睜看著你被他迷了心竅,將七杆八金剛拱手送人。可不是為貪圖你的東西,既然定下來寶棒槌給你,絕沒有變卦那一說。”朱二麵子也跟著敲打邊鼓:“舍哥兒,你可不能怪他們,更不能怪我,我得替你姐看顧著你啊,正所謂‘發財遇好友,倒黴遇勾頭’,你仔細想想,誰輕誰重,誰遠誰近?千萬別胳膊肘往外拐犯了糊塗!”竇占龍心說:“我早知道飛來鳳是胡家門的香頭,這還用得著你們告訴我?換二一個人引得出白臉狼嗎?挖得了那麽大的陷坑嗎?”老話說“臨崖勒馬收韁晚,船到江心補漏遲”,事已至此,竇占龍也無話可說了,因為海大刀等人救過他的命,又是一個頭磕在地上的生死弟兄,隻怪自己擅作主張,沒跟兄弟們商量,便即應允了飛來鳳。無奈之餘,又抬起頭來狠狠瞪了一眼朱二麵子,甭問也知道,肯定是他在背後攛掇的!

此後一連幾天,竇占龍右眼皮時不時地亂跳,愈發覺得心中有愧,始終是神不守舍,一到夜裏就恍恍惚惚,總能看見飛來鳳的身影在眼前亂晃,滿臉是淚,邊哭邊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