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竇占龍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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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打哪兒開呢?得從關外說起,自清八旗入關以來,在白山黑水間打官圍的獵戶,均受打牲烏拉總管衙門節製,古書上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何況關外又是皇上的老家,什麽好東西都是人家的,除了一年四季應時當令的供奉,還要年複一年地往京城交“臘月門”。皇貢中不僅有貴重的熊膽、熊掌、虎鞭、虎骨、虎皮、鹿茸、鹿鞭、麝香、山參、紫貂、鰉魚、銀狐、東珠,也有奶酪、奶餑餑、喇嘛藥、馬奶子酒以及祭祀必備的鬆子、年旗香,都用黃綾子包了,裝在九九八十一輛花軲轆大車上,浩浩****走一個多月才到北京城。

老家的人千裏迢迢來送年貨,皇上當然會有諸多賞賜,什麽炒肝配包子、焦圈配豆汁、羊油麻豆腐、豆麵驢打滾兒,砸點爛蒜拌肺頭,大碗鹵煮多加腸子,反正全是皇上愛吃的那些個東西,加上他們自己在京城置辦的吃喝穿戴各類物品,回去時也得把大車裝得冒尖兒。關內常見的油鹽醬醋、布匹鞋襪、針頭線腦、茶磚紅糖、鍋碗勺筷,在關外倒成了稀罕貨品,帶回去多少都不夠。

相距北京城不遠的樂亭縣,素來有很多做小買賣的貨郎,瞅準了其中的機會,推著小車挑著擔子,帶上貨物跟著馬隊,去到關外販賣。聽著是條財路,幹起來可不容易,關東山乃是大清龍興之地,關內百姓一概不準出關,如果讓人抓住,肯定得掉腦袋,何況關東山地廣人稀,老林子裏到處是虎豹豺狼,而且匪患猖獗,山高水遠走這一趟,說不盡有多少艱難險阻。但是大清八旗得了天下,王公貴胄跑馬圈地,近京幾百裏之內的順天、保定、承德、永平、河間等府都成了官地,老百姓沒莊稼可種,隻能做些個買賣。

一人踏不倒地上草,眾人踩得出陽關道。永平府樂亭縣的小商小販結為“杆子幫”,湊錢買通馬隊頭領,一路走到滿琿河 邊上,在沿岸戳起長短不齊的圓木杆子,圍成柵欄,圈出一塊地,支上貨架子,擺上從關內帶來的貨物販賣,獲利之後換購山中獵戶的獸皮、獾油、關東煙,等到再交臘月門的時候,又跟著馬隊一同返鄉,以此發了大財的商販不在少數。樂亭行商講的是貨真價實,最重“誠信”二字,投該投之機,取當取之巧,從不缺斤短兩、以次充好,賺錢得賺到明麵上,把買賣越做越大。又經過上下打點,拿到了在關外經商的龍票,成了名正言順的皇商。泥多佛大、水漲船高,經過一番苦心經營,杆子幫以前運貨挑的擔子、推的小車,也都換成鐵瓦大車,並在各地開設分號,生意一直做到了蒙古。從商在樂亭當地蔚然成風,小孩冒話就背小九九,從三歲起打算盤,學的全是商規。擱到過去來說,士農工商為四民,商排在最末一等,可是樂亭當地的人們,無不對做買賣的高看一眼。

乾隆年間,杆子幫的首領姓竇,雙名敬山,家住樂亭縣以東的竇家莊,祖上世世代代跑關東,創立了杆子幫總號,傳到他這一輩,已經置辦了兩百多輛鐵瓦大車。所謂的鐵瓦大車,無非是在木輪子和車軸上箍一圈鐵皮,再抹上油,這樣的大車可承千斤之重,日行七八十裏。竇敬山還養著不少大牲口,馬、騾、牛、駝,穿成把、列成隊、結成幫,不僅可以給自家運貨,還能賃給別的商號,額外又是一份進項。

他們一家老小幾十口子,住著一個大院套,以八卦五行選定方位,造廣亮大門,中間一條青磚甬道,兩側各有五進院落,山虎爬牆,藤蘿繞樹,百餘間青磚瓦房,皆是雕梁畫棟、堆金立粉。外圍一圈院牆,厚七尺,高兩丈,最下邊以磚石砌成,縫隙裏填灌砂漿,當中用磚壘,外掛白石灰,高處拿江石沫子做牆帽,上邊扒不住人,也剜不透,盡可抵禦盜賊。宅院四角還造了更樓、眺閣,各院房頂有走道相通,看家護院的武師不下十幾位,持槍帶棒,晝夜值守。

有道是“百船出港,一船領頭”,竇敬山是大財東,雇了精明能幹的“西家”打點生意,商號、車隊、牲口把式,各司其職、各安其位。東家不必親力親為,但仍需遵守祖訓,一年去一趟關外,一則盤點賬目,二則應酬主顧。按照慣例,在一年之中,杆子幫一定要請大主顧下一次館子。各幫各派的把頭、獵戶、漁戶、軍戶、珠戶,一概由分號的三掌櫃出麵,在二等酒樓,點一等席麵,雞鴨魚肉,足吃足喝;款待有名有號的把頭、衙門口的大小官吏,則由二掌櫃出麵,在頭等酒樓,點二等席麵,山珍野味,好酒好菜;宴請將軍、都統、侯爺、旗主之類有權有勢的達官顯貴,必然是竇敬山親自出麵,在頭等酒樓,擺設頭等宴席,熊掌扒魚翅、蟹黃爆魚肚、清燉哈士蟆、人參鳳凰雞,什麽貴上什麽,額外再送一份“孝敬”,把這一幹人等打點好了,杆子幫在關外的生意才能順風順水。

竇敬山一年出去一趟,入了秋動身,在關外一待三個月,再跟著送臘月門的車隊返回老家,一來一往小半年的光景。杆子幫的大東家出行,真可以說是前呼後擁興師動眾。到了關外的總號,西家得跟伺候太上皇一樣,遠接高迎捧著嘮嗑兒,給他住最好的鋪最好的,吃最好的喝最好的,挑最好的娘兒們陪著。竇敬山在家裏三妻四妾,去到關外也隔三岔五逛窯子。一來二去迷上了一個花名“賽妲己”的窯姐兒,聽名字就錯不了,如若叫“賽雷震子”,那完了,肯定是紅頭發藍臉兒,長得跟妖怪似的,敢叫“賽妲己”,必然是又好看又會勾人,鐵打的江山都能給你攪和沒了。這個小娘兒們正是如此,豐臀長腿、酥胸柳腰,滿麵春風,渾身帶俏,粉嘟嘟的鴨蛋臉上一雙桃花眼,睜著是圓的,笑起來是彎的,盯上誰就能把魂兒勾走,又會唱十方小曲,稱得上色藝雙絕。竇敬山被她迷得神魂顛倒,不吝重金把賽妲己從窯子裏贖出來,給她買了個小院,拿一頂二人抬的小轎偷偷抬進門,在關東養下這麽一房外宅。

本以為金屋藏嬌,從此有了暖被窩的,卻忘了那句話叫“讒言誤國,**婦亂家”。竇敬山忙著打點生意應酬主顧,一年到頭頂多在外宅住上十幾二十天,賽妲己水性楊花耐不住寂寞,免不了撩貓逗狗、招蜂引蝶。她有個舊相好,是在刀槍叢中安身立命的劇盜。此人不過二十來歲,細腰乍背扇子麵身材,人長得眉清目秀,白白淨淨、文文縐縐,冷眼一看像個戲台上的小生,實則心黑手狠殺人如麻,匪號“白臉狼”,仗著手中的快刀亡命山林。他這口刀可不一般,刀身狹長,削鐵如泥,殺人不見血,砍頭似切瓜,相傳是當年唐軍東征高句麗留下的寶刀。因為唐刀太長,掛在腰上拖著地,隻能背在身後,他刀不離人,人不離刀,坐下來摘刀在手,睡覺時把刀壓在身子底下,即便摟著賽妲己,也得騰出一隻手來攥著刀鞘。白臉狼落草為寇,帶著手下幾十號崽子,專門耍混錢,砸窯綁票追秧子,吃毛韁 趕小腳 ,大到殺人放火,小到偷雞摸狗,堪稱無惡不作,揚言自己這一輩子,至少要殺夠一千個男人,玩夠一萬個女人。他這個色中的惡鬼,隻要竇敬山一回老家,就往賽妲己屋裏鑽。

有道是“名大了招禍,財多了招賊”,關外土匪都知道杆子幫掙下老鼻子錢了,沒有不眼饞的。白臉狼也沒少劫掠杆子幫,但是零敲碎打不過癮,有心綁了竇敬山換贖金,奈何杆子幫首領財大氣粗、手眼通天,這邊結交著官府,那邊與綠林道上也有往來,身邊的隨從又多,哪次出關都是攜槍帶棒、耀武揚威,他苦於找不到下手的機會,如同眼前擱著塊肥肉,卻又無從下嘴,總覺著一股子無明之火憋在胸中不得抒發,便在枕頭邊纏著賽妲己問東問西,打聽竇敬山在老家有多少口子人,住著多少房舍,家中存放了什麽財貨。

賽妲己**床下被白臉狼收拾得服服帖帖,白臉狼讓她往東,她絕不往西,讓她打狗,她絕不攆雞,別看出錢養著她的是竇敬山,可那句話怎麽說的?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白臉狼二十來歲正當年,穿得瀟灑,長得英俊,對付女人又有手段;再看竇敬山,盡管財大氣粗,無奈歲數到了,臉上的褶子與日俱增,肚子也挺出來了,精氣神也不足了,怎麽看怎麽不順眼,因此在她心裏,十個竇敬山也頂不上一個白臉狼。隻不過一提到去搶竇家大院,賽妲己也得給白臉狼潑冷水,因為財主家的田產莊院,土匪去了也扛不動、搬不走,掙來的銀子大多擱在錢莊票號,家裏沒幾件值錢的東西,外人不知密印,搶了銀票也沒用。以往那個年頭,地主大戶莫不如此。從關外到關內,千裏迢迢跑上一趟,劫掠些許浮財,還不夠塞牙縫的,一旦驚動了捕盜的官軍,如何還有命在?按大清律,殺三人者淩遲。白臉狼身上背了一百多條人命,剮上一千刀也不嫌多。邊北遼東人煙稀少,往深山老林中一躲,誰也奈何他不得。關內則不然,所到之處人生地不熟,稍有閃失,插翅難飛。白臉狼讓賽妲己說得幾乎死心了,卻怪竇敬山自己說走了嘴,天火燒冰窯——這叫該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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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這麽一次,杆子幫收了一批上等皮張,全是多少年難得一見的硬貨,帶到關內可以翻著跟頭打著滾兒地賺錢。竇敬山到底是買賣人,心裏頭高興多喝了幾杯,一時酒後失言,捏著賽妲己白白嫩嫩的臉蛋兒說:“我老竇家祖輩攢下的馬蹄子金,足足裝了六口大瓦缸,全在老家埋著。有這個底金,哪怕咱家的買賣賠光了,我照樣可以翻身!隻要你好好伺候我,保你這輩子穿金戴銀、吃香喝辣!”賽妲己故作驚喜,追問金子埋在什麽地方。竇敬山隻說了“竇家大院”四個字,便歪在炕頭上打起了呼嚕。

竇敬山前腳剛一走,白臉狼就從賽妲己口中得知了此事,他信得過賽妲己,卻信不過竇敬山,整整六缸馬蹄子金,那得是多少啊?堆起來還不跟座金山相仿?該不是竇敬山喝多了信口胡吹?又或許賽妲己聽差了?

白臉狼一時把不準脈了,刀頭舔血的土匪疑心最重,不坐實了,絕不敢輕舉妄動。當即吩咐手下的“插千柱”,帶上專管刺探消息的“線頭子”,混入杆子幫的大車隊進京。杆子幫跟送皇貢的車隊一路同行,幾百輛大車一字排開,綿延數裏,一眼望不到頭,混進去個把外人不難。兩個土匪一路上跟杆子幫的夥計旁敲側擊、打探虛實,竇敬山身為杆子幫的首領,又是樂亭行商的會首,一提起他來,夥計們可有得說了:魯商掙了錢屯糧,晉商掙了錢蓋房,徽商掙了錢立牌坊,樂亭的行商則慣於積攢本金。老竇家有錢歸有錢,但是為商作賈的將本圖利,不可能一門心思屯糧蓋房,雖說也有個大院套子,米麵成倉、騾馬成群、雞鴨成柵、彩緞成箱……最看重的卻仍是本金,以此為擔保,從各大錢莊票號中借貸,這叫借雞下蛋,拿著別人的錢生錢,穩賺不賠。老竇家祖上取寶發財,後輩兒孫世代經商,究竟攢下多少金子,外人不得而知,總而言之一句話,人家家裏是“寡婦生孩子——有老底兒”!又聽一個從竇家莊出來的夥計說,他爺爺當年給老竇家翻蓋房子,在地底下造了一間屋子,多半是用來埋金子的,不過四麵圍著帳子,蒙上眼進去幹活兒,由東家引著,在大院中兜兜轉轉走上半天才到,誰也說不出那間屋子在哪兒,幹完了活兒依舊蒙著眼睛出來,他們本地人大多聽說過此事,真真假假傳得挺邪乎。兩個探子豎著耳朵東捱西問,一直跟著杆子幫走到樂亭,在竇家大院周圍轉悠,瞅見牆根兒底下零零散散地長著鳳眼蓮,因為天冷,也都荒了。民間俗傳,長著這鳳眼蓮的地方,金氣必然旺盛。兩個土匪回來如實稟報,白臉狼將信將疑,命人抓來一隻活公雞,跪在香堂中捧刀問卦:“待我一刀斬去雞頭,竇敬山家中埋了幾缸金子,便讓無頭雞蹦躂幾下;如若金子不夠一缸,一下也不必蹦了!”驀地刮起一陣陰風,寶刀錚錚作響,白臉狼手起刀落斬斷雞頭,無頭雞撲騰著兩個翅膀子,在地上一連蹦了六下,這才倒地而死,雞血哩哩啦啦濺出六個圓圈。白臉狼看得分明,心裏頭有底了!

轉過年來,白臉狼又派去兩個土匪踩盤子 ,探明竇家莊遠近周圍的地形,莊子裏有多少鄉勇,各帶什麽家夥,最主要的是得摸透了竇敬山家院有幾座、房有幾間、牆有多厚、更樓多高,有幾個看家護院的、幾個巡更守夜的,手裏多少大刀、多少哨棒、多少弓箭、多少火銃,幾時生火、幾時吃飯、幾時吹燈、幾時起床,不厭其詳,全得探聽明白了。除此之外,還要摸清附近有多少官軍。白臉狼雖是亡命之徒,卻不敢跟官軍廝殺,因為他的寶刀再快,也抵不過火器,官兵來得少還行,如若大軍雲集,他隻能是夾著尾巴望風而逃。

據回來的探子所說,樂亭縣北傍灤河,東南兩側臨海,竇家莊到渤海灣不過十餘裏,隆冬臘月沿海結冰,一條船也見不著。整個莊子住著兩百多戶人家,多為同宗同族,以做小買賣的商販為主。由於是直隸重地,從沒鬧過匪患,莊子裏有那麽十幾二十個鄉勇,皆為種地的農戶,手中無非刀矛棍棒,除了一兩杆鳥銃,並無冒煙帶響的火器,一是用不上,二是朝廷有令,禁絕民間火器,離開天子腳下的四九城,官府對帶刀的往往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對民間火器管控甚嚴。莊子裏那幾杆老掉牙的鳥銃,多少年沒用過,能不能響還得兩說著。鄉勇們平日裏隻是巡更守夜防備火患,逮個偷雞摸狗的蟊賊什麽的,斷然不是關東響馬的對手。竇家莊與縣城雞犬相聞,抬腿就到了,這邊有什麽風吹草動,縣城那邊不可能不知道,不過天亮之前,官兵肯定不敢出來。附近駐軍最多的地方是海防大營,除非接到兵部調令,否則大營中的兵馬不會輕動,因此不足為慮。

白臉狼這才打定主意,他暗中密謀了多時,決定乘船過海,繞過老龍頭,停靠在冰麵之外,趁夜砸開竇家大院,速戰速決,挖出那六缸金子,然後從海路逃走。官兵不可能在夜裏摸著黑出來,即便追上來,哪想得到山上的土匪走海路,再找船也來不及了!然而他手下僅有二三十個崽子,隻怕勢單力孤,砸不開鐵桶一般的竇家大院,所以又找來許多刀匪,湊了一百來個亡命徒。

關外的刀匪不同於土匪,單指一夥討荒的地戶,其中有闖關東吃不上飯的窮光棍,有吃不住蒙古王爺鞭打跑出來的奴隸,有充軍流放之後出逃的犯人,有來路不明的僧道喇嘛,也有朝廷遣散的軍士,沒錢歸鄉,結夥流落在此。鬆花江嫩江平原上的濕地沼澤一望無際,有大片大片的葦甸子,每年秋風一起,寒霜一下,葦甸子上冰封雪凍,人可以立住腳了,他們便去割葦子賣錢。關外人常說“人進葦塘,驢進磨坊”,再沒有比割葦子更苦的活兒了,天不亮起來,一頭紮進寒風刺骨的蘆葦**,也不敢多穿,怕走不動,又怕幹起活兒來出汗,汗珠子涼了結成冰碴子。幹活兒的人手一柄扇刀,又細又長,刀刃猶如扇子麵,鋒利無比,掄起來左劈右砍,葦子草嘩啦嘩啦地往下倒,長年累月幹這個活兒,個個練得胳膊粗腿粗,腰硬屁股壯。可是一年之中,至多六七十天可以割葦子,賣葦子掙的錢,勒緊了褲腰帶,啃窩頭蘸大醬才夠吃半年。正所謂饑寒起盜心,平日裏吃不上飯,就去當刀匪,揮著手中的扇刀,殺人越貨,見什麽搶什麽。

白臉狼糾結了一眾刀匪,隻說要做一樁大買賣,點正蘭頭海 ,帶著兄弟們發財去,到地方把人一殺,劫掠的財貨一分,頂他們割上十年八年的葦子。至於去什麽地方殺什麽人,領頭的白臉狼不說,誰也不興打聽,以免人多嘴雜走漏風聲。因為白臉狼比誰都清楚,刀匪沒有不貪酒的,保不齊哪一個喝多了嘴鬆口敞,一旦驚動了杆子幫,提前報了官,在當地設下伏兵,給他們來個關門打狗、甕中捉鱉,豈不是飛蛾撲火引焰燒身——死得連渣兒都不剩?

賽妲己察言觀色,發覺白臉狼凶相畢露,牙關咬得嘎嘣嘣響,準是要來真格的。她心裏頭直畫魂兒,悔不該多嘴說了埋金之事,竇敬山吹燈拔蠟不打緊,失掉這個靠山,今後誰養著自己?反過來萬一是白臉狼失了手喪了命,賽妲己更舍不得,隻怕再也找不著這麽貼心貼肉的小白臉了。這筆買賣不管誰賺,她自己是鐵定要賠,便想方設法地阻攔。這天晌午,賽妲己從飯館裏叫了幾個熱菜,燙上一壺酒,盤腿坐在炕桌前,兜著圈子跟白臉狼掰扯,勸他別打竇家大院的主意。白臉狼起初還捺著性子胡亂敷衍幾句,架不住老娘兒們嘴碎,蹬鼻子上臉,中聽不中聽的車軲轆話來回講,叨叨得他腦瓜子直嗡嗡,便即斥道:“你個老娘兒們裹啥亂?是皮癢了還是肉緊了?輪得到你髭毛撅腚嗎?”賽妲己兀自喋喋不休:“你這人咋不聽勸呢?我就不該告訴你竇家大院埋著馬蹄子金,你說你人生地不熟的,竇敬山家的青磚瓦房不下一百多間,你又不知道金子埋在哪間屋子底下,耽擱久了引來官兵,那不是人財兩空嗎?”白臉狼眉毛一擰:“怪不得世人都說,婊子無情、戲子無義,枉咱倆這麽恩愛,我看你還是舍不得竇敬山!”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賽妲己雖是窯姐兒出身,但對白臉狼真心實意,最聽不得從他口中說出“婊子”二字,立時翻了臉,拍著桌子吵吵:“你個沒良心的,我啥地方對不住你了?不是我養著你,你能有今天嗎?我是婊子,你就是婊子養的!”這話擱誰也咽不下去,更何況眼前這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白臉狼額頭上青筋直跳,強壓住心頭火,沉著臉說道:“老子鐵了心去搶竇敬山,誰也攔不住,惹急了連你一塊宰!”賽妲己不幹了,窯子裏出來的姑娘,哪個不潑辣?既然話茬子嗆上了,索性來個魚死網破,嘴裏罵了一聲,從炕頭躥下地,急赤白臉地穿上鞋就往外走:“老娘報官去,看你去得成去不成!”

白臉狼心裏頭一翻個兒,此等大事怎能壞在一個潑煙花手裏?端上酒盅一飲而盡,隨即起身下地,背著長刀從屋裏追了出去,三步並作兩步攆上賽妲己,當場攔住去路。大街上人來人往,瞅見這倆人起了爭執,紛紛駐足觀瞧。白臉狼一言不發,右手在上,從肩膀上握住刀柄;左手在下,探到背後拽住鯊魚皮軟鞘,兩下裏一分,拔出一口寒光閃閃的長刀。賽妲己仗著圍觀的人多,潑勁兒發作,把胸脯子一挺,指著白臉狼的鼻尖叫道:“光天化日你敢行凶殺人?大夥看看,這就是山上的草寇!”話音未落,忽覺眼前一花,似有罡風撲麵,再看白臉狼已然收刀入鞘,轉過身分開人叢走了。圍觀的老百姓眾目睽睽,隻瞧見白臉狼拿刀比畫了一下,隨後又把刀收了,那個小娘子也沒咋地,哄鬧聲中各自散去。

賽妲己怔了一怔,氣哼哼地罵道:“諒你也沒這麽大的狗膽,殺了我你跑得了嗎?”她嘴上雖硬,卻也擔心白臉狼狗急跳牆,執意去衙門報官,匆匆忙忙走過三條街,剛來到官衙門口,忽覺脖子上一涼,肩膀上的人頭突然掉落,骨碌碌滾出去一丈多遠,緊接著噴出一腔子血,無頭屍身立而不倒,驚得過往行人亂成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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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了賽妲己這顆堵心丸,白臉狼的心思全放在如何劫掠竇家大院上了,悶著頭貓在山上等待時機。這一年入了冬,白臉狼命幾個行事穩妥的老土匪,跟著杆子幫去到樂亭,有人扮作挑挑擔擔的小販,有人扮成要飯花子,有人扮成睡大街的醉鬼,不分晝夜盯著竇家大院,還專門有人去海邊踩道,找準了什麽地方水深,什麽地方水淺,什麽地方的冰麵立得住人,什麽地方是碎冰。他派出去的人手,個頂個是常年鑽山入林的賊匪,再難繞的溝溝坎坎也敢走,踩個盤子不在話下。

八方消息傳回關外,白臉狼又是一番謀劃,怎麽去怎麽回,怎麽進怎麽出,皮子喘了怎麽插,起跳子了怎麽滑……事無巨細,逐一布置妥當。等到傍年根兒底下,臘月二十三這天,海麵上寒氣逼人,冷風卷著紛紛揚揚的大雪片子,刮得人睜不開眼。白臉狼點齊手下兄弟,搭上幾十條捕撈海參的三帆船,皆以較大的“快馬子船”改製而成,頂棚上並排立著三麵布帆,從旅順口過海。土匪們在船上足吃足喝,輪換著掌帆,趕在定更天前後摸黑下船,踩著冰麵摸上岸,由接應的土匪點燃篝火指引方位,齊聚在海邊一處破廟之中。

白臉狼早讓幾個踩道的土匪在海邊破廟裏提前備下了燒酒,破桌子上擺開幾摞陶土泥碗,又點上幾盞油燈照亮。他們這夥烏合之眾,大多頭戴狗皮、猞猁皮的帽子,一個個長毛邋遢,遮住了後脖頸子,臉上髒得不必抹鍋底灰也看不出麵目,身上裹著翻毛皮襖,腰紮牛皮板兒帶,腳底下踩著氈子靴,鞋跟釘著釘子,踩冰踏雪不打滑。眾刀匪各持利刃,滿臉的凶相,廟裏招不開,就在廟門外擠著,一人倒上一碗燒酒。白臉狼從靴靿子裏拔出匕首,當眾割破手指,將血滴入酒碗,帶頭焚香起誓:“過往各路神靈在上,白臉狼及一眾兄弟在下,我等今夜要幹上一票大買賣,砸開杆子幫會首竇敬山的竇家大院,挖出他埋下的六缸馬蹄子金!咱哥們兒福必同享,禍必同當,誰有二心,一槍紮死,一刀砍死,喝水嗆死,吃飯噎死!”直至此刻,一眾刀匪方才得知,領頭的要帶他們去搶杆子幫大財東,登時鼓噪起來,竇敬山是趁錢的大戶,家裏有的是油水,在關外名聲赫赫!他們以往最恨的也是杆子幫,因為割下來的葦子,十之八九是賣入杆子幫的商號,做成簸箕、籮筐、葦席販售,也整捆整車地賣,用於蓋房時編葦牆、苫屋頂,杆子幫獲利十倍不止。窮哥兒在葦甸子裏流血流汗累死累活,出的牛馬力,吃的豬狗食,大頭兒全讓杆子幫的東家賺了去,幹活兒的淨喝西北風了,許他不仁就許我們不義,許他吸幹榨淨就許我們殺富濟貧!一百多個悍匪一人端了一碗燒刀子,紛紛割破手指飲了血酒,又一同摔碎酒碗,齊聲大呼小叫,震得破廟四壁亂顫,泥沙俱下,借著血氣衝出破廟,由踩盤子的土匪引路,恰似一群見了羔羊的惡狼,趁著月黑風高殺奔竇家莊!

臘月二十三過小年,正是竇家大院人口最少的時候。跑關東的夥計們,全跟著送完臘月門的車隊出關去了。不去關外的那些人,掌櫃的、賬房先生、外來的夥計,忙完了一年的買賣,該歸的歸,該攏的攏,該交的賬也交齊了,均已帶著一年的辛苦錢辭別東家回去過年了。這一天老竇家的飯吃得也晚,因為是祭灶的日子,一早把小寶塔似的關東糖擺在夥房裏灶王爺神位前,黏住他老人家的嘴,上了天賴話別提。入夜送灶,揭下貼了一年的“九天東廚司命灶君”畫像,連同紙糊的灶馬一並燒掉,祭完了灶又要祭祖,然後才開飯。按老竇家祖上定的規矩,他們家長工先吃,其次是短工,最後才輪到本家。吃飯之前,竇敬山這位一家之主,必須先背一段聖賢訓:“易曰,君子慎言節食,慎言以修德,節食以養身……”甭看他在外邊手敞,在家可得以身作則,不改行商儉樸之風,吃的飯菜也十分簡單,無非蝦醬炒餑餑、白菜燴豆腐、醋溜土豆絲、蘿卜燉粉條,外加幾碟子小鹹菜,拿筷子頭兒蘸點香油淋上,一笸籮棒子麵貼餅子,一人一碗大子山芋粥,過大年那幾天才吃得上燉肉、熬魚、餃子、年糕。

大戶人家的飯菜可以簡單,規矩絕不能省,一家老小在飯廳之內齊聚一堂,當家的免不了拍拍老腔,挨個兒敲打幾句。竇敬山的大兒子和二兒子文不成武不就沒一個爭氣的,他看著就來氣:“你們倆一個賽一個不著調,生意上的事一點不摸門,還不如杆子幫的小夥計懂得多!跟你們說多少回了,盡心盡力盯著生意,你們可倒好,一個耳朵聽一個耳朵冒,串皮不入內啊!跑關東嫌冷,老家的商號又插不上手,連賬本也不會看,買賣不懂行情、下水不知深淺、交友不分好壞,照這麽下去,咱家非敗在你們手裏不可……”一家子人低著頭聽竇敬山訓話,誰也不敢動筷子,粥都放涼了。竇敬山卻沒說夠,罵完了兒子又數落一個小老婆:“我今天看了看咱家的賬本,你這錢花得也太快了,我平時怎麽說的?掙錢有如針挑土,花錢恰似水推沙!咱生意人當用時萬金不惜,不當用分文不舍,買那麽多胭脂水粉頂什麽用?我這忙忙叨叨的,你描眉打臉給誰看?”說著話瞥了一眼站在旁邊伺候的管家,可把管家嚇壞了,緊著勸老爺:“您消消火,您消消火,先吃飯吧!”竇敬山這才拿起筷子,雖說菜不行,夾菜的規矩可不少:長輩夾一次,晚輩才能夾一次;得從盤子邊上夾,不許扒拉來扒拉去;拿貼餅子不準拿最上頭那個,得從中間慢慢掏一個,還不能讓上邊的貼餅子滑下來;不許大嚼大咬吧唧嘴,喝粥不許出聲;不許說話談笑,有屁也得憋回去……剛吃了沒幾口,忽聽屋外的狗子狂吠不止,整個竇家莊亂成了一片。眾人麵麵相覷,皆有大禍臨頭之感,卻不知禍從何來!

原來一百多號刀匪,借著夜色摸到竇家莊邊上,寒冬臘月,兩丈多寬的護莊河也凍上了,眾刀匪呼哨一聲,點上火把衝了過去。當天過小年,二十幾個提燈巡夜的鄉勇喝多了一大半,驟然撞見一眾關外來的刀匪,個個胡子拉碴,身穿獸皮,如同深山老林中的虎狼一般,全嚇得呆了。白臉狼一馬當先,唰地一下拔出背後的長刀,他這口快刀,迎風斷草,吹毛可斷,掄開了渾身上下起白雲,墊步擰腰殺入人叢之中,恰似虎入羊群,嘁裏哢嚓一刀一個,所過之處血光崩現、人頭亂滾。其餘刀匪跟著他一擁而上,割葦子草似的,見人便砍,轉眼間殺散了守莊的鄉勇。眾刀匪舉著火把衝入莊子,氣勢洶洶地到處轉,誰家的狗在院門口一叫,便踢開籬笆門,一刀砍了狗頭,又大聲嚇唬屋裏的人:“都他娘的老實貓著,想活命的,不許點燈,不許出屋,出來一個剁一個,出來兩個砍一雙!”竇家莊的村民們吹滅了油燈,躲在屋裏一聲不敢吭,狗都嚇得不敢叫了。

掌燈之後,竇家大院早已關門落閂,放了頂門杠子,看家護院的聽見外麵殺聲四起,急忙爬上牆頭敲打銅鑼。刀匪有備而來,之前派了踩盤子的,從裏到外摸透了竇家大院的底細。白臉狼率領七八個身手敏捷的悍匪,搭著蜈蚣梯直上牆頭。老竇家雇的幾位武師,能耐稀鬆二五眼,飯量可一個比一個大,綽號也一個比一個響,不是“斷魂槍”,就是“絕命刀”,平時什麽都不幹,一天三頓飯,按月領錢糧,真動上手,未必打得過扛著鋤頭耕地的莊稼人。其實竇敬山心裏頭明鏡似的,便宜沒好貨,好貨不便宜,去關外做買賣時身邊的護衛不能馬虎,得雇鏢局子的鏢師,名頭響、能耐大,馬上步下有真功夫,甚至暗藏火器,給的酬金也多,守家在地沒那個必要,隻要說五大三粗,會些個三腳貓兩腳狗的功夫,能比畫兩下就行,哪想得到關外的土匪殺上門了!這幾個看家護院的酒囊飯袋,如何擋得住窮凶極惡的悍匪,還沒等報出“刷天掃地”的綽號,眨眼間橫屍在地。兩個刀匪跳進院子,抬去木頭杠子打開大門,大隊人馬蜂擁而入,堵上前門後門,挨間屋子翻了一遍,抓住的人推推搡搡全趕到場院當中。白臉狼在當院持刀而立,他冷眼旁觀,其中沒有竇敬山,吩咐手下接著搜。幾個刀匪找到後院佛堂,說是佛堂卻不見佛像,僅在供案上擺著一方石匣,上頭貼著封條。殺人越貨的刀匪可不拜佛,當場踢香爐踹供桌砸石匣,翻找了一個底朝天,一件值錢的東西也沒找到,卻見佛龕下有條暗道,一直通著村外,估摸著竇敬山鑽入暗道跑了,野地裏黑燈瞎火,伸手不見指,反手不見掌,他們不敢往遠了追,隻得回來稟告匪首。

不過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竇敬山一家子男女老少幾十口子,在呼呼咆哮的冷風中擠成一團。白臉狼手拎長刀,刀尖指著眼前一眾人等厲聲喝問:“竇敬山的金子埋在什麽地方?”問了三遍沒人吭聲,上去揪出個婦人,劈裏啪啦抽了幾個耳刮子,打得那個婦人哭爹叫娘,順著嘴角往下淌血。問她是什麽人,婦人哭著說自己是老爺的一個傍妻。舊時三妻四妾中的一妻,可以說是側室,地位比妾高,又不如正房,相當於二奶奶。白臉狼咬牙切齒地逼問:“給個痛快話,金子埋哪兒了?”二奶奶嚇壞了,從小到大除了買切糕,哪見過手上拿刀的啊?直驚得上牙下牙捉對兒廝打,哆哆嗦嗦說不出半句囫圇話,光剩下哭了。白臉狼焦躁起來,一刀把二奶奶捅穿了膛,鮮血濺了一地。老竇家的人男哭女號,個個驚恐萬狀,恰似煮破皮的餛飩——亂成了一鍋粥。白臉狼瞪著一雙血紅的賊眼,在人堆兒裏掃了一圈,將管家揪了出來。管家兩腿都不聽使喚了,撲通一下跪在地上,不住地磕頭求饒。白臉狼咬著後槽牙問:“竇敬山是你什麽人?”管家磕頭如搗蒜:“大爺大爺,我……我跟老竇家非親非故,我就是個下人啊!”白臉狼麵沉似水:“交出竇敬山,留你一條命!”管家抖如篩糠,顫聲答道:“大爺啊,我不知道啊,我家老爺剛才還在屋裏吃飯,他聽外邊一亂,抹頭進了佛堂。不是您各位在佛堂中找出暗道,我一個做下人的,都不知道他從那邊跑了……”白臉狼沒等管家說完,抬手就是一個大耳雷子,打得管家滿嘴是血,又揪著他挨個兒指認竇敬山的家眷。兩位少爺全嚇尿了,沒等管家開口,自己就給刀匪跪下了:“大王饒命,埋金子的地方隻有我爹知道,我們倆還想找呢,問我們也沒用啊!”白臉狼殺紅了眼,手起刀落劈了兩個少爺。一口氣宰了七八個人,仍未問出埋金的地點。眾刀匪也瞧出來了,老竇家的上下人等是真不知道,怎奈竇敬山跑得太快,否則把刀架在脖子上,不信他不吐口!搶點兒家裏的浮財,金銀首飾、穿的戴的、糧食牲口,哪夠這麽多刀匪分的?如若將整個竇家大院挖上一遍,至少需要三天三夜,他們耽誤不起,等到天一亮,官兵就該來了!

群匪心頭起火,有沉不住氣的叫嚷著,要殺盡竇家莊的活人,有什麽搶什麽,搶多少是多少,也不枉大老遠跑上一趟。白臉狼讓手下少安毋躁,他有一招邪法,命人去抓“翻毛子”,也就是大公雞,個頭兒越大越好,有多少抓多少。老竇家的雞鴨鵝三禽是不少,土匪讓夥夫帶路,在後院雞窩抓了十幾隻活蹦亂跳的大公雞,都有六七斤重,又肥又大,尾羽高翹,咯咯咯亂叫。白臉狼左手拎過一隻活雞,右手拿刀在雞脖子上輕輕一抹。大公雞撲騰了幾下,漸漸收住了叫聲。但見白臉狼收了刀子,叫手下拿來沒點著的火把,滴滴答答淋上雞血,又命其餘刀匪如法炮製,抹了十幾隻活雞的脖子,各自將雞血淋到火把上,摁著火把貼在地皮上,一塊磚一塊磚地找,犄角旮旯也不放過。有的刀匪不明所以,也有見過這一手的,過去在深山裏挖金子的把頭,為了探得金脈所在,常用淋過雞血的火把貼著地皮搜尋,如果地下有金疙瘩,火苗子會噌蹭往上躥藍火,相傳百試百靈。白臉狼也是急眼了,自己舉著一支火把到處找,前堂後院、房前屋後、房上房下、柴房堆房、牲口棚子、雞窩鴨舍、水缸底下,搜了一溜兒夠,甭說馬蹄子金了,一個金粒子也沒見著。眾刀匪直犯嘀咕,老竇家到底有沒有金子?

折騰了小半宿,刀匪們餓得前心貼後心,到夥房裏亂翻,一邊找吃的一邊罵:“他娘的,這也叫大戶人家,吃的啥玩意兒,幹巴拉瞎的,半點葷腥也見不著!”其中有個老土匪,喝下兩碗涼粥,肚子裏頭鬧上了,嘰裏咕嚕覺著要躥稀,院子裏人來人往,總得尋個僻靜所在,舉著火把找到西跨院茅房,脫了褲子剛一蹲下,就見手裏的火把刺刺冒藍火!老土匪心頭大喜,顧不得擦屁股,提著褲子急匆匆跑到前院,湊在白臉狼耳邊說:“甩瓤子的臭窯底下有金子!”白臉狼眼中賊光一閃,馬上招呼眾人去到茅房,摁著火把在糞坑四周一探,眼瞅著火苗子變藍了,刺刺啦啦響得厲害。白臉狼獰笑一聲,叫來幾個在老竇家幹活兒的長工、牲口把式,挖空了糞坑,露出幾塊大石板,沾滿了陳年的糞漬,臭不可聞。十幾個刀匪忍著嗆人的臭氣摳開條石,下邊果然是一間屋子大小的地窖,其中赫然擺著六個大瓦缸,缸口用火漆封了,揭開蓋子,滿滿當當的馬蹄子金。民間訛傳是馬蹄子那麽大的金餅,其實是官鑄的金元寶,形狀又扁又圓,在火把的光亮下熠熠生輝!

白臉狼縱聲狂笑:“竇敬山啊竇敬山,你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你老竇家的六缸金子,從此姓白了!”這一次挖出這麽多金子,豈能留下活口?他一聲令下,一眾刀匪血洗了竇家大院,削瓜砍菜一般,從前到後殺了個幹幹淨淨,又牽出牲口棚中的馬騾子,套了十輛大車,將金餅和值錢的細軟裝在車上,拿幾道大繩勒結實了,趁著天還沒亮,逃出竇家莊,直奔海邊,連夜裝船返航。自古以來,殺人放火是一整套買賣,甭管哪路土匪,殺完人沒有不放火的,白臉狼臨走也放了一把無情火。臘月二十三西北咧子刮得正猛,風助火勢,火趁風行,竇家大院轉眼燒成了一座火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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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城中的守軍久疏戰陣,隻會消磨糧餉、保身自肥,望見竇家莊火勢熊熊,遮天蓋地一片紅,皆有畏怯之心,哪個也不敢出來捉賊。白臉狼帶著手下血洗竇家大院,一來一去如入無人之境!

經此一劫,老竇家僅有三人幸免於難,頭一個是竇敬山,畢竟是大東家,常年在外做買賣,經得多見得廣,遇事當機立斷。刀匪殺進來的時候,他聽到狗叫聲不對,就知道要壞事,皮襖也來不及穿,一路跑去後院鑽了暗道,摸著黑逃入村外一座觀音堂,躲在菩薩像底下,戰戰兢兢忍了一宿,凍得嘴唇子發青,兩條腿都麻了。好不容易挨到天光放亮,竇敬山提心吊膽地爬出來,眼見竇家大院化作了一片焦土,一家幾十口子人全死絕了,當真是欲哭無淚,口中連聲叫苦,又在廢墟中尋至西跨院茅房的位置,看到地窖裏空空如也,六缸金子全沒了,如同當頭挨了一記悶棍,又似三九天掉進了冰窟窿,不由得臉色煞白,身子晃了三晃,一口黑血噴出去,撲倒在地窖之中,竟此一命歸陰。

多虧竇敬山的老娘頗有城府,不敢說女中豪傑,那也是能屈能伸,好日子好過、歹日子歹過,隻要老竇家的香火沒斷,遲早還有東山再起之時。老太太勒緊了褲腰帶、咬住了後槽牙,含辛茹苦一手把竇宗奎拉扯大,送他去學買賣,當個站櫃的夥計,出了徒跟著杆子幫跑關東,又給他娶了媳婦兒,本指望他能掙錢養家,重整祖上的產業,怎知他一走一年,一連十幾年,哪一次進門都耷拉著兩隻手,恰似咬敗的鵪鶉鬥敗的雞。媳婦兒問起來,不是說錢讓土匪搶了,就是說商號失火,東家賠光了,大夥沒分著錢,左右都是他的理。

實則並非如此,夥計們跟著杆子幫跑關東掙錢,至少要過三道關。頭一關是女色,老少爺們兒撇家舍業在關外做買賣,有老婆的也是遠水難解近渴,況且這一脈還講究個“傳幫帶”,上歲數的出去嫖娼,還得帶著倆十幾歲的小夥計,讓他們坐在床邊看著,學好三年,學壞三天,一來二去也掉坑裏了。即使不逛窯子,遇上拉幫套的,那也十之八九邁不開腿。拉幫套又叫貼窗花,家境貧寒的婦女將丈夫打發出去,自己捯飭捯飭倚在門口,看見杆子幫的行商經過,便往自己家裏拽,嘴裏緊著招呼:“大兄弟,快上俺家來吧,孩子他爹出遠門了,眼瞅著一天比一天冷了,孩子還沒棉褲呢!”住上十天半個月,不得給人撂下幾兩銀子?其次是喝酒,這個有花錢多的,也有花錢少的,酒館有大有小,本地的燒鍋烈酒便宜,一口下去從嗓子眼兒燒到肚腸子,杆子幫的夥計一天從早忙到晚,喝兩口酒解解乏,睡個舒坦覺,倒也無可厚非,隻怕貪杯成癮,見了酒不要命,睜眼就得有酒陪著,啃個窩頭也得配上二兩,喝得迷迷瞪瞪,說話都顛三倒四,哪還有心思做買賣?再有一關是耍錢,押寶搬垛子,一翻兩瞪眼兒,正所謂十賭九輸,沾上這個還了得?輸光了算便宜的,說不定還得欠下一屁股債。前債沒還上,後債又來了,猶如爛泥裏的車軲轆,越陷越深。關外的賭徒脾氣粗、性子野,如若膽敢賴賬,人家可有的是法子折磨你,到最後要麽回家典房子賣老婆,要麽橫死他鄉,做個孤魂野鬼。竇宗奎跟著杆子幫出去做買賣時,總想著自己是大財主家裏的闊少爺,如今成了夥計,是人不是人的都可以衝他吆五喝六,心裏頭不痛快,整天喝得醉醺醺的。有道是“酒色財氣不分家”,竇宗奎生著悶氣喝夠了酒,便去耍老錢,外帶著拉幫套,辛辛苦苦掙來的錢,全扔進了沒底的黑窟窿。

不久之後,竇韓氏的孩子生下來了,雖然是個兒子,但這個不足月的孩子,瞪著兩隻眼出的娘胎,渾身皮膚皺皺巴巴,手指間皮肉相連,形同鴨蹼,一根也分不開,怎麽看怎麽是個妖怪。竇宗奎連嚇帶氣,一時間急火攻心,吐了幾口血,倒在地上氣絕身亡!

竇韓氏後悔不迭,認定此子是喪門的災星下凡,是到老竇家討債來的,早知如此,真不該把這個孩子生下來!再看看這個孩子的怪相,將來免不了被左鄰右舍的嬸子大娘說閑話,脊梁骨都得讓人戳斷了。當時一狠心,叫過老二老三兩個閨女,讓她們用破布裹上這個孩子,趁著天黑扔到荒墳野地喂狗!

竇宗奎家的長女小名春花,姑娘已經十七了,細眉毛丹鳳眼,出落得水水靈靈,是本地有名的美人兒,隻可惜走不了路。因為她小時候,竇韓氏忙著在家裏染布、洗衣裳,又是頭一個孩子,不怎麽會帶,怕她亂跑,就擱在洗衣裳的大木盆裏,以至於寒了腰腿,成了一個癱子,兩條腿比麻杆還細,能坐不能站。不過春花從小精明強幹,心特別巧,不僅擅長繡工,還會剪紙,剪出的窗花活靈活現。她爹生前是個甩手掌櫃,她娘也沒什麽主張,一大家子人怎麽過日子,全聽春花的,她也確實有本事,一文錢能掰成三半,當三文錢花。她聽說當娘的把老兄弟扔了,罵了兩個妹妹一通,又讓她們把孩子撿了回來,竇韓氏拗不過大女兒,便賭氣不給孩子喂奶,春花隻得弄些米湯稀粥喂養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