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崔老道聽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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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民國年間,天津衛什樣雜耍集中的地段,首屈一指的是南市三不管,河北鳥市位於其次,還有一個不能不提的是河東地道外——泛指老龍頭火車站的後身,過了鐵道那一大片。東到大、小唐家口,西至朱家墳,南靠海河沿,北到祥發坑。

早年間隻有鐵道沒有地道,遍地水坑沼澤、亂葬崗子,還有大片大片的蘆葦**子,零零散散分布著幾個小村子,人口也不多,村民們土裏刨食,農閑時去車站、碼頭、倉庫幹些零碎活兒,掙幾個外快。由於天災人禍不斷,河北、山東等地的災民吃不上飯,聽人說九河下梢五方雜處,能養活窮人,便拖家帶口逃奔至此。蓋不起正經房子的窮人,隻能結草為屋,打葦開荒,平澤挖渠,墊土培基,逐漸形成了鐵道環繞下的一大片村落。當時的鐵道疏於管理,外來的災民也沒見過火車,過鐵道不懂避讓,開火車的想刹車也刹不住,經常鬧出事故,多次聚眾索賠,引發了不小的衝突。最後由官府出錢,在鐵道下挖了一條半露天的地下通道,上邊過火車,下邊走行人,這才有了“地道外”的別名。

有懂風水的人說過,自打開通了地道,若幹村落形同一個大灶,地道相當於灶口。一陣陣大風灌入灶口,吹得灶膛裏烈焰熊熊,將來必定百業皆興,幹什麽什麽火。到後來果應其言,隨著四麵八方的難民不斷湧入,地道外人口驟增,一天比一天熱鬧。初來乍到的窮人,往往以賣苦力為生,比如拉膠皮、扯小套、打八岔、扛大包之類的力氣活兒,早出晚歸掙一天吃一天,勉勉強強餓不死人。漸漸混熟了人頭地麵兒,便有人勾結勢力、拉幫結派,做起了行會生意,盤剝勞工,豢養打手,欺行霸市,大發橫財。隨著有錢人越來越多,供他們花錢的地方也多了。到得民國時期,地道外大街小巷、九衢三市,從早到晚人頭攢動、絡繹不絕,飯鋪酒館、曲藝園子、茶樓妓院一家挨著一家,有的是吃喝玩樂的去處。

在九河下梢為數眾多的玩樂場子中,總也少不了“說書”這一項。地道外三教九流齊聚,大大小小的書場子隨處可見。說書的先生分成三六九等,按照各自的能耐高低,到不同的場子上經營業務。老百姓則根據自己的喜好,以及腰包是鼓是癟,選擇去哪個場子聽書,這就叫“糧船十八幫,各有各主顧”。

整個地道外,最早也是最大的一個書場子,非蔡記書場莫屬。地點位於義利斜街路南,一溜兒三間的門麵房,內裏也挺深,架設一尺二高的木台,上擺書案,圍著大紅的絨布,正當中繡著“蔡記”二字,周圍飾有雲紋,頂上懸著一盞明燈。頭三排一水兒紅油漆的硬木桌子,各設三麵圈椅,趕上冬景天兒,都鋪著厚棉墊子,後邊十幾排全是桐油的條凳,茶房裏的黑瓜子、白瓜子、沙窩蘿卜、大碗兒釅茶一應俱全。老板蔡九爺是這行裏的蟲兒,從小在這間書館裏長起來的,盡管沒上過學房,卻是張嘴一段綱鑒,閉嘴一個典故,能趕十三道大轍,說夢話都往外冒定場詩,後來接了他爹的買賣,幹得如魚得水。他這個場子向來隻請最厲害的說書先生,腕兒大名響,能耐也壓人。天天坐著洋車過來,掐著點兒到書場子,甭管台底下坐了多少聽書的,等得如何心急火燎,先生也是不慌不忙,下了後台,由托茶壺捧大褂的小徒弟伺候著,不緊不慢穿上大褂,身上連道褶兒都不能有,扣子係到嗓軸子,內襯的小褂必須露出一道白邊,再端上茶壺飲透了嗓子,才肯邁著四方步登台,到書案後正襟危坐,擺好了扇子手帕一應之物,還得把懷表掏出來放在書案上,明著是為了掌控時長,實則要顯擺顯擺——鍍金表殼上嵌珍珠畫琺琅,鏤雕盤腸紋飾件,明晃晃亮閃閃,懂行的一看便知,準是從宮裏倒騰出來的,市長他爸爸都未必有這麽一塊!再往先生臉上看,那叫一個不苟言笑,瞅見蝦仁兒都不帶樂的。台底下滿坑滿穀坐了兩三百位,有一位不看他的,他手裏的小木頭也不往下摔,要的就是這個派頭。說的都是才子書,講究“關門落鎖、滴水不漏”,不敢說高台教化,最起碼勸人向善,言不在多,貴在畫龍點睛。聽書的要求也高,一邊聽一邊搖頭晃腦咂摸滋味,那都是拿尺子一寸一寸量著聽,差一丁點兒也不成。

隨著地道外一天比一天繁榮,各類書場、書社、書棚、茶樓、明地與日俱增,競爭越來越激烈,各個書場子搶人拉客的情況比比皆是,登報紙、上電台、發傳單、貼廣告,明的不行來暗的,文的不行來武的,隻差找幾個“大摩登”站在門口扭屁股了。也有的書場子另辟蹊徑,專聘遭了難、沉泥兒裏的江湖藝人,此等人演出時往往更賣力氣,這也是經營之道。說書的之間更是藝人相輕,真有那嘴頭子厲害的,端個大碗挑你幾句要命的毛病,後半輩子也沒人聽你說書了。還有仗著勢力獨霸一方的“寸地王”,同行當中稱為“書霸”,勾結地痞流氓,還不乏專靠滋攪藝人為生的“戈撓”,流裏流氣,趿拉著鞋,敞胸露懷,講打講鬧,最會欺負老實人,占住了一處“火穴”,再通過拜把子、認幹爹之類的手段形成壟斷,那叫一個沉穩準、蔫壞損,不是本門本戶的,誰也甭想吃這碗飯。

咱再把話說回來,不管同行之間怎麽競爭,老百姓是誰家的書好去聽誰家,哪個先生有抓魂兒的東西,鉤住了聽眾的腮幫子,書場子的生意才好做。蔡老板為此絞盡了腦汁,恨不能找些個前五百年、後八百載、沒人說、沒人會、斷了香煙、額勒金德 的玩意兒。最近這半年,他隔三岔五就去南門口溜達一趟,皆因那邊有個擺攤兒算卦外帶著說野書的崔老道,最擅長講一套《四神鬥三妖》,想到哪兒說到哪兒,東一榔頭西一棒子,正理講得少,歪理講得多,聽得人暈頭轉向,唯有一點降人,他這套書天底下再沒二一個會說,那絕對是蠍子拉屎獨一份的玩意兒!

崔老道本名崔道成,自稱鐵嘴霸王活子牙,曾在龍虎山五雷殿上看過兩行半的天書,無奈沒有成仙了道之命,能耐再大也不敢用,僅憑著江湖伎倆算卦賣卜,勉強養家糊口。自打入了民國,迷信算卦的一天比一天少,崔老道西北風都快喝不上了。擠對急了想出這麽一招,仗著嘴皮子利索,連算卦帶說書,別的他還不會,單會一套《嶽飛傳》,又沒正經學過,純粹的海青腿 ,說書先生那些基本功,比如橫嗓、氣力、刀槍架兒、使掛子……他一概不懂,更不講究什麽書梁子、書道子,十之八九靠他自己胡編,加入了很多神魔鬥法、佛道因果的內容,編不圓了也不怕讓人問住,“鐵嘴霸王活子牙”的名號不是白叫的,憑他“兩行伶俐齒、三寸不爛舌”,跟人家連窮嚼帶臭倒,沒有對付不過去的。起初生意還算不錯,說書講究“書道子”,同一部書有不同的說法,由於他是自創的另一道蔓兒,閑七雜八加得也多,嘴頭子又跟勁,讓大夥兒聽了覺得新鮮,對付個溫飽不難。可架不住顛過來倒過去隻會說一部《嶽飛傳》,好書說三遍,雞狗不耐煩,到後來也沒人再買他的賬了。又因機緣巧合,偶遇一位外來的高人,僅憑半張撿來的舊報紙,便說得天花亂墜,杵頭子嗨置。看得崔老道好不眼饞,在二葷鋪裏虛心求教了一番,算是腦袋上鑽窟窿——開竅了!高人怎麽指點的呢?正所謂“十個江湖九個侃,一個不侃他沒膽”,“侃”是指大膽編說離奇的情節。崔老道虛心求教了一番,從此茅塞頓開,將自己平生所曆添油加醋、胡編亂造,湊成一部《四神鬥三妖》,結果還真是一炮打響,每天來聽他說書的人圍得裏外三層。但是一來二去的,崔老道也惜墨藏奸了,舍不得露肚子裏的真貨,因為“說書不攢底,攢底沒人理”,一旦把這部書說全了,過了口,他就沒有拿人的東西了,還有可能被別的說書先生“摳”了去!所以崔老道平時仍以說《嶽飛傳》為主,非得等聽書的打夠了錢,或者逮著一位來找他算卦的冤大頭,讓他掙夠了一天的嚼穀,外加明天早起能喝一碗老豆腐,他才三言五語饒上一小段《四神鬥三妖》,但凡一句有用的,他也得讓你聽上三次“下回分解”。可把一眾聽書的氣得夠嗆,背地裏沒有不罵的,怎奈崔老道的玩意兒太隔路,天底下再沒有二一個會說的,腮幫子全讓他鉤住了,隻得耐著性子去聽崔老道那套《嶽飛傳》,他是從頭說到尾、從尾說到頭,當中掐一骨碌擇一段,又拿出來對付三個月。擱在往常,街裏街坊的還有個擔待,眼瞅著快過年了,誰家還不置辦點兒新東西?您光拿舊玩意兒糊弄我們還行?聽書的一生氣,跟商量好了似的,全走了。崔老道口沫橫飛白話了半天,一個大子兒沒掙著。

趕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地道外蔡記書場的蔡老板走上前來,抱拳拱手稱了一聲:“崔道爺!”崔老道口中應承著,偷眼打量蔡老板,此人四十多歲,濃眉大眼,體壯腰頇,滿肚子油水,長得挺富態,是個經常過來聽書的半熟臉兒,隻是沒打過交道。再看來人的打扮,身穿絳紫色棉袍,外罩深藍色對門襟馬褂,上繡團花,頭戴毛邊呢子帽,腳底下是一雙嶄新的駱駝鞍棉鞋,這身打扮盡管稱不上華貴,脫下來也足夠換幾袋子白麵的。崔老道心知來了帶餡兒的幹糧,趕緊回了一個禮。蔡老板自報家門說明來意,肯請崔道爺屈尊,到蔡記書場說一陣子。

擱在當時來說,天津衛的河東地道外、南市三不管、謙德莊、東北角、西門外三角地、六合市場、北開、北車站小營市場等處,遍地的書場子,淨是高人。在書場子裏說書的先生,風吹不著,雨淋不著,不僅按場分賬,到月還有包銀,真可以說是旱澇保收,鐵打的飯門,而且受人尊重,被稱為“評書大將”,走到哪兒都得讓人高看一眼。崔老道自是求之不得,卻還得二分錢的水蘿卜——拿人家一把,一開口輕描淡寫:“無量天尊,貧道自下龍虎山以來,在南門口說書講古,無非是勸人向善,替佛道傳名,換個地方有何不可?”蔡老板抱拳賠笑:“崔道爺,有您這句話,那就一言為定了。但是書場子有書場子的規矩,我還得提前跟您交代交代。不如這麽著,今天晚上由我做個東道,在我的書場子裏請您吃個飯,咱順便談談買賣。”崔老道滿心歡喜,送走了蔡老板,卦攤兒也不擺了,回到家裏晌午飯都沒舍得吃,就等著晚上這頓了。好容易熬到鍾點兒,拖著他那條瘸腿,一步三搖直奔地道外蔡記書場。

掌燈時分,蔡老板在書場子擺設了酒菜,酒是燙好的直沽高粱,菜是四涼四熱的炒菜撈麵,鹵醬齊全,外加各色菜碼兒,夠不上多講究,可也挺實惠,四個涼菜:臘豆、酥魚、炸河蝦、南味什錦,四個熱菜:攤黃菜、扒肘子、溜魚片兒、蒸扣肉,一盆三鮮鹵、一大碗肉丁炸醬,連帶著糖醋麵筋絲兒、五香青豆、紅白粉皮兒,當中大盆裏是過完水的手擀麵,一桌子擺得滿滿登登,有紅似白煞是好看。崔老道和蔡老板寒暄了幾句,咽著口水落了座,正要動筷子,卻被蔡老板攔下了:“崔道爺且慢,還有兩位先生,說話就到。”

崔老道嘴饞心急,臉上雖沒掛相兒,腦子裏可一直沒閑著,琢磨著一會兒是先夾肘子還是先夾扣肉。菜碼兒甭著急,反正撈麵得少吃,那玩意兒占肚子,但是炸醬裏的肥肉丁太饞人了,三鮮鹵也是那意思……

果不其然,喝不到一盞茶,又打門口進來二位,其中一位五十多歲,身後跟著個十七八歲的小夥子。蔡老板請二人落座,給崔老道逐一引薦。他們二位是師徒倆,師父姓周,名叫周成瑞,也是個說書的,而且是門裏出身的高人,最早在東北角立竿兒占地、扯繩為界,在撂明地的眾多藝人中,周先生算是前輩,能文能武能溫能爆,他這一枝的門戶裏,有把竿兒的十三套大書,人稱“十三寶”,周先生肚囊寬綽,一個人能說八套,沒有一套說不響的,天津衛各大書場子搶著邀他。蔡記書場以往是一天兩場書,晌午飯過後開書,頭場上的叫“說早兒”,通常是能耐不濟的,或者是師父為了抻練徒弟,讓他登台練練膽子。會聽書的不聽這場,來早了也不進屋,非得等頭場說完了才進來,單聽正場書,行話叫“正地”。說這個場口的先生,大多要說一個時辰左右,有賣力氣的能說到一個半時辰。眼下嗆行市的越來越多,蔡老板為了搶生意,重金搬請周先生給他說正場書,此外還決定加開晚場,也就是晚飯後到睡覺前這段時間,按說書的行話叫“燈晚兒”。書場子空著也是空著,晚上加開一場書,當老板的必然可以多掙錢。而正經有能耐的先生不說這個時間,學徒又怕壓不住場子,這才想讓崔老道過來,說幾段出奇的玩意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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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老板在酒桌上托付他們三位:按照書場子裏的規矩,三個月為一“轉兒”,先生說全了一套大書,可以轉戰下個場子了,蔡記書場是業內翹楚,在此說過一轉兒,等同於開過光了,走到哪兒都有書座兒跟著,價碼兒也得水漲船高,咱這是兩好換一好的買賣。

幾個人推杯換盞邊吃邊聊,崔老道給他們一個耳朵,低著頭隻顧填肚子,大肘子、扣肉吃得順嘴流油,溜魚片兒、炸河蝦隻剩盤子底兒了,這才開始奔著撈麵下手,三碗打鹵麵、三碗炸醬麵扔進了肚子,又灌了幾杯水酒下去,再抬起頭來,已然不知道自己能吃幾碗幹飯了,人家蔡老板的話還沒說完,他就拍著胸脯來了個大包大攬:“您了盡管放心,南門口就我一個人說書,多少年沒挪過窩兒,照樣得吃得喝,別人有這麽大的本事嗎?有貧道的《四神鬥三妖》給您壓陣,誰跟咱比得了?這可是咱獨有的頂門杠子,試問九河下梢,除了貧道之外,還有人能說這部書嗎?咱都不提正文,光說書帽子,像什麽《夜盜董妃墳》《大鬧太原城》《火煉人皮紙》《槍斃傻少爺》《金刀李四海》,再到後文書入了正活兒的《王寶兒發財》《鬥法定乾坤》《窩囊廢當官》《三探無底洞》《收屍白骨塔》《誤走陰陽路》《金鼻子截會》《韋陀鬥僵屍》《夜審李子龍》《三妖化天魔》……這麽跟您說吧,我緊著點兒,七八年說不完!”

蔡老板連連點頭,又給崔老道斟滿了杯中酒:“不瞞崔道爺說,我就是看上您這塊活兒了,打心眼兒裏喜歡,‘智、打、多、險、歧、突、紋’七個字的要訣,您這套書基本上占全了,又是自己纂的蔓子,講的還是咱九河下梢的奇人異士,這得下多大功夫,實在太難得了。讓您說燈晚兒可不是您能耐不濟,因為您這套神怪書,太適合擱在晚上說了,嚇得聽書的夜裏不敢上茅房,越害怕越想聽,明天他還準得來。再有一個,咱們場子的書座兒,五行八作幹什麽的都有,您用不著引經據典、出口成章,單則一件——玩意兒必須新鮮,您剛才說的那幾段,不知在明地上翻過幾遍頭了,再使怕是沒人聽了。甭看咱頭一次打交道,我是真把您當朋友,也作興您這一身的能耐,您可不能跟我藏奸啊。據我所知,《四神鬥三妖》還有一個大坨子您沒露過,常言道‘聽書聽段兒,吃包子吃餡兒’,您到我的書場子打頭炮,一定得使《竇占龍憋寶》!”

他又告訴在座的三個人:“眼下已是臘月,年關將至,年前怎麽著咱不說了,打從年後開始,蔡記書場子一天開三場書,周成瑞先生的小徒弟說早兒,講幾部緊湊熱鬧的短打評書,說說什麽綠林盜、俠義營、四霸天大鬧北京城;白狗墳、畫石嶺、康熙爺私訪收五龍,其中穿插著偷論、窯論、窮論、富論、天時論、地理論、英雄論、混混兒論,多加一些包袱笑料,按說書的行話‘理不歪,笑不來’,學徒歲數小,也豁得出臉去,好入好出好擰蔓兒,不怕說塌了,正好借機磨煉磨煉;周成瑞周先生說正場,專講金刀鐵馬的長篇大書,全憑真本事服眾,一準兒錯不了;崔道爺拿《四神鬥三妖》說燈晚兒,打賞按場分成,還有包月的例銀,但是之前說過的一概不能用,單說《竇占龍憋寶》!”蔡老板不僅是開書場子的,本身也是聽書的行家,他在南門口聽崔老道念叨過:“竇占龍是天津衛四大奇人之一,走南闖北到處憋寶發財,一輩子要躲九死十三災。此人雖在《四神鬥三妖》一整部書中多次出場,可他崔老道也曾跟聽書的誇下海口,說到以竇占龍為書膽的一道蔓兒,至少該分上下兩部,上部《七杆八金剛》,下部《九死十三災》,真格的一個字沒漏過。”蔡老板也把話挑明了,你崔老道想來書場子掙錢,必須得說《竇占龍憋寶》,隻要東西拿人,怎麽分賬怎麽包銀,萬事好商量,提前還給一筆定金!

崔老道舍不得掏肚子裏的真東西,更舍不得送到嘴邊的肥肉,借著酒勁橫打鼻梁應了下來。蔡老板也高興了,定下年後正月初六開書,臘月二十八就寫好了水牌子 立出去,“竇占龍憋寶”五個大字寫在正中間。

天津衛的老百姓一年到頭最看重過年,打從進臘月開始,娘娘廟前的宮南宮北大街、城裏的南關老街,年貨攤兒一家挨著一家,吊錢福字、暖窖盆花、寫著吉言吉語的吉利燈、大花筒、小南鞭、懵葫蘆以及瓜子、花生、鬆子、糖塊、柿餅子、花糕、饅頭山……想買什麽有什麽。崔老道拿上書場子老板給的定錢,大包小裹買了不少吃的喝的,精挑細選了兩張楊柳青年畫,一張《麒麟送子》,一張《福壽三多》,要的就是這份喜氣。大年初一這天,崔老道腰板兒也挺起來了,口中嚷嚷著“見麵發財”,東走西串給各位鄰居拜年,到初五放炮崩小人、包餃子剁小人,活了那麽大歲數,頭一次踏踏實實過了個肥年。

趕等正月初六,上地的頭一天,崔老道傍黑兒時分來至蔡記書場,到後台收拾收拾,扒著台簾兒往下一看,心裏那叫一個痛快,台底下擠擠插插擠了三四百位,全是衝著“竇占龍”三個字來的。也難怪,《四神鬥三妖》說的是奇人異士,穿插著神怪鬼狐,這路東西最抓魂兒,何況九河下梢的老百姓多多少少有過耳聞,誰不知道有個騎著黑驢憋寶的竇占龍,長著一對夜貓子眼,身邊有的是奇珍異寶,縱然沒見過和氏璧隋侯珠,聽一聽也覺得過癮。

最高興的還得說是蔡老板,一個腦袋就是一份錢啊,眼瞅著快開書了,親自給崔老道斟了一碗雀舌,讓他潤透了嗓子,到台上多賣賣力氣。

崔老道也是個人來瘋的脾氣,撩台簾兒邁方步,啐著茶葉沫子,大搖大擺走到書案後邊,當場一坐是氣定神閑。還沒等崔老道張嘴,就有人帶頭叫好,為什麽呢?台底下有一多半是書蟲子,聽書年頭兒多了,知道再窮的先生,也得穿著大褂說書,行話叫“挑”,您再看崔道爺這身行頭,乾三連、坤六斷、離中虛、坎中滿,全套的八卦仙衣,頭插玄天簪,足蹬如意履,一派仙風道骨出塵之態,不知道的還以為請了哪位天師在台上畫符念咒降妖捉怪呢,單衝這個與眾不同的扮相,就值一片碰頭好兒!

崔老道聽得書座兒給他叫好,架勢端得更足了,未曾開口先亮家底,摘下背後拂塵,抻出袖中法尺,解下腰間八卦鏡,一件一件擺放在書案上,讓在座的各位瞧瞧,別人說書離不開扇子、手帕、醒木,誰見過帶著法寶說書的?趁一眾聽書的目瞪口呆之際,崔老道突然一拍法尺,開口念道:“孔融讓梨四歲整,劉晏七歲舉神童,黃香九歲知孝道,甘羅十二拜上卿,周瑜十三統千軍,十五的狀元叫羅成,英雄年少不足奇,奇人當講竇占龍!”

幾句信口胡編的定場詩念下來,台底下兜著四個角“起尖兒”,聽書的個個雙挑大拇指——太好了,崔道爺是真舍得給書聽,幾句定場詩引出了竇占龍,接著往下聽吧,準錯不了!當天來聽書的人們,一小半是蔡記書館的常座兒,不乏腰裏趁幾個閑錢的老書痞,無論什麽時節,永遠是左手托著宜興紫砂壺,右手捏著蘇州折扇,一個手上四個金嘎子,大拇指上還得挑個翠玉扳指,聽書從來不看水牌子,準知道蔡九爺請的先生錯不了,甭管說什麽,到點兒必來捧場,頭三排的桌椅常年給他們留著。當天來的還有很多閑人,常年混跡於南門口,被崔老道的《四神鬥三妖》鉤住了腮幫子,以為這個牛鼻子老道擺攤兒說書摻湯兌水淨是廢話,到書場子登台獻藝總該給書聽了吧?咱倒要聽聽竇占龍是如何憋寶的。隻不過南門口的野書隨便聽,有錢的您給扔兩個,沒錢的揣著手一仰臉兒,誰也不能強要,書場子可不一樣,落座就得掏茶水錢。此輩大多是兜兒比臉幹淨的窮光蛋,無奈癮太大了,哪怕晚上不吃飯,省下兩個窩頭錢,也得跑過來聽書,解一解心頭的刺撓,所以個頂個提起十二分的精神頭兒,不錯眼珠兒地盯著書案後的崔老道,唯恐錯過一個字兒,那相當於少吃半拉窩頭!

閑言少敘,隻聽崔老道書開正風:“九河下梢有位憋寶的奇人名叫竇占龍,此人騎著一頭黑驢,腰掛落寶金錢,蓋天地之間、闔四海之內,無論什麽天靈地寶,也逃不過他一對夜貓子眼,那是咱天津衛有名有號的財神爺。有人說他能思擅算、過目不忘,從沒做過虧本的買賣,依貧道之見,那不過是小人之才,比貧道我這玄門正宗、五行大道,終究是天淵之別。所以他竇占龍的過去未來,貧道我是了然於胸,犄角旮旯我全得給各位說到了。比如說竇占龍目識百寶,不是天靈地寶入不了他的法眼,為人也是眼高於頂,他這麽大的能耐,再加上財大氣粗,行遍天下真得說是不可一世,什麽人都不放在眼裏,可是常言道得卻好:‘英雄敬好漢,好漢重英雄。’那麽除了貧道之外,天底下還有沒有能讓他佩服的人呢?有人說了,想必是古書上有名的大財主,鄧通、石崇、沈萬三,一個比一個闊。但是我告訴您,他們仨哪一個也比不了竇占龍,財主爺能跟財神爺比嗎?竇爺最佩服的人物……還得說是‘胸中浩氣淩霄漢,腰下青萍射牛鬥’的嶽飛嶽元帥!竇爺不止佩服嶽武穆精忠報國,這其中還有一層因果呢!您承想,竇占龍騎著黑驢憋寶,開山探海易如反掌,這麽大的能耐,全憑他身上的三足金蟾,三足金蟾又是打哪兒來的呢?水有源樹有根,此事咱還得從頭說起:想當初,在我佛如來大雄寶殿金梁上倒掛著一隻蝙蝠,偷聽佛祖講經說法,有一次聽到妙處,一不留神放了一串嘟嚕屁,佛祖沒往心裏去,頭上的大鵬金翅明王可不幹了,險些給這大鳥兒熏得背過氣去,那還了得?飛下去一口啄死了蝙蝠。佛祖怪其魯莽,責罰金翅大鵬轉世為嶽飛嶽鵬舉。蝙蝠也心有不甘,奉佛旨投胎為秦檜之妻王氏,以報前世之仇,半路上碰見個親戚,也是一個修煉的靈物——三足金蟾。按著街坊輩兒論,金蟾得叫蝙蝠二姨,它就問了:‘二姨您吃了嗎?急頭白臉地幹嗎去?’蝙蝠滿臉憤恨,揚言下界去找金翅大鵬鳥報仇。三足金蟾羨慕塵世繁華,求蝙蝠帶它下界見見世麵。蝙蝠一念之仁,叼著金蟾離了靈山。古人有兩句詩‘鳥隨鸞鳳飛騰遠,蝙蝠叼蛤蟆跑得快’,也是打這兒留下來的。金蟾落在龍虎山五雷殿,後來又下山借了竇占龍的形竅。擱下後話暫且不提,單說金翅大鵬明王……”崔道爺一上來還能狗戴嚼子——胡勒,勒了幾句沒新詞兒了,索性又給續上一段《嶽飛傳》,直說到金翅大鵬鳥下界投胎,途中與鐵背虯龍一場鏖戰,啄死蝦兵蟹將不計其數,這才又摔了一下法尺,來了句:“欲知後事如何,且留下回分解!”

在場的書座兒全聽傻了,一時間鴉雀無聲。過了半天才有沒琢磨過味兒來的,嘬著牙花子問旁邊那位:“二哥,這個老道說的是《竇占龍憋寶》嗎?我怎麽聽著像《嶽飛傳》呢?”那位也直撓頭:“我也納悶兒啊,一上來說的倒是竇占龍,怎麽又拐到金翅大鵬鳥了?”還有不懂裝懂的:“你們知道什麽?人家先生高就高在這兒了,這叫埋扣子,扣子埋得越深這書越好,三分讓人聽七分讓人想,聽不到最後且不讓你明白呢!”

那麽說崔老道真是埋扣子嗎?他埋個蒜錘子!純屬蹚著走,應付一場是一場。如果說他肚子裏沒有《竇占龍憋寶》,那也是冤枉他了,按他心中所想的梁子,上下兩本《竇占龍憋寶》,擱到書場子裏說,一天一個時辰,最多可以說半年,往後吃誰去?況且崔老道沒有說書的師承門戶,他這部書又沒過口,全是自己在肚子裏編纂的,沒經過錘煉,這樣的內容非得拿到台上,當著聽眾使一遍,邊說邊用眼角餘光觀瞧書座兒的反應,什麽時候眉頭緊鎖、什麽時候扼腕歎息、什麽時候咧嘴大笑、什麽時候拍案叫絕……說書的心裏頭才有底,才知道什麽節骨眼兒使什麽活兒。書不過口,等於沒有,過了口又怕讓同行摳走。台底下那麽多聽書的,肯定有來偷藝的。按江湖上的說法“有相在場瞎胡侃,無相在場入正板”,所以他兜過來繞過去,先拿《嶽飛傳》對付了一天!

一眾書座兒聽了個滿頭霧水,各自回到家,輾轉反側琢磨了一宿,轉天又是趕早來的,在台底下交頭接耳議論紛紛,今天怎麽著不得聽出點眉目了?

今天來的人比昨天有增無減,屋裏坐得滿滿當當,門外的人還在往裏擠,夥計堵在門口作揖行禮:“列位列位,實在對不住了,人太多進不來,您先去別的書場子聽聽,過會兒再來吧!”

未曾開書之先,崔老道扒著台簾兒看罷多時,扭頭跟蔡老板吹噓:“看見了嗎,咱這扣子勒得多瓷實?您瞧瞧今天這堂粘子,一個座兒沒掉,我瞅著還比頭天多了十來個!”蔡老板沒說話,真要按照說書的規矩,就衝崔老道昨天那通胡唚,就夠萬剮淩遲的,可眼瞅著台底下全坐滿了,且看他今天怎麽說吧。

崔老道是一回生二回熟,儼然把書場子當成了南門口,大搖大擺來到台上,法尺一摔信口雌黃:“各位,咱們昨天開的書,單說一部《竇占龍憋寶》,可有人問了,咱不是講《竇占龍憋寶》嗎,怎麽又扯到金翅大鵬鳥轉世投胎了?這段連街底兒賣藥糖的都會說,還用得著你崔老道講嗎?好嘛,您是問到點子上了!並非貧道我不給書聽,皆因在座的各位都是會聽書的,什麽樣的書沒聽過呢?如若一上來就跑梁子,三天跑完了您還聽個什麽勁呢?何況咱說書的講古比今,不拿竇占龍跟嶽飛比對比對,怎麽顯得出他的能耐?行了,咱閑言少敘,不提嶽飛了,單表竇占龍!眾所周知,一個人一條命,竇爺一輩子卻要躲九死十三災,他得有多大的手段?又惹了多大的禍端?才引出這一番奇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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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老道二次登台說書,幾句話又攏住了一眾聽書的耳音,台底下鴉雀無聲,都覺得來著了,這可得好好聽聽。崔老道三言五語壓住了場子,心中暗暗得意,不緊不慢地接著往下說:“這麽一位驚天動地的奇人,可也是娘生媽養的,能生下這麽一個兒子,這位當娘的能是一般人嗎?提起這位竇老夫人可了不得,首先來說長得太好了,畫上的美人兒不過如此,且又知書達理、溫文爾雅,天底下那麽多當娘的,再難找出一位能跟她媲美的,哪位說真沒有嗎?依貧道看來也不盡然,還有一位嶽母,那也是大大地有名,在兒子背上刺下四個大字叫‘精……忠……報……國’!想當年,金翅大鵬鳥啄死了鐵背虯龍外帶蝦兵蟹將龜丞相,投胎到嶽員外家中……”就這麽著又說上《嶽飛傳》了!

台底下的可不幹了,大夥氣不打一處來:“你個牛鼻子老道也忒難點兒了,以為咱地道外的老少爺們兒是軟麵捏的嗎?敬你一聲‘先生’,你倒把我們當傻子糊弄!”地道外的人又不同於別處,向來以民風彪悍出名,當時就有愣主兒,抓起桌子上的茶壺,權當翻天印,奔著崔老道的腦袋就扔。崔老道坐在書案後左躲右閃,躲過了茶,沒閃開壺,正打在腦門子上,“嘩啦”一聲響,茶壺碎了,他的腦袋也開了,滿臉血刺呼啦。還有嫌不解恨的,又衝上來三五位,在台上追著崔老道打。崔道爺坐不住了,屁股往起一彈,撒開腿圍著書案繞圈,口中不住求告:“哎哎哎,君子動口不動手啊,天津衛的老爺兒們不興以多欺少!”台下眾人卻是幸災樂禍,拍著巴掌起哄喝彩:“今兒個咱可開眼了,書台上演全武行,開天辟地頭一遭啊!”

後台的蔡老板看見前邊亂作一團,止不住搖頭歎氣,暗罵:“你個牛鼻子老道真是錯翻眼皮子了,讓你登台說書,你卻挖點來了,也不出去掃聽掃聽,地道外聽書的有善茬兒嗎?甭看穿得人五人六的,其中可是藏汙納垢,什麽叫粗胳膊老五,怎麽是細胳膊老六,專在書場子裏飛貼打網、訛錢鬧事,重一重能把園子給‘鉚’了,你這不是自己找打嗎?”

再看崔老道,他這肚子裏常年裝的是豆餅雜合麵,肝腎兩虛,氣血不足,腿腳又不利索,跑著跑著就沒力氣了,腳底下一滑打了個趔趄,被眾人順勢摁在台上,拳腳相加一頓臭揍。蔡老板也生著悶氣,巴不得那幾位狠狠收拾崔老道一通,冷眼瞧了半天,看見揍得差不多了,這才出來打圓場。蔡老板在地道外混跡多年,也是通著河連著海有頭有臉的江湖人物,以往沒人敢在他的場子鬧事。隻因崔老道今天犯了眾怒,不打不足以平民憤,大夥實在忍不住了才動的手,說到底不過是來聽玩意兒圖個消遣,犯不上鬧出人命,既然有蔡老板出麵勸說,便借著這個台階,就此作罷了。

崔老道讓人揍了個鼻青臉腫,腦袋上還開了個大口子,也沒臉再去見蔡老板了,垂頭喪氣地回到家,怪自己貪小便宜吃大虧,人家讓他說《竇占龍憋寶》,他非得偷奸耍滑,拿說過三百多遍的《嶽飛傳》對付書座兒,剛端上的飯碗,沒等焐熱乎就砸了個稀碎。眼瞅著家裏又揭不開鍋了,隻得頂風冒雪推著卦車去南門口做生意,怎知道說了半天沒開張,卻聽來一樁出奇的怪事——蔡記書場又請了一位先生,每天夜裏開書,說的仍是《竇占龍憋寶》!

原來崔老道在地道外蔡記書場子上買賣,偷奸耍滑挨了一頓胖揍,杵頭子也沒置下來。所幸隻是皮外傷,在自家炕上躺了三天,頭上的傷口漸漸恢複,胳膊腿也不那麽疼了,可眼瞅著又瓢底了,過年之前蔡老板給他的定錢早花光了,說書頭一天打賞的著實不少,但是按規矩初一十五才分賬,沒等混到分賬那天,他就讓人打了出來,有心回去討要那一天的份兒錢,想想還是沒敢去,真要算細賬,也許還得倒找人家定錢。

如今囊中沒錢、缸中無米,崔道爺隻得重操舊業,推著卦車一瘸一拐來到南門口。此時還沒出正月,他出來得又早,東一瞅西一瞧,小風兒嗖嗖的,街上冷得連條狗都沒有,抱著肩膀蹲了一個多時辰,路上才逐漸有了行人。崔老道耷拉著腦袋,瞧見眼前一來一往的腿兒多了,當即搓了搓手,湊到嘴邊嗬了幾口熱氣,這才緩緩站起身來,將算卦用的法尺擎在手中,瞅準了時機,猛然往小木頭車上一拍,引得過來過往的行人紛紛側目。崔老道趁機開書:“沒出正月都在年裏,貧道先給各位拜年了,有福之人不用忙,無福之人跑斷腸,要說各位都是有福的,為什麽呢?今天您幾位可趕上了,貧道我伺候老幾位一段熱鬧的,且說有個騎黑驢的老客,名叫竇占龍,叼著個半長不短的煙袋鍋子,不顯山不露水的,他怎麽會那麽有錢呢?”崔老道這一通賣弄,還真圍上來幾位,可能也是實在沒事幹的閑人,抱著肩膀聽他說書。怎知剛說了沒兩句,便有多嘴的問他:“崔道爺,您頭幾天在地道外蔡記書場子說書,腦袋上不是挨了一茶壺嗎?傷養好了?”在路邊說野書沒那麽多規矩,聽書的可以隨時插嘴。崔老道樂得有人搭話,不僅能借此機會少說正文,還顯得場子熱鬧,所以他說書的時候,向來是有問必答,忙衝對方打了一躬:“承您惦記,貧道我有八九玄功護體,區區一個茶壺……”怎知多嘴的那位話鋒一轉,陰陽怪氣地說道:“嘿,您可真應了那句老話——好了傷疤忘了疼,居然還敢說《竇占龍憋寶》?忘了怎麽挨的打了?”崔老道四兩鴨子半斤的嘴,最會自己給自己找台階下:“不不不,您有所不知,所謂貨賣識家,地道外都是扛大個兒的,那幫吃飽了不認大鐵勺的主兒,有幾個會聽書?咱的真玩意兒能給他們聽嗎?您猜怎麽著?我得留著整本的《竇占龍憋寶》伺候您老幾位啊!”

縱然崔老道巧舌如簧,聽書的可也不傻,他這一套早不靈了。眾人心知肚明,不論這老小子說得如何天花亂墜、海馬獻圖,接下來說的肯定還是《嶽飛傳》,當場又把他攔住了,告訴他省省唾沫,留著粘家雀兒去吧,你能說整本的竇占龍,除非烈女改嫁、鐵樹開花。還別不告訴你,蔡老板的書館裏又來了位先生,說的就是《竇占龍憋寶》!

崔老道心下疑惑,跟那位一打聽才知道,前幾天有人看見蔡記書場門口的水牌子沒撤,上邊仍寫著鬥大的“竇占龍憋寶”五個字,大夥以為崔老道還接著在書場子裏說呢,那能不聽嗎?聽不著竇占龍怎麽憋寶不要緊,看看他崔老道怎麽挨打也值啊。怎知到點開書的不是崔老道,另換了一位先生,單講《竇占龍憋寶》,人家說的不僅是正書,還不收進門錢,聽到一半才有夥計拿著笸籮打錢。崔老道越聽越納悶兒,《竇占龍憋寶》是他自己在肚子裏編纂的,不僅沒在外邊使過,也沒跟任何人念叨過,天底下除了他崔老道,還有誰能說這部書?他倒不擔心有人刨他的活兒,因為他之前說過幾個關於竇占龍的小段,民間也有不少憋寶客的傳說,保不齊有哪個說書的自己捏咕出來一段,無非是得了點兒皮毛,隻言片語、浮皮潦草,又能有什麽出奇的?

崔老道怎麽想不打緊,擋不住卦攤兒前聽書的一哄而散,他口沫橫飛賣了半天力氣,一個聽書的也沒留住,在南門口戳了整整一天,灌了滿滿一肚子西北風,隻趕上一位抽簽的,讓他連蒙帶唬掙了幾個大子兒。回到家打了一碗糨子,全家老小轉著碗邊吸溜下去,又挨個兒舔了一遍碗底,飽不飽的就這意思了。崔道爺收罷碗筷,躺在炕上閉目養神,自打說了書,別的沒學會,行裏的臭毛病可添了不少,隻知有己不知有人,誰他也瞧不上。仗著《竇占龍憋寶》是他獨一門的玩意兒,無論蔡老板又請了哪個說書先生,說得再好能比他厲害?跑江湖賣藝的都知道,“砍的不如鏇的圓,聽的不如學的全”,要論胡編亂造這一塊,誰能編得比他還邪乎?

崔道爺心中氣悶,越琢磨越不是滋味兒,一骨碌身子坐起來,脫去道袍,翻箱倒櫃找了身舊衣裳,頭上扣了頂破帽子,壓低帽簷擋住臉,從家裏出來直奔地道外,一邊走一邊尋思:“甭問,如今在蔡記書場說燈晚兒的那位,肯定是能耐不濟,所以他不敢收進門錢,說到一半才讓聽書的打錢,那不成了撂地說野書的?還不是因為‘竇占龍憋寶’五個字拿人,才有上趕著給他捧臭腳的!朱砂沒有紅土為貴,聽不著我崔老道的,大夥才退而求其次,將就著聽別人的。說白了,你這碗飯是我賞的,可你也太不懂江湖規矩了,你師父師娘當初怎麽教的你?說評書這一行,絕不準許私傳本門的活兒,也不準擅自到其餘門派的場子聽書捋葉子!你居然拿起來就說,也不拎著點心匣子來拜訪拜訪我,給我道道乏,問問我讓不讓你說?哼哼,我崔道成說《竇占龍憋寶》掙不著錢,誰他媽也甭想掙!別的咱不會,攪和生意還不會嗎?上了台你說別的書還則罷了,如若敢說《竇占龍憋寶》,抓個茬兒我就在台底下叫倒好、扔茶碗,非給你攪和黃了不可!”

崔老道也是記吃不記打,憋著壞要大鬧蔡記書場,一瘸一拐來在地道外,到得義利斜街抬眼觀瞧,果不其然,蔡記書場裏燈火通明、喧嚷嘈雜,陸陸續續還有人在往裏走,比白天還熱鬧。他往下壓了壓帽簷,偷偷摸摸蹭進書場子,隻見台下擠擠插插座無虛席,兩側的過道上也站滿了人,連個下腳的地方都找不著。仗著崔老道身子板單薄,晚飯也沒怎麽吃,肚子還是癟的,擠入人叢勉強立住腳跟。此時先生還沒到,台上虛位以待,書座兒們正自喝著茶,嗑著瓜子,眉飛色舞地聊閑天。崔老道閑著也是閑著,支棱著兩隻耳朵聽賊話兒,就聽有人議論:“二哥,您說怪不怪,聽了三天的書了,愣不知道這位先生姓字名誰!”他旁邊那位說:“嗨!你管那麽多幹什麽?書好不就得了,人家頭三天交代完了書帽子,單等今天開正書了,咱聽著也過癮啊,不說到扣兒上,有尿都舍不得撒,這才叫能耐呢,跟那個牛鼻子老道可不一樣。”又有人搭話道:“您說的太對了,說書雖然講究個鋪平墊穩,可也沒聽說過有誰敢拿整本《嶽飛傳》墊話兒的,活該他崔老道挨打!”剛才說話那二位齊聲稱是:“對對對,就沒見過這麽可恨的,那條腿也該給他打折了!”

崔老道又羞又惱,氣得直哆嗦,心中暗罵:“呸!爾等市井小民凡夫俗子,吃著五穀雜糧,頂個死不開竅的榆木疙瘩腦袋,無非草木之人,怎知貧道胸中玄妙?不過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我倒聽聽那個說書的,怎麽說我肚子裏的東西!”

恰在此時,台上來了一位先生,三十上下的年歲,走路晃晃****,穿一身暗紅色的大褂兒,油脂麻花看著挺舊,紅燦燦一張臉膛,鋥亮鋥亮的,簡直跟拿油打過一遍似的,再不然就是盤包了漿。說書先生一出場,台底下頓時掌聲雷動,喝彩叫好兒的此起彼伏。

崔老道心裏更不服了:“說書的行當養老不養小,衝你這歲數,充其量是個徒弟輩兒的,吃過幾碗幹飯?能有什麽了不起的本領?你可放仔細了,但凡有半句不像人話的,別怪貧道我往你腦袋上扔茶壺!”不承想紅臉先生來在書案後頭,一張嘴滔滔不絕,將頭一本《竇占龍憋寶》的來龍去脈、始末緣由,說得頭頭是道、入筋入骨、入情入理,分寸拿捏得也好,該快的快,該慢的慢,真可謂是“急如竹筒倒豆,緩如守更待漏”,聽得崔老道眼都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