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碰頭
時間是2009年。
穿越小說正大行其道,它們教會陳靜安一條很靈的應變法則——裝聾作啞。即使她並不相信世界上存在穿越這種事,但她還是使用了這條法則。靠著這條法則,她不僅弄明白了祝年年的座位在哪裏,前後左右坐的分別是誰,班上喜歡跟在她屁股後麵轉的女同學是誰,甚至哪些男生喜歡祝年年,她都摸了個八九不離十。
除了這場臨時和數學課交換的隨堂考試。
如果說早上在祝爸爸的車裏,尖銳的撞擊疼痛沒有使她從夢中醒來是意外的話,那麽曆史考試過程中陳靜安所經曆的漫長精神折磨也沒能驚醒她,就不能算是意外了。
陳靜安花十五分鍾做完了測驗,之所以做得這麽快,當然不是因為她很會寫,實在是因為她會的題目隻有零星幾道。眼看著四麵八方的同學都下筆如有神地唰唰答卷,陳靜安心頭不斷湧起從未體驗過的焦慮,在這巨大的壓力下,她一邊咬著筆頭,一邊發揮理性思維。她想起在陳長寧那裏翻閱過的一本書,弗洛伊德所著的《夢的解析》,她將自己的感受與書中的敘述對照來看,越來越篤定自己的想法,她也許不是在做夢。
一想到這個可能性,陳靜安心中的壓力奇異地驟減。針對自己遭遇的現象,她排除了一個可能性,卻得到了千萬種新的可能性。然而這一切的可能性,都需要一件事來驗證——
她得去找祝年年,啊不,現在也許是,“陳靜安”。
陳靜安執行力很快,上午第三堂課結束,她借故甩開小丫鬟(陳靜安給祝年年好友取的外號)鄧莎莎,一路疾馳到高二三班門口,攔住第一個出門的人問:“鄭川,你能幫我叫祝——”
“叫住什麽?”叫鄭川的男生一臉受寵若驚的表情,顯然對級花能喊出自己名字這件事感到很意外、很興奮。
“請幫我叫一下‘陳靜安’。”意識到自己差點露餡的陳靜安立馬改口道。為了契合自己級花的身份,她還特地做作地拂了一下長發,同時遞出個自認為甜美的微笑。
鄭川的瞳孔急劇張大,級花的突然造訪使他身後瞬間圍了許多男生,都賤兮兮地起哄,怪叫著推鄭川。陳靜安一眼掃過去,人群中不止有三班的男生,還有二班和四班的,連挨不著邊的一班男生似乎也在往這裏趕。陳靜安看著這一張張神色各異的臉,又捋了捋頭發,心道:
嘖嘖嘖。
原來這就是當美女的滋味啊!
怪爽的!
鄭川喊人的效率很高,不多時,很快就見“陳靜安”從教室後門擠出來。
兩個女生視線接觸的那一刻,千言萬語流轉過,好像某種電波突然接通,兩人默契地點點頭,避開人群往樓梯口走去。
課間無人的假山花園。
流水小拱橋上,陳靜安在前麵大剌剌地走著,祝年年在她身後喘著氣,跟不上她的步速。等陳靜安發現這件事,不由得駐足等她,感到很詫異:“你用著我的身體,為什麽體力這麽差?”
祝年年俯身喘氣:“不,不知道。”
陳靜安開始自顧自地繞著她檢查自己的身體,這種感覺非常怪異,明明是每天都在鏡子裏見到的身體,自己還從未以這樣的視角看過。
祝年年漸漸喘平呼吸,她用著陳靜安的臉,眼神卻還是祝年年那種柔弱可人的樣子。
陳靜安見狀,下意識地後退:“我到底是不是在做夢?”
祝年年此時也在觀察陳靜安。
末了,兩人開始互相繞圈察看,架勢搞得像武林高手對決。
“你——”
“我——”
陳靜安和祝年年同時開口,又同時住口。
“你先說。”陳靜安飛速道。
“我,”祝年年頓了頓,“我是想回答你的提問。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做夢,但我覺得是。”
“你什麽時候發現自己變成我的?”陳靜安問。
“今天早上。”
“在我家?”
祝年年點頭。
“在我家遇見了誰?”
祝年年低頭道:“你哥。”
陳靜安思忖片刻,結合自己早上遇到的狀況,作出分析:“我感覺可能不是做夢。”
祝年年抬頭,眼神很好奇。
“我們可能是,穿越了。”
“穿越?”
“也可能不是。”陳靜安說,“目前尚未有任何科學原理可以證實世界上存在穿越的可能性,不過,倒是也沒有任何科學原理能說明,穿越的可能性不存在。”
祝年年被陳靜安說蒙了。她的表情顯得無辜而茫然,落在陳靜安眼裏是一種極其怪異的感覺。明明是自己的腦袋自己的臉,五官也是自己的,可那副神情,陳靜安敢打賭,自己做不出來。
她到底是不是在做夢啊?
“我起雞皮疙瘩了。”陳靜安搓了搓手臂,甩掉腦中怪異的思維,“我問你,你是早上一睜眼就發現自己在我家的嗎?中間有發生其他事情嗎?”
祝年年短暫回憶了片刻,搖頭。
“你有哪裏不舒服嗎?頭疼什麽的?”
“沒有。”
“你幾點鍾醒的?”
“沒有注意,但我想,應該是七點左右。”
“那和我一樣。”陳靜安心中疑慮愈深,“你把你醒來之後發生的事情,每一件事,都詳細跟我講一下。”
祝年年並不明白陳靜安的意圖,可她選擇了照做。好在她記憶力好,記的事情又都關於陳長寧,所以答得很詳細。
陳靜安問祝年年細節,當然不是為了八卦。在祝年年複述經曆的過程中,她一直在算時間進度,等祝年年說完,她確定了一件事——祝年年確實過了一個完整的上午,一個原本屬於陳靜安的上午。
和她的遭遇一模一樣。
這意味著,她們真的不是在做夢。
陳靜安的沉默引來祝年年的不安,她有些擔憂地問:“你發現什麽了嗎?”
“沒有,我隻是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陌生的奇遇讓陳靜安激動得直發抖,“現在的情況是,咱倆身上發生了一些變故,我能想到的可能性是穿越。當然,這隻是我的猜測。一般來講,世界上可能的穿越都是時間穿越,我們這種,我也弄不清原因是什麽。你如果急著想換回來……”話到此處,陳靜安餘光瞟向祝年年,觀察她的反應。
“我不急。”祝年年打斷了陳靜安。
“你聽明白我的問題了嗎?”陳靜安難以置信地問。
“明白,”祝年年神情很淡定,“我說我不急。現在也沒辦法確認我們是不是就像你說的,時光穿越還是什麽的,我還是覺得,它也許還是個夢,你也是在我夢裏,我們總會醒過來。”
“夢是沒有生理性痛覺的,生理性痛覺隻會在現實中產生,不信我掐你,你感受一下,看看能不能醒。”陳靜安上前一步,想說服祝年年相信她們並不是在做夢,而是在經曆更高級的神秘事件。
不料祝年年竟然猛地後退了一步,整個人防備地看向陳靜安。
“我還不想醒。”她堅定地說。
明明正中下懷,陳靜安也不想醒,可祝年年的反應卻著實讓陳靜安有些費解——她看起來好像挺想當陳靜安,這世界上竟然會有人不願意當祝年年嗎?
陳靜安的審視目光帶著壓力,祝年年下意識地伸手要捋頭發,無奈動作僵在半空中,她後知後覺到自己已沒有長發,於是收回手,乖巧地站在原地,說:“如果你也不確定這是不是夢,那我們就先暫時當它是個夢好了,也許我們隻是交換了夢境,也許很快我們就會醒,這些事都會忘記。”
“交換了夢境?”陳靜安一邊複述祝年年的話,一邊在腦中想象她說的可能性,“這個想法倒蠻有意思,我沒想到過。”
“我的意思是,既然這可能是個夢,那我們就隨時可能會醒,在這之前,我們都不要叫醒彼此,你覺得可以嗎?”
“可以啊。”陳靜安聳聳肩,本來她也沒打算要“醒”過來,她沒當夠祝年年不說,正在發生的這件事還沒弄明白呢,怎麽能現在醒?!萬一她真的時空穿越了,豈不是世界第一人!她會被寫進物理書裏,像牛頓、愛因斯坦那樣名垂千古的!
陳靜安正遙想自己拿諾貝爾物理學獎震驚全球為國爭光的時候,祝年年已經想到更具體的方麵。
“假如今天到放學我們都還沒有醒,沒有換回來,那能麻煩你給我寫一份注意事項嗎?”祝年年問。
陳靜安今天用著祝年年的身體出現在教室後門時,祝年年其實嚇得不輕,可夢境本就是玄而又玄的事情。祝年年猜測自己確實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她對陳長寧的隱秘心事在心中埋藏太久,而她之前夢到他的場景又太過短暫,所以這才有了一次超長時間的、現在看起來有些天馬行空的新夢境。她不太在意陳靜安怎樣使用祝年年這個身份,畢竟夢一醒來,一切都要回到現實。她隻是希望,陳靜安不要叫醒她,以及,她不要在陳長寧麵前露餡。
“什麽注意事項?”
“就是,我要當陳靜安的話,放學要去你家吧?”
陳靜安順著祝年年的問話想了想,隨即點點頭:“沒錯。”
“所以,可以給我寫一份簡單的,在你家住一晚需要注意的事項嗎?我也會給你寫一份。”
陳靜安不明所以:“為什麽要寫這種東西?”
祝年年耐心地解釋:“早上從你家出來,你哥哥好像覺得我怪怪的。說起來我也覺得很奇怪,為什麽夢裏的人會那麽真實,我擔心晚上回去的時候他會繼續懷疑我。”
“你說陳長寧啊。”
祝年年點頭,突然感到不受控製的臉熱:“我想的是,我們現在交換了身份,是不是一旦我們身邊的人發現這個秘密,我們就會立刻醒過來?”
陳靜安沒想到這裏,她根本沒覺得自己在做夢,可是祝年年的說法確實給她開啟了一個新思路。她想了想,說道:“不是沒有這種可能。”答得很保守。
“那既然我們都有不想醒來的共識,就幫助對方守住身份吧!”祝年年說。
“不是,咱們可能不是在做夢,也許真的是……”祝年年滿懷憧憬的神情讓陳靜安忍不住想說服她,她們正在經曆世界級謎團,可一對上祝年年那張茫然而又無辜的臉,陳靜安瞬間像熄了火的啞炮,一肚子科學原理和怪力亂神的說法登時吞了回去,“好,我下午給你寫,自習課之前給你送過來。”
祝年年這個人,哪怕用著陳靜安的臉,也依舊有一種清純得令人不敢輕易對她大聲說話的氣質。
“好的,謝謝你。”祝年年很有禮貌地說。
“可是,”答應得爽快的陳靜安轉念又有些為難,“這個注意事項上,具體需要寫些什麽呢?”
祝年年凝視著陳靜安,看她擠在一起的五官,臉上是自己絕對做不出的表情,禁不住笑了。
“就是比如,”祝年年伸手指向自己的臉,示意陳靜安,“要當祝年年不被識破,不能做剛剛那樣的表情,至少,決不能在我爸媽麵前做。”
“啊,還有呢?”陳靜安恍然大悟。
“還有就是,”祝年年一邊回答一邊思考,她發覺陳靜安和自己的思考方式真的很能體現文科生和理科生的不同,“除了在陳家生活需要的注意事項,好像,你的朋友有點多,我隻記住了田野和徐濤。”
“那先記這兩人就好了,他們都是我的好哥們兒、死黨,其他的就是普通同學。田野和徐濤沒什麽好防的,這兩人很傻的,跟他們一起玩的時候,你找個借口說自己身體不舒服,聽他們說話就行了。”
“啊,還有一件!”祝年年驟然想到,“我理科……很差勁。”
“說起這個,”陳靜安咳了咳,“今天你們曆史老師和數學老師換課做了個課堂小考,我估計,估計,能考個二十分吧。”
祝年年目瞪口呆。幸好是夢,否則爸媽,尤其是媽媽,知道她成績一落千丈,應該會崩潰吧。
兩人隨後交流了一番學習應對思路,祝年年提了個方案,被陳靜安一口回絕:“那這不是要我同時學兩科嗎,何苦呢?我的人生已經這麽勞累!”
祝年年被她的語氣逗笑,忽而又有些失落地想到什麽:“也許等不到我們學兩科,夢就醒了呢?”
陳靜安語氣堅定:“那不行。”她還沒弄明白自己和祝年年發生了什麽,是不是隻有她們兩個經曆了這些,是受了地球外什麽星係影響還是別的,萬一她和祝年年一直換不回來怎麽辦?
不過,如果真換不回來,似乎也還不錯,就是不知道祝年年怎麽想的……腦中剛有這個念頭飄過,陳靜安的問話也立刻飄了出去:“如果我們一直不醒,換不回來,怎麽辦?”
祝年年臉色一滯,像是完全沒想過這種可能。過了好半晌,陳靜安以為等不到她的答案了,卻聽見她說:“你實在覺得同時學兩科很辛苦的話,以後每天幫我借黃錦麥的筆記就好,我可以給你補習。黃錦麥坐在第三排的第五列。她人很好,會借給你的。”
這個回答引來陳靜安不可思議的眼神。她覺得祝年年根本沒能準確理解她的問題,而她此時出於一種莫名上湧的憐香惜玉心理,決定不再和祝年年深入探討這個殘忍的可能性。
“對了,你身邊人那麽少,誰算是高危級別?”陳靜安問。
“高危級別?”祝年年不明白她的意思。
“就是比較容易發現破綻,識破我假祝年年身份的人物,我得注意。”
祝年年靜思片刻,說道:“我爸爸。”
“你爸?你爸不是挺沉默寡言的嗎?”祝爸爸早上送陳靜安上學,兩人說話不到十句。雖然早上以為是做夢,沒怎麽在意,現在一回想,陳靜安有些納悶,這對父女難道有重大隔閡嗎?
“對,我爸爸一向話很少,但他很愛我,不過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我爸爸在當我爸爸之前,是警察。”
“啥玩意兒?”
“他以前是刑警,偵查意識很強,我很小開始就學會了不對他說謊。”
“我……”
“但也不用太害怕,他不打人,也不罵人,對我沒有媽媽嚴厲,和他相處隻要注意一點,不能騙他。”
“可我——”
陳靜安心道:可我平生最愛的就是瞎說啊。
“你呢,身邊那麽多朋友,你剛剛隻說了徐濤和田野,其他人呢?有特別需要警惕的嗎?”祝年年問。
“陳長寧。”陳靜安立刻給出答案,沒有半秒鍾猶豫。
聽到答案的祝年年伸手捋頭發,照舊是卡在半空中又收回來。可惜陳靜安正沉浸在列數陳長寧的罪狀中,沒有察覺。
“他這個人,用陰險狡詐來形容都毫不為過。你別看他長得一張什麽‘初戀臉’,‘二中柏原崇’,假象!通通是假象!他——”陳靜安在這裏住口,因為她正看到一個人朝自己走來。
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
好的不靈,壞的靈。
陳靜安嚇得就要抱頭鼠竄,可真等陳長寧走近,目光穿過她往她身後射去時,陳靜安忽然想起來:咦,我現在不是陳靜安了啊!
陳長寧長腿闊步,大約正在生氣,步速很快,在他經過陳靜安身側時,陳靜安做作地撩了一把長發。小拱橋路窄,她的發尾被撩到陳長寧胳膊上,引來他一道凜冽的目光。
陳靜安立馬腳底抹油似的溜了。
身後傳來他對祝年年的訓斥:“遠看就像你,已經打上課鈴了你沒聽到嗎?現在……”
後麵的話全體模糊遠去,陳靜安滿身輕鬆地跑向八班教室,心情就像是坐上一台噴射機。好像是脫離開“陳靜安”這個身份,她才反而感受到不當陳靜安的快樂。
好輕鬆啊!
與此同時,在當陳靜安的祝年年正被陳長寧一手提溜著走出小花園。陳長寧氣歸氣,小花園入口那一簇垂下來擋路的油麻藤,他還是貼心地一把幫祝年年撥開了。
祝年年心中歡喜,全然忘了陳靜安一分鍾前的提醒。
“回家最好交代清楚,你今天到底怎麽了。”
“沒怎麽。”
“沒怎麽,你跟文科班女生躲在這兒瞎聊天?”
“沒——你怎麽知道她是文科班的?”他的問話瞬間令祝年年心如擂鼓,他認識自己嗎?這麽想著,心跳禁不住越來越快,腳下的步子也被陳長寧帶得大步流星起來。
“她不是祝年年嗎?”
“是,可是你怎麽認識她?她是高二的啊。”
“等等,”陳長寧停步,拎祝年年胳膊的手卻沒鬆開,“不是你三天兩頭跟我提她,說大家都把她當小公主很無聊很假嗎,陳靜安?”
祝年年看著他壓迫的眼神,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這種對視的壓力太大,使祝年年完全忘了追究,原來陳靜安會經常在私下提起自己。
“你真的……”陳長寧眉頭皺緊,步子重新邁出去,“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晚上我有考試,估計十一點回,你最好在家等我。提醒你一句,”他像拎行李一樣把祝年年拎上樓梯,“不要找借口、編故事,你很了解我,我特別喜歡玩推理遊戲。”
祝年年在二樓被他扔下,他自己則三步並作兩步地往高三年級的樓層走去,動作輕盈極了。
就讓這個夢再做久一點吧!
祝年年在原地目送陳長寧離開,良久,她終於微微笑著,也朝三班教室腳步輕盈地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