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

澄願寺所在的鄉鎮,許多人家都會製作岐阜特產的雨傘和燈籠。澄願寺沒有大門。朝倉在大道上站住了,隔著寺院內疏疏落落的樹叢往裏窺看,他道:“道子在,她在,看,站著呢不是?”

我挨近朝倉,伸長了脖子。

“梅花樹枝的縫兒裏,看見了吧……正幫和尚刷牆呢。”

我慌裏慌張的,連梅樹都分不清。道子正把摻了水的牆土盛在小木板上,端給梯凳上的和尚,我明明看不見她,卻感覺有一滴水落在心上,仿佛是自己在翻弄牆土,心中有些微的羞恥和寂寞。我徑直走進了院內。

我們從正殿的正麵登上一段新的木樓梯,拉開一扇新的紙拉門。這是人的——不,是道子的住所嗎?修建中的正殿幾乎隻有屋瓦,這裏空洞,虛無,荒涼。牆底子的竹木、板條**在外,透過竹網眼,可以看見牆壁隻外側略略塗了一層,十分粗糙。牆土濕黑,殿內涼陰陰的。仰頭一看,高高的頂棚未加裝飾,十分醜陋。沒有包邊的席子仿佛柔道道場一般,排了一溜。我們對著低矮的原木台上的佛像坐下。道子從東京帶來的妝鏡台擱在角落,小小的,像是放錯了地方似的。

寺院廚房的地板鋪著稻草席,道子赤足踏著席子出來了。寒暄過後,她說:“你們去了名古屋嗎?一起去的?”

“昨晚在靜岡過的夜,今天本來要去名古屋,不過,隻有阿俊和我沒去,跑來了這裏。”

朝倉按我們之前串通好的扯了個謊。畢竟,半個月內兩次從東京來岐阜看望道子,未免不妥,為敷衍她的養父母,給道子的信中我也說,自己要去名古屋研學,順帶過來看她。我們前一晚也不是在靜岡的旅店裏睡的,而是在火車上吃了安眠藥,想著借安眠藥睡一覺,好使早晨的臉色顯得清爽些。但是,我幻想著明天開始和道子在一起的日子,這幻想把我帶到無盡的遠方,同樣的夢數度反複,仍覺新鮮。那些實際參加了研學歸來的女學生們把報紙直鋪到過道上,背靠背,麵頰托在隔壁女孩兒的肩上,額頭擱在雙膝行李上,車廂裏盛開著一張張旅途疲倦的白皙睡顏,隻我一人醒著。這車上全是女孩兒,我甚至產生了一種這列火車是給女子學校包下了,而自己誤闖了上來的錯覺。少女們熟睡的臉龐看著猶如一團團漂浮的白色。道子年紀比這些少女們小,麵容卻不這麽稚嫩。但是,我不由自主地覺得,道子比這裏四處散落的任何一張睡顏都要漂亮。搭這班車的,有和歌山的女學生和名古屋的女學生,但總體上,名古屋的女孩頭發更加茂盛。我看著其中一個朝倉讚不絕口的女孩,她的側臉擱在另一個倚窗而眠的少女圓圓的背上,那張睡顏上,眉毛、睫毛、嘴唇都色澤濃烈,顯得五官勻整,而且看著那般天真,幾乎使人心痛。我合上眼睛,急忙想在腦海裏清晰地描繪出道子的麵容,可遲遲不能如願,心中焦躁。若是不能用目光直接捕獲道子,我便看不見心中期待的那個明亮的道子。

而如今,身著舊單衣坐在我麵前的道子,是我幻想中的道子嗎?那幻想仿佛和這現實毫無關係,我猛地從幻想中醒來,略略心驚,看了看道子,那輕輕地微笑著的,正是道子。我感到自己擺脫了徒然使大腦疲憊的幻想,內心安適平靜,至於這個小姑娘美不美,我已經失去判斷力了。但是,乍看之下,道子臉上的缺點尤為突出,是這張臉嗎?而且,她還是個孩子。因腰身細小,她坐著時的膝蓋伸得老長,顯得不太自然。和這個孩子結婚,與她結合,未免可笑,她比剛才那些女學生們還要小得多得多。

不一會兒,她養母出來了,道子起身離開。我看著她的背影,半幅腰帶的結扣纖小,襯得貧弱的腰身晃**得厲害;上半身和下半身的接縫鬆垮,使她看著既不像小姑娘,也不像成熟女子,隻令人恍惚覺得她脊背高挺;還有那雙與周身極不協調的大腳丫,在我眼中變得老大,直朝我逼壓過來。那是一雙不情不願地和過牆土的腳。

她養母左側眼瞼下方有一顆大痦子。與她初次見麵,她的麵部輪廓便使我感到厭惡。

隔了片刻,我又意外地抬頭看見她的養父。我腦中立時浮現出兩個印象——院政時代比叡山延曆寺的僧兵、大高個兒的禿頭和尚。這個壯和尚體形龐大,耳朵非常不好使。

這兩個人和道子有什麽地方合得來呢?我向來自信和任何人和諧相處都是件容易的事,可我望著他們,仿佛自己的預想落了空。直到移座至鏡台附近用茶,我仍不知說些什麽好。我無緣無故來到這裏,是否讓道子背棄、傷害了這兩個人呢?終於,朝倉向和尚大聲喊著要下圍棋,使我得救了。

“小妹子,把棋盤拿來這裏……小妹子——”和尚向道子喊道。

“啊,好重,好重,好重。”

像是抱著塊生木似的,道子抱著棋盤踉踉蹌蹌地過來了。

我下棋的時候,道子和朝倉站在正殿裏麵的窗邊。近日秋雨連綿,此時難得有日光灑下,給庭院裏椿樹的葉子反射了,鮮明地襯出兩人的身影。我敷衍地下著棋,這些時日,半睡半醒間一味幻想著道子,興奮不已,積攢的疲憊一時間湧上來,我的棋下得越發糟糕了。

這時,酒席備好了。在這鄉下,這麽些飯菜也要前一天備好,我看了膳食,又自責來得唐突冒失。

“岐阜最近有什麽可觀賞的嗎?”

“唔,公園想必您也知道的,柳瀨——柳瀨街上的**玩偶節不知道開始了沒有?小妹子。”

“有**玩偶嗎?我想看啊。”朝倉見縫插針地說道。

“柳瀨在哪裏呢?……道子知道嗎?”

“哪能不知道柳瀨呢……嗯,知道的。”

“那你白天帶我們一起去吧,這個人連公園都還沒見過呢。”

朝倉為了我跑來岐阜,如今又扯著喉嚨撒著各種謊,試圖把道子帶出去。

許是腦袋疲乏,嘴裏稍稍送進去一點吃的,我就有點想吐。用過餐,所幸養父母起身走了,隻留下道子,我高興地喝了一兩杯酒,麵色發紅,在佛像前無所顧忌地躺下了。

陣雨似乎又來了。隔壁傘鋪把晾在院子裏的油紙傘收起,紙麵收攏的聲音急急傳了過來。

半年多前,道子還一副剛離開女子學校的學生氣,如今儼然已是這間寺廟的姑娘了。

“我們出去吧。”朝倉道。

“好,我跟和尚說一下。”

道子站起身,和尚好像在廚房,她把和尚拽出來,在佛像背後消失了。

朝倉湊近我耳朵,說:“道子說你的信被看見了。”

“啊!?”

“說她看到一半的時候,給和尚拿走了。和尚氣極了,說這次我們就算來,也隻讓我們在廟裏玩,不會放我們出去。”

“看了那信,也難怪他會那麽說吧。唔,竟給看見了。那根本不會放她出門了。”

我擔心得變了臉色。

“怕什麽,不用擔心啦,說是這麽說,和尚脾氣好,見了我們,不放我們出去這種話他也說不出口的,要是他真說不行,我來和他談判。”

“我不知道信已經被他看了,才這麽鎮靜的。所以,之前一直不知道信被看了,反倒陰差陽錯幫了忙了。”

但是,知道信被看了,我的心一下子揪緊了。讓道子在這間寺裏如坐針氈的,不正是我嗎?而方才,我還吊兒郎當,覺得她那雙踏在針尖上的赤足巨大醜陋,我這又算什麽呢?坐在針氈上展露笑顏的道子直朝我心上逼壓過來。

“我去名古屋研學時,下個月(十月)八號順道去岐阜,到時我會去見你,談談你的終身大事。在那之前,任何事你都要忍耐,別與家人吵鬧,安心在家。如果無論如何都要逃出家門過來東京,就給我打電報,我去接你。如果你又一個人來東京,切莫去找別人,務必先來投靠我或朝倉。這件事你千萬不要弄錯。看過這信,就馬上撕毀或燒掉吧。”——照我這封信的內容,道子對養父母家強烈的不滿,道子離家出走的幻想,等等,不是讓她養父知道了個清清楚楚嗎?而既然看穿了道子出逃的心思,他還有必要像拿著個燙手山芋似的,繼續養育這個狂妄倔強至極的姑娘嗎?再者,一個半工半讀的學生,一個道子曾經待過的咖啡廳的客人,冒冒失失攛掇她行忘恩負義之舉,還要跟人家的姑娘談談她的終身大事,和尚該覺得他有多囂張討厭啊。

衣櫥的鐵環咯當咯當響,道子急急忙忙取出外出時綁的腰帶,我望著她,仿佛身上的疲勞霎時間消散了。

她養父母反複說,若今晚留宿岐阜,就不要去旅店,到這裏來住,他們等著。

“就住我家吧,看著這個樣子,但也能住人的。”道子道。她換上毛織和服,來到院子裏,仰望著修建中的正殿,笑了。

從院內來到道上,她拿傘指著一旁的傘鋪,說道:“這裏,”羞赧似的,“我在這外麵等著。”

然而,她還是來到鋪子前,大大咧咧地對鋪裏的男夥計道:“給這位先生看看傘。”

而後,跟著我們穿行至鋪子工坊裏間,來到賬房處。

“給東京的客人看看傘。”

“是府上的客人嗎?”長相滑稽的傘鋪老板扯著喉嚨喊。

“嗯,是呀,東京來的喲。”

“那就賣便宜點吧。”

朝倉要在盛產美濃紙的地方買一把當地特產的傘。

“你是學生嗎?哪兒來的帽子,給我看看唄,喲。”老板把我學校的帽子拿在手裏稀罕著。

正待離開傘鋪,不知為何,道子飛紅了臉,倏地獨自跑過工坊的工匠前,衝到大道上等著。一時間,工匠們也站在對過傘鋪工坊那一溜格子窗邊,一齊望著我們。朝倉半開著傘,掩著臉快步走著,道子也打開了傘。我疑惑他們在看什麽,湊近走遠了的道子,說道:“喂,雨已經停了哦。”

朝倉和道子仰頭看了看天空,收攏了傘。

隔了片刻,道子說了句,“抄近道走”,便繞進了小小的天滿宮院內。對寒意敏感的櫻花樹落葉似給凍得一激靈,直往上飄舞,發出秋天細微的聲響,在潮濕的地麵盤旋,隨即又給風拋棄了,靜靜地死去。我們穿過寺院內的田間小路,很快來到寬闊的大道上。朝倉腳程快,三步並作兩步地走著,道子便落在了後頭,我和道子並肩走著。我心想,隻有走在日頭底下的大道上時,女人的美才是真實而無所遮掩的,於是便看了看正走著的道子。她身上一點味道都沒有,麵色病態似的蒼白,快活仿佛沉在心底,始終凝視著內心深處的孤獨。我還沒習慣和女人同走,身高不同,走得不甚協調。道子的高齒木屐踩在鋪滿砂石的道上,似是艱難地移動著。

“不能走得更快些嗎?走不快了是嗎?”

“嗯。”

“喂,你慢點走,道子說走不快。”

“是嘛。”朝倉說著放緩了腳步,可過了一會兒,他又撇下我們,信步走到前麵去了。我知道朝倉的意思,隻是感覺他的意圖未免太過明顯了。我和朝倉約好了,到旅店落腳前,我們決不和道子說話。

道子突然道:“俊先生幾歲了?”

“什麽?哦,二十三了。”

“是嗎。”說完,道子陷入了沉默。

朝倉在東海道線的高架橋上等我們。

“看見那裏的道口了吧,我越過道口去辦事的時候,常常望著開往東京的火車。”道子在高架橋上眺望著遠方說道。

我們在岐阜站前搭電車去了長良河。一站在河流南岸的旅店門口,老板娘便出來,說前陣子暴雨把二樓和樓下的防雨板都刮破了,目前暫時休業了。這是不祥的預兆嗎?

晃晃悠悠折返回去,路上,朝倉道:“要不要去公園走走?”

“公園?去公園做什麽……去河對麵的旅店吧。之前刮的是北風,對岸應該沒事吧。”

四五個**的男人,一副賽跑運動員站在起跑線上的姿勢,在河灘上弓著身子,頂著急流拉纖。我們望著他們,一麵向橋頭走去,道子掉下一道寂寂低沉的聲音:“怎麽樣呢。”

這話語我聽著不自然,甚至驀地聽錯成“要把我怎麽樣”。這個尚未長大的十六歲的小姑娘,誰能把她怎麽樣呢?眼前活生生的道子,和在我的幻想中雀躍著的、玩偶般的道子有著本質的不同,這算得上愛戀嗎?而美其名曰“結婚”,難道不是殺害一個女人來滿足我的幻想嗎?“怎麽樣呢”,這句話聽起來猶如事物破碎的悲傷。讓純真、倔強、閃閃發光的道子如朦朧失重般,輕盈地飛上自由的藍天,無論我是否愛她,無論我是否娶她,這都是我的祈盼。

我們渡過了長良橋。

湍流上方,秋雨又悄然而至。我們被領到二樓八張席的房間。這房間麵向河麵,我們睜大了明亮的眼睛,來到走廊,我不由得眺望著河流上下遊的景象。對岸金華山上的綠意已煙雨迷離,頂端浮現出模擬城三層樓的天主閣。方才的拖船似已溯到了河流上遊,如此景致,望之令人心曠神怡。

“大姐,浴池水熱了嗎?岐阜哪家照相館比較好?”我接連向女傭問道。

“現在客人少,浴池得到傍晚了。照相館我去問問賬房。”

“哎呀,那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泡了,水好了馬上告訴我們吧。”

浴池水沒好,我的計劃也給攪亂了。我之前想,為了顯得自然些,隻有在我和朝倉各自在旅店泡澡的時候,我和道子,或是朝倉和道子才有獨處的時間。在火車站前的旅店吃早飯的時候,我和朝倉說了這件事,和他約好了。

“你先說吧。”

“哦哦,好啊。”

“不,還是我先說比較好。”

“我是先是後都無所謂,你隨便。”

“在那之前,你和道子什麽話都不要說。”

“哦,我不說。”

所以,在傍晚浴池水備好之前的這段空當該怎麽辦呢?況且,十月初,房間裏還沒放火盆。依我之前的幻想,求婚的時候,我和道子之間該是有火盆的。

我們打著牌,道子的手漸漸軟弱無力,微漾的笑容倏地死寂了。

“道子,你病了嗎?”

“沒有。”

“你臉色很差啊。”

“是嗎?不過,我沒事的。”她孱弱地應道。

我見她這副麵容,心下焦躁,繼續這樣下去隻是浪費時間,又覺得懊喪,甚至想幹脆不等浴池水好,直接丟下道子,不管她還在等我告訴她什麽終身大事,回東京算了。我一麵三番兩次問女傭水好了沒,一麵又害怕水好了。

“浴池水好了,讓您久等了。”女傭雙手支在走廊,麵帶微笑地道。

我望向朝倉,渾身仿佛給命運的鞭子抽得直打戰。他輕快地起身,拿出手巾。

“朝倉,我先去了。”我局促不安地道。

他“哦”地應了一聲,卻晃著手巾去了走廊。

“可以兩個人一起洗的。”女傭道。

“那一起吧,來吧。”

朝倉丟下這句話,向通往浴池的台階走去。我仿佛腦子裏的東西稀裏嘩啦地往下掉,慌忙追上朝倉緊跟著他。羞恥來得猝不及防,使我的心無處落腳。

“你先說啦。”我激動地銳聲道。

“我已跟道子說了哦。”

“啊?!什麽時候說的?”我嚷道。

“在廟裏的時候說的,到了這裏,你不在的空當,我也時不時跟她說說的。”

“竟然已經說了啊,我還真沒想到。”

“因為道子說你的信被看了,我想著,難得從東京來一趟,如果出不了寺,就全無意義了,所以,我在你和和尚下棋的時候,把道子叫過來說了。”

“那道子怎麽說?”

“大概就是對你有好感,但沒辦法立刻給答複,她還在考慮。剛才在電車上,我說三個人一起拍張照吧,當時她也同意了,所以我想這事兒應該成了吧。不管啦,待會兒池子裏慢慢聊唄。”

我才發現自己正杵在樓梯口,忙走下台階,一麵說:“那你是怎麽跟道子說的呀。”

“我跟她說,你想娶她,我想,這對她也是再好不過了,而且你們倆很般配。”

般配,這個詞語突然使我感到羞恥。而我在這個詞語中,清晰地感覺到朝倉眼中所映照出的我,驀地心生寂寞。道子是強大的,我是弱小的;道子是明亮的,我是灰暗的;道子歡快地飄揚著,我則孤寂地沉沒,但是,我不認可這種想法,那是對我的不了解。

“我還跟她說,反正她在廟裏也待不下去,回老家也一樣,她怎麽做得來鄉下女人啊,而一個女人孤身上東京來可不容易,至於投靠那個大連的姨媽,那更是想錯了,況且,以她的脾氣,嫁給有父母兄弟的人家,她也受不了的。這些我想她自己也很清楚吧……”

“那先不管她如何答複,我先把該說的跟她說了。”說著,還沒泡上兩分鍾,我便忙著把身體拭幹。

“你盡量多泡會兒,太早出來會壞我事的。”

我爬上樓梯,道子已走出房間,來到裏側的走廊,握著扶手木然佇立。

“嗨,幹什麽呢?”

“呀!這麽快,泡好了嗎?”

她臉上的表情和說的話並不協調,硬擠出的若無其事的笑容僵在臉上,一麵徑直朝我挨過來。

“可真快呀。”

“衝衝就上來了。”

我想著不能讓她把話岔開了,便截斷了話頭。我把手巾掛在衣架上的當兒,道子悄無聲息地坐到棋盤對側,視線直愣愣地落在膝蓋上。我挪動身子坐到她麵前,她也看都不看我,隻一言不發地縮緊了心等著。

“朝倉跟你說了吧。”

道子臉上的皮膚倏地失去了生命的顏色,頃刻間又見得血色複歸,紅暈漸染。

“嗯。”

我正想加點煙,琥珀煙鬥硬邦邦地,在齒間磕出聲響。

“那你怎麽想呢?”

“我沒有什麽可說的。”

“咦?”

“我沒有什麽可說的,您如果娶我,我會很幸福。”

幸福這個詞猝不及防地使我震驚,激**著我的良心。

“幸不幸福……”我話未說完,道子方才那泛著微光的鋼絲般的聲音陡然尖銳,她道:“不,會幸福的。”

我似是給震懾住,不言語了。什麽是幸福,什麽是不幸,誰能知道呢?今天的婚姻到了明天,是喜是悲尚未可知,隻一味地祈禱快樂,夢想快樂,如此便能憑明天的快樂換取今天的婚姻嗎?虛無縹緲的幸福,捉摸不定的明天,那於希望是真,於約定卻是假——但是,這些道理有什麽意義呢?這姑娘單純地認為自己會幸福,我隻需感受她的這份心思,去守護這個夢——這姑娘覺得隻要嫁給我,就會幸福!

“所以,我希望先把戶籍轉移到澄願寺,您再娶我。”

她在說戶籍的事。比起聊感情,這話題也使我輕鬆些,我便問了些關於她和養父母家關係的問題,有的甚至我此前已經知曉。

“嗯,大連的姨媽也說了,我要是有中意的人了,就跟著去。和尚也跟我父親說過,我要是嫁人,就從他那裏安排出嫁,讓他把我的戶籍移過去,所以隻要我跟他們說,應該都會同意的。像我這樣的,還是離開廟裏的好。”道子說著,雙肩鬆散下來,放軟了身子。

“你也知道,我一無所有,你還有父親……”

我想跟她說的是,我自小至親接連離世,而道子自小離家,可這些話卻隱在喉嚨下麵,出不了口。

“嗯,我知道的。”

“還有,我希望你不要誤會,我跟你說這些話,不是因為你現在無處投靠,才乘虛而入……”

“怎麽會,我不會這麽想。”

“今後我會寫小說謀生,這一點……”

“嗯,沒問題的,這個我沒有意見。”

我的情感半點都表達不出來,與此前幻想的截然不同,道子比我還要正襟危坐。兩人一時無話,我安適的心情便仿佛靜靜地化為一汪清水,翻湧著朝遠處彌漫。睡意似乎襲來了。想到這姑娘和我定下了婚約,我看了看道子,仿佛孩子驚奇地睜大了眼睛,看著一個稀罕物似的,不禁發出感歎——“這個姑娘呀”,我感到一種快活的驚奇。真是不可思議。我那遙遠的過去仿佛浴著新的光輝,輕輕貼近我,向我嬌聲喊:“快看我,快看我。”我這樣一個人,道子莽莽撞撞便與我定了終身,不知為何,我不可自抑地為她感到哀傷。死心——婚約是否是一種死心呢?寂寂地,我驀然望見,兩顆火種朝無邊的黑暗深深地墜落,不知為何,這世間的一切,仿佛都變得如同遙遠的景象,無聲而渺小。

“浴池現在有空位了。”女傭道,她來通知,朝倉已經泡好了。

“去泡泡再來吧。”說著,我把衣架上濡濕的手巾遞給道子,她乖巧地接過,走出了房間。

道子泡好回來時,朝倉不在房間。道子不看我,掏摸出手提包,拉開紙拉門去了走廊。我想她也許是不好意思在屋內化妝,便不朝她看。片刻後,才剛入夜,燈已點上了。我朝走廊望了望,道子麵向河灘,臉抵在欄杆上,雙手正揉擦著眼睛。啊,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麽——我想。她那偷偷哭泣的情緒漫進了我的心裏。察覺到自己被我看見,道子倏地直起身板,走進了房間。她眼圈紅紅的,弱不禁風,身子像要歪倒似的微微一笑。這表情也在我意料之中。

這時朝倉回來,晚飯也送來了。

道子換了一副新麵孔。浴場既無胭脂,也無白粉,她在走廊時也手頭空空,可早上蒼黃的皮膚此時已變白,頰色鮮亮,像是才畫上了一團紅。病人成了姑娘。在寺裏那會兒,也許是一直記掛著朝倉說的話,她的臉色才那般頹喪吧。離開寺廟時未經整理的束發也在洗澡時梳理了,眉毛、眼睛、嘴巴分明可見,點點明晰,莫名顯得有些木然。

用過晚餐,朝倉和道子出去走廊,一麵眺望著暮色漸起的河流,一麵說著話。我心中情感充溢翻湧,躺下了。

“出來唄。”朝倉叫我。道子從藤椅上起身,我坐了下去。湍流低低的,泛了白,對過町郊的燈火渺茫。道子自言自語似地道:“看來以前都是丙午作祟了。”

她說的是自己生於丙午年的事,回憶往昔的日子,凝望著如今全新的自己。——丙午二八的少女,這則日本傳說,對我而言,是多麽地刺痛!

道子仿佛頑皮的孩子胡亂撥弄著煙花棒一般,說起不著調的話來。

“啊,那邊的篝火是飼養魚鷹的船!”我嚷道。

“呀,是養魚鷹的。”

“會流到這裏來吧。”

“嗯嗯,會經過這下麵的。”

金華山麓的一片黑暗中,星星篝火浮動其間。

“沒想到能看見魚鷹捕魚。”

“有六艘,還是七艘呢。”

篝火仿佛急急點亮了我們心中的燈,涉過湍流挨近了。黑色的船、搖曳的焰火已隱約可見,還可望見驅使大型魚鷹、中型魚鷹的漁人,以及船夫;聽得船夫舟楫叩舷,激奮放聲,還有火把熊熊燃燒的聲音。船兒順流而下,靠近我們旅店所在的河岸。船行駛得飛快,我們立在篝火之中。黑色的魚鷹在船舷上傲兀地拍打著翅膀,一眨眼撲進水流,下潛,上浮,嘴給魚鷹師傅用右手掰開,吐出香魚,水上仿佛是一群小而黑的輕盈的妖物在狂歡。一條船上十六隻魚鷹,簡直不知該看哪隻才好。魚鷹師傅立在船頭,靈巧地操弄著綁著十二隻魚鷹的手繩。船頭的篝火燃燒水麵,恍惚間,我還以為在旅店二樓就看得見香魚。

我擁抱著篝火豔紅的光亮,眼睛頻頻去看火焰映照著的道子的麵容,她的臉是如此美麗,此生不會再有了。

我們的旅店位於下鵜飼。目送著篝火流過長良橋消失無蹤,三個人便離開了旅店。我連帽子也沒戴。到柳瀨時,朝倉擺出“你們兩個人走吧”的表情,倏地下了電車。電車快快駛離了燈火昏暗的鎮子,車上,隻有我和道子兩個乘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