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螢火蟲

顧螢上完晚自習回到家的時候已經快十點了,月色皎皎,偶有微涼晚風伴著此起彼伏的蛐蛐聲撞入紗窗。

她關了燈,窩在被窩裏,偷偷拿手機下載了個新浪微博App:“蟲蟲,我要注冊個微博賬號,你說叫什麽昵稱好呢?”

“這還不是隨便。”沈清耀習慣性地敷衍道,說完又意識到她這種平時不碰電子產品的“原始人”突然要注冊微博大概是因為還惦記著白天聽說的關於他的事,不由得語氣柔和了下來,“叫……螢火蟲吧?”

“這個名字好,螢火蟲,是螢螢和蟲蟲的微博。”顧螢給他豎了個大拇指,讚同地打下了“螢火蟲”三個字,結果係統跳出一個提示框:“該昵稱已被注冊”。

顧螢略微想了想,在後麵加了個“0922”,並解釋說:“你是九月二十二日出現的,我記得非常清楚,那天是周六,我好不容易被允許吃蘋果,之前都隻讓吃流食。我一開始還以為我像電影裏演的那樣,精神分裂了,真是嚇死了,但後來想想感覺自己這個智商怕是也分裂不出像你這麽厲害的人格,嘿嘿。”

“你是不是混淆了精神分裂和多重人格兩種疾病?”沈清耀終究還是忍不住開口吐槽。

“欸?原來這是兩種不同的病嗎?”顧螢震驚的模樣仿佛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

沈清耀愣了愣。

這時,手機界麵顯示“注冊成功”。

“哇,蟲蟲,我們有微博了。”顧螢興奮地輕輕鼓掌,試著發了一條微博,“今天,螢螢在蟲蟲的辛勤指導下,第一次自己完成了全部的數學作業,並購入《詞根詞綴記憶法》一冊,撒花!”

躊躇滿誌地發完,她揚起下巴笑了笑,又在搜索框裏敲下“沈清耀”三個字,很輕易地便搜到了沈清耀已經實名認證過的微博。

顧螢順著時間線大致翻了翻,發現沈清耀的微博發的都是官方宣傳信息和一些雜誌寫真或日常照片,偶爾有幾個練琴的小視頻。最近一次消息是辟謠,底下的評論已經多達十萬,有不少評論是粉絲對於他傷情的關切,但大部分內容是路人看熱鬧的八卦,你一言我一語,內容和學校裏同學的討論大同小異。

其實沈清耀都不知道自己有微博,賬號一直是他國內的經紀人在幫忙打理,給國內的樂迷傳達一下近況,沒什麽私人的東西。此刻他定睛一看,居然積累了四千多萬粉絲,堪比國內流量明星,不由得咋舌。

“我真笨,為什麽不知道早點下載微博,那樣就能更多關注到他的消息了。”顧螢懊惱地捶胸,順手點進最新的一個練琴視頻。

視頻裏沈清耀彈奏的是肖邦的《降A大調練習曲》(OP.10.No.10),這並不是一首太難的曲目,她曾經也聽自己的鋼琴老師的其他學生彈過,但完全不及沈清耀的水準。同樣的音符在沈清耀手裏仿佛變成了另外的東西,不僅僅是技巧上的極度絲滑流暢,整個樂章更像具有了詩歌一般的平仄韻腳,小節回折層層嵌套於規則句法,但並不刻板機械,對每一個音色的處理都百般細膩幽微,卻又對曲調的強度把握非常到位,中部低音段落也用了強音和對應節奏的低音來表現,恰到好處——而這聽上去幾近完美的表演,竟然隻是他獨自練琴時被悄悄錄下的。

“其實彈得……不算很好。”沈清耀透過顧螢的耳朵,隔了幾年的漫長時光聆聽自己的演奏。那是無數次練習中不起眼的一次,他此刻回顧,感覺隻能算是差強人意。

“你懂什麽,哦,我男神彈得不算好,你行你上啊。”顧螢不屑地翻了個白眼。

沈清耀一時竟不知她是在㨃他還是在維護他。

“哎,你說我現在給他發個私信,他好起來的時候有沒有可能看到啊?”顧螢點開了私信框,沮喪地哀歎一聲,“這麽多粉絲,就算他真的會看私信,我發的內容怕是也要淹沒在9999+裏麵了吧。這概率,不是無限趨近於零嗎?”

“沒準兒他就湊巧看到了呢?”沈清耀苦笑著回答,心道:現在怕是沒有誰比你傳達信息更容易了。

同時,他又忍不住想,萬一她準備發一大堆肉麻表白的話,豈不是要把他酸出一身雞皮疙瘩?

“開什麽玩笑。唉,算了,就當說給天上的神明聽了,希望可以保佑他好起來。”

顧螢苦思冥想了好一會兒才開始打字——

沈清耀,你好,我是一名普通高中生,雖然鋼琴學了半瓶子水,對古典音樂懂得也不多,但仰慕你很久很久了。

沈清耀憋著沒笑出聲。

顧螢又認真思考了許久才接著敲字:

或許茫茫人海中,我所說的話隻能淪為未讀即被清空的一抹數據,或者就算你看到了,對你而言也是微不足道的,但我還是非常想要告訴你,就是我這樣一個愚笨得接近一竅不通的人,也能欣賞到你的音樂。我能感受到你的精益求精,而這一定是基於熱愛之上的,因此你的鋼琴表演才會和平庸之輩有區別,你所展現出的並非單純的天賦,而是淩駕於知識、邏輯、技術、智慧和品位之上的最原始、最純粹的感染。我懂得並不多,所以我也不知道自己這樣說有沒有道理,但我堅信你對鋼琴是赤誠熱愛過的,絕對不是別人所說的那樣仗著老天賞飯吃而隨隨便便揮霍自己的天賦才華。九尺斯坦威,不是每個人都能拿得起,更不是每個人都能夠放得下。我相信你肯定是痛苦過的,這種痛苦無人可懂,也無須人懂。我也相信你對於自己將要追尋的東西同樣是真正熱愛著的,所以我支持你。你沒有義務活成別人希望的樣子,你的人生隻屬於你,願你永遠有魄力放棄,永遠擁有輕盈的人生,也願你永遠有勇氣堅定地追尋自己內心的那一束光。

沈清耀輕輕眨了眨酸澀的眼睛,感到一滴眼淚順著臉頰流過鬢角。哪怕是父母都未曾理解過他,隻當他一時誤入歧途,想方設法企圖糾正他們眼裏的錯誤。曾經的恩師更是對他失望至極,批評他一意孤行。多年的鐵杆粉絲群體甚至會寄來恐嚇信,指責他辜負了他們長久的支持和期待。陌生人更是將他當成談資,當成玻璃溫室裏供人賞玩品評的一株名貴的水仙花。

曾經的他太驕傲自負了,又習慣了自命清高,以至於他誤以為自己根本不在意世人如何看待他,誤以為橫豎不過一句“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罷了。

顧螢又逐字逐句仔細檢查了一遍,確認沒有錯字語病才點了發送。看到藍色的小框出現在私信對話框裏,她才心滿意足地關了手機。

“他微博下麵的評論真的都好尖銳,而且莫名其妙,就是一些現實生活中不怎麽順心的人把情緒發泄在公眾人物身上罷了!我看了都想當‘鍵盤俠’幫他罵回去!唉,希望冥冥之中老天讓他知道世界上不僅僅有黑粉和噴子,還有我這樣一如既往支持他的粉絲吧……”顧螢大功告成,把手機塞回抽屜,懶洋洋地伸了個懶腰,悠悠地打了個哈欠,“蟲蟲,睡前你能不能給我背一遍明早要檢查的課文呀?讓我利用這一天最後的時間垂死掙紮努力一下。”

與此同時,大洋彼岸的病房裏,沈清耀的母親正為他眼睛裏流出的一行淚水而痛哭不已,憔悴的麵容已經在重重打擊下逐漸變得麻木,即便悲痛也並沒有太多表情,隻是嘴裏不斷地念叨著:“不彈琴就不彈了,小耀,我們不彈了。隻要你好起來,你想做什麽爸媽都支持,再也不阻礙你了。”

“蟲蟲?”顧螢等了半天沒等到回音,迷迷糊糊都快睡著了。

“嗯。明天……檢查什麽?”沈清耀倏然回神,淡淡地問。

頓了頓,他又恍然記起來,說道:“戴望舒的《雨巷》對嗎?撐著油紙傘,獨自彷徨在悠長,悠長又寂寥的雨巷……”

“蟲蟲,我突然發現你的聲音可真好聽呀……”顧螢微合著眼睛,睫毛翕動,半睡半醒地呢喃著,“你以後每天晚上睡前都給我讀一首詩好不好?我一定能做好美好美的夢呀!”

“好。”沈清耀笑了笑,溫聲應了,卻久久再無回答,隻聽到均勻的呼吸聲祥和而平緩,她竟然就這麽睡著了。

“希望你可以做美夢。”沈清耀無奈,輕聲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