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相逢·如夢令】

【如夢令】

正是轆轤金井。滿砌落花紅冷。

驀地一相逢,心事眼波難定。

誰省。誰省。從此簟紋燈影。

【一相逢】

詞中最廣為人知的“相逢”要算秦少遊的《鵲橋仙》名句:“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了。至少,我一看到“相逢”這兩個字時,先想到的便是少遊,然後才是容若。兩闋不同風格的詞,恰如這兩個經曆際遇完全不同的男人。

這闋短小的《如夢令》像極了容若的一生,前段是滿砌落花紅冷,眼波心事難定的少年風流,後半段是從此簟紋燈影的憂鬱惆悵。

因為愛情的不如意,容若的詞總是淒婉到叫人斷腸,這淒美如落花的詞章惹得後世無數多情的人愛慕不已,認為他“情深不壽”,“天妒英才”,實在是一個可憐可歎的羅密歐。

雖然他隻活了三十一年,其間又為著幾個女子纏綿悱惻地過了十一年。然而比起曆代數不勝數有才無著,終生顛沛的人,容若實在不算是個悲劇性的男人。作為一個男人該有的應有的,他都有了。他有一個愛他的妻子,一個仰慕他的小妾,一個至死不逾的情人,一群相濡以沫的朋友;他還有顯赫的家事,高貴的血統,他所不齒的父親為他安排了錦衣玉食的生活;讓他終生勿為生活煩憂;他自身的才華和得天獨厚的地位,使得他考運亨通仕途平順,年紀輕輕便被康熙取中做了近侍。比起名動天下卻直到三十六歲才進士及第,當官不久即屢遭貶謫,最終死在流放途中的少遊,我不知道,怎麽能說容若的一生是個悲劇?

悲劇是上天給了你抱負,給了你理想,給了你實現理想的才華,卻一生不給你施展完成的機會,生生折斷你的理想。心懷天下餓死孤舟的杜甫是悲劇,李白不是;有命無運的秦觀是悲劇,容若不是。更何況,即使是悲劇又豈能盡歸罪於“天意”?人難道就可以兩手一拍,聲稱自己全無責任?

容若,他隻是不快樂,在錦繡叢中心境荒蕪,這是他的心性所致。痛苦並不是社會或者家庭強加給他的。社會道德和家庭責任築就的牢籠困攝住生存在世上的每一個人。意欲掙脫或是甘心承受,是屬於個人的選擇。

容若的相逢是在人間,在圍著欄幹的金井邊,落花滿階的暮春時節。少年戀人的眼波流轉,是天真無邪的初見。少遊的相逢在天上,是一年一度的七夕,寬闊銀河的臨時鵲橋上。一對永生不死卻永生不得重聚的夫妻,見與不見都是萬世淒涼。

可是為什麽,相逢後,人間的結局是“從此簟紋燈影”。相逢後,天上的結局卻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不快樂的原因是,少遊於塵世顛沛許久遂懂得寄希望於美滿,不再執著於得到;容若萬事無缺,反而容易執著於遺憾,始終為沒有得到而愁腸難解。

在邂逅愛情的最初都會心花無涯,可是一樣相逢,後事往往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