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瓊字·采桑子】

【采桑子】

彤霞久絕飛瓊字,人在誰邊。

人在誰邊。今夜玉清眠不眠。

香消被冷殘燈滅,靜數秋天。

靜數秋天。又誤心期到下弦。

【飛瓊字】

唐朝開成初年,有個進士叫許瀍到河中遊學,忽然得了一場大病,不省人事。他的幾位親友圍坐著,守護著他。到了第三天,許瀍突然站起身來,取筆在牆壁上飛快地寫道:“曉入瑤台露氣清,坐中唯有許飛瓊。塵心未盡俗緣在,十裏下山空月明。”寫完,許瀍又倒下睡著了。到了第二天,他又慌忙起來,取筆把牆上詩的第二句改為“天風飛下步虛聲”。寫完,渾然無知地像醉了似的,不再睡覺了。過了很久,他才漸漸能說話了,他說:“我昨天在夢中到了瑤台,那裏有仙女三百多人,都住在大屋子裏。其中有個人自己說是許飛瓊,讓我賦詩。等詩寫成了,她又叫我改,她說:‘不想讓世上的人知道有我。’詩改完,很受讚賞,並令眾仙依韻和詩。許飛瓊說:‘您就到此結束吧,暫且回去吧!’就好象有人引導似的,終於回來了。”

許飛瓊的典故常被唐詩宋詞引用,後用來泛指仙女。白居易有詩:“煙蛾斂略不勝態,風袖低昂如有情。上元點鬟招萼綠,王母揮袂別飛瓊。”蘇軾有詞:“玉童西迓浮丘伯,洞天冷落秋蕭瑟。不用許飛瓊,瑤台空月明。”讀起來都沒有容若這闋哽切。

中國的文人慣來膽大油滑,不同於西方文人的冷靜嚴謹,西方人是直接開放,但他們不愛拿聖母,天使來開玩笑。女性是清楚對等的可交往了解的對象,不需要太多繁複無稽的幻想。因此西方男子思想中並無東方男子對女性的糾結矛盾。

在東方,文化,思想,傳統,禮教,交往和婚姻方式的限製,都足以讓男子對女性產生幻想和隔閡。少年時拘謹難安,見母親亦羞。思想上的處女膜一旦消除,陡然十分放誕不羈,無論是儒家的世俗女子還是佛道兩教裏的女仙,觀音和王母,無不在他們幻想的範圍內。所以真實的中國人,是沒有宗教的,他們尊重而不神聖,理解而不惟命是從,有時像少年淘氣天真有時又是天生反骨的大人。

容若曾有戀人入宮,從《飲水詞》來看,是無疑的事,並一般好事文人的杜撰附會。從上闋首句“彤霞久絕飛瓊字”來解,即是寫戀人在宮中許久沒有音信傳遞,彤霞即紅霞,道家傳說在仙人所居處有彤霞繚繞。玉清是道家所指天上的宮殿,略通古典的人就會知道“彤霞”和“玉清”是指天上的宮殿,容若以此來代指宮禁,這種暗示又合文法,又通情理,為文總要講究含蓄穩重,意在言外。總不成要他寫:“今夜皇宮眠不眠”吧?

“香銷”、“被冷”、“殘燈滅”,說明又是一個不眠夜。情形很像林黛玉歎的“青燈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溫。”三個詞,三樣尋常的東西,帶出一副居家圖,於平淡中顯出精準的力道。隻要作者的功力夠,愈是尋常事物越能引起人的感觸和共鳴。這也是我理解的“真切”的意思。

全詞用的即是采桑子的疊句法。上闋“人在誰邊”的反問,使得伊人不在自己身邊的孤苦如一杯功夫茶,愈品愈深。下闋寫自己在思念裏度日如年的嘔心瀝血的等待,卻不多言,。隻是用“靜數秋天”四字用疊句重複強調,暗示了流光飛舞,有力地表達了自己期待的心情。“又誤心期到下弦。”一句,明寫光陰的蹉跎流逝,卻又用“下弦月”暗指了自己的心願始終不能夠圓滿。

想必有人會置疑,說戀人既然已經入宮,怎麽能夠傳遞書信呢?平民百姓是不要想了,像容皇帝的近衛,在這樣特殊的身份和關係下,不但是書信,就是某些稀罕食物,在被允許的時候,方便的情況下,也是可以遞送出來的。這樣的事自然不會頻繁,更不會有露骨言辭。唯其艱難,我們才能體會到容若相戀之苦。

另一首《臨江仙-謝餉櫻桃》可為明證,那闕詞就是寫容若收到戀人由宮裏遞出的櫻桃,如見愛人心血。

若果真是寒微無路謁金門,絕了想頭。從此天上人間,你我撂開手,各有各的活法。最哀怨,不過是結個來生來世緣。

可是偏偏,你就在我手心之外躊躇徘徊。

你欲出無路,我欲進無門。

紫禁城,一道宮牆囚住了多少人?

有時候,你我之間隻是隔了一道牆;有時候,隻是隔了一個門;有時候,隻是隔了一叢花,一株柳的隱約相望,可是,偏偏不能再有一步接近。

愛你,好象天上人間對影自憐的落寞舞蹈。你是,我的水月鏡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