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伊書·虞美人】

【虞美人】

秋夕信步

愁痕滿地無人省。露濕琅玕影。

閑階小立倍荒涼。還剩舊時月色在瀟湘。

薄情轉是多情累。曲曲柔腸碎。

紅箋向壁字模糊。憶共燈前嗬手為伊書。

【為伊書】

院子裏的虞美人開了,這冷豔的花叫我想到了《霸王別姬》。

垓下一戰,豔絕古今。那種豔麗是霸王淚美人血,楚地將士的英魂鑄就的。霸王悲歌,將士垂淚,虞姬自刎,這種恩愛互酬在劉邦和呂後身上絕不可能出現,霸王雖敗猶榮。血淚之地後來長出一種極其豔美的花——世人稱之為虞美人。

虞美人入詞也有一種豔,有一種淒,宛如虞姬在霸王麵前舞劍作別,絕世風流不可再現。最最著名的《虞美人》是後主那首。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玉砌雕欄應尤在,隻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因李煜此詞太過出名,此調又名《一江春水》。李煜的成就和際遇都是旁人無法企及的,亡國之痛換來詞家絕響,他誠然是個失敗者,卻也是個成功者。千古以來的詞家,為個排行名次沒有不惹爭論的。惟有李煜,隻有他,是當之無愧,舍我其誰的“詞中之帝”。李煜的階下囚生活,他因這詞招來殺身之禍,死時所受的“牽機”酷刑。所有的一切痛苦和罪孽,不過是因為,他是個是生錯帝王家的可憐人。而皇帝這職業本來就是最不適合搞世襲製的。

納蘭被清代人推崇為“李重光後身” 雖不乏溢美之意,然容若小令善用白描寫情語這一點還是頗得後主神韻的。其詞品貴重處,又和後主相通,這大抵是因為兩者一為君王一為相國公子,都是身份貴重心性不俗的人,尋常整日為稻粱謀的人比不了。因此即便是頻作情語也沒有輕狎下流之意。而容若自己也很欣賞後主的詞,嚐言 “花間之詞如古玉器,貴重而不適用。宋詞適用而少貴重。李後主兼有其美,?更饒煙水迷離之致。”可見他極稱許後主。

詞中“瀟湘”二字使我想起黛玉所居之地,紅樓的後四十回不愛看,寫黛玉死後寶玉的悼念,且不說語言功力懸殊,單是感覺已不對,總是感覺“隔的慌”,是應付之作。寶玉對黛玉的感情,不是高鶚那隻世俗淡筆可以摹畫出來的。

容若這闋《虞美人》倒應了紅樓事,頗有些“寶玉對景悼顰兒”的味道。“愁痕滿地無人省,露濕琅玕影。閑階小立倍荒涼。還剩舊時月色在瀟湘。”讀到這詞的上闋就好象看見寶玉抱病,滿懷的愁緒走到瀟湘館,月色下苔痕深淺,露濕青竹,站在空無一人的台階上遙遙看那已經空落的屋子,想起已經離開的人,心中淒切難言。

納蘭詞中每多往事粼光碎影,都是昔日相處小事,讀來欲斷人腸。惟其沉湎往事不能忘情才感人至深,達到王國維說的“真切”的境界。我所愛的,正是最後一句:“憶共燈前嗬手為伊書。”想起當年寒夜和她一起在燈下寫字的情景。往事曆曆在目,其實何曾薄情?

不言傷而傷。淡淡一句清言,二人繾綣深情便呼之欲出。這一句還讓人想起《紅樓夢》中寶玉曾在冬天寫“絳芸軒”匾額時為晴雯嗬手的溫存。晴雯是黛玉影子,所以寶玉寫完之後恰巧黛玉走來,寶玉請她指正,黛玉便讚他書法進步。

此事恰可與這首詞的最後兩句相映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