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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未知,父母不詳,卻不知為何有一個師父。我從小受困,四麵高牆,一樣不知為何。

我懂事的時候命運安排我目睹武林中最浩大的一場比武。

當時江湖中有兩個派係,便是少林和武當。少林的勢力比武當強大一點,因為大家都覺得長頭發很難打理。少林信仰佛教,拋去一切的表麵或者深刻,年幼的我覺得它講究的是“忍”字,派中高手和普通人的區別就是“忍”的度,高手的出手總是那麽時機恰當,有時候一樣的事情在不同時間做會有不同的效果。

師父寫下:時,空,皆無法改變,而時空卻可以改變。這很難理解,我的早期理解是一個逗號可以改變一切。

師父說:不,你仔細看。

我說:上句和下句就一個逗號之差別。

師父說:你隻看到表麵,你仔細看,差別不隻一個逗號。

從日落到日出,我將手上捧的倆字看到快不認識了,師父將我叫入房中說:你看出差別了嗎?

我說:我隻看出一個逗號的差別。師父說,你已離答案很近,但是離答案越近,便越容易找不到答案。

我跪在地上請求師父參破。

師父說:看,其實是兩個逗號。

少林武當的恩怨由來已久,分歧愈發明顯後,少林內部便更加嚴格。秋天時候,師父下令統一江湖中所有少林子弟的服飾,但是麻煩隨即而來,服飾統一後,坊間便有偽造,一些人購得少林服飾後,打劫拐騙,嚴重蠱惑民心。師父十分疑惑,為何沒有人冒充武當?我說,武當上下皆是便衣,不過師父寬心,武當作惡多端,已經不需要冒充,而少林形象一向很高,所以才會有人受騙。

師父聽了沒表情,覺得外表隻是次要,而外界紛擾,清者自清,關鍵在修行上要和武當有所區別。“忍”字是種技巧,刃懸於心,退一寸不成忍,進一寸不成仁。我們靜靜思索忍的度。其實忍字不難,不就是憋著嗎,關鍵是“度”難以掌握。倘若出手太早,我等便和武當沒有區別,這是少林的大忌;倘若出手太晚,我等已然被打死,自然很愚蠢。

我的師兄叫釋空,師父應該很不喜歡他。他的身世很特別。我們一起出去,最先動手的永遠是他,關鍵是他並不具備我佛精神,不光在我們中間他最先動手,甚至在敵我之間他都是第一個。我想,他是隻記住了師父一萬多句話中的一句:忍無可忍,無須再忍。並且是後半句。

江湖中群龍無首的時候看似很亂,但群龍有首的時候其實更亂。我記憶中的那場比武很亂。大家靠口口相傳,此事已經成為全國轟動的事件,圈內圈外更覺得這是今年唯一具有觀賞性的賽事,隻是人多口雜,在傳播過程中出現了很多不可避免的誤差。好不容易統一了時間以後,地點上又出現了很多的傳說,有說在府前廣場的,有說在城外竹林的,有說在望江樓外的。而當時皇帝對張貼布告管理很嚴,所以傳說隻能如此繼續。

那天,長安城大亂,城中各大廣場竹林妓院客棧飯莊前都出現了千人以上圍觀人群,自發組成很多堆,各自堅信將目睹世代的交替。

武林中的想法是,比武在城中最高的地方舉行,這樣方便大家見證。長安最高的點莫過於朝中宰相開的怡春閣,可是當時樓下居然隻有一些圈內人。為了權威和公正,大家決定將決鬥推遲兩個時辰。我記得很多少林的人都在城中宣傳,決鬥真正的地點是長安城最高的地方。江湖雖然是少數人的,但是江湖要多數人都看見。

兩個時辰以後,負責傳話的釋空告訴我師父,怡春閣下依舊人群稀少。

師父對我說:你看,任何事情都要當機立斷,不能一再拖延,和很多人有關聯的,更不能一變再變,否則,誰都會對你失去信心。今日的決鬥本是天下大事,可是民心已失,結局無論怎樣,都在曆史上有所遺憾。

說完,又有消息傳來,城西一棵千年古樹下圍了上萬人。師父當時很詫異。有人向他提議,那場比武可以移到那裏舉行,畢竟人少好遷移。師父說:不能在樹上打,萬一掉下來,那怎麽辦?長安再好也好不過這屋頂,告訴他們,在怡春閣屋頂上,朝廷就不管了,人那麽多,朝廷也不好管。

口信發出去,民眾又紛紛向怡春閣湧來。

那時我覺得,其實人民是愚蠢的。

少林的當家人慧竟和武當的當家人劉雲此時已經從梯子上走上屋頂,兩人對視站著,手背在身後,很威風。時辰到後,倆人的衣服都被風掀動了一下。我看見劉雲掀起手掌發了暗器,慧竟微微閃了一下,那針刺入屋頂雕龍中,從龍額頭刺入,卻從龍須中探出針頭,可是終究無力為續,卡在龍雕中。我看見慧竟用手指抽出鏢,應該完全沒有想到那針很陰險,沒那龍頭擋著還能回來。

那一鏢極為隱蔽,我隻能從他的袖口揚了一下判斷鏢已出手,而且速度應該很快,隻是有點歪,擦破了劉雲的耳朵。速度準度和隱蔽程度一直很難三全。這樣已經很不錯了。

下麵圍觀的人大喊:快動手啊。

師父問我:幾招了?

我說:兩招,如果我們的鏢沒有毒,那應該沒有勝負。

師父說:我們的鏢沒有毒。

我問:為什麽我們的鏢沒有毒,寺裏有很多天下奇毒的方子,用了我們今天就贏了。

師父說:毒別人的,終將毒到自己。而且鏢沒出手前,自己離危險是最近的。

劉雲伸出手掌,往前走了一步,突然向慧竟猛衝過去。慧竟往後退了一步,但是我看見他腳尖觸到瓦塊的一刹那,那片瓦塊移位比正常要大,而慧竟那步應該很用力,因為要支撐住身體,接劉雲那一招。我感覺那片瓦會鬆塌。

那一步後,整片瓦都陷了,慧竟沒站穩,從屋頂上往下滾。過程中,我看見他一直伸手要扒住瓦片,可是瓦片的方向和結構注定隻能被掀掉。

一聲巨響後,慧竟從屋頂上摔下來,腰撞到圍牆,重重跌在地上,昏迷不醒。

下麵馬上**了。少林的人立刻圍上去,而民眾還愣在原地沒有反應。武當的人個個笑逐顏開,因為在大家眼裏,正常決鬥過程就是倆人站半天沒動靜,少林那邊第一個動作就是一腳踩空栽下去了。劉雲在屋頂上高舉雙手。武林新的盟主就這樣誕生。

雖然過程比較簡單,但是觀看的人群還是普遍覺得滿意。首先,高手過招自然是幾招的事情,況且一個人一生中能親眼看見幾回人從屋頂上栽下來。人群中大部分暫時還沒弄明白是誰掉下來了,但是大家都以為,另外一方發了什麽不知名神功,因為大家普遍覺得大地震了一下。

幾天以後,傳言將更加懸乎。

武當的人正要去接劉雲,突然我師父說:少林弟子,把他們壓下去,把梯子砸了。那年,少林就在長安附近,而武當遠在千裏外,所以少林來了數千人,武當隻派了代表幾百人。我們很快把他們圍住。誰也沒有出手。

劉雲在屋頂上喊:給我衝進來,弄我下來。百姓們,我是盟主了,快拿梯子來。

而此時,怡春閣外已經沒有看熱鬧的了。危難時刻,百姓的撤退總是那麽神速。人已經一個沒有,地上隻有一棵大白菜還在打轉。

朝廷的意思是,那是江湖上的事情,陸地是大,江湖是小,江湖的事情,我們管不過來,誰挑起的,還要誰解決。

高官們其實很關心這件事情,每天都有人偷偷探聽消息。

首先,雖然皇帝淡化處理,但是誰都知道,這是國家的大事情。皇帝的風格是,越是大的事情,越要沒有動靜。朝廷的穩定和天下的安定很可能與這件事情有關聯。其次,也是最關鍵的,隻要劉雲一天在屋頂上,怡春閣就一天不能開放。

僵持了十四天,劉雲終於餓死了。

從此就開始了亂世。

我很奇怪,我自己有記憶的時候是五歲。五歲我就在少林寺裏。我的師父在這裏應該很大,因為他隻有兩個徒弟。一個叫釋空,是我師兄,我叫釋然。

那些年,少林旺盛,旺盛到釋字已經無法再取法號,師父自己偷偷留了幾個好聽或者有意義的字,留給有關係的人。這些人一般給人看自己法號牌別人就知道肯定後台很硬,不是總寺裏管事務的,就是與外麵大官有關係的,所以一亮法號牌一般去哪裏都沒人攔,在路上騎馬也是怎麽騎都可以。強行超馬、內道超驢、逆行、超速、違章拴馬、輕微追尾,衙門都不會管。有些家境不好要出家的,都因為自己的法號實在太難聽而放棄了來少林的念頭,轉而行乞。

六歲時候,我聽師父對一個在寺前跪了七天的人說:你隻能叫釋放了,我看就這個好聽一點。

七歲的時候,我聽師父對一個在寺前跪了十天的人說:我很感動,但是法號不多了,我看剩下的最好聽的也就是釋奶了。

那人說:謝師父,但是我堂堂一個男子漢,隻要不叫這個法號,叫什麽都可以。

師父說:那就隻有釋屎了。

那人可能跪暈了,居然公開表達了大逆不道的想法:師父,法號為何隻能是兩個字,三個字也可以啊。

師父說:我師父傳下的就是如此,並且規定不能取三個字。

那人說:三個字不行,可以四個字啊。

師父說:你太多嘴了,難道你想叫釋迦牟尼嗎?

那人最終在掃了一個春天的寺廟以後留在少林,法號釋奶。

師父說,他最喜歡“然”字,“然”字包含的東西最難以說清。他將“然”字給了我。我當時不知道一個如此好的法號包含的意義,其實我更喜歡“釋空”,師兄也同意大家換一下法號,但是我們表達了這個想法以後,雙雙被罰跪了一個晝夜。師父說,這些,不是想換就換的。這些,是命裏帶來的,你不能與命換,除非你拿命換。

隨著我漸漸地長大,我越來越發現我有別人沒有的功能。江湖武術,無非是這樣,武林高手一人能抵十人,暗器奇準,眼力甚好,雖然跑得快,跳得高,但快快不過馬,高高不過牆,隻是比普通人跑得快那麽一點點,跳得高那麽一點點而已,而武林的發展最終將集於暗器,隻是這樣。但是隻要我願意,就算你一個動作再快,我也可以清楚地看到,而且猶如慢放,暗器再快,十丈開外到我麵前我感覺也要一個哈欠的工夫,我可以早早準備好去接。但是我接或躲的動作在我看來也很慢,而師父訓練的,也隻是讓我的動作越來越快而已。

師父說:你瞎了三輩子,所以這輩子還的。

我說:那多好,這輩子多開心。

師父說:你不知道你上輩子的苦。

我說:那我下輩子呢?

師父說:還是個瞎子。你這樣的能力,三生一個輪回。

我說:那三百年才能再出一個我了。

師父說:不是三百年,是一百年,你的三世總共一百年。

當時,師父還沒有教我除法。

我七歲的時候,天亮就起床,站在院子中央,不知道什麽時候誰從哪兒拋出一把掃帚,我必須不讓它落地,否則我要倒立一個時辰。我最怕倒立。掃院子的時候,我每一掃帚都不能讓灰塵揚起,所以一掃帚下去馬上要反過來壓住,如此往複,很是辛苦。師父這樣做一定是為了讓我動作更快。我大部分時候覺得自己很聰明,但是十年後師父一句話使我驚醒。師父說:你不用那麽累,如果每一掃帚都很慢,灰塵就不會揚起來了。

日複一日都是這樣,可是我卻想過院外的日子。少林對我看管得很嚴,我去什麽地方都有人跟隨,而且是很多人。其實他們做的任何事情出的任何招式我都看得一清二楚,我隻是要出去自己玩一會兒罷了,自然會回來。

可是我五歲前都做了什麽?我問師父,師父說我五歲前玩夠了,到了學東西的時候了,奇怪的是,為什麽我的記憶空白了五年。

七歲那年夏天,我和釋空終於被批準去院子外麵洗澡,寺廟在山上,不遠處就橫著一條小河,邊上還有很多棗樹。那次洗澡樹上一共掉下三十一顆棗子。

釋空說:你知道我是誰嗎?

我說:我還不知道我是誰呢。

釋空大我三歲。他說:我們都已經有高強武藝,偷偷下山先弄明白我們是誰,再玩點好玩的吧。

我知道,幾天裏弄明白身世是不大可能的,去玩倒是真的。

我馬上表示讚同。

釋空說:我們不能走山路下去,我們沿著小河往下。

還沒有表態,我已經情不自禁往下了。走著走著,突然發現沿河有一個山洞。

在寺裏我們聽過很多故事,並發現凡傳說中的人物,肯定是在洞裏得到了改變命運的神秘力量。我曾經感歎,在寺裏待十年還不如洞裏搞一搞。師父說,那是定數,以前的隻是為定數發生前的準備,是引導你生命走向定數的必要,因為定數不是你生命的定數,而是一個時代的定數,恰巧需要發生在一個生命裏。我表示無法理解。師父說,也就是你現在不好好在少林寺練習武功,麵前有一萬個洞也沒用。

而那天,終於讓我見到山洞。釋空非常興奮,撲向洞口。倆人當中已經有一個很興奮,所以我必須顯得很冷靜,因為在傳說裏,是個人物的都很少激動。但是我終於忍不住,因為那個洞的位置、大小和開口的形狀都太正點了,太傳說了。我麵容嚴峻跑得比師兄還快。

就像傳說裏的一樣,還沒到洞口,我倆已經不省人事。

醒來的時候已經在寺廟裏,師父的聲音飄來:你終於醒了。

我張開眼睛第一句話就問那洞如何了。

師父搖搖頭。

我又問:師兄如何了?

師父說:比你醒得早,在罰馬步,已經站了一天了。

我當時第一反應就是還得昏迷。

師父說:你不用罰。

我說:為什麽?

師父說:此番你們進洞,肯定是你的主意。但是你師兄醒得比你早,所以把罪全扛了,說是強拖你進去。既然這樣,我就不罰你了。

我說:究竟怎麽了?

師父說:你先聽我說,你記住你肯定不是一般的人,以後做事情,你越是覺得非做不可非去不可的事情,就一定要慎重。你還小,不一定明白,但是你一定要記住,一般人醒過來,第一句話都是“這是哪兒”,你先問洞再問師兄,說明你很明白你要明白的東西,而且在你心裏的次序也很清楚。記住,什麽事情都要遵循心裏的次序。

我說:那師兄醒後第一句話是什麽?

師父說:我不告訴你。不過,你將來會知道,你們兩人,終究不能共存。

第二天,我遇到釋空,我始終不知道他醒來第一句話是什麽。他說:站太久,忘了。

我說:怎麽著好好地就迷過去了呢?

師兄說:我要知道怎麽迷過去的那還能迷過去嗎?

我說:我要再去那洞裏。

師兄說:怎麽去,這是九山十寺裏最嚴密的寺,根本不可能出去。

我說:那洞多可惜啊。

後來,我決定去找師父解決問題。

師父說:那個洞我也知道,我其實很想告訴你們,可是現在不是時候,你們覺得在寺裏很無聊,就給你們留一個秘密,等到來年此時,我自會告訴你們。

方丈在一邊笑。我們走後,方丈說:這兩個小孩,一個洞就能說一年,真是一洞一世界啊。不過這麽小就在寺裏,多少是無聊啊。

師父說:有了蒼白的童年,才能有無情的壯年。江湖上一定越來越血腥,他們都將是高手中的高手,和他們為敵的也都是高手,高手間的過招,就看誰心裏沒有多餘的事情了。一招一命半招心,心裏有太多事情,怎麽能沒有雜念。

方丈說:我不管這事情。

師父說:江湖何時可以統一啊?

方丈說:不能啊。不統一是外亂,統一是內亂,人心亂,有什麽辦法。心裏的事情沒什麽辦法。

九歲那年冬天。

天氣轉冷,大雪漸厚。外麵世界鬧了饑荒,寺外每天都有上千人坐著。當年皇室發生無關政權的內亂,盛傳宮中隻是幾個貴妃和皇後的恩怨,卻讓皇帝無心治國。無心治國其實也罷,慣性決定國家越大,政權越長,不治也是如此,空出一兩年,搞搞搞不清的,加點自然災害,地方來一點小騷亂,各部看看熱鬧,心腹想想辦法,才是治國長久之計。沒災怎麽救,沒亂怎麽平,沒匪怎麽剿,不救災不平亂不剿匪,皇帝不就隻剩下**了。不過本朝皇帝很厲害,光是**就能搞出大亂子來,皇後要廢貴妃,貴妃居然有本事起兵圍長安,此時還遇上民間瘟疫,不過恰好因為長安被圍著人都進不來結果沒一人染上。

寺裏雖然很清靜,但是外麵一直很熱鬧,每天都死人,寺門每天都被無數人撞。師父終日發愁,門是不開好還是開好。不開,人心盡失;開,同歸於盡。原則上一定要做的事情超過原則上的度真是很麻煩,師父矛盾到一塌糊塗。

當天晚上,方丈把人全叫來,問:開還是不開?

我說:開!

師父說:你想趁亂出逃。

我說:沒這意思,民——民眾受苦,我們少林——

師父說:開也可以,先把這小子綁梅花樁上。

此時,門外又開始傳來撞擊聲。

師父說:我主管此寺二十年,第一次感到如此心痛,外麵肯定是迫不得已,才會以頭撞門,我們再不開門,豈不和當今朝廷一樣。

這時候,外麵又是“砰”一聲。

所有人都顫動了一下。頭顱能撞出這麽大的動靜,真是需要莫大勇氣。

有人問:師父,會不會是嵩山派人來報信啊,嵩山不正搞鐵頭神功嗎?

師父說:不會,如果是高級弟子,肯定會走後門,我們後門一直開著。

這時候,門外又是更響的一聲“砰”。

大家說:完了完了,這下痛啊。

剛說完,門外更大一聲“砰”。

大家驚呼:死了死了。

師父和方丈表情嚴肅。

寂靜沉默了很長時間。突然,傳來了一聲史上最響的“砰”。

大家臉色一下輕鬆:還沒死。

方丈說:開寺門!

師父傳話下去說:寺門準備開放。所有少林弟子,手持木棍,防止混亂,務必維持秩序,分批放人,一次百人,那個用腦袋撞門的人務必放入,緊急醫治,此人猛將,是個人才。我主持開寺門。

說完大家即刻排開,我和釋空在殿上觀看。外麵人聲鼎沸,師父麵色凝重,緩緩打開寺門。

一瞬間,我看見不測事情的發生。同時,聲音傳來:上幾次石頭太小,一次比一次大也沒用,索性用最大的砸!

而師父剛打開門正用慈祥的臉迎上。

我看見一片混亂,後麵高級弟子迅速把門推上,師父轟然倒地,外麵饑餓的人群往裏湧,成千上萬隻手和腳在我眼前揮舞。師父被人扶起,寺門大關,慌亂裏,誰都沒注意已經有一個小姑娘從門縫裏被推進來。寺門大關,一隻手指還在門縫裏,小姑娘看了我一眼,姑娘很漂亮,我看到她十八歲的模樣。難道我不光看東西能慢放,還有聯想功能?像安排的一樣,青梅竹馬的故事即將發生。

師父說過,凡事終有量,萬物不消失。舉個例子說一切的幸福都是部分的,部分人的幸福必然導致部分人的痛苦。所以,世上的幸福都是交換而已。

今天我終於明白,師父的意思是說,這次開門,我會有一個小女孩做伴,就將很幸福,而我幸福了,肯定有一個人痛苦,那個人就是被砸的師父。

我很奇怪我為什麽不光能看見東西的慢放,還能看見人的未來模樣。但是我卻不能看見一件事情的未來模樣,若能那樣,我豈不是先知。我隻能看見一個人的未來模樣,還是未來已經發生,隻是正在輪回?我夜裏經常有奇怪夢境,師父說,夢境是對未來的回顧。未來尚未發生,那如何去回顧?我問師父。師父說:正因為未來尚未在現實裏發生,所以隻能在夢境裏回顧。所有的事情已經有安排,你不要覺得在寺廟裏受到了我們的安排。你終將自由,但你受命運安排。

任何一種自由都是另外一種安排的開始。

冬天雪化,紅日微風。

門最後沒有再開過,這樣的天氣,應該在外麵遊樂。陰天裏悲傷隻是悲傷,晴天裏悲傷卻是痛苦。師父說:我情願外麵的人全都死了。

我說:其實任何人都能知道未來。未來不就是全死了嗎。

師父說:不是,死是結果,不是未來,未來是死之前的結果。

我說:外麵有這麽多人,已經死了差不多一半,反正都要死,救進來也得死,萬一把病傳進來,也是大家一起死,救活了,最後還是死,師父你就不要難過了。

師父凝視我說:我這麽想,早就死了。你不能這麽想,想得多了,你就信了。

門外除了呻吟已經沒有任何氣息。我們每天照例往高牆外麵拋饅頭。寺裏的存糧隻夠三天,三天以後,大家都沒的吃。

我沒有想過一場饑荒一場瘟疫能有這麽長時間。你可想象如此微風拂麵,牆外應該是梅花漫天。

開門那天,唯一在混亂裏進來的小姑娘,我今天終於可以看見了。因為外麵瘟疫肆虐,小姑娘進廟裏以後就先被關了十天。大家確定小姑娘沒有病才把她放了出來。傍晚,大家一起討論姑娘的去留。

師父還沒有開口,她先說:為什麽你們不去救別人?

一個師兄說:你以為我們是在人群裏把你挑出來然後單救了你啊?你是給擠進來的,是個疏忽。

小姑娘又說:那你們為什麽不去救人?

另外一個師兄說:救什麽救啊,自己都快餓死了。

我也安慰道:寺裏的東西隻能吃兩天了。

當時我就覺得,所謂救人幫人,全是還能保全自己時的一種消遣。

一個師兄說:怎麽處理這個小姑娘?

有人提議放回寺外。大家一致反對,覺得首先這太不人道,少林寺這次寺門大閉做得已經很誇張了,救了再給扔回去,就更誇張了;其次,朝廷最近老用典型說事,很有成效,少林寺也要一個典型,以後可以用於宣傳。巡撫不是說了嗎,典型不是一萬個人裏麵一個代表,而是一萬個人裏麵隻有那麽一個。

師父說:就留她在寺裏。

一個師兄還有意見:那我們洗澡什麽的怎麽辦?

方丈說:中原九山十寺,規模之首便是本寺,寺院這麽大,小姑娘這麽小,非要洗到人眼前去嗎?

師兄說:可是畢竟這麽多時間寺裏從來沒有來過姑娘。這個弟子們一下子難以——

方丈有點急了,低頭問小姑娘:小妹妹你多大了啊?

小姑娘說:我八歲。

方丈說:你知道不知道你是怎麽出生的啊?

小姑娘說:我媽媽生的。

方丈問:怎麽生的啊?

小姑娘說:不知道。媽媽沒說。

方丈對大家說:你看她什麽都不懂,你們有什麽好不方便的啊。

方丈繼續問:你看旁邊這麽多人,他們和你有什麽區別啊?

小姑娘說:他們有那個東西我沒那個東西。

方丈臉色一沉,不由“啊”了一聲。問:哪個東西啊?

小姑娘說:珠子,掛的那個。

方丈沒敢再問下去,對我們說:你看,還有誰害羞沒有?少林弟子多少風雨過來,居然還怕一個尚未——懂事的小姑娘,真是啊。

於是寺裏留下了這個小姑娘。一天以後,麻煩出現,小姑娘始終不肯告訴大家自己原來叫什麽名字,大家覺得總不能老是叫“那個女的”。晚上,師父召集很多人,決議兩件大事:第一,寺裏糧食隻能維持兩天,如何是好;第二,大家給這小姑娘取一個名字。

給小姑娘取名字在這兵荒馬亂中應該算不得是事情,而且不應該被提出來,但是大家似乎對這件事情的興致更高。最近每天死很多人,外界民不聊生,誰都無力做甚,還是娛樂自己比較好。

第一個嚴重的問題大家討論了大概有五分鍾,討論的結果是省點吃,這樣還能用四天,等下一次隻能用兩天的時候再研究。而第二個問題大家足足討論了兩個時辰,並且一向團結或者說表麵上一向團結的少林子弟差點當著方丈就打起來,情況很是激烈。最後,在這蕭瑟的季節裏,在這混亂的時代裏,在這苦難的寺廟裏,在這悲傷的氣氛裏,這小姑娘背負著大家對美好生活的向往,正式定名為“喜樂”。

我記得喜樂有很好的廚藝,這個才華被大家在第二天就挖掘出來了。在寺裏主廚的師父雖然手藝不錯,但是做菜顯然沒有**,對菜也缺乏研究和創新,青菜和番茄吃了一年。我最討厭吃青椒,但是他每個菜裏都有青椒。喜樂來到寺裏以後,覺得自己幫不上大家什麽忙,問自己能做什麽,結果被派到廚房,可是當天,她就做了一盤大家聞所未聞的菠菜煮青菜,番茄拌饅頭,導致那天主廚師父做的菜全都被拋到了寺外救濟,而我們幾百人都圍著喜樂的菜轉。

我吃飽以後正好遇見喜樂,說:喜樂,為什麽沒有青椒?

喜樂說:我不喜歡吃青椒。

我說:我也不喜歡吃青椒。

我說:你喜歡吃什麽啊?

喜樂說:我喜歡吃番茄,你呢?

我說:我喜歡吃饅頭。

喜樂說:饅頭哥哥你叫什麽名字?

我說:我叫釋然。

喜樂說:那我叫你釋哥哥。

我說:不行,這裏你能看見的每個生物都是釋哥哥。叫我然哥哥。

我問:你最喜歡做什麽呢?

喜樂說:我最喜歡洗碗。

我喜出望外,說:然哥哥我的碗——

喜樂說:不行,師父說了不能給你洗碗。師父問我最喜歡什麽,我說我最喜歡洗碗,師父說,好,以後就洗為師的碗,你喜歡洗誰的都可以,就是不要洗一個叫釋然的碗,他見到你肯定會讓你洗碗。

我大吃一驚,師父真是先知,接著說:好,那不用洗我的碗,還有以後你碰到一個叫空哥哥的,也不能給他洗碗。

喜樂說:你為什麽不喜歡洗碗呢?

我有些想不明白這個問題,回答道:你也算是奇怪的人,難道你也喜歡倒馬桶嗎?寺裏的馬桶以後就是你洗了。

喜樂“哇”一聲就哭了,直奔師父房中。

很快,師父出來了,後麵跟著喜樂。師父很嚴肅地說:聽說你剛認識喜樂就讓她去倒馬桶?這樣,你倒一個月馬桶吧。

這是我生命中的第一次崩潰。因為我最不喜歡搞衛生和吃青椒。而倒馬桶是搞衛生中最不衛生的一個項目。師父對我說:這是磨練你的意誌。隻有意誌強大才能真正強大。

我當時就很不同意這個說法,照那麽說,這個寺裏最強大的就是長期負責倒馬桶的釋桶師兄。我覺得意誌隻是一種願望,願望的強大才是真的強大。就比如我看見有人以很快的拳速打我,我連他汗毛的動靜都看得清清楚楚,並能看見他同時“嘿”一聲而噴出的唾沫星子向我而來,而且我發現再快的拳也沒唾沫星子快,我明明看見,卻不能閃躲,先被唾沫星噴中,然後再挨著一拳。這才是痛苦中的痛苦。

我這樣和師父說過。師父說,你跑題了,我完全聽不懂。

總之,我解放了釋桶。以後每天早起,先掃院子,後倒馬桶,再聽牆外呻吟。喜樂和我起得一樣早。無論我去哪裏,喜樂總在旁邊——不能這麽說,這麽說顯得我很漂泊,其實我無論去哪裏也在院子裏。事實是無論我去哪裏掃地,喜樂總是跟著我。大家都很羨慕我,覺得在少林寺裏能有正當理由和姑娘在一起是個奇跡。

我記得兩天以後方丈又主持了一次會議,會議的內容是,我們省之又省的糧食,現在隻夠用兩天的了,怎麽辦?

有人提議派出一些兄弟去外麵尋找糧食。少林寺和朝廷的關係一直很好,所有糧食其實都是朝廷所發,但是現在情況真是很困難,連縣老爺都有三天沒吃上燕窩了,可想老百姓苦成什麽樣。糧倉早就空了,我們所在的中原又是重災區,自然沒有多餘糧食。師父提議可以到其他寺尋求幫助,說:現在外麵人心惶惶,疾病肆虐,最近災情比較好一點的通廣寺應該有一些儲備,來回七百裏,誰願意去?

大家都表示與寺共存亡。寺在我在。所以,這次大會的結果是,大家再勒緊腰帶,兩天的糧食分四天用,然後兩天以後再討論怎麽辦。

師父說:這件事情告訴我們的中心思想是,隻要控製自己的欲望,原本缺少的東西也可以變得很多。

我說:我們可以報信給其他寺裏。

師父說:現在外麵太亂,很難傳遞信件。

我說:用鴿子啊,寺裏養有很多信鴿。

師父說:早吃了。

我大吃一驚,因為我已經打了很久這些鴿子的主意。但是我覺得出家人不能吃葷,在我思想不定的時候,居然有人已經下手了。我問師父這人是誰。

師父說:是方丈。

我又大吃一驚,方丈為什麽不以身作則?

師父說:前幾天方丈身體虛弱,點名要喝鴿子湯。而且規矩其實是溫飽以後的消遣,溫飽都不能了,還要規矩嗎?

兩天以後,方丈又召開了一個會議,會議的內容是,寺裏的糧食隻能用兩天了,怎麽辦?會開一半,消息傳來,寺外麵一個人都沒有了。方丈大驚,親自上牆探望,發現果然一個人都沒了,連屍體都不見一具,北風吹凍土,荒草依枯樹。方丈不禁老淚縱橫,說,阿彌陀佛,死得真幹淨。死者已去,生者掩埋,生者將去,死者相伴。可是,這最後一個是如何自己把自己埋了的呢?

我想,方丈一定是鴿子吃多了,補過了頭,這一看就知道是城裏發吃的了。

不出所料,消息又傳來,皇倉大開,各地發糧。你可知國庫裏有多少糧食?多到開三天救天下,隻用了小庫不到一半的儲備。僅僅一個小庫就夠舉國用一個禮拜了。舉國是什麽概念,多少人口?大家要能像搶糧食一樣積極統一,早就換帝號了。

我曾疑惑,為什麽長安糧倉不在危難剛來時就救濟大眾呢,一定要餓死無數百姓連和尚都要快餓死了才遲遲開放呢,皇帝做出一個決定難道需要猶豫如此長的時間?

其實任何決定都是早就做出,隻是時機不到而已。糧倉開早了,百姓還不一定樂意呢,覺得發糧少了,最好還得發錢,等餓死你們幾十萬,再放糧食就全變成感激了。人的本性其實就是一個賤字,為什麽賤人聽著比笨人、傻人、蠢人都順耳?因為人就是賤。

一下子,好像什麽問題都沒有了,這饑荒就過去了,我們高興的是少林終於保住了,我們難過的是武當也沒餓死一個人。所以大家都懷疑他們和朝廷勾結。一樣的事情不一樣的人做連措辭都不一樣,我們少林叫合作,他們叫勾結。但是終究大家都很高興,師父也很高興。高興之餘,我卻問師父一個完全偏題的問題:我到底是什麽人?

師父說:我們都是俗人,你不一樣,你有不一樣的能力,你是The One,你是救世主。

我說:不可能。天下在我眼裏,還沒有一個喜樂有意思。

師父說:對。你須記住,你開口能說的事情永遠都是曾經的事情。曾經的事情就是過去的事情。我說的是你未來的事情。

春天。大災之後必有大興,天下繁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