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讓生活更糟糕

大家好,我是從來不喜歡演講的。因為演講這個詞會讓人感覺帶著說服的野心。以前參加過一些活動,都比較喜歡提問和回答,毫無準備的回答可以顯示出回答者的智慧,當然,經過精心準備的問題更能夠顯示出提問者的愚蠢。這次其實也不能叫演講或者講座,因為我在念稿子。大家就當我在朗誦好了。

這次來還有一個原因是嘉定區請我過去的兩個同誌在9月30日還給了我一份小禮物,說務必要賞光。你想想,在國慶節的前夕,他們居然代表黨和政府給我獻禮,我被深深地感動了。

但是,我不能害了他們,就決定念稿子。其實我也沒有什麽深刻的東西可講的,純粹是講點我的個人感受。

忘記了從哪一年開始,上海開始給每一個區縣定位其發展的方向。我的家鄉金山很不幸,發展的是化工行業;嘉定就比較幸福,是汽車工業……哦,還有閔行和南匯,發展的是漁業,所以有那麽多人去釣魚。每一個區都有一個說法。

嘉定區我是比較羨慕的,汽車行業在任何一個國家都是大行業,每一年的比賽我都會來嘉定,因為有上海國際賽車場。上海國際賽車場很大,以前可以說是世界上最豪華的賽車場。裏麵的休息區小橋流水,可惜我隻在鐵絲網外看過,因為比較貴,所以中國車隊基本上都用不起。在座的各位可以去參觀參觀,不過因為大家都是黃色的臉黑色的眼,所以可能要去搞一些通行證才可以,如果你是外國人就可以隨便通行了。不過很遺憾,中東後來造了兩個賽車場,好像都要比這個更豪華一點,這點上中國人還是幹不過中東人。為什麽呢?可能因為人家的石油賺外國人的錢,我們的石油賺自己人的錢。

說到了油,大家都知道,上海前幾天的油價又漲了,全國統一漲價三毛,唯獨上海漲價七毛。用的汽油是滬四的標準。我不知道為什麽上海會比其他地方貴四毛錢,可能最近上海的財政比較吃緊一點,好幾千畝的一塊地又是送給美國人的,短期內收不到什麽利益,所以要老百姓們補貼一點。

有一個笑話不知道在座的聽過沒有,說發改委每一次漲油價,國內外都要墜毀一架飛機。第一次漲價,當天美國墜毀一架F22;第二次漲價,當天法航A330墜毀;第三次漲價,當天一架空客154在也門墜毀;第四次漲價,當天伊朗墜毀一架客機;第五次漲價,當天印度一個部長的直升機墜毀……

這次漲價的前一天,我是要從北京飛上海的,一聽到發改委漲價了,趕緊改簽了一天。所以,我懇請在和平年代,不要隨意使用發改委這個武器,讓油價一步到位吧!

那麽,一步到位是多少呢?因為在去年油價最低穀的時候,發改委提出當時中國的高油價要和世界油價掛鉤,並且假惺惺地取消了養路費,改為燃油稅,說是費改稅。很多屁民都以為是得到了實惠,因為多開多交,少開少交。

我可以告訴廣大車主,你們的賬肯定算錯了。為什麽呢?因為怎麽可能讓你們貪到便宜呢?可能在短期內,甚至在一兩年內,不會覺得有什麽影響,是因為相關部門麵子還是要的。但是他們預想中的目標,我想在不久的將來,油價應該是在十元一升,終極的目標再加上通貨膨脹,應該是要到二十元一升。這樣,我們就成為了全世界油價最貴的國家,到時候上海市的房子均價十萬元一平方米,隻要你能在上海生活下去,走到世界上的任何地方大家都會對你刮目相看。

我建議全世界的大部分國家都對持有上海身份證的居民開放免簽。

當然,就算漲價到了二十元一升,我們還是有理由的,比如說,這是為了促進環保。有些人特別不注重環保,但是大家都很喜歡“環保”這個詞,任何賬目做不平了或者缺錢了,都可以打著環保的名義去圈一點。這次滬四標準的汽油,據說質量很差,很多車發生了嚴重的抖動、熄火、發動時間長、油耗大的問題。

現在很多人對環保的概念非常膚淺,認為開大排量汽車的人就是不環保,開小排量汽車的人就是環保,因為一個耗油多,一個耗油少。但是大排量汽車除了關稅,還繳納了額外的大排量消費稅,加上購置費,差不多一輛300萬的汽車,160萬加上30萬的購置稅都是交給國家的,他們為自己多燃燒的那麽一點點汽油多付出了至少30到50萬。如果這筆錢能夠像其征收目的一樣用於環保,可以說,他們其實對環保貢獻才是最大的,隻可惜這些錢用於了什麽沒有人知道。

我們可以說是用於了環保,反正你又沒有儀器,還不是《解放日報》說空氣質量大幅提高就被大幅提高了嘛,這是花了一百億讓你呼吸到的好空氣,你除了繼續接受這個空氣——就是受氣——以外有什麽辦法?沒有了。

我的雜誌社在浦東,我住在二十六公裏外,每次開過去大約要花兩個小時,平均時速每小時十三公裏。我住的地方必須要通過一個地道,這個地道在莘莊和鬆江的交界處,地道屬於閔行區,是個兩車道,但是閔行區沒有絲毫要拓寬的意思,可能拓寬了以後不利於房子的銷售,畢竟從鬆江區到市區必須要經過閔行嘛。有一天,滬杭高速修路,於是所有的車都分流到了這條路上,本來這條路周圍都是居民區,大家去市區方向必須經過這條地道。

我永遠記得那一天。那一天,我開車去一公裏外的一個餐廳吃東西,六點鍾從家裏出門,到達時餐廳已經關門了。從那一天起,我買了三輛自行車和一輛電瓶車。

我是一個非常非常不喜歡大城市的人。我從小在鄉下長大,一直到初中的時候,我還是農村戶口。因為我的母親是城鎮戶口,但是我的父親是農村戶口,我父親在“文革”結束,大學恢複招生以後第一批考取了當時的華東師範大學中文係,但是因為肝炎在學校醫院隔離了一個月以後就被退學回家了。這說明可能我們父子都沒有上大學的緣分,後來我父親靠自學,依然拿到了大學的文憑,在亭林鎮文化站工作。他的寫作、攝影和書法都不錯,這三點上我深受他的影響,而且做得更好。但是我父親開車不行,還好這點上我沒有受他影響。

我不知道當時的戶口製度是怎麽樣的,總之當時雖然我念書和村裏的小夥伴們不一樣,他們都在村裏念,我是在鎮上念的,但是我的戶口依然是農村戶口。我的母親為此很憂慮,我不是特別明白這個有什麽區別,我媽媽說,農村戶口就意味著以後娶媳婦很困難。當時我五年級,其實已經在談戀愛了,我的小女朋友絲毫不在乎我的戶口問題,當時的戀愛都比較單純,也不關心你家裏的房子有多大,有沒有貸款,隻要留一個電話號碼就行了。如果你有電話號碼,就證明你家境不錯,因為當時裝電話要一大筆錢。記得我家裝了電話以後我很激動,經常向同學們問答案或者和女同學們聊天。我就記得家裏的電話什麽都好,隻有一個毛病,有的時候說話聲音會比較空靈。長大以後我才知道,是我媽在樓上聽電話。因為一直在農村和城鎮長大,所以其實對小規模的地方一直很有感覺,在那裏可能更加容易找到歸屬感,生活也會更加輕鬆一些,而且不堵車。

如果那個地方突然開了一家二十四小時的便利店,我會很感動。無意間發現,我居住的地方其實都和城市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在北京的時候我住在望京——一個多麽可憐巴巴的名字啊,天天望著北京。後來住到了朝陽區,可是不知道為什麽,我住的朝陽區那個地方,去朝陽公園要半個小時,但是去通縣隻要兩分鍾。在上海,我一直住在金山,後來在鬆江。可能我天生是個鄉下人,生命終究難舍藍藍的白雲天。隻可惜現在的鄉下也不是白雲天了。

我是很有故鄉情結的,但是我發現其實很多人沒有。當然,土地都不是你的,你的故鄉也無所謂你的死活,在哪裏不都是故鄉麽,在哪裏不都不是故鄉麽?

到最後,可能自己能夠在哪裏生存下來哪裏就算是故鄉吧。我不知道大家對故鄉是什麽感覺,但是我很喜歡那裏。有一年老家要拆遷,我說,不行;我爺爺也很著急,說,韓寒,你看,能不能想想辦法讓這個房子不要拆掉,比如說弄個名人故居什麽的。

我說,爺爺,我還沒有死掉呢,你當我是餘秋雨啊。

說句題外話,正好說到死掉這個話題麽。我為國家也算繳納了不少稅了,我有一個夢想,希望如果有一天我掉河裏死了,相關機構可以免費打撈我的屍體。當然,我覺得可能性不大,所以我還是要把遊泳學好的。我們說回到名人故居,後來萬幸的是,我所在的亭林鎮政府比較無能,招商世界最大的雕塑園,黃了;招商亞洲最大的物流中心,黃了;招商中國最大的電器城,黃了……我很高興,最終這個變成了亞洲最大的笑話。因為“三黃”,所以最後我的故鄉得以保存。

保存下來以後我很高興,和鄰居說,太好了。但是發現我的鄰居普遍不是這樣想,他們都不喜歡自己的故鄉和自己的房子,雖然房子有三層樓帶院子,總共四五百平方米,但是他們願意政府用極低的價格來拆遷房子,隻需要在兩公裏外的鎮上住到拆遷房就很滿意,這樣他們就是鎮上人了。

在上世紀初的時候,我們的人生都是顛沛流離的,但是沒有想到在現在,迫於現實的壓力,還有這麽多人主動願意顛沛流離。城市裏的人苦不堪言,但是很多鄉下人又向往城市,覺得如果不去城市,自己的生活永遠沒有辦法翻身,但是去了卻被壓得更死。

城市是一個年輕人理想幻滅的地方。經常有記者問我,我們中國會不會像國外那樣出現“垮掉的一代”。我說不會的,首先我認為美國的那一代人其實根本沒有垮掉。而在中國,除非房地產業垮掉,否則年輕人永遠不會有理想。為什麽中國沒有好的公路片,一方麵是中國禁摩,而且交通情況惡劣,另外一方麵是年輕人的理想已經轉變了。

我相信,旅行是大部分年輕人的理想。在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時候,流浪很流行。其實那個時候沒有現在那麽大的生存和經濟壓力,很多年輕人向往去流浪,很多人還真的這麽幹了。但是現在誰說自己要去流浪,這個人一定會被大家認為不正常。所以我們在文學作品和歌詞裏經常看見一句話,就是讓心去流浪,當然身體還在城市裏交房貸。

前幾天,我在電視上看到國土資源部的一個領導講話,大意是說,這個房價我們政府是沒有辦法控製的。這個房價啊,因為我們是發展中國家,而且城市化進程在不斷地推進,大量的人湧入城市,所以我們的房價從長遠來看還是要漲的。但是,我們會通過一些稅收的方式來將漲價的這一部分返還給民眾。

這個方式很新穎。說直接一點就是本來是政府賣地賺了一票,開發商賣樓賺了一票,現在政府決定再賺一票,共賺兩票。其實說房子沒有什麽特別大的意義,已經被大家說爛了。我注意到一點,上海現在的公寓成交均價是203萬。外環以內已經再也沒有單價一萬以內的房子。我們沒有必要拿任何其他社會主義國家——哦,對不起,其他資本主義國家的房價來對比,因為這樣的比較沒有意義。

我身邊的同學,基本上大部分的年輕人,生活中充斥的所有問題就是如何生活下去,尤其在上海這個城市裏。這個城市裏已經沒有夢想,除非你是富二代和無產階級高官的無產兒子,否則你不可能有美好的生活。中國的大城市都是這樣,它毀滅了一百萬個理想,可能成就出一兩個富翁,然後被作為成功學的模範當成另外一種理想存在。

我的同學們無論是生活或者戀愛都非常現實。前幾年,大學開始擴招了,我其實非常讚同,因為其實我並不奢望這些人可以做什麽,但是擴招可以稀釋一下學生中腦殘的濃度。從學校出來的學生們,第一個忙的事情不是自己的事業,而是自己的一套房子。這讓我覺得非常奇怪,因為包括我本人其實都還沒有一套像樣的房子。一方麵是房子代替了以前的戶口,成為了娶媳婦的重要元素;另外一方麵是因為上海這個城市不能給人安全感,人們都需要自己的一個窩。

但是在上海這個城市生活下來的確不容易,汽車車牌三萬多一張,摩托車車牌四萬多一張,房子均價兩萬多,出租車起步費十二元,公交車兩元錢起步,地鐵三塊錢起步,油價六塊多一升。如果這些都和世博會有關係的話,我寧願世博會還是不要開的好;如果和世博會沒有關係,隻和大都市有關係,我寧願上海不是一個大都市。一個真正的大都市,是可以安居樂業的。如果你不富不貪,我基本看不到在滬C牌照不能通行的範圍以內安居樂業的可能性。

衣食住行四個字當中,衣服貴,醫療貴,住的貴,行的貴,唯獨食還不算貴,這個就是無恥的地方。他讓你行不起,病不起,住不起,玩不起,學不起,生不起,結不起,離不起,但唯獨讓你吃得起。它讓你過不下去但又餓不死。

可能有人要說,你在這裏為什麽不提一些建設性的意見呢?其實我最恨的就是這句話。在座的各位,包括新聞媒體的從業者,我相信你們都是抱著理想加入了這個行業,但是到最後也變成了迫於生計。在座的各位嘉賓朋友,任何一個精神獨立、作品帶有批評色彩的人,對於所在行業都有著不少建設性的意見,相信在大家年少不懂事的時候也沒少提過。包括我自己,對於汽車行業,對於文化行業,做的很多不光光是批評。但是你知道,提一些建設性意見是最讓人痛苦的事情。沒有任何一個掌權者需要你的建設性意見,你所有費心想的意見完全得不到任何回饋。與其這樣,我要麽做一個歌頌者,要麽做一個批評者,我絕對不做一個建設者。

最後要說一句,大部分人在上海的生活壓力實在太大了,可能真把這個城市當作冒險家的樂園了吧。你想想看,冒險家應該是有失敗有成功的,如果冒險家永遠成功,那才能叫樂園,而一個城市,如果真是冒險家的樂園,那它勢必將是人民的地獄。

謝謝大家。

編者按:上海郊區(鬆江區、金山區以及崇明縣等地)使用的“滬C”開頭牌照的汽車,不能進入外環以內的市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