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沈從文:平淡如水,不尚虛華

林徽因的身旁總是不乏文人墨客,尤其是才子的駐足,比如沈從文。

沈從文原名沈嶽煥,出身於湖南一個落敗的官僚家庭。他的父親是一名嚴苛的軍人,母親卻極富文學天賦,正是母親的才學影響了沈從文的成長。幼時他的父親致力於將其培養成一名優秀的軍人,這令年幼的沈從文逃課厭學,沒有完成學業便跟隨軍隊離開家鄉。誰料戰場無情,沈從文一次次親眼目睹戰友的死亡,這令其毅然放棄軍人身份重回校園,將其中紛繁投注於筆端。

沈從文獨身一人從遙遠的湘西來到了北平,在昏暗逼仄的小屋子裏執筆著作勉強維持生計。鬱鬱不得誌的他失去了姐姐的接濟後,不得不放下尊嚴向文壇諸位名家投稿求助。在茫茫人海中,剛從英國回來的徐誌摩從廢棄的垃圾桶中拾起沈從文的書稿,感歎其“多美麗生動”。

徐誌摩欣賞沈從文的清新自然、情感豐沛,便向他來一支帶著春意的橄欖枝,年輕的作家這時仿佛聽到窗外鶯鳥鳴叫,萬物亦隨之色彩鮮明起來。倆人興趣相投,很快便成了知己,沈從文跟隨著博學的徐誌摩一步步成長,宛如煥發生機的柳條,抽枝拔節展露著自己的風采。

這時,沈從文自徐誌摩處聽聞有這樣一個玲瓏剔透的女子,頓時心生神往。若說歲月如嚴冬冰雪,那林徽因的出現便是霜雪散去,抖落一身寒意的瀲灩梅花,不言不語兀自盛開,便能奪取他人的一呼一吸。

徐誌摩帶沈從文與林徽因第一次相識之時,而彼時林徽因正臥病在床,麵容雖有憔悴但依然溫婉可人、清麗秀雅。倆人首次相見,便彼此折服於對方的才華。於沈從文而言,端莊大方的林徽因仿佛打開了新世界。無論是文學上她的才華絕豔,抑或是名家出身的她優雅穩重的姿態,深深映刻在沈從文的腦海中。相較於窘迫的自己,沈從文頓時自慚形穢,羞怯地不敢說話,隻好求徐誌摩下次與林徽因相見,可否替他求一幅畫作。而徐誌摩不解其味,隻欣然答應。

小荷才露尖尖角,在徐誌摩的提攜下,沈從文的才華震驚了胡適。胡適邀請他擔任青島大學文學院的老師。在離京赴任之前,沈從文不斷地從徐誌摩處打探林徽因的近況,聽他對林徽因的稱讚與愛戀、聽他的愛而不得意難平。但不久後,徐誌摩墜機的噩耗,沈從文立即從青島趕赴濟南,去見徐誌摩的最後一麵。

沈從文曾感懷道:“沒有徐誌摩,我這時節……不到北平去做巡警,就臥在什麽人家的屋簷下,癟了,僵了,而且早已腐爛了。”正是徐誌摩的傾力提攜,沈從文才得以見到欽羨林徽因這般璀璨的明珠,而後他才得以與林徽因逐漸相識,成為知交一生的摯友。

此時,沈從文與林徽因並不熟稔,但年紀相仿的倆人於文學上有太多碰撞,文章質樸清新的沈從文總能受到林徽因的讚揚。譬如《邊城》的出版讓林徽因讚道:“這才是小說。”沈從文便將有自己親筆簽名的《邊城》送給了“詩一般”的林徽因。

之後,林徽因便沿用《邊城》中的角色,親切地稱呼沈從文為“二哥”。但事實生活中,沈從文卻從不以兄長的姿態與林徽因相論,沈從文更像個初出茅廬的小夥子,在時光裏跌跌撞撞,不知所措,而理智清醒的林徽因總是能將陷入自我泥潭中的沈從文一把撈起,使他從困頓中豁然開朗。

兩個人好似命運的相連,兜兜轉轉總是相伴左右,沈從文很快找到了人生伴侶,與妻子張兆和回京結婚。倆人家徒四壁、兩袖清風,唯有林徽因梁思成一家所送的百子錦緞添了些許喜氣。盡管生活依舊落魄,但沈從文卻滿懷對林徽因一家的感激,倆人也隨之越走越近。

之後,沈從文回京擔任《大公報》編委,才名雙絕的林徽因也是編委一員,同處共事讓倆人日漸熟絡,沈從文也不再是原來羞怯到不敢直視女神的青年。他時常登門拜訪林徽因,並將林徽因大多文章刊登於各大報刊,好似要讓更多人看見他心中驚豔絕倫的女神。正如人間四月刺透春寒的暖陽,林徽因的眼眸閃爍著世間萬千溫柔動人,輕撫過每個人的心房。

因在日常瑣碎中偶遇八條努力求生的蠶蛹,蕭乾動筆寫下了名篇《蠶》,並刊發於《大公報》上。彼時愁緒纏身的林徽因發現了這位才子的獨特。一如當年的沈從文與林徽因那樣,僅僅是生活中的妙筆生花便吸引著素昧平生的倆人彼此相見。沈從文深解其中意味,於是蕭乾便在沈從文的引薦下,順理成章與林徽因相見。幾人在林徽因的客廳談論詩賦,暢想文學的瑰麗與美好。得益於眾人的陪伴,林徽因這才逐漸走出徐誌摩身故的悲痛之中。

沈從文追隨詩意一般的生活,卻總是遭受現實無情的打擊。直到一位狂熱的粉絲出現,打破了沈從文婚後毫無波瀾的生活。高青子仿照沈從文筆下《第四》中女主人公的穿著打扮,著一襲柔美的紫色衣綢令沈從文迷失了心智。他和林徽因苦惱地申辯,說自己好像糊塗了,失去了理智,明知是荒唐的錯誤的還是無法自拔地流落了自己的心。與不好文學的世家小姐張兆和不同,高青子捧著沈從文的文章笑意盈盈視若珍寶,沈從文從未被一個女子如此誇讚追捧過,他很快陷入深淵。

沈從文將高青子的文章推薦給《大公報》的蕭乾,將這位紅顏知己視作額外的救贖。但他苦惱於自己的錯誤,他悔恨於自己的搖擺與不忠,他像個稚童一般尋找林徽因的指引,想祈求知己林徽因諒解與點撥。林徽因雖深知他的苦惱,卻不免被沈從文的思緒擾亂內心,最終陷入思索自身處境的惡性循環。而沈從文從混沌的情感中醒悟,向妻子張兆和坦白請求寬恕,妻子震驚於沈從文的迷失,一怒之下回了南方富庶的娘家。懺悔書如流水般向妻子流去,但妻子卻不動如山。後來林徽因的協助下,張兆和最終還是回到了北京,夫妻倆人的關係也是不冷不熱。沈從文有心懺悔,直到紅粉知己離開了沈從文的世界,他與妻子才漸漸恢複原來的生活。

沈從文如稚子一般,在最樸素平淡的生活裏追尋哲學般的思考與詩歌般的未來,而妻子仿佛局外人般看著他在文字筆墨間如癡如醉、癡狂沉迷。因此,林徽因成了他寄托於文學書海中的知音。戰爭爆發後,他們不得不舉家搬遷,沈從文於後方的西南聯大教學,在沒有防空警報的美好時光裏,幾人還會坐在露天的草垛上,暢談文學的未來、報刊的趨向。他們交談新文學,他們歌詠平仄文字,盡管艱苦的歲月磨礪著他們的麵容,但他們的靈魂如璞玉,在曆經打磨後閃爍著瑩白的光澤。

即便沈從文娶了高門富戶的小姐為妻,但貧寒的家境似乎沒有任何改變,但於林徽因一家的恩情,他從未忘記,總是竭盡所能地幫助他們。正值時局動**之際,林徽因與梁思成迫不得已一路逃亡。那時的林徽因重病纏身,她曾寫信給沈從文道:“二哥,你想,我們該怎樣的活著才有法子安頓這一副還未死透的良心?”林徽因悲痛於自己的文弱身軀,難以到前線為國家拋頭顱灑熱血,卻還需丈夫照顧看護,每日藥水不斷以供給生命的延續。林徽因滿腔壯誌難以揮灑,日益苦悶之時,沈從文便時常回信安撫,詢問近況。得知林徽因一家即將到達老家湘西,沈從文立即執筆修書寄給兄長,托付兄長好生招待。上至衣食住行,下至米麵柴糧,無一不細致,無一不妥帖。這令林徽因深深感懷。在難以自保的艱苦環境中,林徽因等人才有一方天地得以休憩安穩。

在沈家的細心照顧下,林徽因漸漸康複過來,她沉醉於沅陵的空靈與質樸,笑著與沈從文談到或許果真有《邊城》中如翠翠一般活潑靈動的小姑娘在其中恣逸地跳躍嬉笑。得知林徽因與梁思成深耕於古典建築的研究,沈從文特讓兄長親眷想方設法讓林徽因梁思成夫婦到湘西龍興寺一觀,實在不濟,找些照片可供參考也好。

林徽因以才名盛極一時,容貌秀麗端莊,於文學上又有極高的造詣,因此常常能延邀到不少同好之友於家中做客,小小的客廳中充溢著文學的光輝。正是青年人的交流與碰撞,使得新文學一點點推廣開來。但老話說樹大招風,林徽因的風頭過盛也招來的他人的不滿,冰心曾著文《太太的客廳》暗諷林徽因的“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身為知己的沈從文立即執筆為其辯言,維護林徽因的形象。

梁實秋曾點評林徽因的一首小詩《別丟掉》令人“晦澀難懂”,沈從文便立即修書於胡適,信中寫道:“《自由評論》有篇靈雨文章,說徽因一首詩不大容易懂。文章據說是實秋寫的。若真是他寫的,您應當勸他以後別寫這種文章。因為徽因的那首詩很明白,佩弦、孟實、公超、念生……大家都懂,都不覺得‘不通’,那文章卻實在寫的不大好。”他毫不猶豫為林徽因仗義執言,並未因為梁實秋文學大家的身份有所疑慮,在他看來是非公允自在人心,便由不得他人以有失公允的點評阻撓林徽因的發展。

林徽因一家逃至昆明後,因為生活窘迫,不得不擱置手中的研究,她時常寫信寄給長沙的沈二哥,她對現狀的困苦感到悲哀與無奈,哀歎辛苦培養了三十餘年的文學造詣卻被生活磋磨得不剩什麽。他們隻不過是承蒙了梁家老太爺的榮輝為外人恭敬對待,實則並無一人能夠理解他們這對“愚夫婦”。林徽因將沈從文看做無話不談的至交好友,沒有繁雜的顧慮,隨心而述,她時常歎惋一路奔波的不堪與隱忍,看似諸多牢騷,沈從文也從無厭煩地一一回應。

新中國解放之前,沈從文身陷逆境,精神一度崩潰。林徽因與金嶽霖等人強力將其救出,安頓在清華園金嶽霖的住處。原是身體康健意誌堅定的沈從文狀如癲狂,一直呢喃著:“回湘西去,回湘西去。”思緒茫然,再無神誌的沈從文如痛失母親的幼童,企圖回到母親溫暖的懷抱尋求安穩與寬慰。其妻子張兆和知曉後淚如雨下,十分不忍。林徽因彼時被肺疾纏身,仍然不顧病痛與梁思成等人悉心照料沈從文,將其用藥休息事無巨細地寫信傳給其妻子張兆和,她含淚回信道:“我讀了信,心裏軟弱得很。難得人間還有這樣友情,我一直很強健,覺得無論如何要堅強地扶持你度過這個困難,我想我什麽困難,什麽恥辱,都能夠忍受。可是人家對我們好,無所取償的對我們好,感動得我心裏好難過!”

正是春節前夕,張兆和帶著兩個孩子遠在老家,無能為力,見沈從文被幾位至交好友照料如此細致,不由得潸然淚下。在林徽因等人的悉心照料下,沈從文才漸漸從心中的傷痛中走出來,如困囿於黑暗的猛獸,掙脫了無形的桎梏,看到了融融日光,方覺得:“我在重造自己”。張兆和在信中感激林徽因等人寫道:“你們為二哥起居生活安排的太好了。他來信說,住在你們那裏一切都好,隻是增加了主人的情緒擔負,希望莫為他過分操心,就安心了。”林徽因於當時的沈從文而言猶如救命之恩,沈家皆感念林徽因等人的恩情,無以為報。至此,沈從文這才從一個人的孤島中被林徽因等幾位摯友援救至岸,重新有機會感受到天地間的鮮活氣息。

新中國成立後,沈從文逐漸投身於文物修建工作,友人多次諫言讓他執筆著書,沈從文一一回絕。1955年的四月,春花爛漫之際,林徽因因病去世,恰似“暮秋夢遠,一首詩似的寂寞,真怕看光影,花般灑在滿牆。”至交好友的離去使得沈從文悲痛萬分,這蒼茫世間竟也容不得一名才華絕豔的才女。沈從文又變成一個跌跌撞撞,鬱鬱獨行的稚童,他茫然地感歎:“幾年來熟人都在陸續成古人,思永、徽因、朱佩弦、丹波、洪深,令人感到警惕,必須好好多為人民做點事情,不然真是對不起時代。”友人的陸續離去,他的身影越發單薄,他的詩情再無人讚頌,他的煩擾再無人訴說,那些熠熠閃光的過去變成隻能緬懷的回憶。那一份份恩情也無以為報。沈從文無措地站在故園中,卻再也不見倩影依稀,再聽不到書聲琅琅。無人知你痛苦,無人知你歡欣,他恍若從來便是孑然一身,那三十年光陰如幻夢碎影,破裂消散。

沈從文從初見林徽因起便從無旖旎情思,那時她是閃著光芒的蝴蝶,溫婉昳麗,在文學的豔麗繁花中紛飛。而他還隻是個名不見經傳的愣頭青,初見人間美好,便止步於敬仰與珍重。他與林徽因年紀相似,境遇不同卻有著同樣詩意的癡狂。沈從文一路成長,年幼時的苦惱與迷惘卻漸漸因為了有了林徽因這位摯友的存在而逐一解開,林徽因扶持著懵懂的青年作家沈從文,與眾多朋友一起給予他伸展文學翅膀的寰宇,哪怕跌落泥潭他們也願傾盡全力不計得失地給予春風的照拂與雨露的滋養。林徽因於他亦師亦友,沈從文於林徽因,更是無話不談的至交好友,兩個人相似的敏感與藝術性的思維,帶來了靈魂的共鳴與震動,從此相依相伴數十年,直到林徽因香消玉殞,芳魂不在。

沈從文一生貧苦,哪怕晚年名聲大盛也從未享用過奢靡的用度,但他赤誠而質樸,熱烈地追尋心中向往的如夢如幻的文學世界,如溪流激**,匯聚為江河湖海。縱然海麵平靜無波,但暗潮洶湧,早已是另一番桃花源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