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費正清、費慰梅夫婦:誌同道合,深情厚誼

在那個各種思潮風起雲湧的時代裏,各個領域的文化名人大家人才輩出,性格豁達、健談,自身才華出眾同時又擅長交際的林徽因,因而擁有著龐大的朋友圈,且都是各行業領域的專業大家:新文化運動先驅胡適、社會學家張奚若、哲學家金嶽霖、物理學家周培源、考古學家李濟、文學家沈從文,以及當時清華、北大的很多教授學者等,都是北平北總布胡同三號,或後來清華大學新林院八號的常客。

而在林徽因的眾多朋友中,美國人費正清、費慰梅夫婦有著獨特的地位。尤其是費慰梅,可以說是林徽因最親密的女性朋友,或者也可以說是林徽因唯一能夠稱之為閨蜜的朋友。能夠讓當時萬千才子為之傾倒的林徽因,是一個特別容易被其他女性嫉妒的對象,也因此她的女性朋友緣並不算好。

林徽因與費正清、費慰梅夫婦結識於1932年,據說是因為參觀畫展的一次偶遇,讓這兩對都熱愛繪畫的夫妻初次相遇並結緣。更加巧合的是,費正清、費慰梅夫婦也住在北平的一套四合院裏,距離林徽因北總布胡同3號的家隻有幾百米。除了熱愛繪畫,這兩對夫妻還都出身知識分子家庭、學貫中西。因為有很多共同語言,他們很快就成了密友。

費正清、費慰梅這兩個中文名字便是梁思成給他們取的,說起來這也是一件趣事:費正清來中國後給自己取了一個“範朋克”的中文名字,梁思成笑稱若是不仔細“範朋克”就會聽成“番邦客”,這可不是一個太友好的名字。於是梁思成根據他們名字的音譯給他們改了,後來一直用的這兩個中國名字。

當時,費正清、費慰梅剛剛來到中國北平,一邊在清華大學學習漢語,一邊做有關中國問題的研究。不過那時候,他們初入中國中文水平還不太好,再加上對中國社會的深入性介入不足,因此他們即便身在中國,卻總有一種遊離於中國社會之外的感覺。這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他們所進行的中國曆史及問題的學術研究。得知費正清、費慰梅正麵臨的學術困境後,林徽因主動邀請他們到家中做客,並給他們介紹了很多不同領域的中國學者進行交流探討,在這個過程中,英語水平很高的林徽因還經常給他們充當翻譯。很快,費正清、費慰梅就融入了林徽因的朋友圈,成為了北總布胡同3號梁家“周六文化沙龍”的常客。

費慰梅後來回憶道,正是得益於梁思成和林徽因以及他們所介紹的朋友們,經過與這些中國本土眾多領域專家學者的深入交流,費正清、費慰梅夫婦才能快速了解中國、解析中國文化、融入中國。每每回憶起這些往事,費慰梅都會特別提到林徽因對他們夫婦的幫助,並感慨萬千,盡管初識之時誰也不會想到這份友誼會持續很多年,但相處不到一年,她便已經認定了林徽因一定會成為自己一生的摯友。林徽因真的太有魅力了!跟這樣有趣的靈魂交朋友本身就是一種樂趣。

林徽因不但將費正清、費慰梅夫婦介紹給了很多北平的文化學者,帶領他們進入了中國知識分子階層。還帶著他們深入了中國偏遠的農村地區,近距離地使他們感受到了真正的鄉土中國情韻。一次在去山西考察古建築的時候,林徽因邀請了費正清、費慰梅結伴同去。在這個過程中,費正清、費慰梅第一次見識到了軍閥混戰下的中國鄉村現狀,也第一次真正認識到了鄉土情懷在中國人骨子深處的烙印。這對於費正清後來有關中國近代史的寫作產生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在北平住了幾年後,有時候費慰梅甚至會產生錯覺,感覺自己已經成了地地道道的中國人。早上,她會約林徽因帶她到處品嚐北平的早點,油條、焦圈、鹵煮、豆腐腦,還有味道酸餿怪異的豆汁兒,她們都樂此不疲的品嚐過。下午,費慰梅則會騎著自行車到林徽因家裏,熟悉了之後她從來不用敲門,在門口高喊一聲“林,吃了沒有”後就直接穿堂入室,盡管那個時間點根本就不是吃飯時間,但費慰梅還是會這樣喊一句,因為中國最好的朋友之間串門都是這樣操作的。看到費慰梅到來,林徽因會泡上兩杯茶,兩人夏天坐在院子裏的陰涼地、冬天坐在太陽下,然後就開始了閨蜜間的竊竊私語。她們的竊語其實很大聲但也不怕被聽去,因為她們大多數時候都會用英文交流。一是因為林徽因的英語水平要比費慰梅的漢語水平高很多,二是不怕她們的談話會被家裏的傭人還有孩子聽懂。

很多人都以為,林徽因和費慰梅這兩個高級女性知識分子之間談的最多的一定是某些學術或文化方麵的話題,但其實並不是這樣的。她們其實和很多普通家庭婦女一樣聊得最多的還是家常瑣事。費慰梅會跟林徽因講述她小時候在美國的一些囧事還有她跟自己丈夫之間的某些矛盾。林徽因會講一些她孩子的趣事也會講她和自己某個小姑子之間的矛盾等等。這樣的交流充滿了熱騰騰的煙火氣息,通過費慰梅的講述也讓我們認識了一個更加有趣而又真實的林徽因,一個卸下所有外人賦予她的女神濾鏡、本真畢現的“普通人林徽因”模樣。

1935年,費慰梅離開了中國返回美國,但是她和林徽因之間的友誼並沒有結束,通過越洋信件她們也從來沒有斷絕了交流。即便是在兩年後日本全麵侵華戰爭開始,林徽因全家顛沛流離輾轉南下避難時,也堅持給費慰梅寫信交流。當時國家動亂,交通不便,考慮到在南下途中很東西不方便攜帶,林徽因便把自己的一些重要東西郵寄給了遠在美國的費慰梅,托她代為保管。

其實早在盧溝橋事變爆發後,費慰梅就在第一時間聯係到了林徽因,邀請他們全家前去美國避難,並願意無償給他們提供經濟接濟,林徽因斬釘截鐵的以“願以國家共存亡”為由回絕。深知林徽因性格的費慰梅,知道自己很難勸得動,於是在那一段時期開始更加頻繁地給林徽因寫信,以一個至交的身份時時在精神上給予林徽因慰藉。後來,林徽因的肺病複發身體狀況一直不太好,他們全家從雲南遷到四川李莊後甚至已經嚴重到長時間無法下床的地步。

1941年,得知林徽因病重的費慰梅夫婦通過美國一家大學向梁思成、林徽因發出了講課邀請,其本意還是想把林徽因接到美國接濟、救治,但是又被林徽因以同樣的理由回絕。

1942年,費正清又因為工作被派到了重慶工作。來到中國後,費正清記掛自己的老友梁思成和林徽因,很快便抽時間去四川李莊看望了他們。

盡管之前早已在林徽因給費慰梅的信件中得知她病重、生活拮據的現狀,但是在四川李莊見到林徽因的時候,費正清還是被震驚了。當時的林徽因因為病痛折磨已經骨瘦如柴,但她在精神上看起來還是充滿活力,思維還是一如既往的敏捷,即便是在最困難的時候她都沒有放下過工作。當時林徽因全家在李莊所住的那間農舍簡直可以用家徒四壁、異常殘破來形容,下一頓能不能吃飽要看家裏還有什麽東西可以拿出來典當,即便是又可以典當的東西但在那個整體物質極度匱乏的貧窮地區,能不能及時買得到糧食很多時候還要看運氣。

即便林徽因時這樣糟糕的身體狀況,即便林徽因全家是這樣貧窮的現狀,但費正清知道自己還是無法勸得動他們前去美國避難。於是費正清提出以朋友身份要給林徽因、梁思成提供經濟接濟。但讓費正清沒有想到的是,他的這個提議林徽因這次雖然沒有拒絕,但她接受的方式卻讓費正清十分欽佩。林徽因和梁思成夫婦表示,費正清提供給他們夫妻的經濟接濟不用給到他們夫妻個人,提供給現在在李莊駐紮的幾個學術團體就可。

李莊一行深深地震撼了費正清,他後來回憶起來依然難掩對以林徽因、梁思成為代表的中國學者的尊敬之情。在那個戰火紛紛的年代中國的知識分子們盡管食不果腹但他們不屈不撓,不計個人之得失,依然以極高的愛國熱情堅持以自己所長搞教育、搞研究,並時時準備以個人血肉之軀去維護國家之安危。離開李莊後,費正清不但自己出資捐助,還通過個人途徑從美國籌來了一批物資用以幫助當時中國西南地區陷入困境的學術團體和知識分子。而林徽因夫婦與費正清、費慰梅夫婦之間的個人友誼也經過這件事得到了超越個人感情的升華,那是由個人及家國的更大友誼。

抗日戰爭結束後,為了幫助林徽因全家度過經濟困境,在費慰梅的聯係下,耶魯大學向梁思成發去了講課邀請,這時候河山已無恙,梁思成自然欣然前往。

梁思成到達美國後先去拜訪了費慰梅,把他林徽因幫助完成的英文版《圖像中國建築史》手稿鄭重交給了費慰梅,拜托她在美國聯係出版。與此同時,費正清再次被美國政府派到中國工作,不久後他的妻子費慰梅也來到中國,經過十年分別,林徽因與費慰梅這對異國老友終於再次重逢。不過這次的重逢時光卻異常短暫,幾個月後由於工作原因,費正清、費慰梅又被調回了美國,而從這以後由於種種客觀原因,這對友人就再也沒有見過麵了。

開始幾年林徽因和費慰梅還能經常寫信聯係,新中國建立後,由於中美兩國關係惡化,通信渠道斷絕後林徽因和費慰梅就再也沒有了任何聯絡渠道。但即便是這樣,心靈彼此親近、友誼純粹真摯的兩個家庭之間的感情牽絆,卻絲毫沒有一絲減弱,並隨著時間的增長這份珍貴的友情而變得越發厚重。

1972年,隨著美國總統尼克鬆訪華的到來,中美關係破冰,兩國建交。而在同一年的五月,美國研究中國曆史的費正清、費慰梅夫婦作為中方邀請的“第一批美國朋友”時隔25年後,再一次踏上了中國的土地,而此時距離他們第一次來到中國的時間也過去了整整四十年。在白雲蒼狗的無情變化中,帶來的第一份情感觸動自然就是物是人非的感傷了。如果用中國的一句古詩來形容重遊故地的費正清、費慰梅夫婦心情,那便是“故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

當時費正清、費慰梅最好的中國朋友梁思成剛剛離世不到半年,林徽因已經去世整整十七年。在與中國外交人員的談話中,費正清真摯的說道,他們夫妻對中國的感情至少有一半是建立在與林徽因、梁思成的友誼基礎上。現在兩位故人已經離世,在他們心中的“中國”就像是失去了一半。

嚴格來說,在外交場合說這樣的話其實並不合適,但是在場沒有一個中國外交人員苛責費正清言語不當。因為他們不但了解費正清、費慰梅夫婦與林徽因夫婦之間的感情十分深厚,更從費正清的語氣和態度上聽到了一抹濃濃的悲傷,以及對過往的無限留戀。悲情難抑之下,不知如何組織措辭的言語,失當更是這份深厚友誼的佐證,又何來苛責一說?更遺憾的是,在費正清、費慰梅夫婦訪華之時由於某些特殊的曆史原因,他們最熟悉的地方,北總布胡同3號和清華大學新林院8號這兩處梁思成、林徽因故居也已經收歸國有,所以沒辦法再重回顧地看一看了。

為了紀念故人,費正清、費慰梅夫婦征得中方同意,提出了天津獨樂寺的要求,這裏也是梁思成和林徽因加入中國營造學社後第一次有重大學術發現的古建築。盡管中方已經同意並做好了準備,但由於行程原因,最終費正清、費慰梅夫婦依然還是未能如願成行。這次訪問中國帶給費正清、費慰梅夫婦的是無盡的傷悲和莫大的遺憾。

回到美國後,費慰梅開始整理她和林徽因交往的點點滴滴,寫下了數篇回憶林徽因的文章。同時也在盡自己所能將林徽因、梁思成的著作在世界推廣。對於林徽因和梁思成,唯一令費慰梅感覺愧疚的是,當年梁思成在美國親手交給她的《圖像中國建築史》手稿被她給弄丟了。其實這件事情也完全不能怪費慰梅不負責任,當年梁思成在美國的一位學生,征得梁思成的同意後從費慰梅手中借走了英文版《圖像中國建築史》手稿,但不久後不知出於什麽原因,這個學生就再也聯係不上了。費慰梅知道這本書稿是林徽因和梁思成的嘔心瀝血之作,不但是中國建築的財富,也是世界建築的財富。如果不能找回並出版,那她不但愧稱林徽因的摯友,更是建築界的罪人。

為了此事,費慰梅如同大海撈針一般開始了幾十年的尋人、尋書。功夫不負有心人,在1984年,費慰梅通過層層關係打聽尋找,終於在英國聯係上了當年借走書稿的那個中國學生。更令費慰梅感到欣慰的是,當年這個學生也深知這份書稿的重要性,因此也一直妥善保管著。

1984年,英文版《圖像中國建築史》終於順利在美國出版,而此時距離梁思成、林徽因完成這本著作並交給費慰梅保管已經過去了38年,距離梁思成去世過去了12年,距離林徽因去世也已經過去了29年!

林徽因和梁思成在生前沒能看到這本書的出版一定是遺憾的,但在九泉之下的他們也應該感到欣慰了。正是他們最親密的美國朋友費慰梅幾十年的堅持尋找,才使得這本差點兒遺失的巨著重見天日。中國有句古話:士為知己者死,盡管林徽因和費慰梅以及他們兩家人的友誼從來沒有接受過殘酷的生死考驗,但這句話依然適用於形容他們之間的感情,並且容不得絲毫被懷疑。

1987年,費正清、費慰梅夫婦終於又來到中國,這一次他們彌補了15年前的遺憾,如願參觀了天津獨樂寺。此時,距離林徽因、梁思成考察獨樂寺已經過去了55年,而距離林徽因、梁思成夫婦和費正清、費慰梅夫婦兩家人的初次相識也正好是55年。這是一段跨越了半個多世紀的國際友情,然而55年並不是這段珍貴友情的終點。

2021年,費正清、費慰梅夫婦的女兒將家中珍藏的部分有關林徽因、梁思成的資料,以及他父母與林徽因、梁思成之間的通信,全部無償捐獻給了清華大學。

將近百年,這份友情依然在他們的子女身上延續,原來真的有那麽一份友誼能夠跨過太平洋、跨過民族、跨過時間,展現給世人包含這世間所有美好的友情,終將永垂不朽、亙古流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