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沙,血雨腥風

戰爭的風聲一陣緊似一陣,然而,它從隆冬吹至夏天,寒霜已是蹤跡全無,春風早已席卷著殘花,不知溜到哪方爪哇國去了。久而久之,人們的神經也慢慢地懈怠了。

再次經過整補的102師,自去年年底接到調防命令,便雄赳赳地開赴長沙,進駐嶽麓山以北突出部陣地,枕戈待旦。無奈在陣地上待了數月,已是人困馬乏。起初指揮官們還以敵軍將至來給戰士們打氣,說得多了,連自己也覺得沒趣。後來,他們擔心戰士們真個懈怠下來,影響部隊的士氣和戰鬥力,被倭寇殺個措手不及,因此,不是命令大家在陣地上操練,就是做些加固工事的活兒。

作戰技術操練了,槍彈備足了,工事加固了,這好比請客吃飯,桌子擺好了,飯菜準備齊當,客人卻沒來,倒讓人等得心浮氣躁。為壓製戰士們這股子躁動,師部想了無數的法子。無奈人的精神比不過天氣,湘江邊悶熱的氣候讓人心神懨懨。

這一日,穀止戈在關帝廟的指揮所裏待得久了,尋思著幾番率部入湘,總是與長沙盛景嶽麓山擦肩而過。於是他決定趁午間無事,上嶽麓山賞一賞風景,順便參觀設在嶽麓山上、負責支持102師的重炮旅陣地。

穀止戈走出指揮所時,一位副官領著兩位荷槍實彈的衛兵緊隨其後。穀止戈朝他笑笑:“我上嶽麓山。”

“副師長去長官部開會?需要車嗎?”副官問。

“不是,我去查看一下地形。路不遠,走過去就可以。”穀止戈道,這才想起柏師長赴會的地點也在嶽麓山上。雖然天氣炎熱,但他還是決定走路,以真實地感受一下地形和路途。穀止戈原想一個人清清靜靜地走,順便思考一些問題,但由於最近出現了高級指揮官遇刺、被收買而叛逃等現象,所以第九戰區長官部對師級以上指揮官的行動作了規定,要求指揮員不能單獨出行,出則必須由兩名以上衛兵保護,另外,其指揮所必須距主陣地五百米開外。

第一次湘北會戰,第九戰區長官部就設在嶽麓山茂密的森林裏,他們還在山麓間設有一個重炮旅。由於新牆河一線陣地和汨羅江二線陣地部隊的殊死抵抗,日軍衝破這兩道陣地之後,到第三道陣地時已是強弩之末,嶽麓山重炮旅成了擺設,根本沒發揮任何作用。

此次長沙會戰,第九戰區長官部同樣按照上次的陣勢,在嶽陽和長沙之間,設置了三道防線。待日軍衝到長沙時,由守城部隊作堅決抵抗,隱藏於東西兩側山地的部隊,趁勢席卷而來,聚殲日軍於長沙城下。長官部美其名曰“天爐戰法”。此計劃能否取勝,關鍵在於城外突出部陣地和守城軍隊能否抗住日軍強大的進攻。因此,長官部決定好好發揮重炮的威力。重炮旅除了支援長沙城防守軍,其炮火射程也將覆蓋102師陣地前沿。

基於第一次會戰的勝利,第九戰區自薛司令長官以下,對第二次會戰信心滿滿,認為日軍肯定會像上次一樣,衝到長沙城下已師老兵疲,隻等著被“天爐”煎了。然而,也有像穀止戈一樣對日軍作戰實力保持清醒頭腦的指揮官,對這種盲目的驕傲懷著一種莫名的焦慮。在穀止戈看來,敵人不會傻到犯兩次同樣的錯誤。他們上一次失敗,在於過度相信自己的作戰實力,不等其機械化部隊和重炮部隊開上來,就突擊新牆河陣地,結果遭遇我軍頑強的抵抗,消耗了所攜帶彈藥的80%。由於戰線拉長,日軍後勤補給線又遭國軍兩翼部隊的襲擊和破壞,有被第九戰區部隊全麵包圍的危險,因而他們不得不匆匆撤出戰場,退回湘北原陣地據守。

所謂驕兵必敗,敵人的驕橫之勢,現在似乎已轉移到第九戰區一方。假如倭寇吸取前次教訓,以強大兵團實施中央突破,而後置兩翼國軍於不顧,主力直撲長沙,那就猶如一把鐵錘直捅鍋底。天爐之鍋底已裂,不僅天爐戰法歸於失敗,長沙不保,且可能使其與進占廣州與南寧的日軍匯兵一處,縱橫掃**。屆時不唯第九戰區不複存在,第四戰區也會失去依托,整個南國將陷於敵手矣。

或許第九戰區長官部從戰前緊張的氣氛中,嗅到了某種令人不安的東西,他們除了把第九戰區最擅長防守的第10軍調駐防守長沙城之外,還把在新牆河一戰成名的黔軍102師,擺在突出部陣地,作為長沙城防的重要支撐點。

在新牆河作戰中,102師雖然損失慘重,幾近全軍覆滅,卻真正實現了戰前提出的“一戰成名”的口號。中央新聞社的報道這樣評價102師的戰績:“黔軍102師作戰實力超過了此次會戰中的中央軍,死死抗住了日軍兩個師團的強大攻勢。”這則消息讓柏師長和穀止戈都驚出一身冷汗。按照一般的戰鬥規律,日軍一個師團的實力幾乎相當於國軍的兩個軍,即四五個師的實力。如果事先知道擺在正麵的是日軍兩個師團組成的強大攻擊集團,那麽102師從士兵到指揮官,別說抵抗,隻怕嚇都嚇趴了。

穀止戈走到嶽麓書院,望著掛在書院門口“唯楚有才,於斯為盛”的楹聯,不覺浮想聯翩。書院是一個地方文化興盛的標誌,許多人透過書院這扇窗,得以管窺世界,尋求到救國救民的真理。從相關的報道中,穀止戈知道共產黨的領袖人物毛澤東等曾經在嶽麓書院裏研究中國,主辦《湘江評論》等刊物。同樣,父親穀守誠最初也是在貴陽文昌書院裏,接受了西方教育。雖然此二者走的不是同一條路,但他們救國民於水火、實現中華獨立富強的初始理想卻是一致的。不過,把文昌書院與嶽麓書院相比,真個是小巫見大巫。

正當穀止戈躊躇著該不該進書院看一看時,一輛吉普車馳到近前,柏君健師長從車上跳下來:“止戈,我有話同你講。這鬼天氣太熱,走,喝杯茶去。”師長嘴裏嚷嚷,仍然不失軍人質樸豪爽之態,拽著穀止戈就往茶樓裏走去。

二樓是通透的茶座,中間僅用簾子隔了一下。柏君健尋了一個臨河的清靜雅座,對侍者道:“揀上好的茶來一壺。”侍者答應之後,柏君健把帽子猛地扣在桌上,瞪大眼睛看著穀止戈,粗聲粗氣地道:“止戈老弟,我對不起你。”

穀止戈吃了一驚,道:“師長,此話怎講?”

“我一個半老頭子,老懶在這個師長的位子上,擋了你升遷的道,你說我怎麽對得住你?怎麽對得住你父親?”

“師長,102師可是你帶出來的部隊。”

不待穀止戈說下去,柏君健止住他:“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我這個老頭子早就該挪位了。”說到此,柏君健慨然道:“娘的,和鬼子拚命有老子這些地方部隊的份,功勞、提升什麽的,全歸他中央軍。那些見了鬼子溜得比兔子還快的,提拔的時候居然也榜上有名。”

“師長。”穀止戈見隔壁雅座有人,提醒他此間不是說話處。

“別師長師長的,老子聽膩了。”柏君健瞪了他一眼。

原來問題在這裏。據說這次長官部會議,除了研究和部署作戰方案,還將宣布一些將領的提職。按照戰功,外界推測,102師柏君健師長有機會提升副軍長。但從他的語氣來看,這次的提拔肯定又泡湯了。

“我剛才和薛司令長官拍了桌子。”柏君健師長氣憤憤地道,“薛長官說提拔報上去了,重慶方麵沒有批準,一句話推得一幹二淨。想當初如果不是老子讓開一條道,他薛嶽的中央軍能進入貴州?如果不是我們從大局出發,投向了國民政府,他老蔣能夠擁有貴州堅實的大後方?唉,真個兔死狗烹,鳥盡弓藏!”

穀止戈笑笑:“卸磨殺驢,還沒到那一步呢。”

柏君健笑了起來,道:“止戈老弟,看來依靠老蔣、依靠外人是不行了,自己的事情還得自己解決。等打過這一仗,我就辭職,讓老弟來接任這個師長。”

“師長,您的培養、您的提拔和美意我心領了,可您是102師的主心骨,全師官兵都離不開您。”

侍者端上茶來,酌了兩杯茶,說了一句“二位慢用”就離開了。

“喝茶,喝茶。”柏君健舉了舉茶杯,“咱不說這不痛快的事。”

“要痛快,咱們到戰場上殺鬼子去。”穀止戈道,又向柏君健請假:“待會兒我想上嶽麓山看看。師長既然過來了,不順便進城會會朋友?”

“不了。”柏君健道,“咱是軍人,習慣了軍旅的簡單生活,沒那麽多繁文縟節。”又吩咐道,“這次我們師防守突出部陣地,實際上主要是掩護嶽麓山陣地。嶽麓山是長沙城的支撐,萬一抗敵不力,即撤向嶽麓山……”

“師長。”穀止戈見隔壁雅座的人扒開簾子朝這兒張望,輕聲提醒道。

“喝茶,莫談他娘的國事,”柏君健嗬嗬一笑,呷了一口茶,然後望著穀止戈,關切地道:“止戈,我看分配給102師的戰地救護醫生名單中,有花靜宜的名字。”

穀止戈心裏咯噔響了一下,猛然抬頭看著柏君健,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自從前次花靜宜幾乎陷於忠義軍之手後,各方都認為不應把這麽重要的人物置於前線,萬一她遭遇不測,將無法向全國民眾交代。穀止戈也為花靜宜的事,專門給父親打了電話,要求父親把她留置於貴陽榮軍醫院。

半晌,穀止戈重重地吐出一句話:“她來,對我們師來說是一個包袱。”

“也是一種激勵,不是嗎?”柏君健寬和地看著穀止戈,道:“止戈,我看她主要是奔你而來。人家這麽主動,你個大男人像姑娘一樣羞答答的。其實追姑娘和打仗沒啥子區別,除了死纏爛打,別無他法。”

穀止戈臉騰地燒了起來,喃喃地道:“師長,倭寇未滅亡,何以為家?更何況瓦罐……”

柏君健揚手阻止他說下去,道:“別彈老調,和倭寇作戰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如果我們這一代不濟,還需要下一代,甚至更下一代。華族和滿韃子的矛盾長達兩百多年,何止幾代人?如果大家都不結婚生子,豈不全剩滿韃子之族了嗎?何來民國之光複?”

“師長說得有理。”

“止戈老弟,我交給你一個任務。這一次我們不僅要戰勝日本人,也要把你個人的問題一並解決。這樣吧,馬上就要設立師戰地醫院,此事由你全權負責。”說完,柏君健站起身,喝掉杯中茶,道:“我先回師部。”轉身大踏步下了樓。

穀止戈默默地喝著茶,想著和花靜宜的關係,心裏不覺五味雜陳。

“可以借光說個話嗎?”

穀止戈抬起頭,見軍校的老同學陸吉人站在麵前,靠門口還站著一位窈窕美女,正笑盈盈地看著他。

“吉人,哪陣風把你給吹來了?”他鄉遇故知,穀止戈很是興奮,起身和陸吉人擁抱了一下,猛拍他的背。然後,他和美女握了握手,彬彬有禮地道:“請坐。”

陸吉人笑道:“怎麽,和美女就不敢擁抱了?”又指著穀止戈對美女說,“這是我們班的大姑娘,擁抱一下吧。”

美女大方地走上前,張開雪白的玉臂纏繞著他,一陣馨香頓時沁入穀止戈的心底。他呆呆地站著,以至於女人不得不拉一下他的手,提醒他坐下。穀止戈回過神來,為掩飾自己的失態,他朝侍者叫道:“茶,上壺新茶。”

陸吉人笑道:“竹下小姐,你差點把我們的大姑娘嚇壞了。”

“是嗎?失敬失敬。”竹下小姐朝穀止戈鞠了鞠躬。他這才反應過來,原來對方是日本人,難怪氣質這麽柔雅賢淑,與長沙女人的大方潑辣迥然相異。令他疑惑的是,在中日即將再度開戰之際,陸吉人領著一位日本女人出入,豈不是太招眼了?

仿佛為了解除他的疑慮,陸吉人道:“竹下家在長沙開洋布行多年,與一般長沙人無二。”

“請多關照。”竹下小姐微笑著朝他鞠了一躬。

新茶上來,穀止戈親自給他們酌上,問:“陸兄最近在哪裏高就?”

“蘇州。”陸吉人也不避嫌,補了一句:“蘇州地方自治軍。”

這句話卻把穀止戈嚇得臉色煞白,誰都知道淪陷區的自治軍就是替日本人做事的偽軍。最近長沙對敵特查得特別嚴,說不定軍警和憲兵就潛伏於身後。穀止戈倒不是怕沾上通敵的罪名,而是怕老同學惹上麻煩,他無力相救。既然他是偽軍身份,何故帶上一位日本女人招搖過市,豈不是自討沒趣嗎?

“我在淞滬抗戰中負傷後,撤到蘇州一家教會醫院。後來日本人占領了蘇州,我們出不來,傷好之後,就被迫加入了自治軍。不過,即使不參加自治軍,我也不知道該去哪裏另謀飯碗。”他回頭對竹下小姐道,“我老同學的父親曾經是淞滬警備司令部副司令,他目前也是我們班同學中軍階最高的一個。”

言下之意,穀止戈今日的成就是父親蔭庇的結果。穀止戈心裏頗為不快,道:“淞滬戰場上的很多傷員,傷愈之後紛紛想辦法歸隊。”

“我們在日本人眼皮子底下,怎麽歸隊?”陸吉人反問了一句,又道,“軍人隻管打仗,不關心政治,這可是我們軍校同學都認同的信念。”

“但前提是我們的軍隊必須是反帝反封建的革命軍隊。”穀止戈冷冷地道。

陸吉人似乎不想和穀止戈起衝突,嘻嘻一笑,對竹下小姐道:“我們班這個大姑娘,既羞澀又認真,以後如果有機會,請竹下小姐多給我們老同學洗洗腦,讓他變靈光一點。”

“你是說變勢利一點吧。”穀止戈直截了當地道。

“對頭。”陸吉人依然是一副嬉皮笑臉的樣子。他打量穀止戈幾眼,把頭湊近前,問:“古人雲,識時務者為俊傑,你怎麽理解這句話?”

“這個,你最好去問汪精衛先生。”穀止戈毫不客氣地反擊了一句。

“汪精衛那叫叛變投敵。”

穀止戈沒料到陸吉人居然有這樣的評論,不由得看了他一眼,心想,那你對自己的行為作何解釋?

“普通人總是擺脫不了環境的影響,隻能隨大流。如果我不接受日本人的治療,不參加自治軍,隻怕早就橫屍街頭了,哪還能與老同學在風景秀麗的嶽麓山下喝茶談天呢?”

陸吉人說話時,竹下小姐把一雙好看的大眼睛看著穀止戈,仔細觀察他的反應。陸吉人似乎也看出了穀止戈的疑惑,道:“止戈,對你來說,你的問題已經超越了生存和安全的需要,主要考慮的是如何實現自己的才華和理想。不像我這種普通人,能解決生存問題就萬事大吉。”

“你這是為自己的漢奸行為作辯護。”穀止戈幾乎脫口而出,但他強忍著。

“我們來做一個假設,這次長沙會戰,中國軍隊失敗了。”

“不行。”穀止戈不滿地抗議道。

“老同學先不要著急,我僅僅是做一種假設,”陸吉人溫和地道,“假如第九戰區的部隊,包括102師都被分割包圍——”

“不可能,日軍還沒這樣大的能耐。”

“假設,假設,”陸吉人雙手下壓,試圖平息他的火氣,“你的退路徹底斷絕,被日本人俘虜了,你怎麽辦?”

“那我就當戰俘,絕不投降。”

“如果全中國都淪陷了呢?戰俘營解散了呢?你是不是必須尋找一份工作,繼續生存下去?”

穀止戈理解普通人的無奈選擇,但他相信這樣的情況絕對不會發生,道:“如果你繼續談這個問題,我無話可說。”

陸吉人聳聳肩,尷尬地笑道:“好吧,我隻是提醒老弟,任何時候都要給自己留一條後路。”

穀止戈點點頭:“這話適用於我們大家。”

陸吉人道:“竹下小姐的哥哥是我的朋友,他知道內地物資缺短,便委托我捎點東西給他的父母和妹妹。我沒想到能有幸遇上老同學,話有不當,希望老同學不要往心裏去。”

穀止戈大度地笑笑:“老同學難得來一趟,要不要找幾位同學過來聚一聚?張四海同學現任憲兵第十團二營營長,也駐在長沙,他多次提到你呢。”

陸吉人吃了一驚,道:“張四海也來長沙了?這次不了,下次再找機會聚吧。”末了又問,“老同學,我知道內地日子不好過,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嗎?”

“多謝,不用,不用。”穀止戈覺得沒有再坐下去的必要,便起身道:“我有事先走一步,你們多坐一會,再見。”

“再見。”兩人看著他離去。竹下小姐回頭道:“你這個老同學,脾氣還挺倔的。”

陸吉人思考了一下,道:“他這種人,用金錢利誘肯定行不通,得靠精神層麵的東西,”說著他看了竹下小姐一眼,“我看他對竹下小姐挺上心的,以後你可要多多費心哦。”

竹下小姐掏出一支煙,點上深吸一口,吐了一個煙圈,道:“意思是這次用不上他了?”

陸吉人一愣,雙手緊捧茶杯,回道:“日子還長著呢,不是嗎?”

穀止戈氣衝衝地走出茶樓,副官和衛兵從對麵的茶店迎過來。他命令道:“打電話叫師部派一輛車來這裏等我們,準備點香紙,上山。”

買香紙的時候,穀止戈問明了蔡鍔將軍的陵墓所在地,沿著捷徑直接來到將軍墓前。

蔡鍔是穀止戈最為景仰的將軍之一,他多次想上山祭拜而未得,今天終於了卻一樁心願。作為一名軍人,蔡將軍為中華民族的獨立和自由奮鬥至死,雖然最終未免托體於山阿,卻受萬人景仰,這既是將軍之幸,也是華夏民族之幸。對於嶽麓山來說,又多了一處景致,增了幾分人氣,這就是所謂“青山有幸埋忠骨”了。然而,將軍的理想和遺誌還沒有完全實現,華夏大地正遭受倭寇鐵蹄的**,需要更多人接過將軍曾經揮舞的旗幟繼續前進。

祭拜過後,穀止戈站在陵前,望著向北奔流的湘江,望著迷茫的楚天大地,心胸忽地開闊起來,對於生與死也看得更加透徹。所謂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為華夏民族的獨立而死,則重於泰山,其精神也將像蔡鍔將軍的精神一樣,融入華夏民族的精神血液裏,奔騰不息;為個人利益而死,則輕於鴻毛,其屍體很快腐於泥中,煙消雲散。

回營的路上,穀止戈回想著蔡將軍的一生,又想起同樣葬於山上的民國另一位開國元勳黃興將軍。他們都曾東渡日本留學,並得到日本方麵的大力支持。是否因為民國建立與日本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倭寇方才把我華夏民族看得低了?其如是,他們何曾知道,華夏民族胸中同樣有一股奔騰數千年亦不息的英雄血液,它是任何外族都忌憚的理想主義精神,這一點倭寇為何看不到呢?

穀止戈急急地趕回師部,見師部在廟門口新樹了一根杆子,上麵掛著一顆血淋淋的頭顱。他心裏暗叫一聲不好,站在原地端詳了老半天。他原計劃上山後再進城走走,但先前“偶遇”陸吉人一事,令他有所顧忌。因為這意味著日本人會派出更多漢奸利用各種關係,深入國軍各部做工作。千裏之堤,潰於蟻穴,萬一哪位指揮官抵不住**,接受了日本人的條件,這仗就沒法打了。

頭顱不是陸吉人的。穀止戈鬆了一口氣,大步走進指揮部。柏君健師長嘴裏含著大煙袋,默默地麵壁看地圖。穀止戈進來時,他隻輕輕地說了一聲:“坐。”

“師座,門口的頭顱是?”

“說客的。”柏君健顯得十分平靜。

“兩國交兵,不斬來使。”

柏君健看了穀止戈一眼,火氣突然提了起來,“老子不管那一套,也不鑽他套套,什麽不斬來使,老子恨不得把倭寇斬盡殺絕。”

說到這裏,柏君健猛地收住話,沉默了一會,語氣變得憂傷起來,“止戈,我們犧牲了多少同胞,多少戰友,為的什麽?這些人居然還助紂為虐。”他站起身,猛拍了一下桌子,“老子恨不得飲其血啖其肉而後快。”

穀止戈苦笑道:“師長,這何嚐不是全體官兵的願望?人說黔軍野蠻,可我們是國民革命軍陸軍第102師,不能讓敵人的髒血汙穢了佛門聖地。”

“那,你去處理掉。”柏君健揮了揮手,又叫住他吩咐道:“必須重申兩條紀律,閑人一律不準靠近我師陣地,我師官兵一律執行戰時紀律,不得請假外出。”

“是,師座。”

2

內遷貴州的浙江大學戰地服務團到102師作慰問演出,演出劇台設在廟宇下麵的草坪上,駐守在陣地上的軍官和戰士紛紛圍坐在四周觀看。節目演到精彩處,不時爆發出陣陣掌聲和喝彩聲。穀止戈也走出廟宇,站在演出台一側觀看。忽然,他在服務人員中發現一張似曾相識的麵孔,卻一時想不起在哪兒見過。

女人見他注意到自己,瞅了個時機,走到穀止戈麵前,嫣然一笑,道:“穀師長好。”

“原來是你?”穀止戈大為驚詫,一身學生裝束站在眼前的,居然是竹下小姐。

“是我,咱們又見麵了。”竹下小姐羞澀地把頭一低,臉上緋紅一片。

“你何時變成浙江大學的學生了?我那老同學呢?”

“你老同學休假,遊山玩水去了,”竹下小姐道,“我本來就是浙江大學的學生啊,這次率隊前來演出的老師剛好是家父的好朋友,所以我跟著過來幫幫忙。”

“竹下小姐能做抗戰宣傳員,我們萬分歡迎。”

“不,”竹下撅起小嘴,回望了演出現場一眼,“我是生意人,主要是過來看看有沒有生意可做。”

還真是無孔不入。穀止戈心想,嘴上譏諷道:“想收買某些人的良心嗎?”

“當然。不過,我更想收買止戈師長的這顆心呢。”竹下小姐眼皮上抬,笑道,“可是你不會賣,對不對?”

“那你還想做什麽生意?收購我們的槍炮?”

“不,我想賣一些東西給你們,不知你們是否願意接受?”

“什麽?”

“裹屍布。”

“咄!”戰前說這種不吉利的話,穀止戈心裏騰起一股無名之火。如果不是看在她是戰地服務團成員的份上,他早就發火了。

“楚人迷信,黔人也迷信。”竹下小姐道,“但對日本軍人來說,戰死是為天皇獻身,是一種無上的榮耀。更何況這也是戰場上無法回避的事實,自然少不得裹屍布。”

見穀止戈轉身要走,竹下小姐趕緊道歉:“對不起,沒想到將軍膽子這麽小,居然不敢麵對現實。”

“我並非不願麵對現實,而是尊重風俗,尊重我師將士寶貴的生命。”

“好,好,咱不說這個了。”竹下小姐望了一眼四周的青山,感慨道:“山河錦繡,陽光明媚,像將軍這樣的青年才俊,應當駕鶴賞景才是,如今拘泥於黃土陣前,豈不把大好時光白白消磨了?”

“我自然知道時光美好,隻可惜對手不允許我們有此等閑心。”

“我可以賣一隻仙鶴給將軍,讓你駕鶴遨遊,豈不妙哉?”

“什麽仙鶴?”

“軍長的職位。”竹下小姐神秘地道,“隻要將軍答應和皇軍合作,將有享用不盡的榮華富貴。而且,小女子願意從此追隨將軍。”

“你?”穀止戈沒想到竹下小姐說得如此直白,大感意外。

“止戈將軍,與其在這裏餐風露宿,冒生命危險,不如學學你的老同學陸吉人,遊山玩水,何其快哉?”

“你,你,你就不怕我叫人把你抓起來嗎?”

“我料將軍不會這樣做,因為那不是將軍的風格。再者說了,如果我說自己和將軍有什麽瓜葛,不唯將軍,就是整個102師恐怕也將處於不被信任的境地。”

穀止戈吃了一驚,心想,眼前這女人看似單純,實則不簡單,居然把他的心理和國軍內部的矛盾摸了個通透。他指著廟宇前的杆子,道:“幾天前那根杆子上還掛了一顆日本間諜的頭顱,血跡都在上麵。”

竹下小姐莞爾一笑:“將軍錯了,我並非日本間諜,更非說客,而是浙江大學戰地服務團的成員,是將軍的仰慕者。這有什麽錯嗎?”說著她吃吃地笑起來。麵對她善變的麵孔,穀止戈目瞪口呆。

見有人朝這邊走過來,竹下小姐悄聲道:“請止戈將軍記住,我是將軍的仰慕者,隨時準備收購將軍的心。”說完她把頭一低,悄然離開。穀止戈望著她鑽進了人群,思考著要不要叫人把她抓起來。

花靜宜走過來,道:“穀師長,在看誰呢,看得這麽出神?”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正好看見了竹下小姐曼妙的背影。

穀止戈回過神,見她和歐陽雪英站在麵前,哦哦地應了一聲,道:“看演出呢,戰地服務團編排的節目蠻精彩的。”

“是節目精彩呢還是人精彩?”花靜宜白了他一眼,忍不住堵了他一句。歐陽雪英在一旁憋不住,終於笑出了聲。花靜宜生氣地打了她一下,責備道:“笑什麽笑,有什麽好笑的?”

歐陽雪英看看她,又看看穀止戈,道:“我看抗日戰爭不結束,你們之間的戰爭也不會結束。”

“我和他有什麽戰爭?我不過是來向穀師長請示工作的。”

“走吧,有事進去說。”穀止戈道。

師指揮部,參謀長領著一群參謀在忙活。花靜宜沒見到柏君健師長,就問:“柏師長呢?”

“上軍部開會去了,一會兒就回來。”穀止戈把兩人讓進一間清靜的處所,叫衛兵倒來茶水,眼睛卻看著花靜宜,問:“你沒事吧?”

“沒事?誰說我沒事,我這不就是來向副師長請示戰地醫院的事嗎?”花靜宜生氣地道。

歐陽雪英在一旁解釋:“102師戰地醫院院長生病了,上級指示靜宜臨時代理院長。”

穀止戈見她們誤會了自己的意思,道:“我是問你們在施洞被圍一事。”

“那都猴年馬月的事了,還提?”花靜宜嗔怪道,看了他一眼,又道,“當然有事,如果不是止戟哥哥出兵,我們哪裏還能夠出現在你麵前?”

“止戟?他不是駐防廣西嗎?”穀止戈詫異地問。

“他正好回麻江招兵,潛行二百多裏到施洞解救了我們。如果他晚來一步,我們就成忠義軍的刀下鬼了。靜宜的脖子還被忠義軍打了一槍托,差點兒腦袋就跟身子分了家。”

聽聞此言,穀止戈的目光落在花靜宜粉嫩的脖子上,問:“現在好了嗎?”

花靜宜扭了扭脖子,道:“還有些隱痛。”

“哎,我說穀師長,”歐陽雪英因為仗著花靜宜,放肆地道:“都說英雄救美,花美人落難的時候,你這個英雄在哪裏呀?”

“我們家不是有一位英雄出現了嗎?”穀止戈笑道,心裏卻湧上一股淺淺的醋意。他看著兩人,心想,都說三個女人一台戲,眼前這兩個倒好,你唱我和,根本用不著第三個人,就唱得熱熱鬧鬧。

“花美人盼望的是這位大英雄,不是那位小英雄。”歐陽雪索性挑明了說。花靜宜臉刷地紅了,悄悄伸手掐了她一下,道:“別瞎扯了,咱們說正經事。我們準備把戰地救護所設在寺廟山門處的院子裏,你看行不行?”

“不行不行。”穀止戈忙不迭地反對,“一旦戰鬥打響,寺廟極有可能成為敵人轟炸的主要目標,到時指揮所可以撤進掩體裏,救護所卻不能。而且寺廟距前線陣地太近,出現緊急情況,我們無法抽身保護救護所裏的傷員和醫生。”

“那穀師長認為,救護所設在哪裏為好?”

“師預備隊駐紮的地方。我們已經給戰地醫院在那裏預留了位置,師部指揮所也將設在該處。到時候這裏隻是前進指揮所。”

“不行。我看過了,那裏安全倒是安全,但離前沿陣地太遠,這會耽誤重傷員的搶救時機。”花靜宜自覺說得太急,放緩了語氣道,“把救護所設在寺廟山門處,一則離戰場近,傷員能得到及時的救護,二則此處接近公路,包紮處理好的傷員,可以直接送上車運走。”

“靜宜,這是師部戰前研究確定下來的方案,你們必須照此執行。”

“戰地救護我是專家,我沒有參與你們的研究,所以不能按照你們的方案執行。”

“是師部聽你的,還是你聽師部的?”

“我們應當尊重客觀規律,不能想當然地辦事。”

兩人杠上了,爭得麵紅耳赤。

正好柏君健走進來,他見氣氛不對,故意笑道:“喲,我們的花天使來了?”

花靜宜撲哧一聲笑了起來,起身道:“柏師長好。”

柏君健打量著花靜宜,道:“‘梨花一枝春帶雨’,這回你可把我們止戈老弟急壞了,他恨不得變成一支天兵,去施洞當一回護花使者呢。”

“他當護花使者?我看是折花人還差不多。”

“後來沒什麽事吧?”

“托您的福,我這不是好好地站在您麵前嗎?”

柏君健嗬嗬一笑,道:“我看好像有什麽問題呢。”

“他主觀,聽不進別人的意見。”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說給我聽聽?”

花靜宜於是把雙方爭執的焦點簡單地說了一下。柏君健聽完,想了想道:“你們看這樣行不行。把你們的意見折中一下,戰地醫院呢,還是設在預備隊駐地,那裏確實安全得多。畢竟槍炮是無情的,我們既要為醫生著想,還得為傷員著想。當然,靜宜說的也不無道理,所以我們不如在山門處設一個臨時的前進救護所,派幾名醫生留守此地,對重傷員進行緊急處理。靜宜,你看怎麽樣?”

花靜宜看了穀止戈一眼,嘿嘿一笑:“難怪人家說柏師長是老好人,專當和事佬呢。”

“和事佬有什麽不好,兩得其便。”柏君健把手一揮,“不過,對日本人,我柏某絕不是和事佬。”一句話說得大家大笑起來。

花靜宜看了穀止戈一眼,道:“薑還是老的辣,跟柏師長學著點。”柏君健從她的語氣中,感覺到了別樣的味道,故意調笑道:“原來你們在唱雙簧啊,看來是我多事了。”說完他裝著要走出去的樣子。花靜宜趕緊攔住他,道:“柏師長,請留步。既然師長剛才已經給我們指了一條明路,我和雪英立即回去落實,把救護所搭建起來。”

看著她們的背影消失在門口,穀止戈嘰咕了一句:“苗蠻苗蠻,還真是蠻,不撞南牆不回頭。”柏君健笑道:“這不好嗎?能夠堅持原則。”頓了一頓,繼續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思想,女人也是如此。漢族女子雖然所受教育較多,但社會地位比較低。以黔省的風俗而言,受漢儒文化影響較小,人民的性情比較率真,女子在家庭和社會中地位比較高,因而,黔省有文化的女子,其性情又較漢地的女子開朗活潑、敢作敢為一些。”

穀止戈嘿嘿一笑,道:“師座,這是地域性格論。不過,您對黔省女子性格特點的分析可算確論。”

“難道不能推而廣之嗎?”柏君健笑著反問,踱出門去的時候,他回頭意味深長地一笑:“止戈,戰機就在眼前,稍縱即逝,不能放過啊。”

3

“冤家,冤家,你為什麽總和我過不去呢?”花靜宜嬌嗔道。

從長時間的**擁吻中回過神來,好像度過了漫長的幾個世紀。此刻,她像依人的小鳥一般,依偎在穀止戈胸前,望著波光粼粼的湘江水。她**漾在幸福的愛河裏,卻仍然無法忘記剛才的爭執。

擁心上人入懷,這是穀止戈多年以來夢寐以求的願望,今日終於實現了。他恍然如夢,似乎還無法相信這似真似幻的情景,隻是緊緊地擁著她,什麽也不想說,什麽也不敢說,害怕自己多說一句,她就會變成一隻彩蝶,或者螢火蟲,從懷中消失。

穀止戈輕言細語地解釋:“靜宜,你怎麽不理解我的一番好意呢?戰爭本來就隻屬於男人,不應讓女人接近。”

“謔!想不到你還是一個老封建。”花靜宜不滿地撅了撅嘴。

“我的觀點不是就思想意識而言,而是說不能讓女人體驗戰爭的殘酷。”穀止戈擁緊了花靜宜,“更何況你是我的寶貝,我更應把你留在安全的地方。”

“謝謝。”花靜宜感動地把臉貼緊了穀止戈的胸口。他們曾經心心相印,可是,走到如今親密無間、互相依偎的程度,卻花了相當長的時間。她的目光透過蘆葦叢,看到了站在公路上的歐陽雪英和來回巡邏的衛兵。花靜宜心裏一慟,輕聲問:“止戈,你既然知道保護我,當初為什麽卻把雷雲泉放在突出部陣地?他的死讓雪英傷透了心。”

見穀止戈眼裏閃動著晶瑩的淚光,花靜宜鑽進他的懷裏,撫著他的胸口,愧疚地道:“對不起,我不該說那麽自私的話。”她悄悄看了穀止戈一眼,歎道:“你知道嗎,止戈,戰後我們上比家山收屍的時候,幾乎沒有一塊完整的屍體。大家的心都碎了,雪英哭昏過幾次。那時,我們對你是心存怨恨的。”

穀止戈抬頭望著天空,哽咽道:“我知道,我知道。我也恨自己,恨自己為什麽不代替他們去死!”

“後來,我到華北前線,進入八路軍建立的敵後根據地,沿途看到了鬼子執行‘三光’政策的慘烈場麵,我內心無比地仇恨鬼子。那一刻,我理解了你。穀子哥,就是那時,我決定這輩子無論如何都要與你生死相依。所以這一次縱然有很多人阻攔我上前線,我還是不顧一切地來了。”

“謝謝你,靜宜。謝謝你,我的愛人。”穀止戈再次摟緊花靜宜,流下了滿臉的熱淚。

“好吧,咱們別再說這個。”花靜宜掙開穀止戈的懷抱,吐出胸中的鬱悶之氣,道:“‘山河破碎風飄絮,生死浮沉雨打萍’。國運至此,個人的命運又能好到哪裏去?”

她突然想起什麽,笑問:“你母親給你介紹的女朋友呢,後來怎麽樣?”

“我的心早已隨你到了北方,心都沒有了,還能怎麽樣?”

“你真的像自己說的那麽忠貞不二?”花靜宜定定地看著他,盡管月影朦朧,她的目光卻仿佛能透視他的心,令他無所遁形。“昨天和你站在一起的那個漂亮女學生又是誰?”

穀止戈也不回避,直接道:“她是浙江大學戰地服務團的成員,但她的另一個身份是日本的說客,或者說日本間諜更適合一些。”

花靜宜吃驚不小,道:“間諜,日本間諜?你居然和日本間諜搞在一起?”

“什麽叫搞在一起?”穀止戈幾乎大笑起來,“她說要和我做生意,用軍長的頭銜來買我的心。”

“什麽軍長?”

“當然是偽軍軍長。”穀止戈笑道,“莫非她還能買賣國民革命軍軍長?”

“價錢倒是不低,”花靜宜看著他道,“你心動了?”

“不,‘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可求’,別人不知我的心,莫非你也不清楚?”

“你為什麽不把她抓起來,讓她逍遙自在地走回去?”

“我以什麽理由抓她?日本間諜嗎?”

“不錯,但是我沒有證據。如果抓了她,她抵死不承認怎麽辦?大戰在即,我有時間去和她辯論嗎?再說我隻是軍人,不是執法者。”

“軍統中統、憲兵、警察不都是不講證據直接抓人槍斃人的嗎?”

“所以很多有思想的青年軍人十分憂慮,認為按照當前的態勢發展下去,即使趕走了日本人,國民政府也將喪失治理江山的政治基礎。”

花靜宜笑道:“那有什麽,打走了敵人,自家幾兄弟再來看怎麽瓜分勝利果實,或者競爭執政啊。”

“在野黨願意,民眾願意,隻怕重慶不願意。誰願意把完完整整的大好河山拱手送人?”

“什麽叫把大好河山拱手送人?數千年來,這大好河山一直存在,隻是不斷更換執政者而已。誰能為民眾謀福祉,江山的管理權就是誰的,而不是確定的某一家。否則,豈不是與國民革命所要打倒的封建專製無異嗎?”

聽了這話,穀止戈不禁咋舌,驚道:“我的姑奶奶,你這話跟我說說可以,可千萬別在外人麵前說,否則他們會把你當異黨分子抓起來的。”

“哼,我才不怕呢,”花靜宜不屑地昂起頭,“誰不知我花靜宜是紅十字會員,人道主義精神的倡導者。”

“你不是已經放棄人道主義立場了嗎?”

花靜宜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心裏放棄了,這個隻有你知道,表麵上還是要繼續堅持的嘛。”想到和穀止戈約會,兩人居然爭論起這般複雜的問題,幾乎沒有涉及兒女私情,花靜宜撲哧一聲笑將起來,問:“我們約會究竟是談情說愛呢,還是華山論劍?”

“這就叫誌同道合的革命伴侶。”穀止戈為這句湊趣的話得意地笑了。

夜已深,風已涼,花靜宜心裏記掛著公路上的警衛們,道:“回去吧,讓衛兵們等久了,多不好意思。”

“靜宜,我真想就這樣和你待在一起,沒有戰爭,沒有時間,世界就凝止在這個時刻。”

“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花靜宜牽著穀止戈的手站起身來,“這麽多年都過來了,又何必在意一朝一夕呢?”

“逝去的時光已追不回,所以我更覺眼前時光的珍貴。”

“放心好啦,明晚我就是你的新娘子,以後我們可以長相廝守了。”

穀止戈附在花靜宜耳朵悄聲道:“我早已盼望著那個美妙的時刻。”

“你跟家裏說了嗎?”

穀止戈搖了搖頭,道:“將在外君命都可不受,父母之命自然也就無所謂了。”

花靜宜想起自己的身世,幽然歎息一聲:“你還有父親之命可請,我卻孤苦伶仃,母親已在天上,父親至今也不知身在何方。”

穀止戈對她的身世心明如鏡,卻不好說破,隻得安慰道:“好了好了,新婚佳期即將到來,我們應當高興才是,怎麽總是沉浸在過去的回憶中呢?”

兩人手牽著手朝公路走去,穀止戈警惕地巡視著四周,並用身子護翼著花靜宜。她從他的手心裏感覺到他的緊張和愛護,笑道:“穀子哥,我不是小孩子了,別為我擔心。”

“我不擔心成麽?”穀止戈感慨道,“就是不防鬼子,也得防漢奸呐。”

“你又發現了啥子新大陸?”花靜宜笑問。

“不是新大陸,是曆史反複重演的問題。我都忍不住懷疑是不是我們的傳統文化裏麵,有這些軟弱可恥的因素存在。”

“這得請教曆史學家,我的特長僅是做手術而已。”

“算了,懶得去想這麽複雜的問題,大不了多打幾個敵人。”穀止戈把手一揮,豪氣地道。目光落在花靜宜的臉上,皎潔的月光映照著她光潔的臉,讓她顯得美麗異常。穀止戈不禁怦然心動,道:“靜宜,你留下來,好嗎?”

“那多不好意思呀,”花靜宜羞澀地道,“心急吃不得熱豆腐,你就不能多等一晚嗎?”

穀止戈啞然失笑,道:“好,好,反正我已習慣了等待。”上了公路,穀止戈把花靜宜扶上車,親自送她和歐陽雪英回到戰地醫院駐地。

第二天,柏君健師長要在長沙城內為穀止戈和花靜宜舉辦婚禮,宴請本團團級軍官及兄弟部隊的軍官。穀止戈想起馬當防線軍官離職的教訓,擔心萬一期間出現問題,反而會影響婚禮的舉行,所以執意不肯進長沙城舉辦婚宴。他說,偉大的抗日戰爭見證著他和花靜宜的愛情,必須讓抗戰的炮火成為他們婚慶的禮炮。柏君健師長隻得應允,在師部舉辦了一場別開生麵的戰地婚禮,還特別邀請了當地幾位長老。全師殺豬宰羊,歡慶副師長的新婚。整個102師陣地都被喜慶氣氛所籠罩,歡聲笑語至夜不息。

婚宴過後,柏君健師長命警衛營護送新婚夫婦過江,入住在長沙城內預定的酒店,歡度他們的新婚之夜。是夜,有消息靈通的同窗戰友、舊友相知等候在酒店,送上禮儀賀喜。第二天上午,軍部同仁除了派人賀喜,軍長還就近特設佳宴招待新婚夫婦,對二人嘉勉了一番。一場原本簡單的婚禮,倒因為長官和戰友們的熱情,辦得熱熱鬧鬧。

在穀止戈喜度新婚之時,果然如他所言,日軍的炮火成為他們婚禮的喜炮,轟隆隆地響了起來。鬼子在湘北發動了進攻。

4

清晨,穀止戈醒來的時候,見一抹陽光照在窗前,映著花靜宜婀娜多姿的身影。他把目光長久留連於妻子的背影之上。所謂苦盡甘來,能夠擁有這份難得的幸福,他心裏是如此感動。良久,他悄然下床,走過去擁著花靜宜,親吻她柔和的脖子,附在她耳邊悄聲道:“寶貝,你什麽時候醒來的,怎麽不叫醒我?”

“誰在這個時候還有心情彈琴?”穀止戈好奇地問。

“大概是一位鋼琴老師,她每天都會帶著幾個孩子彈鋼琴。”花靜宜牽起穀止戈的手,擺了一個優雅的舞蹈姿勢,微笑道:“尊貴的先生,請。”穀止戈上前摟著她纖細的腰,兩人在美妙的旋律中曼舞。

風從窗外吹進來,掀起花靜宜薄如蟬翼的睡裙,使她宛如玉女臨風,衣袂翩翩。忽而,她像一枝柔軟的藤蔓,緊緊地纏繞著丈夫。舞蹈喚起了兩人對幸福的感受,讓他們如癡如醉,像兩條魚兒一樣在幸福的海洋中悠遊。

“多美啊。”穀止戈凝視著花靜宜靚麗的臉,忍不住讚歎道。花靜宜因為激動而浸潤出一絲潮色,更顯春色爛漫。

花靜宜羞澀地回避丈夫貪婪的目光,把臉貼在他胸前,輕聲慨歎:“我真沒想到,在激烈的戰爭間隙,我們居然能享受到如此美妙的新婚時光。”

“戰爭在繼續,生活也在繼續。”穀止戈摟緊了花靜宜,道,“戰爭摧毀了城市,但不能夠摧毀人們的生活。日本人占領了我們的土地,卻不能占領我們的精神和意誌,不是嗎?”

花靜宜望著穀止戈的眼睛,乖巧地點點頭,道:“民眾的生活得以繼續,就是因為有像你這樣眾多的英雄們,用血肉之軀築成鋼鐵般堅固的長城。”這話讓穀止戈激動得笑出淚來,他道:“我的堅強還不是因為你嗎?我的愛人!”他俯下頭時,花靜宜迅速接住了他的吻。兩人熱烈地擁吻起來。

忽然,防空警報尖銳地叫響。穀止戈從熱吻中抬起頭,把目光投向窗外,花靜宜踮起腳親吻丈夫。

“寶貝,我們得收拾離開了,不然來不及了。”

“不,我不。”花靜宜不依不饒地親吻他。此時,伴舞的鋼琴音已換成了防空警報穿透雲霄的尖叫。

篤篤篤。敲門聲打斷了兩人的曼舞,穀止戈鬆開花靜宜,準備朝門口走去,花靜宜不舍眼前的幸福,牽著他的手不放。

“誰呀?”穀止戈大聲問。

“我,副師長,電報。”

“電報?誰的電報?”穀止戈問。花靜宜鬆開他的手,站在窗簾後麵。穀止戈接過電報後重新關上房門,快速掃了一眼,就朝花靜宜疾步走過來。

“誰的電報?”花靜宜問。穀止戈把電報塞到她手裏,把她摟了起來,在房間裏打了幾個轉,大笑道:“我們終於收到了父母的祝福。”放下花靜宜,他仰天一歎:“上帝啊,為什麽這份祝福來得這麽遲?”

“正當其時,不是嗎?”花靜宜看著他道。他凝視花靜宜良久,問:“如果你感覺幸福,我就問心無愧了。親愛的,你幸福嗎?”

穀止戈再一次擁她入懷,激動得熱淚盈眶:“謝謝,謝謝。”

防空警報仍然在刺耳地鳴叫著,預示著敵機已接近城市。穀止戈雙手一攤,道:“這防空警報怎麽了,連片刻的安寧都不給我們。”

“快換衣服,趕快離開這裏。”這一次是花靜宜急了,她脫掉睡裙,準備換衣服。穀止戈卻被她美麗的胴體所吸引,摟住她不鬆手,道:“親愛的,我想,就讓日本鬼子的炸彈為我們祝福吧。”

花靜宜明白他的企圖,邊掙紮邊道:“親愛的,別鬧,我們得趕緊離開這裏。”

這時,房門再一次被敲響,穀止戈不得不鬆開手。花靜宜迅速穿上內衣,換上工作服。穀止戈愣了一會,也跟著穿上軍裝。

花靜宜打開門,從通訊兵手中接過一份文件,簽收之後,回頭遞給穀止戈。穀止戈打開看了,急道:“我們得趕快走,新牆河失守了。”

“什麽?你說什麽?”花靜宜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軍部送來的通報,新牆河失守了。”

“怎麽會這麽快?”花靜宜也著急起來,“都還沒聽說戰鬥打響,我們苦心經營了一年多的防線,怎麽就失守了呢?”

“這一次日本鬼子是有備而來。他們把重炮和坦克擺在前麵,撕開一道口子以後,置兩翼陣地的守軍於不顧,直奔第二道防線來了。按目前的速度,三五天之內他們就可能攻過來。”

花靜宜不解地問:“上次會戰,102師防守新牆河都堅持了五六天,難道中央軍還不如102師嗎?”

穀止戈苦笑道:“咱們102師是小娘養的,必須爭口氣才能活下去。中央軍是大娘養的,不僅吃得好喝得好,甚至還有部分軍官克扣軍餉,做煙土生意,反正他們的心思不在打仗上。”

花靜宜氣憤地道:“這樣的軍官真該拉出去槍斃。”

穀止戈驚訝地看了妻子一眼,道:“你不是主張廢除死刑嗎?怎麽現在動不動就提槍斃?”

花靜宜一愣,隨之嫣然一笑,道:“還不是跟你學的?這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我看還真該槍斃幾個,否則驕兵太多,焉能不敗?”回頭見花靜宜收揀好了箱子,道:“收拾好了?走。”說完,他上前提起箱子往外走。花靜宜回頭檢查了一下房間,見沒有落下什麽東西,緊跟著走出去,衛兵已在門口等候多時了。

天空中傳來敵機的轟鳴聲,數架敵機排著隊飛了過來。穀止戈判斷敵人把轟炸重點放在戰場上,隻派了少數飛機對長沙城進行騷擾性轟炸,因此他並不著急。飯店離湘江不遠,穀止戈領著他們穿過巷道,來到江邊的樹林裏。這時,敵機飛臨長沙城上空,把亮晶晶的炸彈投下。緊接著,城裏響起劇烈的爆炸聲。回頭看著城市上空升起的一股股濃煙,躲在江邊樹林裏的人們,眼裏幾乎噴出火來。

“走吧。”穀止戈鑽出樹林,朝湘江碼頭走去。軍情緊急,他們沒時間和人們一同品味這短暫的勝利。

駛過江來的渡輪上,人車混雜,擠滿了甲板,大家臉上都籠罩著憂鬱的神情。船一靠岸,人們即攜妻帶子,像潮水一般湧下船來。花靜宜站在穀止戈身邊,焦慮地道:“看來前方傳來的消息不妙啊。”穀止戈神色嚴峻,默然不語。花靜宜又道:“這情景讓我想起了淞滬會戰,我們何時才不用這麽驚慌地撤退呢?”

“這就要求我們必須抵抗住敵人的進攻。”穀止戈說著,大踏步走上渡輪。過江的人不多,自然秩序井然。渡輪突突突冒著濃黑的煙,一會兒就靠近了河岸。穀止戈下了船,與花靜宜一起朝師部派來的吉普車走去,耳邊突然響起一個聲音:“穀師長。”穀止戈立即回頭尋找聲音的來處。花靜宜拽了一下他的衣袖:“那裏,車上呢。”

原來是長官部的少將參謀趙洪慶,兩人很早就相識了。

穀止戈朝著黑色轎車走過去,趙洪慶跳下車迎上來,握住他的手,又看著站在遠處的花靜宜,笑道:“聽說止戈兄戰地新婚,本待前來祝賀,無奈軍務繁忙,待戰後再補。”

“謝謝,趙兄這份心意老弟心領了。”穀止戈望了人群一眼,問:“趙兄這是要往哪裏去?”

趙洪慶低頭慨歎一聲,道:“這一次敵人來勢洶洶,長官部擔心嶽麓山不安全,特命兄弟先往衡陽探底。我估摸情況緊急時,薛司令長官有意將長官部遷往衡陽。”

穀止戈吃了一驚,道:“情況到了這麽危急的程度?”

因為是熟人,趙洪慶也不避嫌,嚴肅地點頭:“是的。”見穀止戈瞪大眼睛看著他,罵了一句:“娘的,這次不知是怎麽一回事,仗全打亂了,日本鬼子置我兩翼部隊不顧,直奔我們的薄弱處。這不,昨晚剛調上去一個軍,居然被衝過來的日本圍攻,我離開時這個軍已經被打垮了。長官部已向最高軍事委員會提出申請,把最有戰鬥力的第74軍調上去截擊,下一步就看74軍能否成功堵住日寇了。”

穀止戈尋思著搖搖頭,不無憂慮地道:“雖說74軍是國軍精銳,但我們一個軍的戰力,隻相當於日軍一個師團。敵人是有備而來,74軍又屬於倉促應戰,要堵住日軍淩厲的攻勢,一個字:難!”

“不錯。”趙洪慶道,“鬼子這次像長了眼睛一般,追著我軍往死肋上打。參謀處估計要麽是我軍出了內鬼,要麽是鬼子破譯了我方密碼。”

趙參謀苦笑道:“我們何嚐沒想到這一點?薛司令擔心長官部南遷的消息被敵人掌握,遭到襲擊,所以才派我前去安排。”

穀止戈仰望了一眼巍峨的嶽麓山,道:“嶽麓為長沙屏障,嶽麓不守,長沙危矣。”

趙參謀拍拍穀止戈的肩,道:“嶽麓山陣地麵寬兵少,所以作為嶽麓山和長沙城防的突出部陣地,你們102師這一次責任重大呀。”

穀止戈心裏一沉。輪到趙參謀的車上渡輪了,他匆匆與穀止戈握手言別:“止戈兄,保重,但願能聽到你們的好消息。”穀止戈揮手送別,待渡輪離開,他才轉身回到吉普車上。花靜宜見他神色凝重,也不問什麽,一路無語。

到了戰地救護所,穀止戈親自把花靜宜送至門前,兩人執手相對而立。花靜宜含情脈脈地看著他,道:“親愛的,保重。”

“保重。”穀止戈鬆開手時,花靜宜突然跳上前,猛地親了他一下,又退後幾步站定。穀止戈撫摸著被親吻過的臉,正想表示什麽,花靜宜阻止了他,輕輕搖晃著小手與他告別。

5

穀止戈走到關帝廟師部指揮所門口,督察隊正押著兩位士兵離開。他看著他們離開後,才走進去。柏君健師長氣定神閑地坐在地圖前,一邊搖晃著寬大的蒲扇,一邊認真地揣摩標示著紅綠箭頭的地圖。

“報告師座,止戈向您報到。”柏君健回過頭站起身來,微笑著打量穀止戈,用責備的語氣道:“新婚燕爾,急著回來幹什麽?軍部不是準了你們的假嗎?”

“大戰在即,我怎麽能臨陣離崗呢?”

“還有人臨陣脫逃呢,何況你這是軍長親自批的假。”柏君健語氣重了一些,穀止戈猜測他正為什麽事情生氣。柏師長雖為軍人,卻有一股儒雅之風,在任何情勢之下,都能沉得住氣,因而被稱為黔軍中的儒將。於是穀止戈好奇地問:“師長,剛才督戰隊押出去的士兵犯了什麽事?”

柏君健把大手一揮,道:“一點小事,我讓他們戴罪立功。”說完,他似乎覺得應當把事情說清楚,又道:“部隊傳說日軍炮火厲害,所以這兩天在群眾的協助下加固工事。那兩個班長見一個老百姓家裏沒人,就拆人家門柱來修工事,結果被督察隊抓住了。督察隊把他們送到師部來,要槍斃他們,我說目前正是用人之際,讓他們回去戴罪立功。”

穀止戈也覺得這事處理得很恰當,可師長又為什麽生氣呢?

“不過你回來了也好,能夠分擔我肩上的擔子。”柏君健道,隨即捶了捶腰身,“早年的槍傷隨時發作,我多次向第九戰區長官部請辭,讓你取而代之,可薛司令官偏偏不讓,唉。”

柏君健微笑道:“止戈,你把我看得太高了。自武漢會戰以來,102師哪一場重大戰役不是你在指揮?我不過在背後指指點點,現在也該是你們年輕人擔重任的時候了。”轉而又道,“將門虎子,止戈,你完全能夠勝任102師師長之職。不過,如果我選擇這時離開,會有臨陣脫逃之嫌。”

“生命不息,戰鬥不止,哪天我們徹底戰勝了日本鬼子,師座您才能功成身退。”

柏君健打斷他的話,道:“是啊,這樣上可以告慰跟隨我出征時犧牲的將士,下可以對得起自己。‘革命尚未成功,同誌仍須努力’,既然你回來了,我就把當前的軍情介紹一下。”

當他的目光落在地圖上時,臉上再次浮現出慍怒的神色,他用拳頭輕輕敲了敲地圖,道:“日軍第11軍司令官阿南惟幾吸取了上次會戰的教訓,集中所有兵力突破一點後,直接撲向我軍第二道防線,打亂了長官部逐次抵抗的計劃。我一線國軍和鬼子在汨羅以北展開了一場跑步競賽,試圖回守二線陣地。但由於防守汨羅右翼陣地的主力師軍官逃走,使部隊陷於混亂,與敵一觸擊潰,長官部阻敵於汨羅以北的企圖也歸於失敗。目前調上去的部隊,幾乎都陷於鬼子的圍攻。一場有計劃的會戰打成了亂陣,真是驕兵必敗啊。”

穀止戈這才明白,柏君健師長的氣原來堵在這裏。當他了解當前敵我態勢之後,也揪心起來。從湘北向南一路攻過來的日本三個師團,組成了左右兩個強大的突擊集團,朝著102師突出部陣地猛撲過來。看著箭頭標識的日軍師團,穀止戈感覺鬼子的力量過於強大,大有將102師碾為粉末之勢。

但願已調上去堵截敵人的74軍,能在102師陣地之北,抗擊住日軍強大的攻勢。即使抗敵失敗,隻要能有效消耗敵人的力量,也可相對減輕102師正麵的壓力。穀止戈默默地想。

這時副官進來報告,說集團軍司令已經到102師第二團陣地視察,請師部領導前去匯報戰略部署。柏君健騰地起身往外走,穀止戈緊跟其後。兩人在門口上了吉普車,沿著蜿蜒的戰時公路朝位於右翼的二團陣地駛去。

柏君健道:“總司令這個時候上陣地視察,說明對我們102師不放心呐。”

穀止戈想起趙洪慶參謀的話,道:“師座,並不隻有總司令不放心,大家都對這場會戰有一種不安的感覺,也不單是對102師不放心,對其他部隊同樣不放心呢。”

“說的也是,這仗才打了兩天,拉上去的部隊就陸續被打垮,這種結果誰也預料不到,包括重慶的老頭子。他聽到這消息,大概連覺也睡不著了。”

穀止戈說:“這兩年來,我們總是被動地等候對方進攻,沒有任何主動出擊敵人的計劃,無形之中就把戰爭的主動權交給了對方。”

柏君健的話引起了穀止戈的深思。他覺得自己剛才的想法,不過是年輕人爭強好勝之說,但決定戰爭勝負不僅需要勇氣,還得依靠實力和智慧,在這方麵自己以後還得多向柏師長學習。進入102師前沿陣地,聽說鬼子即將攻過來,突出部陣地需要加固,附近居民和長沙城裏的青年學生紛紛前來幫助修築工事。穀止戈看著陣地上繁雜的人影,不無焦慮地道:“師座,陣地上的人員太複雜,會不會暴露我們的目標?”

柏君健也把目光投向窗外,道:“我提出過這方麵的問題,但軍、集團軍長官都說,讓民眾參與抗戰,可以鼓舞我軍士氣。再說這仗打明了,鬼子衝過來,也就不會講究那麽多章法了。”

坐在一旁的參謀長道:“兩位師長請放心,關鍵性和隱蔽性的工事我們沒有讓普通人接近。民眾幫助修築和加固的,隻是需要加強的正麵工事和某些薄弱工事。”

“副師長提醒得好,我們還是要加強安全和保密工作。”

吉普車駛入第二團陣地。路旁的高地上站著幾個身材高大的軍人,其中拿著望遠鏡瞭望陣地的正是集團軍總司令。柏君健叫停了吉普車,跳下車領著一行人朝總司令走去。

總司令見柏君健過來,也不客套,直接道:“君健兄,二團陣地部署得很恰當,看得出來你們確實下了一番工夫。不過,火炮的射擊諸元測試過沒有?”

二團長鄧元彪道:“測試過了,對敵人可能利用的重要火力據點,我們都作了詳細的測試,並作了記錄。”

“好。”總司令點頭讚許。

集團軍參謀長誇獎道:“二團陣地雖稱不上是鋼筋水泥,但經過這番加固,比當年南京的國防工事也差不了多少啊。”

總司令道:“可惜南京的工事沒有用上。敵人主力避開我軍堅強工事,繞道蕪湖。唐生智將軍指揮作戰的最大缺點,就是對側後方的威脅太敏感,倉促撤退之下,才造成那麽大的損失。”

穀止戈若有所悟。總司令指著右翼前方的一座叢林茂密的小山,道:“柏師長,可否對那座山加以利用?我們可以派一部分兵力潛伏在山上,當敵人向我正麵陣地發動進攻時,即可對敵人進行攔腰側擊。”

師參謀長道:“但是二團防守正麵已經過於寬大,再分散兵力的話,恐怕抗不住敵人的進攻。”

總司令稍事沉思,道:“我從嶽麓山抽調一個營下來支持你們。”

“不,”柏君健道,“總司令,由獨立旅單獨負責防守嶽麓山已經夠吃力了,不能再增加他們的負擔。我從預備隊中抽一個營出來吧。”

總司令發話,柏君健自然不能推辭,交待了穀止戈幾句,遂跟著上了總司令的車,車子沿公路朝前方駛去。

穀止戈望著汽車揚起的塵土,想起總司令的話,又看了看二團陣地,覺得右翼的小山是非占領不可了,除了可以對正麵進攻的敵人進行攔腰側擊,還能防止敵人對二團進行迂回包圍,可謂一舉兩得。他和參謀長商量後,決定按照總司令和師長的指示,從預備隊中抽調一個營,在小山上設置陣地。

之後,穀止戈又和鄧元彪一起,重新把二團陣地視察了一遍。陣地前沿是一條小河,因為前麵設置了大量鹿砦,中間埋設了不少地雷,鄧元彪不得不在前領路。良久,兩人才走到河邊。穀止戈回頭望著陣地的縱深,問:“小河南邊的好地形都讓我們占領了,敵人過了河無踏腳之地,他還敢硬生生地向二團正麵陣地進攻嗎?大家都是內行,你說人家會不會上這個當?”鄧元彪一愣,撓了一下頭,道:“看來我們還真得給敵人留一塊踏足之地。”穀止戈見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也笑了:“要把立足之地變成他們的葬身之地。”

“是。”鄧元彪轉身對幾位營長道,“按副師長的指示,毀掉陣地前的鹿砦,派前出小分隊引誘敵人進入我伏擊圈內,同時,重新測試射擊諸元,讓敵人有去無回。”

安排好二團的事情,穀止戈又和參謀長一起前往一團陣地視察。其時,一團長吳康侯正命令一團各營連重新部署陣地前沿的鹿砦。

吳康侯指著那些地方道:“副師長,別看那些地方平整得像足球場,其實我們在下麵埋設了各種類型的地雷,到時讓鬼子嚐夠炸彈的滋味。”

穀止戈振奮之餘又有些擔憂,假如敵人準備了足夠的炮火,用炮火和炸彈掃清障礙,那這些地雷不都失去作用了嗎?他說出了心裏的疑慮。吳康侯道:“我們防備著鬼子的這一手呢。附近老百姓的菜園裏,長著一種荊棘,它的刺像鐵釘一樣硬。老百姓聽說我們要設置鹿砦,很是支持,砍來好多埋植在我們的陣地前。”他忽然想起什麽,臉上流露出神秘的表情,道:“團長,請跟我來。”

吳康侯領著穀止戈走出草地,來到公路前。公路已經被掘斷,挖出了一個個大坑。公路後麵則是一座廟。穀止戈見廟的地勢十分重要,問:“哪個部隊防守河神廟?”

“一營三連。”吳康侯回答,又指著坑裏說,“副師長,你看看坑裏,能看出什麽名堂不?”

“既然兩位長官都沒看出裏邊的機關,想必到時候肯定也能騙過鬼子。”吳康侯笑道,“坑裏的浮土下麵,埋設著毒簽。”

“毒簽?哪來的這東西?”參謀長問。

“三連長李東山是侗族人,祖輩世代以打獵為生。他從父親手裏學到了製作和埋設竹簽捕獸的技術,就叫村民砍來大量竹子削成竹簽,然後浸泡植物毒液,沿公路及公路兩邊鋪設了竹簽陣。隻要竹簽一刺穿鬼子的皮膚,毒液即能見血封喉。”

穀止戈因為受花靜宜的影響很深,驚問:“毒簽陣?這……沒有違反國際法則吧?”

“沒有,沒有。毒簽不是化學武器,它僅是侗族人民捕獵的手段而已。”

參謀長笑道:“對付日本鬼子這幫強盜,就得用捕捉野獸的手段。”

視察完一團,穀止戈滿意地從前沿陣地回到師部。副官立即送上集團軍命令——晉升柏君健師長為副軍長,留軍部工作,102師指揮權暫由副師長穀止戈代理。穀止戈看完命令,心想自己無力承擔如此重任,尤其大戰在即,柏師長離開,可能會影響軍心。他立即撥通了軍部的電話,找到柏君健師長,說:“師座,您不能在此刻離開102師啊,我們全師官兵都需要您。”

柏君健在電話裏道:“止戈,我不是說過嗎?我在此時離開102師,意味著臨陣脫逃。但總司令說,這是命令,也是上麵的意思,所以我不得不執行。止戈,你已經是一位成熟的指揮員,我相信你完全可以勇敢地承擔起指揮全師的責任。”

穀止戈知道無法讓柏師長回來,隻得道:“師長,我答應暫時代理師長一職,但我希望等打過這一仗,上麵能派更有能力的將軍前來率領102師。”

“在戰爭中學習戰爭,止戈,我相信你。”

“好吧。”穀止戈無奈地掛了電話,回首遙望窗外的青山綠水,心裏徒然緊張起來。

6

潰兵與難民一起,沿著湘北大道如潮水般湧下來。

穀止戈擔心像在新牆河一樣,日軍化裝後混在難民潮裏偷襲我軍,便要求部隊對其進行嚴格盤查。後來,由於潰逃人員太多,部隊盤查不過來,就隻把攜帶槍彈的散兵繳了械,然後讓其通過,至於其他人則一律放行。

最後潰退下來的是74軍。他們不愧為國軍的王牌勁旅,盡管吃了敗仗,但部隊向南轉進的過程中,潰而不亂,互相交替掩護撤退。

強大的敵群朝著74潰軍猛撲過來,其態勢似乎要給這個曾經強大的對手以毀滅性打擊。穀止戈走出寺廟,站在公路旁的樹下仰望天空。此刻,敵機把炸彈向行進在公路上的74軍及102師陣地呼嘯扔下。頓時,整條公路都是炸彈激起的塵柱。穀止戈正為行軍的部隊擔心,卻發現刹那間他們消失得無影無蹤,公路上一時變得空空****。

“咱們74軍什麽時候這麽窩囊過?”

穀止戈攔住他們,大聲問:“請問你們是哪支部隊的?”

領頭的軍人抬頭見了穀止戈,行了一個軍禮,大聲喊道:“報告將軍,我是74師一團中校營長趙南辰,奉命率部殿後,掩護主力部隊撤退。”

“什麽?74軍也潰退了?”穀止戈吃驚不小。

“是。敵人這回像長了眼睛一般,我們一上去就陷入了他們的包圍圈,幸而我軍官兵久經沙場,臨危不亂,抗住了敵人強勢的進攻,有組織地突圍南進。否則,後果不堪設想。”這位頭纏繃帶的軍官望了一眼天空肆虐的敵機,“您看,敵人這回盯死了74軍,派飛機沿路攻擊,咬著我軍不放呢。”

第一批敵機扔完炸彈飛走了,趙南辰決定趁第二批敵機來臨之前率部離開,便與穀止戈告辭。穀止戈目送他們登車離去,道:“走吧,走吧,把敵人交給我們。”聽到這句話,坐在車裏的趙南辰露出了一個奇怪的笑容。待吉普車上路,剛才消失的部隊,忽然又整齊地出現在公路上,有秩序地向後方行進。

102師何時才能訓練到這種程度呢?他自言自語道。想到能征善戰的74軍尚且抵擋不住日軍淩厲的進攻,接下來我軍將有一場惡戰和苦戰了。穀止戈興奮之餘,心情又頗為沉重,因為這意味著不少熟悉的戰友,跟隨著102師走出磅礴烏蒙和苗鄉侗寨的黔山子弟,將血灑瀟湘大地。

“出師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淚滿襟”,穀止戈耳邊突然想起戰友們時常掛在嘴邊的詩句,胸中湧動著悲愴而雄渾的英雄氣概。

穀止戈走到指揮所前,第二批敵機即從湘北天空黑壓壓地飛了過來,馬達的轟鳴聲仿佛要把大地顛覆了一般。飛臨陣地上空,亮晶晶的炸彈從飛機上落下。頃刻間,巨大的爆炸聲四處響起,大地像被刺痛了,劇烈地震顫著扭曲著,淹沒在滾滾煙塵之中。

飛機朝後方飛了過來。警衛們見穀止戈站在原地沒有躲避的意思,大叫一聲“危險”,並挾持著他鑽進了掩體裏。穀止戈立即命令副官接通各營連的電話,詢問各部的情況。得知各部隻是小有損耗時,他心下稍安。

敵機連續來了四批次,對102師等部隊的前沿陣地持續轟炸了兩個小時。柏君健從軍部打來電話詢問情況,並說:“倭寇戰爭資源很少,一向吝嗇炸彈,這次對我前線部隊狂轟濫炸,說明敵人對長沙城誌在必得。你們要做好思想準備,不到萬不得已,絕不能後退。”

“行,我等著你們勝利的消息。”

穀止戈正要掛掉電話,突然,兩枚炸彈落在關帝廟裏,爆炸激起的氣浪把整座廟宇瞬間夷為平地。看著一座好端端的寺廟毀於一旦,指揮部的參謀副官們氣憤地罵道:“老天,日本鬼子連寺院都敢炸,不怕遭天譴嗎?”

從指揮所望過去,炸彈幾乎改變了主陣地的外觀形態。穀止戈心想,工事內的戰士此時該承受多大的煎熬啊。他立即打電話給吳康侯,詢問一團的損失情況。吳康侯抱怨道:“副師長,這些狗娘養的發了瘋,不惜老本了,我團的指揮所被擊中六次。”

“你們沒有人員受傷吧?”

“還好,掩體受了一些輕微影響,個別前沿工事遭炸彈密集擊中,士兵直接被震暈,甚至死亡。”

穀止戈沉默了一下,道:“艱苦的戰鬥還在後頭,告訴戰士們隨時做好戰鬥準備。”

吳康侯道:“副師長請放心,咱們又不是頭一遭和這幫狗娘養的打交道,多少也摸到了一點他們的脾性,會有苦頭給他們吃。”

話音未落,炮彈的呼嘯聲又響了起來。穀止戈以為是聽筒裏傳來的聲音,待大地顫動起來,抬頭一看,才發現前沿陣地整個變得煙霧繚繞。見敵人的重炮開始攻擊,穀止戈不禁笑了,心想,這日本鬼子也真傻啊,打了幾年的仗,仍然沒有改變習慣的“一板三眼”的老打法,即先派飛機炸,接著大炮轟,然後派步兵強攻。上次武漢會戰,102師已經讓他們吃了虧,沒想到他們仍然不思改進和變革。這樣愚蠢的敵人縱能憑技術和武器驕橫一時,哪裏可能橫行一世呢?

炮聲一停,四下裏果然響起了激烈的槍聲。敵人步兵狂嘯著猛撲過來時,前沿陣地死一般沉寂。等他們止於鹿砦,憤怒的槍炮同時怒吼起來,呼嘯的炮彈像狂風巨浪一般,朝敵人席卷過去,使之橫屍成片。後麵的敵人嚇得趴在地上,一動也不敢動。待炮火的間隙,在指揮官的鼓動下,他們又端起槍踏著同伴的屍體,跌跌撞撞地往前衝。

陣地上殺聲震天。

衝鋒,反擊,衝鋒,反擊。兩軍反複廝殺,直殺得天濁地暗,血流成河。

敵人意識到這麽強攻硬撞無法突破102師陣地,便暫時撤回去。穀止戈暗自鬆了一口氣,吩咐參謀人員聯係各部隊,了解傷亡情況,並要求他們抓緊時間搶修工事,準備迎接敵人的下一波進攻。

此時,右岸敵人向長沙城廓陣地的進攻開始了。透過硝煙隔岸觀看兄弟部隊的戰鬥,穀止戈心裏別有一番滋味,同時默默地祈禱,希望他們能夠堅決守住城廓和長沙城。否則,102師付出的努力和作出的犧牲就沒有任何意義。

電話是總司令打來的,他詢問過102師的戰況及犧牲情況,對該師的表現給予了高度皮革加:“你們師打得勇敢頑強,我已向長官部為你們請功,請把我的意思向全師戰士傳達。”又說:“日軍沿湘江分兩路撲了過來,長沙的形勢變得異常危急。最高軍事委員會已采取圍魏救趙之計,令陳誠所率部隊攻擊宜昌,以減輕長沙我軍的壓力。希望全師將士繼續發揚不怕犧牲的頑強精神,堅決守住陣地。”

“請總司令放心,102師誓與陣地共存亡。”

“好,好。”總司令說:“湘南保安團正在開進途中,將作為102師預備隊投入嶽麓山方向的戰鬥。”之後,他嚴肅地複述第九戰區薛司令長官的命令:“各級軍官要抱不成功、便成仁之決心,死守陣地。軍、師、團長犧牲,以副職或參謀長代之;營、連、排長犧牲,以副職或下級軍官資曆深者代之。違背軍令擅自後退者,軍法從事。”令畢,總司令語重心長地道:“止戈呀,‘養兵千日,用在一時’,後方民眾正眼睜睜地看著我們,我們不能讓民眾失望呀。”

“是,總司令,止戈決不辜負總司令栽培,決不辜負民眾的期望。”穀止戈決然地答道。掛了電話,見參謀們都看著他,穀止戈道:“總司令要求我們堅決守住陣地。”參謀長道:“止戈兄,總司令這個時候打電話強調這事,明擺著是督戰的意思。”聽了這話,穀止戈心裏猛地一沉,心想,如此說來,這仗莫非已經打到最緊要的關頭了嗎?

陣地前再次響起隆隆的轟鳴聲,觀察戰場的參謀驚叫起來:“師座,快看,敵人的坦克群攻上來了。”穀止戈提起望遠鏡,透過瞭望口觀察前沿陣地,隻見敵人的坦克排成數路縱隊,轟隆隆地撲上來,向102師陣地發射猛烈的炮火。坦克後麵,聚集著灰黃一片的日本鬼子,他們在坦克的掩護下,向國軍主陣地發動強大的進攻。一線陣地進行了英勇的抵抗,無奈被敵方坦克突破,戰士們於是紛紛撤向二線陣地,卻在途中成了敵人坦克火力的活靶子,僅有少數戰士得以逃出。

穀止戈堅決地道:“即刻命令我師炮兵,集中所有火力,轟擊坦克後麵的敵人。另呼叫嶽麓山重炮旅,用重炮轟擊突入我一線陣地的敵軍坦克方陣。”

命令傳達下去,師屬迫擊炮、山炮吼叫著飛向敵陣,在敵群中間炸開了花,把敵人步兵和坦克分隔開來。接著,嶽麓山重炮旅的重炮彈,從天空中呼嘯而過,落在敵人的坦克方陣中,數輛坦克中彈爆炸。一些坦克兵渾身著火,尖叫著鑽出來,滾到地麵,被我軍戰士射殺。其餘坦克見勢不妙,轟隆隆噴著青煙,調轉頭驚慌地撤回去。

7

經過三天極其慘烈的搏殺,陣地雖幾經易手,最後仍然被102師緊緊控製著。

這一次長沙會戰,鬼子改變了以往不夜戰的習慣,不分黑夜白天向102師陣地輪番發動攻擊。鬼子在陣地前遺屍遍地,102師也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各營連兵員損失百分之七、八十,連排長犧牲數十名,幾近輪換了三遍。

又經過一夜廝殺,102師把突擊一團陣地的鬼子趕了回去。黎明時分,整個戰場都被湘江湧起的薄霧所籠罩,陣地上暫時安靜下來。

此時,穀止戈安靜地靠土壁坐著,他連續三天兩夜沒合眼了,參謀長讓他坐下靠一會,稍微眯一眯眼,以迎接下一場更為殘酷的戰鬥。可穀止戈怎麽也睡不著。戰鬥打到這個地步,已經到了最關鍵最艱苦的階段,雙方都拚盡了全力。就穀止戈而言,他已把所有的部隊都投入了戰鬥,包括湘南獨立團。在昨晚,連夥夫都被拉上了戰場。望著天空中盈盈的晨光,他多希望能有一支新的力量突然降臨。他知道這純粹是癡心妄想。參謀們熬紅了眼睛,仍然在不停地忙碌,利用現有的力量排兵布陣。敵我雙方好比滿身傷痕的野狼,既對對手虎視眈眈,又在暗中蓄積力量,欲置對手於死地。任何的鬆懈與疏忽,都可能導致功敗垂成,讓之前的犧牲付之東流。

電話鈴聲在寂靜的清晨顯得特別刺耳,大家一愣,同時把目光投到電話機上。參謀提起話筒,然後遞了過來:“副師長,師座電話。”

穀止戈騰地站起身,道:“師座,是我。”

“止戈,你們還好吧?”

他鼻子忽地一酸,道:“還好,陣地牢牢地掌握在我們手中。”

“那就好,那就好,”柏君健道,“集團軍司令部剛發布命令,再次對我102師通報嘉獎。”

穀止戈一怔,心想,怎麽隻是通報嘉獎啊,要是能送一支部隊給我們,哪怕一個連或者一個排也行啊。他想對柏君健說,戰士們都筋疲力盡了,通報嘉獎已不足以鼓起大家的士氣,唯有投入新生力量,才能給予他們勝利的希望。但他隻沉默以對,並未提出心中真實的要求。柏君健似乎也理解他此時的處境,道:“止戈呀,告訴兄弟們再堅持幾個小時,總司令將從潰敗的部隊中,挑選精悍人員組成一支特別突擊縱隊,加入我102師方向作戰,歸你指揮。”

這個消息讓穀止戈振奮起來,他激動得不能自已:“謝謝師座,您永遠是102師的軍魂。”

柏君健笑道:“止戈,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昨晚得知你們處境維艱,我多次向軍長申請,要求帶軍警衛營過江加入你們的戰鬥,無奈他們不批準啊。”

“放心吧,師座,我將傳達您的指示,堅決抵抗敵人的進攻,不讓敵人越雷池半步。”

“由你帶102師,我一萬個放心。止戈呀,你現在是102師的主心骨,千萬要保重自己,不能莽撞行事。”

“是。”掛了電話,穀止戈的心情比剛才輕鬆了許多,對接下來的戰鬥也樂觀了許多。他隨即命令參謀:“提醒各部隊加強警備,防止敵人趁清晨偷襲,同時告訴他們,再堅持幾個小時,我們的增援部隊即將到達。”

參謀們聽了眼前一亮,指揮所裏的沉悶空氣頓時散去一大半。

參謀剛接通二團的電話,二團方向突然傳來激烈的槍炮聲。穀止戈上前搶過話筒,大聲道:“我是穀止戈,請二團長接電話。”通訊兵在電話裏哭喊起來:“師座,敵人攻上來了,團長率團部所有人員衝了上去,隻留下我守電話。”

聽到這個消息,穀止戈大吃一驚,急問:“敵人上來了多少?”

“黑壓壓一大片。他們已經突破了我團兩翼陣地,正朝我團中央陣地包抄過來。”

穀止戈深吸一口氣,鎮定地道:“告訴你們團長,堅決頂住,援兵馬上就到。”通訊兵電話都沒掛就衝出去了,聽筒裏傳來震天的廝殺聲。穀止戈回過頭,見參謀長神色嚴肅地望著自己,道:“參謀長,請你留在指揮部指揮,我到二團那邊去看一看。”

“不,我去。”參謀長攔在穀止戈麵前。

“還是我去,我年輕,跑得快一些。”

“別爭了,我去。”參謀長邊說邊往外走,“你是全師的主心骨,不能離開指揮崗位。”

穀止戈無奈,隻得吩咐警衛連長把剩下的兩個警衛班,分一個交由參謀長帶去。隨後又打電話給吳康侯,請他從作為預備隊的連中抽出兩個排支援二團。

聽到穀止戈的命令,吳康侯在電話裏訴起苦來:“副師長,這個連是我和三團唯一的預備隊啊。”

“執行命令吧。”穀止戈堅決地道,“接下來師部全體人員都是你們的預備隊。”

吳康侯撲哧一聲笑將起來:“副師長,你這個預備隊級別太高,我一個小小的團長怎麽調動得了?”

“不用你調動,關鍵時刻我們會自動投入戰鬥。”

“這還用說?副師長一直在和我們戰鬥。”

二團方向廝殺聲正熾,穀止戈為參謀長的安危擔心起來。他讓參謀呼叫二團,一直沒有人接聽電話,急得他在指揮所裏走來走去,恨不得飛到二團陣地上痛快地廝殺一番。他走到門口,突然站定,叫道:“劉參謀,你再帶剩下的這班人前去支援二團。”

劉參謀一句話讓穀止戈頓時警醒過來。不錯,此前鬼子進攻都是齊頭並進,在兩個方向同時用兵,今天早上敵人隻對二團陣地用兵,主陣地卻意外地保持沉靜,敵人會不會是聲東擊西,玩弄陰謀詭計呢?想到此,他立即回頭吩咐道:“打電話問問一團前沿陣地,看有什麽情況沒有?”

正待撥電話,一團長的電話就打了過來,匯報道:“我團前麵出現敵人的進攻方陣。”

“仔細觀察一下,是哪支部隊?”

吳康侯觀察之後,道:“是大山聯隊,所有隊員都**著上身,端著刺刀,朝我方陣地撲過來。”

“端著刺刀?他們不要命了?”穀止戈脫口道,突然腦子靈光一閃,明白過來,原來鬼子進攻了這麽多天,所攜帶的彈藥消耗得差不多了。其後方戰線拉長,補給線又屢受我兩翼部隊襲擊,彈糧一時補給不上,因而隻能用刺刀作最後的搏擊了。

想到這裏,穀止戈大大鬆了一口氣,對吳康侯道:“鬼子已經變成了強弩之末,大山聯隊是日軍作風最頑強的聯隊,指揮官大山健二曾出任波田支隊的參謀長,因其作戰有功,便出任聯隊長。此人是我軍的老對手,你們一定要小心對待,絕不能掉以輕心。”

“他娘的,我就不相信,他的刺刀未必拚得過咱們的子彈。”吳康侯惡狠狠地罵道,“副師長,敵人上來了,我們準備反擊了。”

一團和三團陣地在師指揮所前方不到二百米的地方,透過掩體可以縱觀陣地全貌。鬼子這一次殺紅了眼,衝在前麵的鬼子被機槍掃射倒地,後麵的鬼子踩著同伴的屍體繼續向前衝。經過數次衝擊,鬼子終於把102師陣地撕開了一個缺口,後續的鬼子源源不斷地從缺口往裏灌入,以逐步擴大突破口。一團和三團的戰士們鑽出地堡,躍出戰壕,與鬼子刀對刀、槍對槍的拚殺起來。然而,由於鬼子數量太多,這次他們又是抱著決一死戰的態度,所以經過一番艱苦的廝殺,一團和三團終於抵擋不住鬼子的攻勢,紛紛後退。

正在觀察戰場形勢的穀止戈見此情景,大叫一聲不好。為了安全起見,他命令副官去救護所傳達撤退傷員的命令,又把手一招,帶著警衛員朝前沿陣地撲去。一名參謀立即攔在他前麵,大叫道:“師座,您不能離開崗位,讓我們去吧。”

“戰場就是軍人的崗位,讓開。”穀止戈一揮手,就有兩名警衛上前把參謀架到一邊。穀止戈對衛兵們道:“大家注意,我們繞道敵人側後,先用手榴彈,後用衝鋒槍掃射,給敵人來一個突然襲擊。”語畢,他們迅速繞過主陣地,向敵人攔腰撲去。

戰地救護所裏,擠滿了從陣地上抬下來的傷員。花靜宜和幾名醫生正緊張地給他們作緊急處理,然後向後方轉運。

“報告,花醫生,我方陣地失守了,穀師長命令救護所和傷員緊急轉移。”

“穀師長呢?”花靜宜抹了一下額頭上的亂發,連續兩天兩夜沒有休息,她熬得雙眼通紅。

“師長帶著警衛人員衝上去了。”傳令兵焦急地道。

救護所的醫生護士及傷員都把目光看向她。花靜宜看了一眼滿地的傷員,又看了看停在門口公路上的兩部運輸車,立刻有了主意,命令道:“快,大家把東西收拾一下,執行撤退命令。”花靜宜邊收揀手術器具,邊道:“黃醫生,你負責帶傷員撤退。雪英,你帶領衛生兵和擔架兵協助黃醫生做好撤退工作。”

大家都是經過嚴格訓練的,醫生護士和擔架兵按照工作程序,互相配合,迅速把傷員抬上了車。救護所的藥品器具也被送到車上。歐陽雪英朝汽車跑去時,見花靜宜仍站在救護所門口,立即跑回來焦急地問:“你怎麽不上車?”

花靜宜平靜地道:“我得去戰場上看看他。”

歐陽雪英望了一眼殺聲震天的戰場,驚得臉色刷白,大叫道:“我的姑奶奶,你是不是腦子出了毛病,戰鬥那麽激烈,你這不是去送死嗎?”

“不,也許我在,他就能活下來。”花靜宜平靜地道,又看著歐陽雪英,“我從英國回來,就是為了守護他,現在他麵臨危險,我不可能丟下他獨自撤走。”

歐陽雪英看到了花靜宜平靜話語後堅毅的神情,知道她不可能改變主意,便道:“我和你一起去。”

“不,雪英,你隨隊撤退,這是我和他之間的事。”見雪英露出疑惑的樣子,她淒然一笑,“他說我是他生命的守護神,戰鬥激烈至此,守護神怎能失職呢?”

“可我有保護你的責任。”歐陽雪英說著迅速朝汽車跑去,令車上的人員把槍彈留下,又挑了幾名身強力壯的擔架兵,道:“大家武裝一下,花醫生要上前方陣地去,我們得保護她。”

聽見花靜宜要上前線,幾名傷了胳膊和肩膀的士兵也跟著下了車。

花靜宜不安地道:“雪英,這是我的私事。”

“進入中國的日本鬼子不滅,就是我們大家的事,對不對?”

“對!”大家齊聲答應。

“走吧。”歐陽雪英把手一揮,領著這支衣冠不整的隊伍,跟著花靜宜朝前方陣地衝去。

此時,戰鬥剛剛結束,大地頃刻間沉寂下來。好幾處工事在燃燒,硝煙彌漫在空氣中,散發出刺鼻的辛辣味。偌大的陣地上遺屍枕藉,已經不見站立的身影。花靜宜帶著眾人沿著戰壕小心搜索,試圖從遍地的遺屍中找到穀止戈,找出還存活著的國軍戰士。然而,他們搜尋了很長一段戰壕,沒看到一個活人,更沒看到穀止戈的身影。

大山健二滿以為眼前的獵物唾手可得,冷不防半路殺出一個程咬金,吃了一驚。待他慢慢回過頭,見來者是一名醫生,神情稍微鎮定了一些。花靜宜趁機往前走了幾步。這時,他也認出了花靜宜,認為她沒有任何威脅,就再次舉起刀,搖搖晃晃地朝穀止戈走去。

“站住,不然我開槍了。”花靜宜惡狠狠地道。

大山健二看了花靜宜一眼,獰笑道:“不,你不會。因為你是一名紅十字會醫生。”

“不錯,我曾經是一名紅十字會醫生,麵對豺狼,我同樣是一名戰士。”說著,花靜宜扣動了扳機,憤怒的子彈鑽進了大山健二的腦袋,鮮血像花一樣飛濺。大山健二重重地摔倒在地上,眼睛望著天空,睜得大大的。他至死都不明白,這個曾經救過他的紅十字會醫生,這會怎麽要了他的命?

花靜宜撲向穀止戈,大聲叫道:“穀子哥,穀子哥,是我,靜宜,我來了。”

身負重傷、滿臉血跡的穀止戈聽到花靜宜的叫喊,艱難地睜開眼,努力地擠出一個笑臉:“靜宜,你來了?我們勝利了嗎?”

“勝利了,鬼子被我們打下去了。”花靜宜滿眼的淚水,強笑著點點頭。

“靜宜,我累了,我想回家,想和你一起回貴陽。”說完,他的頭往前一栽,花靜宜趕緊摟住他。此時,鑽進她懷裏的穀止戈,永遠地閉上了自己的雙眼。花靜宜傷心欲絕,緊緊地抱住他,堅定地道:“好,穀子哥,我們回家,我們一起遠離血腥的鬼子,遠離罪惡的戰爭。”

圍在花靜宜身邊的歐陽雪英和幾位傷兵親眼目睹這悲慘的場麵,失聲痛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