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遠,黔東民變

戰場,血流成河。

穀止戈站在戰壕裏,一群鬼子揚著亮晃晃的軍刀圍了上來,領頭的鬼子揮刀朝穀止戈砍去。

不!

花靜宜淒厲地驚叫起來,使勁地掙動著身子,痛苦地喊道:“不,不——”

歐陽雪英翻下床拉開了燈,過去搖著花靜宜的身子,叫道:“靜宜,靜宜,你怎麽了?”

花靜宜慢慢睜開眼睛,環視著房間裏的一切,仿佛在尋找什麽。歐陽雪英見她滿頭大汗,拿來帕子替她擦去,道:“靜宜,又夢見什麽了?”

花靜宜隻是愣愣地看著歐陽雪英,苦笑著搖了搖頭。

“靜宜,自從延安回來,你老是做噩夢,這麽下去你身體怎麽受得了?”

花靜宜翻了一個身,幽幽地道:“雪英,要是你在敵後戰場看到日本鬼子的罪行,我想你也會夜夜做噩夢的。”

歐陽雪英道:“我們都是從戰場死人堆裏爬過來的人,什麽殘酷的場景沒見過?難道還有比那更恐怖的嗎?”

“罪惡滔天,罪惡滔天!”花靜宜沉重地道,“日本鬼子在華北執行‘三光’政策,把機槍和刺刀對準無辜的老百姓,這樣深重的罪孽簡直罄竹難書!”

“靜宜,我懂,我懂。”

“不,你不懂。”花靜宜看著歐陽雪英,倔強地道,“雪英,如果不親身體會,你完全不懂。”

淩晨清寒的空氣,讓歐陽雪英的手臂起了雞皮疙瘩。她起身關了燈,一頭鑽進花靜宜的被窩裏,擁著花靜宜道:“睡吧,華北的故事你都講了一百遍了,再說下去,就會有人誤認你在延安的這一年裏,受中共的**而改變了思想立場,變成了一個共黨分子。”

“誰都知道我是國際紅十字會員,堅持人道主義。”花靜宜苦笑道,“可是,在親眼目睹了華北敵後戰場老百姓的淒慘遭遇後,我不知道是否還能繼續堅持這樣的信念。”

歐陽雪英大吃一驚,輕輕推了花靜宜一下,道:“莫非你還真的受到共產黨**,改變思想立場了?”

“不,”花靜宜道,“返回重慶的時候,周恩來先生專門宴請了紅十字會的專家,他說的一句話讓我記憶猶新。”

“什麽話?”

“求同存異。他說,雖然大家的思想觀點和政治立場不盡相同,站在反法西斯戰線的角度上,我們是盟友、戰友,我們的目標是一致的。”花靜宜停頓了一下,接著道:“我想,在抗日戰線上,我個人更欣賞共產黨的態度。”

“反對日本帝國主義也是黨國的立場啊。”歐陽雪英說著笑了起來。

花靜宜沒有笑,她陷入深深的回憶中,吟道:“白骨露於野,千裏無雞鳴,中原百姓為什麽每隔數十、數百年,就要遭此劫難呢?”

“你說為什麽?”

“因為人類貪婪、醜惡的劣根性。這是人類為其發育不全的思想道德所必須付出的代價。”

“唉,”歐陽雪英笑道,“你怎麽變得如此多愁善感?”

花靜宜痛苦地搖了搖頭:“我一閉上眼睛,那些被日本鬼子懸掛在樹上、開膛破肚的人就會浮現在眼前。這讓我動搖了對救護工作意義的認識。”

“是啊,一邊是辛勤的救護,一邊是殘酷的殺戮,我們的救護不過是給日本鬼子提供了更多的殺戮對象,其實我早就懷疑這種工作的意義了。”歐陽雪英翻了一個身,拍拍花靜宜道,“睡吧,睡吧,明天我們有的是時間來思考這個問題。”

歐陽雪英很快就睡著了,花靜宜想著剛才的夢境,想到自從去了延安,她已經整整一年沒有收到穀子哥的消息。她與援助八路軍的國際紅十字會專家,完成為期一年的援助後,按時返回重慶。恰逢其時,國民政府副委員長馮玉祥將軍赴黔湘考察後方備戰情況,紅十字會便委派花靜宜作為他的保健醫生,和他一起返回貴陽。她這才從人們的口中得知,102師在防守新牆河戰鬥中遭到重大創傷後,得到貴州保安隊的補充,穀止戈率領這批新兵,駐鎮遠師管區司令部進行了為期近一年的整訓。

最近,湘北形勢再度緊張起來,他率領整訓結束的部隊,重返湘北戰場。據師管區司令部的人說,如果馮將軍早來一星期,師管區營房還擠滿了102師的戰士,根本住不進來呢。花靜宜心想,如果她早一點來,或許還能碰上穀子哥。想起當時在湘北戰場上,她和歐陽雪英都怪他不近人情,把雷雲泉安排在突出部陣地,以至雷雲泉屍骨無存。如今一年過去了,歐陽雪英對他的怨恨早已消解,花靜宜心裏的怨氣也早已化為綿綿不盡的思念。

剛才的夢境就是因為對他的思念吧。透過窗戶,花靜宜望著天空中撒下清輝的圓月,淚水無聲地流淌下來,心裏默默地念道:“穀子哥,穀子哥,如果我不去延安,我們會怎麽樣呢?經過這麽長時間的考慮,你還會不會讓我做你的新娘?”

想到穀子哥剛從此地離去,她從來沒有感覺到他與自己離得如此之近,即便他此刻已經遠在湘北。“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花靜宜耳邊再次響起這兩句話。此時此刻,在穀子哥曾經住過的營房裏,想起這樣美麗的詩句,她心裏湧動著一種特別的溫暖。

古城的雞鳴叫起來,月亮漸漸隱去了,高原的早晨流動著一層薄薄的霧,使處於河穀中的鎮遠古城顯得更加迷蒙。師管區的軍號穿透晨霧,嘹亮地回**在山穀之間,街道上響起嘈雜的腳步聲,河麵上傳來艄公悠揚的號子。古鎮一天的生活開始了。

歐陽雪英依然沉睡,花靜宜再也睡不著,就起床穿上衣服,穿過長長的走廊下了樓,來到師管區的後院。幾個身著白衣的官兵在練拳腳,他們矯健的身手攪得霧氣如絲如縷。花靜宜站在一旁欣賞著,美美地想象著穀子哥率部在師管區整訓之時,每日清晨,他也和眼前的官兵一樣,這麽活動一番吧。

“花醫生,在想什麽呢?”一個洪亮的聲音響了起來。花靜宜抬頭一看,身著素衣的馮玉祥將軍站在麵前,她的臉突地燒了起來,道:“沒,沒想什麽,馮伯伯身手矯健,年輕人都比不過啊。”

“花醫生,你這是誇我呢還是諷刺我?馮伯伯老嘍。”

“噫!”花靜宜瞟了他一眼,笑道:“馮伯伯正當年呢,怎麽能說老呢?哪有一個老人還會‘風花雪月’的?”花靜宜背著手,故作正經的抬頭朗誦道:“《菜花黃》:時當二九天,蜀道菜花黃;燦燦真悅目,風來陣陣香;此花有傲骨,膽敢戰寒霜;前方正抗敵,汪賊況投降!平素空談論,離奇又狂妄;‘嶽飛是軍閥,秦檜是忠良’,有人對我說,此話出於汪。此為其哲學,有奶便是娘。嗚呼,汪精衛,心肝盡喪亡!嗚呼,汪精衛,不如菜花黃!”

馮玉祥哈哈大笑:“花醫生,你從哪裏背來的這首‘丘八詩’?”

“什麽‘丘八詩’?這可是最流行的抗戰詩抄啊,延安的人個個都能倒背如流呢。”

“折煞老夫了,花醫生,這首‘丘八詩’是老夫寫的啊。”

花靜宜也笑了,道:“啊,原來是馮伯伯寫的好詩,我還以為是哪個少年寫的呢。”

“你也來取笑老夫了。”馮玉祥笑道:“花醫生,老夫奉國民政府令視察黔省備戰情況,一路看來,黔省人民抗戰熱情高漲,祖國有希望,倭寇必無望。老夫今天要回去了,謝謝你們對老夫一路的照顧。”

“將軍是民眾心中的抗日英雄,您視察黔省,一路為抗戰鼓舞打氣,必將激起民眾更大的抗戰**呢。”

“如今老夫也隻能做些鼓動工作。”忽然想起什麽事,他又道:“花醫生,老夫回去之前,有個小小的請求,不知當講不當講?”

“有什麽話馮伯伯盡管講。”

馮玉祥說:“昨天和鎮遠專區各縣長座談的時候,台江縣長向我提出一個小小的請求。他說施洞地區很多老百姓生病都得不到及時的醫治,問我能否派幾個醫生過去,我答應了他們的請求。花醫生,你看你能不能代老夫走一趟施洞,替老百姓看看病?”

“樂意效勞。”花靜宜爽快地答道,“替馮伯伯分憂,為老百姓看病是醫生的天職。”

馮玉祥笑道:“要是人人都像你這樣有大局觀念,服從指揮就好了。”

“我是將軍的兵嘛,自然服從將軍指揮,其他人可就不一定了。”

馮玉祥詫異地道:“花醫生什麽時候當過我的兵了?”

“馮將軍忘記了嗎?”歐陽雪英不知什麽時候站到花靜宜身後,答道,“‘八一三’淞滬抗戰開始之時,馮將軍是戰區最高指揮官,我和花醫生當時都在088師戰地醫院。花姑娘就是那個時候被人們稱為巾幗英雄的。”

“這麽說來,兩位姑娘還真是我的兵了。”馮玉祥爽朗地大笑,“隻可惜我是個做事有始無終、有頭無尾的人,提前離開了崗位。”

“這不能怪馮將軍,隻能怪安排任務的最高軍事委員會。”

“有理,有理。”馮玉祥樂嗬嗬地道,“自從擔任副委員長後,我總是被人牽著鼻子走,人家叫向東,我就向東,人家叫向北,我就向北。”

“將軍是‘革命軍中一黃牛’嘛。”花靜宜掩麵而嘻。

“‘革命軍中一黃牛’,說得好,老夫就是一頭把反帝反封建這條道走到底的老黃牛。”馮玉祥指著抬頭可見的青龍洞,說:“今天他們又想牽著我的鼻子去逛青龍洞,說裏麵的風景如何優美,建築如何精妙。國民政府是派我來視察抗戰工作的,可不是來遊山玩水的。”

花靜宜脫口道:“馮將軍錯了。”

馮玉祥一愣,瞪著她問道:“為什麽?”

“據我淺薄的知識所知,鎮遠青龍洞是建築文化的瑰寶,其樓房結構體現了中原建築文化與少數民族建築文化的融合,具有很高的史料價值和文化價值。同時,青龍洞又是三教合流之地,其中融入了佛、道、儒三種文化,這與其他宗教聖地的排他性是不同的,因此它可稱為文化融合的典範。值得一提的是,明末清初佛教大師語嵩大師曾到青龍洞修行、傳經,這位大師一生不認同外族統治,具有很高的民族氣節。”

“這麽說來,鎮遠青龍洞,真是值得老夫一遊了?”他繼而問,“花醫生,你怎麽對青龍洞知道得那麽多?”

花靜宜不好意思地道:“我也是從表姐林詩茵那裏搬來的,可謂現學現賣。”

“林詩茵?你是說和建築大師梁蔚如夫唱婦和的那個嬌小姐、詩人林詩茵?”

花靜宜點點頭:“對啊,就是那個林詩茵,馮伯伯也知道她?”

“大名鼎鼎的林詩茵,地球人都知道,我能不知道嗎?話說回來,我們還是詩友呢,隻是我們的抗戰之道相同,寫詩之道不同而已。”

“如果不是因為戰爭,馮伯伯隻怕也會是一個才華橫溢、多愁善感的詩人吧?”

花靜宜的話讓馮玉祥朗聲大笑起來。

2

施洞鎮,寬闊的清水江河灘鋪上了鵝卵石。這天恰逢趕集,兩岸的苗族同胞挑著山貨來到河壩的集市上交易。

在河灘一側,有一座龍舟棚,花靜宜的醫療服務點正設在此處。天氣寒冷,有一座棚子遮風,便於他們工作,也能讓病人感覺舒服一些。施洞地區的獨木龍舟保持了人類所用舟楫最原始的形態,是用一個巨木挖槽而成。劃龍舟活動是苗族同胞們在稻穀栽插之後,祈求風調雨順、五穀豐登的一個重要祭祀活動。獨木龍舟在苗民心中擁有很高的地位,因而人們特別建一座木棚,把龍舟擱置在裏麵。平時龍舟棚是不讓外人接近的,之所以允許醫療隊在此給老百姓看病,是因為施洞區寨佬的兒子在淞滬抗戰負傷之時,曾得到花靜宜的救護。雖然兒子不幸在新牆河戰場上犧牲,但他仍然記得這份恩情。

王滌默第一天到施洞口,就慰問了寨佬一家,並把醫療小組安排在寨佬家大院。當花靜宜說要在趕場那天擺場子給老百姓就診時,考慮到靠近河灘隻有龍舟棚能夠避風,寨佬破例允許他們使用。

靠河灘的邊緣,鎮遠師管區征兵辦擺了幾張桌子,插起一杆國旗,向苗族同胞宣傳抗戰,並動員和征召苗族愛國青年加入102師,上前線抗戰。師管區副司令員王滌默親自向青年發表動員講話。

歐陽雪英負責發藥的工作。她把目光投向征辦處,見王滌默已經結束講話,此時正在回答苗族青年的問題。花靜宜剛好閑了下來,欣賞著河灘景致。歐陽雪英拍了一下她的肩頭,道:“靜宜,當你眼前看到的人,和聽說的關於此人的故事天差地別時,你是相信眼睛呢,還是相信耳朵?”

“老百姓常說,眼見為實,耳聞為虛。”花靜宜詫異地問:“你聽到什麽故事了?”

“王家大公子啊,在故事裏可是邪惡的浪子,可眼前的鎮遠師管區副司令員,保安第二旅王滌默旅長,不僅溫柔敦厚,還是受人敬重的抗戰英雄呢。這你能想象得到嗎?”

“魯迅先生曾經說過,他相信進化論。”花靜宜望了王滌默一眼,又道:“我是個醫務工作者,自然也相信進化論,如果人類沒有掌握進化的方式,恐怕依然停留在茹毛飲血的階段,我們也不可能成為醫生了。”

“他變得也太快了,與先前簡直是判若兩人。”歐陽雪英道。

“如果你不相信他的這種變化,讓他一路保護我們,豈不是自找麻煩?”

“我也弄不清楚了,”歐陽雪英道,“反正你外公說過,王滌默任保安團長時,曾在婁山關設伏,試圖襲擊他。”

“那都是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我外公他們不也和王家勢力鬥爭?政治就是一場場的鬥爭,沒有永久的對手也沒有永久的朋友,隻有永遠的目標和永久的利益。”花靜宜說,“從鎮遠出發時,滌默和我有過一場談話。他說過去的自己太狹隘,隻關注自身和小團體利益。經曆過抗日戰爭後,受到血與火的洗禮,他的道德意識和精神境界整個都改變了,懂得了自己應當努力的方向和應當實現的價值。”

“真是青蛙變王子。”歐陽雪英感慨了一句,隨即笑道,“不過,跟你來到大後方這麽久,我還聽到貴州人自己的一種說法,即耍門坎猴。”

花靜宜笑問道:“你知道這話是什麽意思嗎?”

“知道啊。”歐陽雪英點頭笑道,“就是在自家裏認為自己是老大,事事稱英雄,在外人麵前,則變得畏畏縮縮,膽小怕事。”

“前倨後恭,貴州才會有‘夜郎自大’這麽一個故事。”花靜宜道,“但貴州人也善於學習,很容易接受新事物。他們純樸的本性,又使他們對人對事特別認真,也特別能夠吃苦耐勞。這也是為什麽作為地方軍的黔軍,在戰場上比中央軍更能抗擊日軍進攻的原因。”

歐陽雪英白了花靜宜一眼,吃吃地笑。花靜宜問:“笑什麽?”

“你這是自我吹噓吧。”歐陽雪白說,“新牆河戰役之後,報紙評價黔軍102師的戰鬥意誌和戰鬥精神超過了中央軍,這不明擺著誇你的穀子哥嗎?”

“誰說他呢?”花靜宜調轉頭,臉刷地紅了,辯解道:“我跟你講一個故事吧。北伐軍第十軍軍長、左路軍總指揮王天培將軍,被國民黨右翼以莫須有的罪名殺害於杭州,當蔣介石到貴陽指揮圍剿朱毛主力紅軍時,你知道此時隨身保護他的是黔軍哪位將領嗎?”

“誰?”

“王天錫將軍,王天培將軍的胞弟。”

歐陽雪英沉默了一下,道:“殺兄之仇畢竟不同於殺父之仇。”

“不,”花靜宜道,“如果王天錫將軍是從國家大局考慮問題的話,那麽從滌默的談話中,我確實能夠感覺得到一種民族大義。這種精神能讓人放下沉重的思想包袱,自覺地服從祖國和民族的需要,大義凜然地勇赴國難。”

歐陽雪英做了一個鬼臉,玩笑道:“靜宜,我覺得你不應該拿刀,應當拿‘道’,就像延安那邊宣傳的,這樣才能拯救更多的民眾。”

花靜宜嘿嘿一笑,道:“也許。八路軍要求在敵後作戰的士兵,不僅是戰鬥員,同時要身兼抗戰宣傳員,他們所經之地,民眾的抗戰熱情被充分地激發出來,使其抗日隊伍越來越大,敵後根據地麵積也越來越寬闊,抗戰形勢呈現一派喜人景象。”

“你這純粹是個八路宣傳員的腔調。”歐陽雪英道,“以後你還是少講八路之道,多講講紅十字之仁道。”

花靜宜一怔,生氣地道:“讓仁道見鬼去吧,對付鬼子隻需要槍子兒,不需要仁道。再說了,我所講的非八路之道,而是抗戰救國之道。”

這時,一個男人背著一個麵色寡黃的婦女走進龍舟棚。

歐陽雪英道:“空談誤國、誤民,你還是先講講救人之道吧。”

花靜宜見婦女痛得哼哼唧唧的,趕緊上前扶著她坐下,戴上聽筒給她查看起來。見婦女的脖子上紫紅一片,花靜宜問:“這是什麽?”

婦女用夾生的漢語回答道:“刮痧。”

“大姐,你是腸絞痛,刮痧怎麽管用呢?”

“可以減輕疼痛。”

“這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歐陽雪英拋過來一句話:“要是能解決根本問題,幹嘛還來找你?”

花靜宜甩了一下頭,看了她一眼,正想說句什麽,突然,河灘上傳來凶狠的吵鬧聲。原來是征糧的區長和一個漢子在吵架。區長身後站著幾位保安兵,身著素色苗裝的漢子身後也聚集起一群人,兩邊擺開架式,氣勢洶洶地準備動手。

花靜宜見識過苗族同胞的粗獷和強悍,他們發起怒來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就問病人:“他們為什麽爭吵?”

女人丈夫的漢話要熟練一些,他解釋道:“區長率領征糧隊用法幣購買抗戰糧,對方不願意,兩人就吵了起來。”

“為什麽不收法幣呢?”

“法幣貶值很快,去年我們賣一挑糧食,賺兩塊法幣,等到今年青黃不接時,買回一挑要四塊法幣,整整漲了一倍。”

原來是這樣。花靜宜心想,法幣貶值也太快了,怪不得老百姓不樂意。她還聽說過貴陽玻璃廠的技術員和工人,因為大多來自長沙等地,他們領工資後寄回家,中間才幾天時間,法幣就貶了20%。本來工人出遠門打工是考慮一家老小生活所需,等家裏拿到錢時,已經購買不到所需要的東西。所以玻璃廠的工人跑了不少,生產也受到了影響。她忍不住說:“國家撥給區長籌措軍糧的資金隻是法幣,他們到哪裏去找銀元或實物來買糧食呢?”

“反正賣糧賠錢,老百姓不願意挑糧食到場上賣了。”

“那怎麽辦?前方那麽多的部隊等著吃糧呢。”

“區鄉就強行向老百姓攤派。”女人的丈夫道,“挑糧到場上來賣的,定是家裏有急事等著用錢,給他不值錢的法幣,那不是害他嗎?”

“違反戰時法令,把他綁起來。”區長大吼一聲,保安兵手持大槍衝上前去。對麵的苗族同胞自動站成一排,怒視著保安隊。兩個保安隊員上前去抓糧食袋子,賣糧的漢子死死地護著。苗族群眾見賣糧漢子抵不過保安隊,便有人上前幫忙。保安隊這邊也一擁而上,雙方扭打在一起。區長見場麵變得混亂起來,怒氣衝衝地掏出手槍,朝天空放了一槍,道:“想造反嗎?”還不待他放下手,就有人撲上來搶他的手槍。區長雙手死死地抓著,這時槍聲再次響起,賣糧的漢子痛苦地倒在地上。

“不好啦,不好啦,保安隊殺人了。”有人趁機大叫起來。趕場的群眾不僅沒有退去,反而從四麵八方湧上前來,像鐵桶一般把保安隊圍在中間。保安隊員見勢不妙,背靠背站成一圈,抵住眾人的攻擊。

“打,打死他們。”周圍的群眾怒吼起來,不斷有人向保安隊發動攻擊。保安隊端著槍抵抗,卻不敢開槍。群眾見此情景,更加凶狠地湧上前扭打他們。

“醫生,你們先躲起來吧,這裏不安全。”女人的丈夫道。

“為什麽?”

“有人說今天的不幸,都是漢人帶來的,一旦發生動亂,他們可能會襲擊漢人。”

“你不就是苗族嗎?”

女人的丈夫羞澀地笑笑。女人說:“我家男人很老實,從不和人紅臉的,除非寨佬喊去幫忙打架。”

“你們都是好人。”花靜宜說。

女人指著混亂的場子說:“他們平時也都是好人、老實人,現在被逼得像老虎一樣凶猛了。”

花靜宜和歐陽雪英麵麵相覷,歐陽雪英朝她使了一個眼色。花靜宜明白她的意思——如果有危險,趕緊向鎮子裏跑。花靜宜回了她一個眼神,暗示她提醒兩個醫生和護士。

女人的丈夫說:“前天台拱趕場時,也是因為賣糧,縣保安隊抓了幾個人。據說附近寨子的寨佬向保安隊要人,保安隊不願意給,寨佬們正在聯絡周邊的村寨,準備用武力營救他們。”

從鎮遠出發的時候,花靜宜曾經聽說同善社的人和土匪聯合,向機場發動進攻,但被機場守衛擊退。省綏靖公署已向全省發出警報,警告各地注意同善社的活動,同時注意關心民眾疾苦,對貧病群眾進行安撫和救助。

看來表麵上平靜的抗戰大後方,暗地裏卻危機四伏、暗藏殺機啊。花靜宜不禁想起了在湘西苗寨的遭遇,知道苗族同胞和漢族群眾一樣,也必須服從保甲長的管理,服從社會組織機構的領導,個人的自由極其有限。然而,在這種特殊的曆史時期,政府讓無力決定生存及行為方式的個人,承擔沉重的責任,這未免過於殘酷了一些。花靜宜問:“如果寨佬要你們去和保安隊要人,你會去嗎?”

女人的丈夫尷尬地笑道:“我們得聽寨佬的,如果不聽,他會把我們趕出寨子。”

集市上的衝突更為激烈,吼聲震天。膽小的人已經四散逃開。師管區征兵辦安排人領著征召的新兵回鎮子後,王滌默親自率領衛隊朝衝突地點衝了過去。花靜宜的心剛提到嗓子眼上,這會兒見他率隊趕來,暗自鬆了一口氣。

“散開!散開!”王滌默離衝突人群老遠,就大聲命令道。陷入激烈衝突中的人根本沒有聽到,依然在拚命打鬥。王滌默判斷了一下形勢,朝衛隊比劃了一下手勢。順著他的手勢,牛高馬大、身強力壯的衛隊排成兩列縱隊,像一把鋒銳的寶劍,從人群中直插進去。接著,他們采取黑虎掏心的辦法,把保安隊與苗族群隔離開來。終於擺脫群眾扭打的保安隊員,嚇得癱軟在地。苗族群眾雖然後退了幾步,但並不離去,依然把保安隊和衛隊圍在中間。

幾個苗族壯漢扶著腿部中槍的賣糧漢子,向王滌默抗訴著。王滌默指了指龍舟棚,向苗族群眾說著什麽,又向身邊的衛兵交代了幾句。衛兵朝苗族群眾招了招手,幾個人抬著受傷的漢子,飛一般朝著龍舟棚奔了過來。

花靜宜見狀,趕緊吩咐:“準備手術。”又對女病人說,“大姐,你肚子痛因為蛔蟲引起的,沒什麽大病,吃點驅蛔藥就好了,以後要注意衛生。”

“蟲?”女人的丈夫赫然變色,“是中了哪個放的蟲嗎?”

花靜宜知道苗家有放蠱的傳聞,笑著安慰他:“不是那個蟲,是肚子裏的蛔蟲,吃藥就能好的。”

兩口子鬆了一口氣,接過歐陽雪英遞過來的藥,千恩萬謝地走了。此時,傷員已被送到了龍舟棚裏。花靜宜一麵吩咐鎮遠醫院來的護士準備手術器具,一邊吩咐男人們把病人扶到簡易手術台上。

衛兵道:“花醫生,王司令說,要不惜一切代價治愈傷者。”花靜宜簡單查看了一眼傷情,見槍子兒隻是穿透了皮肉,並無大礙,道:“告訴王司令,隻是一點輕傷,縫幾針,養幾天就會好。”

傷者聽了她的話,反而大聲哼叫起來:“哎喲,我的腿斷了,痛死我了。”

“受傷當然痛。”花靜宜道。

“區長居然開槍打人,我賣米犯了什麽王法,哎喲。”

花靜宜見他裝腔作勢,無非是想訛詐區長,便道:“我們在戰場上見背下來缺手斷腿的官兵多了,沒見哪個像你叫這麽大聲的。”

聽了花靜宜的話,傷者不好意思再大聲哼叫了。站在他旁邊的人,也不敢再看花靜宜的眼睛。

集市那邊,雙方的傷者陸續朝龍舟棚走了過來。集市上有威望的苗族長者,和王滌默展開了對話。王滌默詢問過現場相關人員之後,命令衛兵把區長綁了起來,押回區保安隊駐地。

混亂的集市慢慢恢複了秩序。

3

是日深夜,一陣急驟的敲門聲把花靜宜和歐陽雪英從夢中驚醒。清冷的月光從窗外透進來,兩人從溫暖的被窩裏抬起頭,相互對視一眼,望著房門問:“什麽事?”

“花醫生,大事不好了,你們快起來。”

兩人聽了一軲轆翻身下了床。歐陽雪英衝過去拉開門栓。寨佬的兒媳婦阿花撐著一盞桐油燈站在房門口,昏黃的燈光映照著她驚惶的神色。另兩個醫生的房門也打開了。

“出了什麽事?”

“台江、劍河、施秉的苗族暴動了,暴動農民隊伍將於今晚圍攻這三座縣城。”

“寨佬呢?”

“他接到款組的議榔通知,要他率領寨子裏的人今晚圍攻江西街和老縣,他通知那些人去了。”

幾個人聽了這話,不由得大驚失色。寨佬是暴動農民的頭兒,而她們現在就住在他家裏,這豈不是自投羅網嗎?

阿花看出了她們臉上的疑慮,微微一笑,道:“我公是好人。他說,你們是抗戰英雄,又是我那死鬼老公的戰友,他不會害你們。他叫我引你們到蘇公館去,那裏有區保安隊和征兵隊的人守衛,暴動農民不敢去碰虎口。”

“行,行。”花靜宜這會兒慌不擇路了。歐陽雪英邊穿衣服邊笑道:“靜宜,在炮火連天的上海,都不見你這麽慌張。”

“快點,還囉嗦什麽。”花靜宜催了一句,又道:“上海或者其他戰場,都是我們熟悉的環境,憑著我們的紅十字袖標,沒人敢動我們,但這裏可沒人認這個東西。”

“是嗎?寨佬不是把你認作英雄?”歐陽雪英反問一句。她穿好衣服後,提著手槍衝出門,問:“寨佬在哪裏?”

阿花沒有回答她,把幾件黑色的苗裝塞到她們手裏,道:“你們披上這個。”待她們披上衣服,阿花又給每人頭上扣了一頂帽子,然後吹熄了燈。她們做這些的時候,廂房門口始終有一雙眼睛注視著她們。

花靜宜被瞅得心裏發毛,回頭一看,原來是老太。待她們裝扮完畢,老太默默地讓開一條道,門後原來是一條弄堂。阿花引著她們穿過狹小的過道,打開了後院的小門。清寒的空氣中夾著一絲黴腐的氣息。小門正對是一條幽深的巷道。歐陽雪英用電筒一照,電筒的束光直通到小巷的盡頭。

“別照,也別說話。”阿花輕聲提醒道,領著她們像幽靈一般穿過深巷。

巷道兩邊都是窨子屋。房子的主人都是施洞口碼頭的生意人,他們利用清水江水道販賣木材,發家後引進了這種徽派風格的建築。因為地界不寧,在修建房子的時候,這些房子的主人為了逃避匪患,有意在後麵留了這麽一條逃避通道。

此時,兩邊的房子裏都響起了房門的吱嘎聲和雜亂的腳步聲。鎮子裏的狗也驚恐地叫喚著,讓披著月光的鎮子漸漸變得狂躁起來。

從巷道裏出來,走到小鎮一條狹窄的街道上,不時有人影從黑暗處鑽出來,提著槍匆匆往河岸方向奔去。

歐陽雪英攥緊了花靜宜的手,另一隻手握著槍,警惕地注視著每一個擦肩而過的黑影。花靜宜想不通,這些白天看起來和善而羞澀的苗民,為什麽突然間變成了一股令人驚恐的力量呢?

阿花感受到了她們的緊張和不安,輕聲提醒:“別怕,我們隻管走路。”

花靜宜也為自己的緊張感到可笑,心想,匯集起來的力量才可怕,單個的人怕他什麽呢,說不定他們內心比我們更為恐懼呢。

前麵又是幾座相鄰的窨子屋。蘇公館前麵是一片開闊地,對麵是區公所,在區公所一側,則是保安隊的住所和碉堡。中間是一條連通施洞口花街的石板道,路口用木材設置了路障。一小隊人馬在路障後麵警戒,路障後麵還架起了一挺機槍。一行人走近時,後麵響起一個警惕的聲音:“站住,什麽人?”

“我,花靜宜,醫療隊的。”

幾個人連忙打開路障的通道。王滌默迎出來,驚呼:“老天,我剛剛派人去接你們。”又道:“走,到大院裏說話,我已經給你們安排好了樓上的房間。”

蘇公館四周設置了警戒哨,門口架設了機槍,大院裏燈火通明,剛剛召錄的新兵也被動員起來,大家嚴陣以待。王滌默領著他們走進臨時指揮所。花靜宜問:“這裏有什麽情況沒?”

“沒有。”王滌默搖搖頭,轉而問道:“誰通知你們過來的?”

“寨佬的媳婦阿花。”花靜宜把阿花推到王滌默麵前。新牆河戰鬥時,阿花的丈夫曾經在王滌默手下任連長,王滌默慰問過寨佬一家,自然認識部下的遺孀。

“寨佬呢,他在施洞口一帶這麽有威望,怎麽不阻止這場愚蠢的暴亂?”王滌默氣呼呼地問。

歐陽雪英也氣憤地道:“阻止?他還推波助瀾呢,率領自己的人過河集中,準備進攻對岸江西街和老縣呢。我就不明白,放著施洞口的區公所不打,怎麽舍近求遠,去打河對岸的江西街和施秉老縣呢?”

王滌默聽了這話,倒抽了一口冷氣,轉問阿花道:“你阿公真的率隊去攻打老縣?”

阿花點了點頭:“如果他不去,人家就會派人來殺我們全家,血洗我們施洞口。我們平常的住家戶能有什麽辦法,我阿公隻得叫上一些人去應付。”

虛與委蛇。花靜宜想起了這個詞,也想起了一個頗為尷尬的問題。在曆史或者社會潮流麵前,個人的選擇往往極為有限。由此延伸至敵占區的民眾,他們對生存方式的選擇也極為有限,普通民眾為了生存,不得不像寨佬一樣,與倭寇周旋。如果因此而被追究他們漢奸的責任,那也隻能怪老天對他們不公了。同樣,如果寨佬率領寨子的苗民參與了這次暴亂,勢必也將被冠以土匪或暴民的身份。

唉!王滌默大概也感覺到了寨佬處境的尷尬和無奈,沉沉地歎了口氣。他回頭從花靜宜手裏要過手電筒,照著牆上的地圖,道:“今天上午,不明武裝人員衝進鎮遠,進攻縣政府、日軍戰俘收容所,被擊退之後,又襲擊師管區,想搶劫師管區儲備的槍彈。雙方一番激戰。幸而師管區儲存的彈藥多,堅持至黃昏,恰好有一支開赴前線的保安隊路經鎮遠,用機槍向暴徒掃射,裏外夾擊,才將暴徒擊退。如此看來,暴徒的力量不小,如果他們相繼攻占老縣、劍河、台江縣城,那就意味著我們將身陷暴亂隊伍的包圍之中,必須作長期堅守的準備。”

“大後方不是一向風平浪靜嗎?怎麽局勢突然間變得如此糟糕?”

“鬼子對我方進行軍事打擊的同時,又進行嚴密的經濟封鎖,雙拳重擊之後,形勢必然會變得嚴峻起來,如今看似平靜的局麵其實充滿了各種詭變。”王滌默看了阿花一眼,繼續道:“我想,暴亂發生在湘西和黔東南直至貴陽一線,這不是偶然的。”

“報告。”一聲響亮的聲音打斷了王滌默的談話,“我們去了寨佬家,沒有找到醫療隊。”

“不就在這裏?”王滌默笑著指了指花靜宜。衛兵不解地望了花靜宜一眼。王滌默說:“加強警戒,下去吧。”

“是。”衛兵行了一個軍禮,轉身要走,王滌默大聲道:“回來。”衛兵聽令立即站定。他吩咐道:“你們再走一趟,把阿花安全護送回家。”

阿花說:“沒事,沒事,我自己回去。”

“不行,我們一定要保護好你的安全,不然對不起死去的戰友。”王滌默看著阿花道,“你轉告寨佬,要盡量想辦法阻止人們參加這次暴動,實在沒有辦法的情況下就應付一下。國難當頭,後方暴動是給鬼子機會,我們不能當民族的罪人,而且這也對不起死去的抗戰英靈。再說,暴動農民的幾杆破槍,哪裏打得過強大的國軍呢?”

阿花嚴肅地點點頭。王滌默把手一揮,道:“去吧。”

“來來來,大家吃點夜宵。”保安隊廚子送來熱茶,端來熱騰騰的甜酒,每隻碗裏還臥著一隻雞蛋。

“這是甜酒蛋,苗家的好東西。”王滌默說,“大家安心吃,我們大風大浪都經過了,還會在小陰溝裏翻船不成?大家盡管放心。”

好像有意和他作對似的,話音剛落,鎮子裏就響起了一陣槍聲。大家伸出去的手又縮了回來,愣愣地望著窗戶外麵。憑槍聲判斷,這是衝鋒槍射擊的聲音。王滌默臉上掛著疑惑的神色,無論是暴亂分子開槍,還是自己的衛兵開槍,槍聲在鎮子裏響起來,意味著情況很不妙。他立即吩咐張副官:“帶幾個人出去看看,究竟怎麽回事?”

張副官把甜酒碗一撂,起身衝出門去。

王滌默望了一眼雕梁畫棟的宅院,問花靜宜:“你知道這座蘇公館的曆史嗎?”

“略知一二。”花靜宜道,“據我外公說,蘇元春曾經是湘軍席寶田手下將領,席寶田告老還鄉之後,由蘇元春統率中軍,赴黔東鎮壓苗族義軍,立功後被提升為廣西提督。莫非我們所在的這處宅院,就是蘇元春在黔東南的舊宅?”

“對頭。”王滌默道,“不隻是蘇元春赴貴州鎮壓苗民起義經過施洞口這個重要通道,明朝派傅友德率二十萬大軍征服雲南,也是沿沅水而上,過舞水和清水江,繼而經貴陽這條通道。從戰略上講,貴州是中原和湖廣軍隊、商旅通向雲南的交通要道,而要包抄重慶和成都,貴州無疑也是一條極其便捷和有利的通道。”

“王司令的意思是說,如果日軍欲進攻重慶和四川,包抄黔東是一條極有利的通道?”

“不錯。”王滌默點了點頭。他仿佛想起了什麽,托著下巴在屋裏來回走了幾步,毅然地道:“無論如何不能給敵人提供這樣的機會。”

說完,他朝著門口大叫道:“張副官,張副官。”忽然想起張副官已經被他派出去了,自嘲地笑了笑。張副官卻突地出現在門口,大聲應道:“到。”

屋裏的人都笑了起來。

“槍聲是怎麽回事?”

“警衛把阿花送到家,返回時有幾個人試圖衝上前搶奪武器,警衛開槍警示,暴徒被嚇退了。”

“有沒有傷亡?”

“沒有。”張副官肯定地點點頭。

“你立即寫一個報告,把這裏發生的情況電告鎮遠專區,電告省裏。”

“是!”

張副官走出屋去。王滌默見醫生們吃好了甜酒,待在指揮室裏多有不便,就對花靜宜說:“花醫生,現在暫時沒事,你們先去休息。明天有戰事,還得依靠你們。”

花靜宜正待出門,突然從對岸傳來驟烈的槍炮聲。大家立即意識到,暴動隊伍已經向對岸江西街發動了進攻。細聽之下,更遠的地方也隱隱約約地響起槍聲,與江西街的槍炮聲互相呼應。

“開始了。”不知誰不自覺地說了一句。

“看來今晚你們也睡不成了。”王滌默自言自語道,隨即把手一揮,“跟我上樓。”

區保安隊長從對麵過來,向王滌默請示:“司令,要不要派一支人馬過去支援一下?”

“保安隊有多少人馬?”

“師管區剛被抽調了一批年輕力壯的隊員補充前線部隊,目前還剩二十來人。”

王滌默環視了大院裏的力量,預計應付眼前的危局,遠遠不夠,尋思道:“不,目前情況不明,我們不要擅自行動。你先打電話和對岸聯係一下,問情況究竟怎樣?是叫他們撤過河來,還是我們派人到河邊接應?”

“是!”

這時,一名警衛從院子外跑進來,上前附在王滌默耳邊嘰咕了幾句。王滌默小聲道:“警告他們不要靠近,一旦靠近,則予以堅決打擊。”

大家依次上樓。花靜宜走在王滌默身後,見他滿臉嚴肅,問:“發生了什麽事?”

“鎮子上也發現了暴動隊伍,他們虎視眈眈地窺視著我蘇公館。”王滌默道:“目前狼煙四起,我們卻不知道他們的虛實,看來我們的處境很不妙,必須作最壞的打算。”

“局麵還不至於到無法支持的地步吧?”花靜宜有意把話說得輕鬆一些。

“自古以來,生苗強悍是世人所周知,由苗族熱血青年所構成的102師,戰士們平時像個大姑娘,屢受其他部隊的人欺負,也被稱為姑娘軍,一旦走上戰場,則虎虎生風,殺氣騰騰,令敵人望而生畏。102師屢建戰功,依仗的就是這股強悍之氣。但他們畢竟生性淳樸、善良,如果隻是單純的農民暴動,問題還不是很大。我擔心的是這裏麵有敵人的支持和煽動。另外,王天培第十軍北伐的部隊基幹主要是苗侗同胞,第十軍被解散後,連排長大多淪落鄉間。還有賀龍二十軍,參加南昌起義的基幹,其中也有很多是苗侗同胞,起義軍被打散後,這些人也紛紛返鄉。他們都有很高的軍事素養和作戰技術,如果之中任何一個人出麵率領農民暴動,足以把暴動農民帶成一支虎狼之師。”

王滌默點點頭,難過地道:“的確如此,國家內外交困,百姓家破人亡,國民政府走到今天這地步,與國民黨的建國綱領,與民國領導人的政治素養和戰略胸襟,確有很大關係。”

王滌默的話觸到了花靜宜的心思,她想起外公坎坷的一生,想起母親的遭遇,不禁黯然心傷,道:“如果早執行民族統一戰線政策,國家何至於淪落到被小日本欺負的地步?”

“領袖人物的政治取向,決定一個民族在一個時期的走向。隻要他們不清除頭腦中的皇權思想、專製意識,社會各階層就永遠無法團結一致、眾誌成城,民眾也將生活在苦難之中。”

走上樓頂,施洞口及對岸盡收眼底。江西街隻剩下零星的槍聲,看來那裏的槍戰已經停止了。但街麵上依然可見晃動的火把,可聽到哭喊聲、打鬧聲,估計是衝進鎮子的暴徒在明火搶劫。老縣方向火光通紅,子彈像流星一般劃過夜空,戰鬥依然持續著。

站在樓台上的人們,麵對著對岸民眾所遭受的苦難,卻無能為力,一個個無言地靜默著。江西街,顧名思義,就是由江西人組成的市鎮。其最早的居民由兩部分人組成,一部分是守衛苗疆的屯兵,他們在此安家落戶,形成了最初的外來居民,一部分則是被發配到苗疆腹地的囚犯。後來者是生意人,他們從沅水過來,溯清水江而上,見施洞口山清水秀,交通便利,又遇上了江西老表,就此結伴而居,從而形成了一個以外來人口為主的特殊集鎮。

一股刺骨的寒風從河穀湧起,撲麵而來。樓台上的人不禁一陣哆嗦,捂緊衣領遮擋脖子。王滌默說:“大家回房休息吧,樓台上涼。”

花靜宜憑欄望著河麵。星星點點的河麵上,黑黝黝的東西在來回移動,她猜想那可能是暴動隊伍的船隻,也可能是江西街居民從對岸駕船逃過河來。往下一望,蘇公館背後垂立於陡峭的懸崖石壁之上,樓也顯得更加巍峨。想必作為征伐苗民暴動主將的蘇元春,在修建蘇公館的時候就已經考慮到軍事防禦上的需要,因而把磚樓修在崖頭,門前卻預留了相當的開闊地。隻是,他沒有想到,自己費盡心機,耗費資財和勞力修建的公館,因為他升任廣西提督,很快易主。蘇公館的滄桑之變也驗證了一個永恒不變的定律——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江山是主人是客。

“砰!”一聲清脆而孤獨的槍聲在河穀間回**。

“快看!”不知是誰驚恐地叫了一聲。大家猛然回頭,隻見由山裏通向施洞口的大路上,火把像遊龍一般朝著施洞口方向湧來。

王滌默失聲叫了一句“不好”,顧不得其他人,就匆匆衝下樓去。

“今夜有一場惡戰了。”歐陽雪英望著漫山遍野的火光,平靜地說。

翌日。應對黔東民變的緊急會議在省政府小會議室舉行。

“各地發來的緊急報告大家都看過了,今天召集大家開會,主要是兩個議題,一是就當前黔東民變,研究一個應對策略;一是各部門圍繞這個問題,想辦法采取措施,避免這種情況再次發生。”

吳鼐臣省長說話的時候,滿臉嚴肅,弄得參加會議的省直機關廳局和處長們麵麵相覷,誰也不敢率先發言。眼下黔東南發生的暴動太出乎意外了。當不明武裝襲擊機場的時候,人們還認為那僅是一場偶然事件,如今鎮遠專區烽煙四起,一時間竟弄得大家手足無措。

見大家都不說話,吳鼐臣生氣地道:“都怎麽了?劃地盤、爭利益的時候,唯恐落於人後,現在黔東民變,大後方出現危難,是不是就唯恐先於他人了?”

側對麵的民政廳長鄧仕和扭動了一下身子,把吳鼐臣的目光吸引過去,問:“仕和,民政廳是研究社會民情、進行社會救助的,我從你們廳裏的報告中,所感受到的都是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你說說看,歌舞升平的大後方怎麽變成了火藥桶?苗侗同胞咋都揭竿而起了?”

鄧仕和是因為身子肥胖,坐著木椅子不舒服,所以才想換個姿勢,沒料到省長突然提問,支支吾吾地道:“這個,這個,省長,我們廳裏的報告確實屬實,黔東民變也是事出有因。”

“此話怎講?”

“先說廳裏的報告。自省長上任以來,采取了一係列重大舉措推動貴州的發展,努力為抗戰建國建立一個穩固的大後方,因此,貴州各方麵都取得了不俗的成就,工廠、企業、學校等各項事業取得飛躍發展。可以這麽說,貴州這幾年的發展成果,超過了貴州曆史上數千年發展的總和。”

鄧仕和見吳鼐臣受用,繼續道:“就民政方麵而言,我們發放救助金,扶持民眾發展基金,為貴州發展作出了革命性的貢獻。農村的基礎設施建設、各項社會事業都取得了前所未有的發展。”

吳鼐臣雖然將信將疑,卻仍然樂滋滋地托著下巴,頻頻點頭,不時嗯一聲,插話問:“既然如此,為什麽黔東農民還要發生暴動呢?”

鄧仕和道:“我認為這主要有兩個方麵的原因。一方麵,抗戰造成大後方物質供應困難,雖然政府提供的救助增加了,但老百姓卻因為征抗戰稅等原因,生活得更加困苦。另一方麵,農村社會事業發展了,老百姓的欲望也隨之膨脹,我們所提供的社會事業和社會救護,已經滿足不了他們。”

保安處長謝鏡如插話道:“仕和兄的意思是,社會越富裕,老百姓越不安分嘍?”

鄧仕和得意地笑道:“對。雖然中國自古以來就有安貧樂道的傳統,但老百姓一旦富裕了,見識寬廣,就會變得不安分。從西方社會來看,也可以證明這樣一個道理。法蘭西、大不列顛、美國,哪個國家的民眾不是稍不滿意就上街遊行示威?德國、意大利、日本在一戰後迅速發展,結果欲望也膨脹了,發動了這次世界大戰。我們貴州的民眾呢,原來什麽都不知道,過著自給自足的生活。這幾年社會發展了,他們看到外麵更精彩的世界,看到達官貴人過著更好的生活,也想過上這樣的日子,於是就起來造反了。”

“應對黔東民變,還得采取穀主任先前的策略,凡是參加暴動者,殺無赦,看誰還敢輕舉妄動。”

“蔣委員長對此事異常重視,除了召穀主任赴重慶直接匯報,還令我們就黔東民變拿出一個具體的應對方案和策略。”吳鼐臣臉上掛著似笑非笑的神態,道,“按大家的意思,我們隻需等穀主任回來,調重兵清剿就行了?”

大家摸不透吳鼐臣的想法,又一次沉默以對。

“無論對付日本人,還是對付共產黨、對付土匪,穀主任確是一貫的強硬派。按此思維分析,大家認為穀主任同樣會對黔東民變采取強硬的措施。”謝鏡如說到這裏,略微停頓一會,又道:“我想告訴大家的是,在今晨搭乘飛機赴重慶之前,穀主任和省長,和我交換了意見,提醒我們要注意策略,對黔東民變暫時采取守勢。”

小會議室裏出現了一陣輕微的**。有人不相信穀屠夫會洗心革麵,對暴民采取懷柔政策,疑問道:“是不是暴民們的罪行還沒有徹底暴露出來,他要待他們罪大惡極時,再來個一網打盡?”

“據說穀主任三天不殺人,手心就癢癢呢。”

“過去人們會說草菅人命,但絕對沒有人嗜殺成性。”吳鼐臣擔心這話傳出去產生不利影響,也不利於他和穀守誠之間的團結,善意地提醒道。

見大家不說話,吳鼐臣接著說:“雖說我們保安團因為最近大量抽調人員補入戰鬥部隊,整體力量受到一些影響,但我認為,把全省的保安力量集中起來,調動在黔整訓部隊,並與憲兵團等部相配合,對付那些沒有重武器、隻有大刀和長矛的暴民,綽綽有餘。不過,對這件事我們要反過來思考,想一想黔東民變中暴民的目標和他們的訴求,同時分析其心理,是不是所有人都十惡不赦?是不是其中有被威脅進入的善良農民?除了采取高壓手段清剿之外,是否可以采取安撫的辦法?實行掃**式的清剿策略,對大後方的經濟社會將產生怎樣的影響?對抗戰救國又將產生怎樣的影響?與清剿相比,采取安撫的策略,又會產生怎樣的影響?二者相比,哪一種更符合抗戰形勢的需要,更有利於社會的長遠發展?”

吳鼐臣拋出的這一係列的問題,引起了與會者深深的思考,就連一直主張清剿的人也拋開浮躁的情緒,陷入深思之中。

經過短暫的沉靜之後,謝鏡如清了清嗓子,鄭重地道:“我來發個言。作為負責全省社會治安的負責人,我首先向全省人民檢討,向省長檢討,向在座的各位檢討,黔東事變,我負有失職之責。”

“剛才有同誌發言,說促進社會事業發展,開發民智是促成民變的主要原因,我不敢苟同。如果開發民智也是一宗罪,我認為我們這個罪犯得還不夠,如果我們的國民也像西方國民一樣富裕,國家像西方國家一樣發達,國民會由此發起暴動,那我們願意承擔民變帶來的後果。”

鄧仕和被謝鏡如的話刺激得如坐針氈,臉一陣紅一陣白,他忍不住插話道:“既然鏡如兄願意承擔責任,又有治變之策,我們還開會研究什麽?我建議派鏡如兄作為特派員,委以全權處置黔東民變之事。”

謝鏡如謙和地笑笑:“對不起,仕和兄,我隻是就事論事,沒有其他意思。”

吳鼐臣省長擔心他們爭執起來,偏離了會議的主題,調和道:“就事論事,暢所欲言,暢所欲言。”

“自儒家為國教以來,本為社會主人的民眾,一直處於從屬地位,處於受封建統治者支配的地位。統治者總是擔心一旦老百姓富有思想,就會造反,因而設置層層障礙,阻止他們智力的開發。先總理建立國民黨的目的,就是反帝反封建,然自我黨聯俄、聯共,成功舉行北伐,執掌政權以來,反帝反封建都不徹底。如果我們還害怕民眾的智力得到開發,豈不是與封建統治者是一丘之貉嗎?”

“吳省長,謝處長的發言是不是偏離主題了?”有人提出了意見。

“不。”建設廳廳長高要對謝鏡如的話佩服得五體投地,不停地豎大拇指,見有人提出反對意見,立即站出來力挺,“我認為鏡如兄句句諍言,切中時弊,看透問題,且有承擔責任的勇氣。誰說我們貴州無高人?我認為鏡如兄就是。”停頓之後,又補充一句,“想不到三天不放一個冷屁的鏡如兄,不鳴則已,一鳴驚人,請繼續發表高見。”

高要的話贏來滿堂喝彩和掌聲。

“謝謝高要兄抬舉。”謝鏡如客氣地點點頭,繼續道:“封建時代,統治者防民之口甚於防川,時至今日,我們仍然防民甚於防盜、防寇,殊不知百姓是我們的衣食父母。黔東發生民變,我們即擔心起抗戰大局,這說明民眾在這場艱苦卓絕的戰鬥中,是中華民族的中堅力量。”

大家都被謝鏡如的**所感染,高要帶頭鼓起掌來。

“如果大家承認我所說的,民眾是抗戰的中堅力量,那麽當部分民眾出現迷茫,誤入歧途的時候,該采取什麽樣的策略,我想大家應當都有了一個正確的判斷吧?”

當謝鏡如把目光巡視眾人時,大家恍然大悟:繞這麽一個大圈子,落腳點原來在這裏。

“民眾的問題認識清楚了,接下來就是我們自身的問題。作為統治機構的一部分,我們的失誤又在哪裏?應當承擔怎樣的責任?古人說仁者治天下,得民心者得天下,隻有把國內治理好了,方能夠‘懷德遠附’,讓千裏之外的民眾來歸附。就當下而言,這方麵我們又做了多少?我們的德又能不能支撐國民政府威震四海呢?如果就抗戰以來的輿情檢討政府的工作,什麽前方吃緊、後方緊吃,這些不時暴露出來的貪汙腐化案件、叛國投敵事件,不就是政府仁之失,官員德之失嗎?”

他有意頓了頓,以期引起大家的思考,接著道:“我的建議是,以安撫為主,軍事打擊為輔。為什麽呢?剛才有人提到穀主任在湘西采取的清剿策略。我認為,殘酷的屠殺隻能針對頑固的土匪,不能針對普通百姓,如果把某一地的老百姓都殺光了,實際上等於自失土地,自毀長城。當然,對於其中的頑固分子,某些受敵人收買的蠱惑分子,我們必須嚴厲打擊,否則,他們會把老實本分的老百姓帶向深淵。”

隨後,謝鏡如站起身來,走到懸掛著貴州省地圖的牆邊,用棍子指著地圖說:“如果會議同意我提出的處置黔東民變策略,那麽省保安隊的措施及力量部署是,在省政府和綏靖公署的統一領導下,保安處將從全省其他保安隊,抽調部分精幹力量,進入黔東境內,除了堅守民變地區的重要城鎮,重點是守衛鎮遠、施秉、黃平西部城鎮等,以及東部的三穗、天柱、榕江等,使民變區域控製在雷公山區。這一帶交通閉塞,貧窮落後,經濟總量小,隻要民變區域不擴大,那麽其對經濟造成的破壞,也不至於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如果民變真能夠控製在此區域,那真是國家之幸,人民之幸。可我擔心它是一塊多米諾骨牌,會發生一係列連鎖反應。”有人提出了質疑。

高要看著地圖,愁容滿麵,道:“黔東民變,對我建設廳的影響最大。我們廳承擔建設黃平機場、天柱機場等前進機場的任務,軍事委員會要求的工期短,任務重,修建機場的勞力原來計劃從民變地區征調,但現在形勢如此嚴峻,哪裏還抽調得出來?誤了工期,隻怕我項上這顆頭顱,到時候就保不住了。”

“你下地獄,我這個省長還不得陪你下地獄?”吳鼐臣笑道,“我們從銅仁、貴陽、安順這幾個專區征調一些民夫給你。”

高要鬆了一口氣,摸了一下脖子,笑道:“有省長這句話,我這顆頭算是安全了。”

這時機要秘書走進來,附在吳鼐臣耳邊小聲道:“省長,委員長電話。”

旁邊的人清晰地聽見了這句話,身子一挺,會場頓時肅然起來。吳鼐臣站起身,道:“委員長電話,定是詢問黔東民變的事。大家繼續討論,拿出一個好的方案,我們好向委員長交差。”

眾人見蔣委員長如此關心此事,態度也鄭重起來。省長離開後,大家一個個低著頭沉思,會議室裏反而安靜下來。

吳鼐臣接聽電話後回到會議室,臉上掛著輕鬆的表情。大家知道省長一定得到了蔣委員長的明確指示,暗自鬆了一口氣。高要望著地圖道:“銅仁不也出現民變動向麽?萬一真的發生,我項上這顆頭,不是同樣不在麽?”大家夥吃吃地笑起來。

高要顯得比其他人更關心蔣委員長的態度,急切地問道:“省長,委員長有什麽指示,您請直說,我們堅決按委員長的指示辦。”

吳鼐臣道:“委員長說,值此國難當頭,大後方民眾承擔了很大的任務,做出了很大的犧牲,積累了一些怨氣,這是可以理解的。但他們做出抗租抗稅抗糧的行為卻不可原諒。不過,鑒於抗戰需要一個堅實穩固的大後方,蔣委員長要求我們,處理黔東民變一定要慎之又慎。關於處置的辦法,委員長指示,以安撫為主,清剿為輔。”

謝鏡如一顆懸著的心放下了,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為了督促我們更好地落實委員長指示,侍從室將派出一位專員,擔任軍事委員會特別代表,出任鎮遠專署主任,全權督促處置黔東民變。”吳鼐臣見大家臉上的疑慮沒有了,又道:“處置方針確定了,下麵我們來研究各部門應當承擔的主要任務。”

接下來的發言按照各廳的排列順序依次進行。所說不落窠臼,無非闡述各部門的職責。這種按部就班式的討論讓負責戰時運輸的交通運輸處長急得坐立不安,幾次欲言又止。

吳鼐臣注意到他的神態,待重要廳局發言完畢,特地點了他的名:“劉立同誌,你們交通運輸處是怎麽考慮的?”

劉立慌不擇言,脫口道:“我有什麽考慮?保障全省交通運輸線的安全,最大限度地發揮全省運力,滿足戰時需求和民眾需要就是我們的責任。”

與會者被他說話的神態逗笑了。

“這也是我這個省長的責任呀。”吳鼐臣笑著接過話。劉立急了,指著地圖道:“敵人正在秣馬厲兵,湘北大戰在即,而湘黔公路是支持湘北大戰的重要交通線,如今黔東民變威脅到這條公路的安全,省長,您說這不是要人命的事嗎?”

吳鼐臣被他提出的這個問題震住了,目光轉向地圖,審視良久,才慢慢轉向保安處長謝鏡如,道:“鏡如,看來此事不隻是要人命,也是在要國民政府的命,要中華民族的命。我們一定要不惜一切代價,堅守鎮遠、施秉、黃平一線,保障湘黔線黔東段的安全。”

“是,省長。回去之後,我馬上從各地抽調人員,加強沿線城鎮保安隊的力量。”

吳鼐臣點點頭,道:“湘北戰雲密布,我軍在常德、懷化之間部署了幾個重要部隊,安排守衛芷江機場憲兵團的任務基本結束。待穀主任回來,我和他商量一下,把憲兵團調往鎮遠方向。不過,除了這支部隊,我們還有什麽力量可以動用?”

謝鏡如想了想,道:“遵義方向還有一支部隊可用。”

“什麽部隊?”

“剛剛成立的劉伯龍新編二十八師,目前集中在遵義地區整訓。隻是調動這支部隊的手續比較麻煩,須得到最高軍事委員會批準。”

“還有一慮,省長。”謝鏡如道。

“哦?”

“剛才財政廳提出了財政支持問題,主要是針對部隊物質和軍餉、安撫困難群眾等方麵。我看我們還得另外準備一筆資金,對暴動領導人中的軟弱者,用金錢進行收買。”

高要笑道:“是啊,自民國成立以來,幾乎所有的戰爭都是金元戰爭,決定戰爭勝利的並不是正義與非正義,而是資金雄厚與否。蔣委員長據有上海灘,故無論是內部紛爭,還是中原大戰、兩廣戰爭中,皆能所向披靡。作為委員長的學生,老師的策略我們不能棄之不用吧?”

財政廳長為難地道:“目前財政資金皆靠中央支持,中央財政則靠美元外債,部隊吃飯都成問題,哪裏還有錢請客送禮?”

“沒有現錢,空頭支票總可以開嘛,等他們進入彀中,不認賬他還能咋的?”

謝鏡如道:“堂堂的國民政府哪能不講誠信?”

高要道:“你不聽說老百姓批評國民政府的話?你和政府講誠信,政府和你耍流氓,你和政府耍流氓,政府和你講法製,你和政府講法製,政府和你談國際慣例,你和政府講國際慣例,政府和你講國情,你和政府講國情,政府則和你談誠信,你和政府談誠信,他又和你耍流氓。”

對高要的冷笑話,大家隻是咧嘴一笑,不置可否。

吳鼐臣及時收了尾,道:“問題議定,何秘書,你馬上擬一個會議紀要,上報最高軍事委員會,同時發給各專區和省直機關。大家按照議定的方針,各自履行職責,散會。”

5

王滌默的判斷果然十分準確,暴動農民的戰鬥力並非預想的那麽弱小,那麽不堪一擊。自淩晨四點開始,暴動隊伍開始向區公所和蘇公館反複衝殺,一度突破警衛排構築的一線陣地,突進蘇公館和區公所中間的開闊地帶。蘇公館和保安隊堡壘上架設機槍猛烈射擊,形成一股交叉火力網,壓得他們連頭都抬不起來。

天亮的時候,暴動隊伍懾於警衛排的機槍和衝鋒槍強大的火力,陸續散去。看著滿山遍野像潮水一般退去的暴動農民,參與作戰的人員不禁驚出一身冷汗。王滌默心想,如果暴動農民手持的不是獵槍、大刀和長矛,如果沒有師管區警衛排守衛,蘇公館和區公所早已被暴動隊伍攻破了。他同時也明白,暴動農民隻是暫時退卻,晚上還會再度殺來,就像晝伏夜行的蝙蝠,總要借著夜色掩護。

眼見暴動隊伍散散漫漫,沿著山路退去,血氣方剛的警衛排長按捺不住,向王滌默請求道:“王司令,我帶警衛排跟蹤追擊,讓暴民們見識到我們的厲害,他們嚇破了膽,就不會再來鬧事了。”

王滌默道:“對鬼子我們怎麽打擊都不為過,但暴動農民不是鬼子,而是我們的骨肉同胞,血肉兄弟。從昨晚進攻的槍聲中可以聽出,很多人都是朝天開槍,這說明他們並不願意向我們進攻,如果人人都像少數暴徒那麽拚命,他們每人吐一口唾沫,也許就把我們淹沒了。”

警衛排長笑了,道:“司令,我們的槍彈大多時候也是朝天上飛的,沒有真正朝他們身上打呀,不然,就他們那種一窩蜂衝鋒隊形,施洞街隻怕早已血流成河了。”

見警衛排長主動揭穿了老底,王滌默白了他一眼,朝院子裏示意了一下。警衛排長臉忽地紅了,不好意思地低下頭。王滌默拍拍他的肩,道:“和鬼子作戰打的是單純的軍事仗,和暴動農民作戰,打的是政治仗。”他用手指在太陽穴上轉了幾轉,說,“這兒還得多轉幾道彎。”

“是,司令。”警衛排長挺直身子道。王滌默把手一揮,道:“下去吧。”警衛排長敬了一個軍禮,轉身離去。王滌默走進設在後院傷員救護所,見花靜宜正給張副官包紮手腕,便問:“你什麽時候受的傷?”

“我穿過壩子去保安隊時,一顆鐵沙鑽進了我的手腕。”

花靜宜道:“幸而隻是鐵沙,如果是子彈,手掌就廢了。”

張副官做了一個鬼臉。見臨時救護所躺了四個傷員,王滌默問:“這些傷員情況怎麽樣?”

“還好,都沒有生命危險,除了一個傷勢稍重,其他人都是輕傷,調養一陣子就可以恢複。”

“哦。”王滌默走到傷員身邊,與他們一一握手,並道:“讓大家受罪了,據說清水江團魚很養身子,等戰鬥結束,我親自下河抓團魚給大家吃。”

傷員們快活地笑了起來。一位傷員道:“司令,我隻是手臂受點輕傷,到時候我和你一起下河抓團魚。”

“好,咱們說定了。”王滌默笑著轉過身來,見張副官已經包紮好了,對花靜宜說:“醫療隊辛苦了一晚,趁現在沒事,你們上樓休息一下,說不定晚上還有更艱苦的任務。”

花靜宜笑道:“王司令,戰事歸你管,醫療隊歸我管,你忙你的,別為我們操心。”

“看來我屬於狗拿耗子嘍。”王滌默自嘲道。

花靜宜笑著糾正:“不是狗拿耗子,而是越界作戰。”

“對,越界作戰。”他笑著點頭,隨後把張副官叫出後院,邊走邊說:“你分析過昨晚的險情沒有?暴民差一點就突進了我們據守的大院,原因是什麽?”

“原因是前沿陣地不夠堅固,機槍的射界也不夠開闊。”

“不錯,”王滌默道,“除了這兩點,還有一個主要原因,就是我們的戰鬥力量沒有作縱深配備,一旦前麵的陣地失守,暴民很快就能突進來。如果他們的武器再精良一些,多一些手榴彈,我們早就報銷了。”

“嗯,”王滌默道,“老縣,台江,劍河相繼被攻陷,暴動的組織者極有可能把力量轉移到其他方向,包括施洞口。所以,今晚還將有一場更激烈的大戰,我們必須做好充分準備,構築縱深陣地,清理射界。”

“是,我馬上著手安排。”

張副官正待要走,衛兵領著一個人進來,見到王滌默即點頭哈腰地道:“王司令,我是台江縣政府秘書歐陽達,台江縣城於昨晚失守,縣長周仲文率領政府機關人員和保安隊撤到施洞口,特派我前來請示司令進退去留。”

王滌默朝張副官招招手:“張副官,你過來。”又問:“台江縣城怎麽這麽快就失守了?”

“暴民預先在城裏埋伏了內應,內外夾攻,保安隊抵抗不住,周縣長隻得命令保安隊掩護機關,向施洞口轉移,目的是靠近鎮遠專區,以便得到支持。”

“總共撤出了多少人?”

“機關人員大概有四五十人,縣保安大隊五十餘人槍,但掩護途中一些人走散了,目前共有七十八人,今天還會有人陸續歸隊。”

“周縣長在哪裏?”

“隊伍已經接近鎮子,一會兒就過來了。”

“怎麽辦?”王滌默把詢問的目光轉向張副官。

張副官道:“這是好事啊,對他們來說,這是一支失敗的隊伍,但是對獨木支撐的我們來說,卻是一支難得的援軍。縣機關可以設在與蘇公館毗鄰的芳寨村,與我們互為犄角,互相策應,同時成為我軍陣地的縱深,今晚的戰事可以無憂矣。”

“今晚?那明天呢,後天呢?”王滌默問道。

張副官歉意地笑笑:“我們彈糧充足,有縣機關策應,堅守三四天沒問題。我估計兩天之後,增援部隊陸續到達,屆時大局已定,我們不就高枕無憂了嗎?”

“目前還不是樂觀的時候,我們先解決眼前的問題,立即安排廚房燒水、煮飯,迎接台江縣機關人員。”

命令傳達下去之後,他把手一揮:“走,我們迎接周縣長去。”

幾個人走到路口,一群疲憊的隊伍迎麵走了過來。歐陽秘書指著前麵戴著眼鏡、一副書生模樣的人道:“前麵就是我們的周縣長。”

王滌默快步迎上前,抬手抱拳,大聲道:“仲文兄,久仰久仰。”

周仲文緊走幾步,緊緊握住王滌默的手,激動得淚水橫流,道:“王司令,終於見到你們了,若不是你們堅守施洞,給我們留了一塊存身之所。否則,我們這夥人投靠無門,早就報銷了。”

“你們能夠突出重圍,安全撤到施洞,當然也可以找到生存之所,等待救援。”王滌默鬆開了手,道,“情勢還沒到那麽悲觀的地步。”

王滌默說:“大家走了一夜,想必已經餓了,咱先解決這個頭等大事,再商量應對暴動農民的對策。”

奔逃了一夜的隊伍,確已又累又餓,他們一聽說有吃的,頓時來了精神,緊跟著王滌默來到蘇公館門前的壩子上。寬坦的壩子上架著熱騰騰的炭爐火鍋,張副官大聲道:“縣保安隊到保安隊那邊就餐,機關人員在蘇公館門前就餐。”

大家聽了,按照指示一擁而上,圍著火鍋狼吞虎咽起來。

周仲文縣長和幾個科長就地圍了一桌。王滌默見狀,心有不忍,走近張副官麵前,悄聲問:“天這麽冷,怎麽安排在壩子上?”

“司令,來人成分複雜,我們不得不防啊。”

王滌默一怔,點頭道:“行,你去把縣長和幾個科長叫進院子裏,咱們有事商量,邊吃邊談。”

餐桌上,周仲文把暴動農民的信息向王滌默作了匯報。暴動農民統稱忠義救國自衛軍,按區域共分五路,其中進攻台江縣城的隊伍為忠義救國自衛軍第二路軍,而進攻施洞的隊伍統領是同善社頂航龍光聖,所部為第四路軍。

王滌默就說了安排縣機關和縣保安隊駐芳寨村,另設守衛地點的想法。周仲文爽快地答應:“行,我不懂軍事,我的人交王司令指揮,一切聽從司令安排。”

王滌默道:“張副官從陸軍軍官學校畢業,有較高的軍事素養,又有實戰經驗,我派他協助你和保安隊長指揮隊伍,從警衛排撥一挺機槍、兩支衝鋒槍給你們。這樣我們在施洞口就有了三座堡壘,基本上能夠保障我們人員的安全了。”

周仲文道:“王司令,我有一個考慮,待會兒吃過飯,我叫施洞區公所想辦法把各鄉的鄉保長們集中起來開會,想辦法恢複行政,從政治上瓦解暴動組織。”

“玩弄政治是你的長處,恢複行政也是你的責任,你盡管安排。”

6

整個上午,蘇公館收容了不少由台江城、老縣逃出來的傷員,寬大的後院立時人滿為患。好在絕大多數人員都是輕傷,隻需要簡單地縫合與包紮。但處理這些傷員仍然讓花靜宜和醫療隊員忙了幾乎整整一天,離開臨時救護所的時候,花靜宜累得渾身酸痛,腰都直不起來。想到晚上還可能發生更大的戰鬥,有更多的傷員需要救助,花靜宜向王滌默提出要求,派人把鎮上的應急藥品收集起來,以應付晚間之需。之後,花靜宜和隊員們草草填過肚子,拖著疲憊的身子上樓休息去了。

縹緲的槍聲隨著淒寒的河風串進窗子來,花靜宜慢慢地睜開眼睛,見天已經黑了,她吃了一驚,一骨碌翻身坐了起來,走到窗前望著落滿星星的寧靜河流,心想,莫非忠義軍不進攻施洞口了?遠處的槍聲又是怎麽一回事呢?

歐陽雪英附在她耳邊,輕聲道:“麗姬為忠義救國軍當說客來了。”

花靜宜驚訝地張大嘴,倒抽了一口冷氣,心想,滌默是滌非的堂兄,他們是真正的一家人,如果他聽從麗姬的勸說,率部投向忠義救國軍一方,那眼前這群人豈不都成甕中之鱉了?

麗姬為什麽到了這裏?她為什麽會與忠義救國軍站在一起,成為他們的說客呢?花靜宜眼裏有太多的疑問。歐陽雪英沒有回答她,隻是指了指對麵,示意她偷聽對麵房間的談話。

鍾麗姬顯然情緒激動,在房間裏走來走去。王滌默滿臉凝重,低頭沉思。鍾麗姬再次在他麵前站定,激動地道:“大哥,你為什麽不聽我一句勸呢?自伯父投向南京民國政府以來,王家得到了什麽好處?而今弄得家破人亡。對這樣的黨國、這樣的領袖,你還抱有什麽希望?”

王滌默低聲回道:“對黨國、對領袖再失望,我們也不能把希望寄托在日本人身上。”

“大哥。”鍾麗姬跺了跺腳,嬌嗔道,“你現在怎麽變得這麽頑固呀,你當初不是想和省政府那幫人作對嗎?不是曾經派人試圖暗殺周沁源嗎?”

這個信息讓花靜宜猛然吃了一驚,覺得問題一下子變得複雜起來,先前足可依賴的王滌默,也並不那麽可靠了。

“別再提那件事了,當時正值貴州政治的迷局時期,我們這些年輕人,哪裏看得透?像我父親被暗殺,我們一度怪罪第十八集團軍辦事處,怪罪共產黨,事實的真相是什麽,現在誰也不知道。”

“不是共產黨,必然就是眼前你千方百計衛護的黨國。除了他們,還有誰敢在太歲頭上動土?誰敢和王家作對?”鍾麗姬憤然道,“再者說了,貴州的黨國也是由穀家把持,穀家和周家什麽關係?他們老一輩是朋友、是親家,如今花靜宜又和穀止戈愛得死去活來,很快就會變成一家子。這樣算起來,他們通通都是王家的仇人。”

花靜宜開始還不明白鍾麗姬為什麽會嫉恨自己,原來問題的症結在這裏。

“凡事就事論事,不能把問題擴大化。‘冤家宜解不宜結’‘相逢一笑泯恩仇’,麗姬,你通情達理,別把自己泡在仇恨之中,否則人生還有什麽幸福可言?”

盡管王滌默說得有氣無力,但隔著一個空洞天井的花靜宜,仍然情不自禁地點了點頭,心道,這個王滌默還算有點肚量。

王滌默似乎被這句話戳痛了,怔了怔,望著鍾麗姬喃喃地道:“這都是過去的事情了,你怎麽知道?”

“滌非跟我說的,他可是把每一筆賬記得清清楚楚呢。”鍾麗姬冷笑道。

花靜宜氣憤不已,心想,這個鍾麗姬,倒還很會挑撥離間。她想不通的是,當初老老實實、好學上進的一個人,怎麽突然變成了今天這個樣子?真是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麵不知心啊。

“那件事是我的不對,如果穀止戈沒有采取強製措施教訓狂妄的我,隻怕我今天早不知成什麽樣子了。”王滌默道,“麗姬,如今殺得你死我活的兩個政府,在國難當頭都能摒棄前嫌執行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我們那些小冤仇,還值得一提嗎?再說啦,前次湘北戰役,我獨立旅配屬102師,102師差不多拚光了,獨立旅卻保存著較完好建製。這是穀止戈考慮獨立旅初上戰場,把我們放在戰鬥任務較輕的方向上的緣故。”

聽到這裏,花靜宜一顆懸著的心稍稍放了下來,心想,王滌默有此心胸和境界,知曉民族大義,任憑鍾麗姬的三寸不爛之舌,也說服不了王滌默改變立場。

“咄!”鍾麗姬輕蔑地笑道,“大哥豈不知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他此時不報仇,隻是因為時候未到。”

“我的戰功是穀止戈將軍建議上報,戰區長官部才授予我少將軍銜,這個位置本來應該是穀止戈的。麗姬,我們不能總是懷疑他人的善意。”

“意欲取之,必先與之,殺豬也要等喂肥了才宰殺呢。”鍾麗姬見與王滌默說道理不通,隨即采取懷柔策略,嬌媚道:“大哥,你是王家的大哥,為國家著想是沒錯,但你也該為王家著想吧?滌非還被拘押在貴陽,馬上就要被押往重慶,到了重慶,還不知那幫人會怎麽處置他呢,你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我們成為孤兒寡母吧?滌非很敬重你的,他如今落難,當大哥的於情於理,也該幫一幫啊。現在駐黔部隊都調往湘北戰場,湘黔線守備空虛,隻要大哥殺個回馬槍,不僅能夠救出滌非,還可以就此擔任忠義救國軍的總指揮,利用你的能力改編忠義軍,其力量與大伯當年統率黔軍力量相差無幾了,屆時黔省還不是大哥的天下?蔣委員長的行事風格,大哥又不是不知道,凡是擁兵自重的,他都忌憚幾分,不僅不會治罪,反而會封他們為諸侯王。你看與伯父同期的雲南王龍雲、廣西王李宗仁、山西王閻錫山等等,都是這樣。伯父的失敗在於,他的力量太小了,還不足以稱王。”

“弟媳說的沒錯。但國難當頭,如果我真這麽做了,會造成全局震動,間接地為日本人打開一條通向大後方的通道。這就意味著我們把大好的祖國河山,拱手讓給了日本人。到那時,倒是保住我們王家了,我卻會像秦檜一樣,成為受萬代唾罵的千古罪人。”

“別,別,弟媳,滌非是我老弟,我們是一家人,你們的事我會放在心上,但要正道直行,而不是采取於民族於國家不利的辦法。一旦走上這條路,我們就陷入萬劫不複的境地了。民國人情大於法,但到底還是講法嘛,隻要滌非自身清白,我想事情總會有說清楚的時候。隻是他暫時得受點委屈,可這總比拿國家和民族的命運去冒險強,你說是不是?”

鍾麗姬施展完所有的手段,皆不能動搖王滌默,她深感失望,突地轉過身來,生氣地道:“好吧,既然大哥堅持一條道走到黑,我隻能和大哥分道揚鑣。不過,在與大哥劃清界限之前,希望大哥看在我王家的麵子上,給我一個人,讓我為王家、為我自己出一口惡氣。”

“你要哪個人?”

“王家仇人穀止戈的未婚妻花靜宜。”

花靜宜大吃一驚。歐陽雪英調皮地眨著眼睛,湊近花靜宜耳邊道:“你們什麽時候訂婚了?我還以為八字沒一撇呢,怎麽不請紅娘喝杯訂婚酒?真摳門兒。”

花靜宜迅疾地揪住歐陽雪英的耳朵,道:“這耳朵長歪了吧,那種人的話也相信?”歐陽雪英耳朵生痛,幾乎叫出聲來,她盡力忍住,待花靜宜鬆手後,她輕輕地哈著氣,悄聲道:“你心這麽狠,誰娶你誰倒黴,活該做寡婦。”

黑暗裏,花靜宜咧嘴笑了,悄聲回敬道:“我還沒嫁呢,哪來的寡婦可當?”指了指對麵,“那個女人快成寡婦了,所以著急。”

“把誰給你,我也不能把花靜宜給你。”

鍾麗姬脫口問:“為什麽?”

“花靜宜是受人尊敬的醫生,這次我是受馮玉祥副委員長之托,護送花醫生和醫療隊到施洞鎮,順便來招兵買馬。我把她交給你,豈不是等同於背叛國家?”

“你!”鍾麗姬氣鼓鼓地瞪著王滌默,半晌接不上話。

花靜宜心裏暖意融融,感動不已。歐陽雪英湊近花靜宜,悄聲道:“想不到你個小妮子還受那麽多人愛戴。”花靜宜把手指放在嘴邊,輕輕噓了一聲。

鍾麗姬猛地一跺腳,惡狠狠地道:“既然大哥無情,就不能怪我鍾麗姬無義了,今晚我將鼓動周邊村寨所有的忠義救國軍,向蘇公館進攻,我看你們能夠堅守到幾時?”

王滌默也站了起來,堅毅地道:“行,弟媳有本事發動他們的話,盡管讓他們來攻,我們必定嚴陣以待。”

“本事?哈哈。”鍾麗姬狂笑道,“大哥還不知道吧,這次農民暴動就是同善社組織的,同善社又是受日本人指使。隻要後方一亂,日本人將沿沅水而上,到時候貴陽和重慶還守得住嗎?”

“不隻你這麽想,日本人早就這麽策劃了,如果他們願意,盡管叫他們放馬過來,咱們兵來將擋,水來土淹!”

“可惡!”歐陽雪英走進房間,仍然抑製不住憤怒的情緒。

“唉,好好的一個人,何至於淪落至此,由此可見人心不可測。”

花靜宜邊說,邊點亮了燈。她的話觸動了歐陽雪英的心思,看著花靜宜問:“你說,王滌默說的是真心話嗎?這會不會是他倆預謀表演的一出雙簧戲?”

花靜宜一愣,把王滌默的話從頭至尾過濾了一遍,沒有發現任何邏輯上的漏洞,就搖頭道:“不會,滌默所說,句句都是道理。”

“卑鄙的人往往用高尚的道理,掩蓋其卑劣的思想和本性。”

花靜宜看了歐陽雪英一眼。歐陽雪英生氣地道:“看我幹什麽,並肩戰鬥過的姐妹,竟然墮落到今天這個地步,你說我還能相信誰?”

見歐陽雪英難過的淚水湧了出來,花靜宜上前摟了摟她,安慰道:“鍾麗姬一貫爭強好勝,又喜歡小恩小惠,走到今天這一步也是她膨脹的欲望使然。”

歐陽雪英幽然一歎,道:“你說得對,物質的人最容易受物質所困,也容易因物質而墮落,看來我們要傾向於做一個精神上的人。”

“樓下飄來飯菜的香味,我肚子受到**,咕咕直叫,要不我們先下樓墮落一回,做一個物質的人吧?”花靜宜拍了拍歐陽雪英的肩。歐陽雪英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她吹熄了燈,站起身跟著花靜宜下了樓。

相處了兩天,警衛排的衛兵很喜歡花靜宜,見她下樓,一個衛兵走過來把她引到一張空著的桌子前。沸騰的鐵鍋裏飄溢出濃濃的肉香,花靜宜接過衛兵遞來的碗筷,立即開動起來。吃了一會,見還是歐陽雪英和她兩個人,她疑惑地問:“怎麽隻有我們兩個食客?”

“我們都吃過了,隻剩你們了。”王滌默不知何時站到他們旁邊,揀了一條凳子在對麵坐下,瞪大眼睛看著她們。花靜宜心裏嘰咕了幾下,看他一眼,問:“王司令,天已經黑了,這夜靜得有些奇怪啊。”

王滌默抬頭環視四周,苦笑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會這麽安靜,大概是激戰的前奏吧。”

“他們和我們一樣,都在吃飯喝酒,等吃飽喝足了,再玩打仗的遊戲。”歐陽雪英頭也不抬地道。

王滌默沒有回應她的話,漫不經心地道:“你們的戰友鍾麗姬來過了。”末了補一句,“在你們睡覺的時候。”

兩人的心同時提了起來。花靜宜想了想,問:“她來幹什麽?”

“她站到那邊去了。”王滌默聲音依然平靜,“我也不知道她為什麽會改變立場。”

“可能她陷入了暫時的迷茫之中吧。”花靜宜道,又反問:“你為什麽不把她拉回來?”

“她也沒得選擇嗎?”

“我不知道,雖然她是我弟媳,但我和她隻見過幾麵,並不了解她。”王滌默依然是淡淡的語氣,似乎已經把想說的話表達出來了,就站起身道:“你們慢吃,我到外邊看看。”

兩人望著王滌默的背影消失在大門口,回頭相視著搖了搖頭,眼裏流露出一種莫可名狀的情緒。

7

入夜的戰鬥帶著濃重酒氣,喝得麵紅耳赤的忠義軍,因酒壯膽,**臂膀揮舞著大刀,唔唔狂呼,朝著街壘勇猛衝殺過來。

躲在街壘後麵的保安隊員們神色大變,如果不是因為有與日軍血戰經驗的警衛排兵壓陣,這些幾乎沒有戰鬥經驗的保安隊員,早就嚇得魂飛魄散,四處潰逃了。

忠義軍狂呼亂叫,目的是嚇唬躲在街壘後麵的守軍,引得他們暴露自己。但守軍沉住氣,嚴陣以待,倒讓進攻的忠義軍摸不著頭腦了,越接近陣地,他們越變得謹慎。這時,隻聽到隊伍後麵有人大叫道:“刀槍不入,刀槍不入,弟兄們衝啊。”忠義軍受到鼓動,血性上湧,嘩一聲如決堤的潮水一般蜂擁上前。

“打!”王滌默親臨第一線,見進攻的隊伍猛撲過來,沉著地下達了命令。街壘後麵的機槍立時突突突地響了。按照事先的交待,守軍並沒有直接朝忠義軍隊員身上掃射,而是打在兩邊的地上、房屋門柱上,子彈強大的火力使得石頭四濺,木屑紛飛。忠義軍被嚇壞了,一個個趴在地上,不敢動。過了一會,他們意識到自己還活著,隻是被石屑刮傷之後,從地上爬起來,繼續向防守陣地衝鋒。

眼看忠義軍就要撲上街壘,王滌默惡狠狠地罵道:“給你們一條生路你們不要,就不要怪我不客氣了。兄弟們,瞄準他們的腿,狠狠地打。”

下達完命令,王滌默氣呼呼地轉身走了,罵罵咧咧地道:“真是愚不可及,不可救藥。”

花靜宜在大院裏待命,見王滌默黑著臉回來,小心地問:“王司令,戰事怎麽樣?”

王滌默揀了一條板凳,一屁股坐下來,懊惱地道:“這些木腦殼,腦子進水的傻瓜,明擺著給他們活路,偏偏不要。灌了幾碗貓尿就往槍口上撞,這不是找死,還是怎麽的?”

歐陽雪英道:“這是一場戰鬥,你死我活的戰鬥,容不得多愁善感,兒女情長。”

“悲憐是人類基本的情感,都是父母所生之肉體,為什麽要無端地剝奪他人的生命呢?”花靜宜感慨道。

“什麽無端,是他們想要我們的命。除了以牙還牙,還有其他更好的辦法嗎?”歐陽雪英的目光咄咄逼人。

此時,四周槍聲幾乎同時停止。傷者淒厲的嚎叫聲此起彼伏,令人毛骨悚然。王滌默望了一眼夜空,憤然道:“還刀槍不入,中了槍才知鍋兒是鐵鑄的了?”

花靜宜見沒有傷者撤進大院,奇怪地問:“戰鬥這麽激烈,我方居然沒有人員受傷?”

王滌默流露出一絲得意的神情,道:“全是周縣長的功勞,他動員附近村寨的保甲長們,組織寨民從河壩裏抬來了大量河沙,把我方陣地壘成了堅固的堡壘。就是我們在新牆河前線對日軍作戰的工事,也沒有這麽堅固。”說完,他又自言自語道,“難道晚上進攻我們的,沒有白天幫我們壘工事的村民嗎?自己壘的工事偏生要把頭往上撞,莫不是腦子出了毛病?”

“轟!”大地震顫,樓高牆厚的蘇公館也輕輕地搖晃起來。王滌默一下子從地上跳起來,命令貼身衛兵:“去看看是怎麽回事。”衛兵立即跑出大院。這時,保安隊方向又傳來“轟,轟”兩聲巨響。

“娘的,莫非他們弄來了大炮?”王滌默氣急,暴了一句粗口。

花靜宜根據自己的經驗判斷,道:“聲音很沉悶,不像是炮彈爆炸的聲音。”

王滌默瞪了花靜宜一眼,笑道:“啊,我忘了花醫生的戰場經驗比我更豐富。”

花靜宜不好意思地說:“我沒有什麽戰場經驗,戰地醫院在戰場後方。我們是習慣了交戰雙方的炮彈在我們頭頂飛來飛去,所以對這種聲音有一點感性經驗。”

派出去的衛兵跑回來報告道:“忠義軍不知從哪兒弄來了幾門鬆樹炮,向我方陣地轟擊。”

“陣地怎麽樣?”

“鬆樹炮灌裝的鐵沙打到厚實的沙袋上,就像拳頭打在棉花團上,不起絲毫作用。”

王滌默猛地以拳擊掌,欣喜地自語:“病萬變,藥亦萬變,敵萬變,我亦萬變。”他抬起頭看著花靜宜,“花醫生,作戰之道與治病之道還是有共通之處啊。”

“戰爭就是一場人類治愈自身癌變的外科手術,邪惡的法西斯力量是毒瘤,手術刀和藥物則是清除毒瘤的正義的力量。”

“對,對,這個比喻太恰當了。”王滌默道,“如果我們還是守著昨晚的簡易街壘,這個時候肯定吃大虧,這回鬆樹炮失去了作用,看他們有什麽辦法?”

“進攻我們的忠義軍比昨晚增加了一倍,待我們彈盡糧絕,豈不是不攻自破了?”

“鑒於苗族聚居區的緊張形勢,警衛排過來時作了一些準備,多帶了兩個基數的彈藥,堅守到明天中午應當沒問題。我剛和鎮遠專區通過電話,說是救援隊伍明天下午即可趕到。”

忠義軍第一次進攻受挫之後,酒似乎醒了,酒膽也散了。他們和保安隊玩起了耗子戲貓的遊戲,不時派出一小股隊伍衝擊一下街壘。待保安隊鬆懈下來,似睡非睡的時候,他們又拉過鬆樹炮,猛轟幾炮。忠義軍的主力隊伍則散布於鎮子周圍,他們不知從哪裏拖來活豬、雞、鴨,燒起熱騰騰的篝火,殺豬宰雞鴨,煮起了稀飯。香氣四溢,令困守堡壘的人員饞涎欲滴,不住地罵道:“狗日的倒會享受。”

他們圍而不打,隻派小股人馬騷擾的辦法,確實收到了一定的效果,弄得守衛人員一夜未眠,精疲力竭。原以為天亮時分,忠義軍又會像昨晚一樣,像山洪一般散去,誰知天亮之後他們反而圍了上來,把蘇公館等圍得鐵桶般嚴實。他們反其道而行的辦法,把王滌默等指揮人員弄糊塗了,不知他們葫蘆裏究竟賣的什麽藥。

整個蘇公館一時風聲鶴唳、心驚膽戰,眾人疲憊的臉上流露出絕望的神色,每個人都像盼星星盼月亮一般,盼望著救援隊伍的到來。日近中午,救援隊伍依然杳無音信。王滌默坐不住了,命令張副官道:“副官,你到區公所去,把我們的情況向專區匯報一下,請他們馬上派援兵過來。”

張副官站著不動,麵露難色,道:“司令,自昨天傍晚通過最後一次話,電話就斷了。”

“什麽?電話斷了?”王滌默狠狠地瞪著張副官,後者避開他的目光,滿臉無辜的樣子:“司令,施洞鎮的電話是通過台江縣城轉接專區的,台江縣城陷於匪手,電話自然就被他們掐斷了。”

屋漏偏逢連夜雨,王滌默無語了。他把目光再次投向牆上的地圖,思考著下一步的出路。在他們左右兩側和前麵,擺著力量強大的暴動隊伍,他們隻有撤向河邊方向一條路可走了。但施洞對岸的江西街、馬號、老縣等鄉鎮和主要寨子,均陷於匪手,通向鎮遠專區的道路也被堵死了。往上遊走呢,沒有機動船,必須靠人力沿岸拖拽,這意味著自投羅網,把隊伍往虎口裏送。往下遊呢,革東鎮、劍河縣城業已被忠義軍占領。如果中途上岸,清水江兩岸山高林密,憑眼前這支力量弱小的疲憊之師,根本不可能保護一群手無寸鐵的機關人員安全撤退。眼下的出路在於,救援隊伍能夠驅散對岸的忠義軍,讓他們撤到對岸,背靠鎮遠專區,這樣才能獲得安全保證。不然,則必須派一支隊伍穿插至施洞和劍河之間,建立一個據點,以便於困守施洞的機關沿河順利撤至該據點,等待救援。當然,如果能有一支力量足夠強大的隊伍擊潰圍困施洞的暴動隊伍,那麽一切問題將迎刃而解。但眼下提出這個問題,無異於癡人說夢。

黔東民變在這個時候發生,真可謂“恰逢其時”。從暴動的形勢來看,烽煙四起,幾乎生苗地區全部發生暴動,幾個縣同時受到攻擊,讓各縣保安隊自顧不暇,根本無法相互救援。這也打了貴州省政府和綏靖公署一個措手不及。據此可以推斷,黔東民變絕非偶然事件,而是有組織、經過精心策劃的一樁陰謀。正如鍾麗姬所說,表麵上同善社起到了組織者的作用,真正的幕後推手極有可能是日本特務,目的就是為了策應湘北會戰而有意擾亂大後方。

想清楚這一切,王滌默意識到了當前局麵的嚴峻度。作為身負衛國責任的軍人,他多麽渴望手裏能掌握一支強大的軍事力量,迅速平息民變,給湘北會戰提供一個穩定而鞏固的大後方,打破日本人的罪惡企圖。然而,他手中的警衛排都不足員,保安隊又缺乏戰鬥經驗,武器低劣,唯一的出路隻有固守待援了。

傍晚時分,傳來一個不幸的消息,鎮遠專區派出的一支三百多人的救援隊伍,途經劍河溫泉時,被忠義軍打了一個伏擊,全軍覆沒。仿佛受此消息鼓舞,圍攻的忠義軍忽然信心倍增,向保安隊發起了猛烈的進攻。

驟激的槍聲讓王滌默坐不住了,他領著兩名衛兵跑到蘇公館路口的街壘前。忠義軍用車裝著滿滿的幾車稻草,一步一步向街壘靠近。黑壓壓的隊伍就躲在稻草後麵,圍攻上來。

怎麽辦?防守的保安隊和警衛排士兵,把驚恐和求救的目光投向王滌默。

“扔手榴彈。”王滌默命令道。

“司令,手榴彈原本不多,在昨晚的戰鬥中已經用完了。”

“什麽?沒手榴彈了?”王滌默胸口騰地串起一股火氣,想想覺得不妥,轉而道:“快,快去弄些油和棉花來,放火燒。”

衛兵應聲而動,把公館裏用於點燈的煤油提了來,又抱來兩床棉被。王滌默扯了一團棉花纏在木棒上,浸上煤油,點燃後扔了出去,稻草轟地燃燒起來。衛兵們依葫蘆畫瓢,把所有的稻草都點著了。推車的忠義軍試圖跳上車撲火,被防守的保安隊員瞅見,一槍撂翻,滾下地來。嚇得忠義軍紛紛縮在車後,眼睜睜地看著幾車稻草燃起熊熊大火。

忠義軍的進攻被粉碎了,王滌默鬆了一口氣,指著兩邊的木房道:“把房子的木板柱子拆了,投進火裏,在陣地前設置一道阻攔陣地,待戰後補償居民。”又擔心其他陣地的情況,道:“走,我們到其他陣地看一看。”

“衝啊!”王滌默把手一揮,掏出手槍率先衝上前去。衛兵端著衝鋒槍搶上前,對著忠義軍猛烈地掃射一陣。忠義軍猝不及防,頓時被射倒了一大片。後麵的人並不畏懼,繼續從突破口湧進來。警衛排長率領預備隊及時趕到,一陣突擊把忠義軍全部趕了出去。王滌默命令他趕快組織人員修複陣地,提防忠義軍下一波次的進攻。可陣地並非從外麵突破的,王滌默暗自奇怪,見區保安隊長負傷站在旁邊,問:“怎麽回事?”

區保安隊長低著頭道:“防守街壘的新兵和保安隊員叛變,給忠義軍打開了通道。幸而駐守在碉堡裏的隊員及時殺出,要不然連碉堡也守不住了。”

“給他們記一功,戰後再進行獎勵。”王滌默見有幾名保安隊員負傷,道:“扶傷員到救護所包紮治療,其他人員小心防守,絕不能再讓類似的險情發生。”

毗鄰周公館的芳寨村戰鬥十分激烈,王滌默領著衛兵朝那裏趕去。張副官緊隨其後,道:“司令,入夜戰鬥將更激烈,目前已有新兵叛逃,剩下的三十來個新兵見我們勢單力薄,情緒很不穩定。萬一再有叛逃事件發生,局麵就危險了。”

“你想怎樣處置他們?”王滌默也覺得這是一個棘手的問題,停下腳步,看著張副官。

“此時遣散他們,等於無形中增加了忠義軍的力量。”張副官猶疑了一下,隨即做了一個劈手的動作,“一不做,二不休,幹脆……來個斬盡殺絕?”

王滌默一怔,反問道:“你的意思是,全部殺掉?”

張副官點點頭,道:“這是決定命運的關鍵時候,司令,寧可錯殺三千,不可漏掉一人。”

“你怎麽會有這種想法呢?”王滌默道,“他們是我們動員起來,願意奔赴抗日戰場的熱血青年、愛國同胞,是我們的戰友,個別人的動搖並不代表全部。值此關鍵時刻,我們要相信他們。”

張副官避開王滌默的目光,道:“我擔心這種考驗將危及司令的安全,甚至危及大家的安全。”

“別說了,你把新兵們編成兩個組,一個組戰鬥,一個組預備,兩組交替進行,著警衛排的戰士負責指導他們作戰。你利用輪休時間負責整訓和教育,這樣安排行嗎?”

“是,司令,我馬上去辦。”

王滌默來到芳寨路口的二線陣地,縣機關人員和保安隊邊射擊邊撤,亂哄哄地湧過來。

王滌默大聲問:“周縣長,你們為什麽撤退了?”

周仲文正埋頭亂撞,忽聽見叫喊就抬起頭來,見是王滌默,立刻道:“司令,忠義軍進了寨,把我們趕了出來。”

“好,好。”周仲文站在預設的第二線陣地街壘後,阻止縣保安隊員逃跑,召集他們加固原有的簡單陣地,進行防守。

王滌默指著陣地前沿的一棟樓房,對衛兵道:“你們上前占據樓房,掩護縣機關人員和保安隊員撤退。”

兩個衛兵躍出陣地,鑽進樓房,用衝鋒槍密集的火力向忠義軍發起突襲。忠義軍被射倒了幾個之後,潰退回去,縣裏的人員得以陸續撤退下來。

包圍圈逐漸縮小,人員愈加密集,使忠義軍的土炮有了用武之地。他們把大炮架在遠處的樓房上,朝區公館和蘇公館猛轟,幾乎每一炮都能造成房屋受損,人員受傷。

形勢變得異常嚴峻。

8

轟!伴隨著一聲巨響,高大厚實的封火牆轟然坍塌。

“撤!花醫生,快撤!”負責監視後院的警衛排士兵邊大聲叫喊,邊端著槍衝上前去堵缺口。花靜宜正在給一位傷員包紮,回頭見兩個傷員被倒塌的牆壓在下麵,轉身要去救人。傷員猛地把她遮在身後,喊:“快走。”忠義軍邊放槍,邊從缺口湧進後院,砂彈在院子裏亂飛。一枚砂子從牆上彈回來,打在花靜宜臉上,火辣辣的。傷員推了她一把,抓起腳邊的槍衝了上去。不待花靜宜回過神,歐陽雪英不知從哪裏冒出來,拽著她就跑。

“搶救傷員。”花靜宜用力掙紮。

“來不及了。”歐陽雪英力大,拖著她鑽進過道。王滌默見後院失守,領著貼身衛兵衝出臨時指揮所,朝湧進後院的忠義軍迎了上去,雙方在狹窄的後院展開殊死拚殺。槍聲、喊殺聲響成一片。從缺口湧進來的忠義軍越來越多,王滌默和他的衛兵很快湮沒在黑影裏。

歐陽雪英搬著雜物堵塞過道,試圖阻止忠義軍衝進前院。花靜宜也上前幫忙。這時,前院也響起了混亂的槍戰聲,歐陽雪英立刻推了她一把,大聲道:“靜宜,上樓。”

幾個負傷的警衛退進大院,花靜宜見狀,叫道:“警衛,救救王司令。”幾位警衛鼓起勇氣轉身衝進後院敵陣,與敵人廝殺起來。然而,警衛們雖然久經戰陣,畢竟寡不敵眾,後院的戰鬥很快靜息下去,忠義軍咆哮著湧向過道。歐陽雪英大驚,舉起手槍朝衝在前麵的忠義軍放了一槍,子彈擊中了那人的頭部,他撲在障礙物上麵,堵住了忠義軍衝鋒的道路。此時,前院的忠義軍湧進了天井,與保安隊員在激烈廝殺。蘇公館裏的婦女和傷員被忠義軍前後包圍,命懸一線。

“走。”歐陽雪英猛地拉著花靜宜上樓。這是她們唯一的退路了。

這時,忠義軍突進蘇公館,天井裏點著的燈不知被誰弄熄了,夜一下子沉入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花靜宜感覺世界也靜息下來,變得安全了。然而,院子裏的搏殺並沒有停止,無數人的生命在頃刻間死去。

花靜宜憑欄望著院子裏和天井裏的混戰,心想,保安隊和警衛排都失敗了,任何抵抗都是無謂的了。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真實地感覺到,自己離死神如此之近,離上帝如此之近。即使在炮火連天的戰場,她都無所畏懼。因為那時,上帝是自己的庇佑之神,他可以用無所不能的大手,把從她頭頂上飛過的炮彈撥拉到更遠的地方,讓她和戰地醫院、傷員們安然無恙。因此,在激烈戰鬥的間歇,花靜宜會時刻感懷充滿悲憫情懷的上帝,感謝他用一種慈愛的目光關照著多災多難的華夏民族,關愛著處於深重災難中的人民。這是讓她對抗戰充滿信心的原因。此時此刻,在這個大後方偏遠的小鎮,大敵當前,一群人卻在自家後院裏點火拚殺。這種慘烈的場景讓花靜宜的信心一點一點接近崩潰,它無疑也將激起侵略者更大的欲望。這好比深沉的草原之夜,蒙古包裏的血腥味兒,會激起狼族嗜血的欲望。

她突然明白,中華民族之所以災難深重的原因了:某些人為了個人利益置民族大義於不顧,分化瓦解著原本統一的民族。

“靜宜,危險,快離開走廊。”歐陽雪英喊道。花靜宜回頭望著她,看到她眼裏閃動著的亮光,知道那是她從心底流露出來的絕望。雖然明知戰鬥的勝負已定,雖然已經看到死神正一步步地走來,歐陽雪英仍然拚命地抵抗,試圖挽救婦女和傷員的生命。像她這樣麵對死亡的威脅仍然不放棄職責的人,無論是在抗戰前線,還是在大後方,他們都會勇敢地堅守崗位,笑傲死神。

“放棄吧,放棄吧。”花靜宜幽然一歎,淚流滿麵。這是一場沒有勝者的戰鬥,它注定隻會加重華夏民族的苦難。

“你說什麽?”歐陽雪英扳過她的肩,對她大聲嚷嚷。當她的目光碰到了花靜宜滿臉的淚,她一怔,隨即緊緊地把花靜宜摟在懷裏,喃喃地道:“靜宜,別怕,靜宜,有我呢。”

歐陽雪英說這話時,淚水情不自禁地流了下來。她擦幹眼淚,把花靜宜推進房間,大聲道:“你在房裏待著,無論外麵發生什麽,都不要出來。”

“投降吧,雪英,我們投降。”花靜宜拉住歐陽雪英的手懇求道。

“不,”歐陽雪英猛地搖著頭,“他們不會讓我們投降的,他們隻要我們的命。”

“為什麽,為什麽?”花靜宜鬆開手,連問了兩聲。她不明白,為什麽同胞之間的戰爭也會如此殘酷。

花靜宜依著門,木然地望著天井裏的戰鬥,心想,為什麽華夏民族內部要爭戰不休?為什麽罪惡的曆史要反複重演?權與利的爭奪,就是我們剝奪他人自由和生命的理由麽?擁有統治權就擁有處置他人生命的權利嗎?為什麽華夏民族所景仰和祭拜的諸多神靈,手上都沾著濃重的血腥呢?上帝啊,如果這是華夏民族的文化使然,那今天這場災難,或許就是我們必然承擔的代價之一。這麽想的時候,花靜宜釋然了,心裏感到一陣輕鬆。她向天井裏發生的荒唐拚殺慘然一笑,轉身朝著窗子走去。心想,假如上帝此時睜開眼睛,大概也不願意看見如此滑稽的廝殺。

突然,蘇公館四周手榴彈的爆炸聲,衝鋒槍驟激的射擊聲響成一片。花靜宜突然明白過來,轉身衝出房間,大叫:“雪英!”她被眼前的情景嚇呆了,原來忠義軍已經衝上樓,把歐陽雪英和傷員們堆在樓道一角。一個忠義軍隊員見到花靜宜,轉身朝她走了過來,花靜宜掏出勃朗寧手槍,對準了忠義軍。當忠義軍一步一步逼近前,她耳邊仿佛響起了上帝的聲音:“你的生存並不是剝奪他人生命的理由。”她情不自禁地鬆開了板機,當忠義軍朝她輪起槍托時,隻把頭一偏,舉起手槍去擋,槍托卻依然狠狠地敲在她肩頭。花靜宜撲通一聲,重重地摔倒在地。

“靜宜——!”

花靜宜倒地的瞬間,夜裏渺茫地回**著歐陽雪英淒厲而絕望的呼喊。

9

“靜宜!”耳邊的聲音如此熟悉,又如此溫柔。

花靜宜慢慢地睜開眼,眼前卻一片花白,什麽也看不見,隻感覺身子在吊**移動,仿若當年躺在英格蘭海灘吊**,晃晃悠悠地享受著夏日的陽光。

“老天,你終於醒過來了。”驚喜的表情寫滿了歐陽雪英的臉。

“我們這是去哪裏?”花靜宜有氣無力地問。

“鎮遠,我們在撤往鎮遠專區的路上。”歐陽雪英抑製不住內心的激動,興奮得跳起來,揮著手大喊:“嗨,靜宜醒了,靜宜醒過來了。”歡快的聲音在山穀間回**。

“撤?”花靜宜似乎還沉睡在如霧的夢裏。她扭動一下脖子,一股痛感襲來,卻讓她的頭腦慢慢變得清晰,倒地前的情景像霧中的島嶼,慢慢地浮現出來。

怎麽,忠義軍不是把我打倒了嗎?他們沒有殺掉我?花靜宜努力睜開眼睛,望著湛藍的天空。在朵朵的流雲之間,突然映出一張掛著一絲壞笑的臉,問:“靜宜,你醒了?”這話像一枚尖針紮中了花靜宜的心。麵對他,她是如此脆弱,如此難過,然而,又感覺如此溫馨,心底湧動著一股暖流,淚水不聽話地流淌下來。

“怎麽了,靜宜,你怎麽了?”男人最見不得女人的淚,他跳下馬來,扶著擔架往前走。

“沒,沒什麽。”花靜宜抽了一下鼻子,幽幽地問:“你怎麽會在這裏?”穀止戟嘿嘿一笑。又是那種令人心顫的壞笑。花靜宜想,把頭扭轉一邊。

“是,我是不在這裏,但你有了危難,我不能不趕過來。”穀止戟道。

見花靜宜露出不解的神情,歐陽雪英道:“如果不是你的止戟哥哥神兵天降,我倆隻怕已經向上帝報到去了,哪裏還會在人世?”

“靜宜,你可是人們心中的女英雄,你不知道你的命運牽動著多少人的心呐。”穀止戟感慨地道,“最高軍事委員會為處理黔東民變,派遣侍從室少將秘書徐渭作為特別代表,出任鎮遠專員。當他得知你陷於忠義軍包圍之後,除了派出三百名保安隊員前往營救,為保險起見,還另派了兩支奇兵。一支是駐紮在芷江的憲兵團一部,他們沿湘黔公路急進,通過三穗寨頭進襲施洞,另一支就是我們。”

“你怎麽從廣西趕過來的?莫非從天而降?”

“我部去年在廣西作戰中受了一些損失,孫師長命我回都勻招兵,接到命令後我星夜兼程趕到凱裏。為達到突襲的目的,我從凱裏雇船順流而下,兵分兩路,一路占領江西街作為撤退的立足點,一路突襲包圍蘇公館的忠義軍,可惜我們還是來晚了。”穀止戟滿臉的憾意。

“謝謝你。”花靜宜輕輕地道,看著穀止戟俊朗的臉,卻想起了另一張俊秀的臉,心裏酸溜溜的。為什麽在我遭遇危難的時候,總是你出現而不是他?在穀止戟麵前暴露自己的脆弱,多不好意思啊。

“王滌默呢?”花靜宜腦海中回憶起後院的那場混戰。

“王司令,他,他犧牲了。”歐陽雪英見她提到王滌默,難過得直搖頭,“如果不是受我們拖累,他們完全可以突圍的。”

穀止戟道:“你們不必難過,軍人的結局無非馬革裹屍,滌默好歹也是為國盡忠,稱得上英雄了。”

花靜宜無語。軍人不捐軀於抗日前線,卻犧牲於大後方的軍民衝突中,於個人於國家是多大的悲哀啊。

走上新修的鎮遠至台江公路段,路稍微變得平坦了一些。抬擔架的兩位年輕士兵汗氣縈縈,花靜宜試著動了動身子,除了脖子痛,其他地方並不礙事,便道:“放我下來,我走一走路。”

穀止戟叫士兵停了擔架,關切地問:“你,行嗎?”

“讓我試試。”

穀止戟遂把馬的韁繩拋給衛兵,扶花靜宜下了擔架。花靜宜試著走了幾步,身子輕飄飄的,像踩在棉團之上。穀止戟道:“靜宜,你還是上擔架吧,別浪費時間了。”

“不。”花靜宜固執地用力邁開步子,走了幾步之後,她居然找回了感覺。她回頭對歐陽雪英笑道:“真奇怪,那人居然沒把我打死。”

“你命大。”歐陽雪英道,想起那個死死抱住忠義軍一同摔下天井的苗家婦女,心道,如果不是苗家婦女以命相救,你這會兒早就成肉泥了,哪還能笑得這麽開心?

撤離的隊伍拐上湘黔公路,鎮遠縣城近在眼前。公路上一派繁忙的景象,載重卡車轟隆隆朝著湘境方向駛去,一輛接一輛。車輪揚起的漫天塵土,在清碧的高原山間,串成一條黃色的長龍。長龍底下,行進著另一支素衣隊伍,除了少數壯年人,絕大多數是胡子花白的老頭和十四五歲的少年。他們相互攙扶,沿著湘黔公路西去。雖然一個個滿臉的菜色,可前進的步伐卻無比堅定。

“你好生看一看,這些人全是苗民嗎?”

花靜宜細看之下,才發現裏麵有身著侗族、漢族等各色服裝的難民。她更加吃驚,忍不住問:“侗族是芷江、晃縣等地才有,莫非鬼子攻到晃縣了?那他們離鎮遠也不遠了。”

歐陽雪英伸手探了探花靜宜的額頭,道:“靜宜,你腦子沒被打壞吧,如果鬼子打到了晃縣,我們黔省就變成了前線,不再是大後方了。”

“那他們?”花靜宜指著挑擔荷鋤的難民流。

“她和你賣關子的。”穀止戟笑道,“放心,鬼子目前還沒有能力衝破國軍構築的湘西防線。為了策應湘北會戰,美國飛虎隊要求在芷江之外再建兩座前進機場,所以省政府決定在黃平和天柱各建一座。這些都是各縣動員到黃平修建機場的民工。”

“黔東各縣不是發動了民變嗎?哪裏還能動員到這麽多人?”

“受同善社蠱惑造反的民眾畢竟是少數,絕大多數民眾還是識大體、顧大局,以民族利益為重的。”

花靜宜突然有了一種想哭的感覺,感慨道:“幸哉,多難的民族!後有不怕累的民眾,前有不懼死的軍人,倭寇想滅我華族,簡直是癡人說夢。”

路邊,一個老者坐在地上,臉色慘白,好幾個人都圍在旁邊照顧他。花靜宜走上前去,問:“老人家,您怎麽了?”

“靜宜,徐專員在等我們呢,快走吧。”穀止戟怕她耽誤時間,催促道。

花靜宜簡單地檢查了一下,發現老者是因為營養不良造成的體虛,對穀止戟道:“給我一些幹糧。”穀止戟轉而向衛兵要。她見衛兵的行李袋裏有美國牛肉罐頭,道:“牛肉罐頭更好。”衛兵嘟囔:“牛肉罐頭團長都舍不得吃。”穀止戟笑笑,取了牛肉罐頭和幹糧一起送過來。

“謝謝。”花靜宜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接過東西放在老者麵前,吩咐道:“老人家體虛,喂他吃點東西,休息一會就送他回家去。”

“不,妹子,我還要去修機場呢。”老者固執地道。

“真是個倔老頭。”花靜宜站身起,無奈地搖了搖頭。

“走吧,通訊員來報,徐專員在前麵路口等我們。”

走了幾步,果然見前麵簇擁著一堆人,花靜宜心生怯意,道:“哎呀,我們又不是什麽大人物,怎麽好意思要人家來接呀。”

“你是巾幗英雄嘛。”穀止戟笑道。

“什麽英雄,戰敗的狗熊。”花靜宜本想開一句玩笑,不料卻難過起來,流出了幾滴淚。

“英雄也並不總是打勝仗嘛,越是苦難,越顯出英雄的本色和價值。”穀止戟見花靜宜傷感起來,小心而溫柔地安慰她。

“謝謝,謝謝。”滿臉書卷氣的少將徐專員眉目含笑,握著穀止戟的手用力搖了幾搖。穀止戟把花靜宜推到徐專員麵前,道:“這就是徐專員,是他調兵遣將,把你從虎口裏拯救出來的,徐專員可是你的大恩人。”

“謝謝徐專員。”花靜宜向他深深鞠了一躬。

“一家人別說兩家話,這是我應該做的。”徐渭道,然後滿懷好奇地端詳了花靜宜老半天,弄得她滿臉通紅,一片雲裏霧裏。徐渭見此情景,大笑著掩飾自己的失態,道:“果然長得國色天香,有公主的風範。”

“徐專員說錯了,我隻是一個普通女生,一個從事戰地救護的醫生。”花靜宜認真地道。徐渭見她較了真,笑道:“花醫生的名氣太大了,你的安危牽動著許多人的心,一般的公主哪裏比得上呢?”

穀止戟道:“徐專員,靜宜回到鎮遠,大家就放心了。我得立即率部歸還建製。”

“行,止戟上校,你部這次立了大功,我會向重慶和貴陽、向孫師長為你請功的。”徐渭專員和穀止戟握手送行。

“止戟團長,你們這麽辛苦,不休整兩天再走?”花靜宜眼裏流露出一種依戀的神情。

穀止戟笑道:“花醫生,我們這次是專程為你而來,如今任務完成了,我們必須回去接受新的任務。”說著,他向徐專員行禮告別,翻身上馬,往前追隊伍去了。

花靜宜望著他颯爽的背影,心裏忽地有一種酸溜溜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