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未議完的章程(二)

太初宮中。

一襲白衣的崔白為皇帝司馬景平帶來了他夢寐以求的東西——一份聯名上書。

其中包括河南、弘農、滎陽、河東、河內、汝南等三州十八郡的聯名上書,主動要求釋放和安置丁口,以響應朝廷的輕徭薄賦,預計釋放丁口能夠達到三十餘萬戶。

以每畝一鬥糧的糧稅來算,一戶耕田一百一十畝,則秋收之時可以收到至少三百餘萬石糧食,至少朝廷的財政問題可以大大緩解!

司馬景平手裏捏著這份聯名上書,內心的狂喜溢於言表:“好,好好好!諸位郡守都是謀國之臣!”

此時正值大朝會,肉眼可見,諸多南方派係的利益代表表情都不太好看,尤其以司徒王符為首的王謝集團,臉色更不好看。

如今朝堂初立,並沒有足夠的糧食與錢財去支援隴西戰事,東西突厥連連犯邊,整個隴西軍事集團都是靠著南方士族的錢糧在支撐。

因此,隴西的軍事集團雖然名義上屬於國家,實際上則是被南方的世家門閥聯盟用糧食這條命脈所羈縻著。

而此時皇帝選擇了北方士族進入朝堂,這無疑是對整個南方聯盟的一大背叛。

王符出列問道:“啟奏陛下,諸位郡守實心用事,這固然是好的,可畢竟涉及三十萬戶,近百萬人口,臣以為,還是議出一個章程來為好。”

釋放流民這件事用屁股想都知道是利國利民的好事。

差不多的時間線下,就連隋煬帝楊廣幹的事兒都是削弱世家,增加朝堂對地方的控製力。

更何況後續還有李世民,釋放丁口,甚至是以贖買的形式還百姓以自由,分發田畝農具,僅僅三年,就從被頡利可汗飲馬渭水變成了一鼓作氣把突厥幹爛。

華夏這片土壤上的百姓,他們的生命就像是荒野上的野草一樣,不管經曆了多麽洶湧的烈火,隻要在一定程度上放任他們不管,過不了多久,就能長出一片枝繁葉茂的大草原。

隻要讓平民的規模重新發展起來,隴西的些許軍費根本就不用考慮,自然更不用南方世家花費人力物力進行支持。

問題是...國家富強了,還有門閥什麽事?

南方政權要在還有餘力羈縻著隴西軍事貴族的時候,在整個朝堂取得絕對的話語權,以外事作為懸在頭上的刀,逐步將北方士族和小地主進行逐步蠶食,這是他們五年甚至十年的長遠計劃。

而此時,皇帝居然放出了釋放流民的號召,讓北方士族擁有了反擊的機會?

這是絕對不能容忍的。

司馬景平頗為忌憚王符和他身後士族的力量,麵無表情地問道:“不知司徒有何高見?”

王符道:“上次朝會,臣觀小韓掌令的防疫政策不錯,尤其是對於流民安置方麵,想必他定有高論,若能推而廣之,定能對安置流民一事有大助力。陛下不如召他進殿奏對?”

司馬景平臉色鐵青:“防疫簡章一策固然是有的放矢,可格局未免太小了一些。”

王符又道:“陛下,正所謂‘小大由之’,聖人言事,都是以小知大的。”

“此次許北辦事不力,險些霍亂洛陽,臣以為,還是從韓殿臣之策,謹慎些好。”

推行防疫簡章並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就算是三十萬人推行開來,論證行之有效,時間就已經到了春耕,到時候再放出民眾,耕什麽也來不及,北方大量無主荒地便就又擱置了一年。

到時候,若是再強行釋放丁口,不僅難以成為國家的助力,還會因為缺衣少食,導致這部分民眾做亂,影響北方治安和穩定。

朝堂上的南方士族代表見司馬景平不說話,便催促道:“陛下,茲事體大,還是召韓殿臣進殿來議吧!”

司馬景平猶疑不決,但此時崔白卻躬身說道:“啟奏陛下,臣以為諸位大人說得對,還是請韓殿臣進殿來議事吧。”

司馬景平見崔白也作出了退讓,便無力地說道:“宣吧。”

站在宮門外,韓殿臣心裏頭有些六神無主。

來宣他的小太監並不是魚泰吉,沒辦法提前告知他是什麽事。

但直覺告訴他,不是好事。

果不其然,進了大殿之後,整個朝堂的氣氛顯得昏昏沉沉的。

司馬景平聲音冰冷地問道:“韓殿臣,你知道宣你來所為何事嗎?”

韓殿臣道:“請陛下恩示,微臣不敢揣度聖意。”

司馬景平屬狗臉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對於這人的喜怒無常,韓殿臣心裏倒是也不奇怪。

可問題是,自己剛剛為他爭取到了博陵崔氏的效忠,為什麽突然就翻臉了呢?

作為一個皇帝,最基本的忘恩負義、喜怒無常、強詞奪理都算是基本功,就這些品行而言,司馬景平倒真不失為一個稱職的皇帝。

隻聽司馬景平說道:“朝堂諸公以為,釋放丁口之事,應先從你那防疫簡章開始做起,你以為如何啊?”

韓殿臣聽了,心裏了然——肯定是北方士族想要強推新政,把皇權架起來製衡南方士族,遭到阻力了唄。

這阻力肯定就是南方士族拿自己那份防疫簡章說事兒了。

“回陛下,臣以為亦無不可。”

司馬景平悶聲說道:“哦?是嗎?韓卿且說一說,為什麽無不可啊。”

韓殿臣拱手說道:“陛下,孔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北地常年戰亂,民眾多歸附世家,作佃農為生。可即使如此,一茬又一茬的改朝換代仍然導致底層社會動**不安,百姓多數已經失去了文明傳承,淪落得與野人無異。”

“若想一蹴而就釋放丁口,恐中途會有損耗,故而臣說,從防疫簡章開始做也無不可。”

司馬景平端坐在朝堂之上,看著大殿中那一個個隱匿在陰影中的身形,隻覺得孤獨和寒意籠罩在他的全身。

整個朝堂之上,難道就沒有任何一個臣子是完全效忠於他、完全願意為了他當馬前卒的嗎?

司徒王符滿意地看著韓殿臣,上前說道:“陛下,沒想到小韓掌令年紀輕輕,居然對經義也有如此獨到的理解,這都是謀國之言,不如就按他說的辦吧。”

韓殿臣上前說道:“陛下,既然王司徒亦有此意,不如就趁著今日大吉,通知準備參與各個準備參與新政的世家,讓他們各出一些識字的家臣或子弟來操辦此事吧,說不定還能通過此事為國家選出不少棟梁之材呢。”

王符臉色大變:“韓殿臣,你?!”

韓殿臣頗為無辜地問道:“司徒大人,我怎麽了?是您說的謀國之言呐。”

王符怒道:“老夫說的意思是,要在洛陽周邊先開一處地方進行試點!安置你那幾百流民!”

韓殿臣說道:“防疫簡章大部分都是可以在世家之中就做好的,這些諸公都認可,是百利而無一害的事情,為什麽要先進行試點?”

“等到他們都清潔完畢,宣講完要還他們自由的事情,自然還要再派出有識之士,按照時間教導他們進行耕作,一點點讓他們重新恢複華夏的體統,這難道不是諸位大人想要的嗎?”

司馬景平神色複雜地看著韓殿臣,隻覺得人生的大起大落實在是太刺激了。

他本來想的很美好,天子,萬金之軀,一呼百應,隻要龍軀一震便能讓天下世家雲集響應,釋放丁口,恢複朝廷的財政收入。

可是南方世家的做派狠狠打了他皇帝的金臉,打得鐺鐺作響。

而這一切卻又在讓步中給奪了回來,這讓司馬景平心裏重新審視起了大殿之中這一青一白兩個少年。

難道說,這就是上天賜給自己的蕭何和張良嗎?

“準奏,魚泰吉擬旨,通知各郡,先從防疫簡章開始教導民眾,組織起即將放歸田野的民眾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