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有為歌

歡樂的時光總是很短暫。

在饅頭山這座世外桃源裏,沒有饑饉,沒有餓殍,大家每天一起種地、喝酒、吹牛,日子過得還是很快活。

隻是白天越快活,到了晚上的時候,韓殿臣就越沮喪。

六千餘人,目前安排的工作隻夠養活其中三分之一的,哪怕是暫時有鄭氏托著底,韓殿臣心裏也非常不甘心沉寂於此。

這份不甘與民族大義和所謂的責任感都無關,僅僅是一份對權力的控製欲,和一份掙脫自己身上桎梏的希望。

一個來自現代的、自由的靈魂,在孤獨和趁機了兩年後,他的心中積累的憤懣是足夠扭曲其本性的。

晚飯過後,他攜了壺酒,一個人獨坐在陰涼的竹林裏,借著皎潔的月光思考著該如何從這個地方逃出去。

不光要逃出去,還要帶走那份重逾千鈞的牌匾,它所承載的,是一個自己一邊的洛陽府尹,也是一個藏精蓄銳了數百年的河東世家的依附。

可如今自己沒有馬,甚至也沒有牛車,就算拿到了又能如何呢,博陵距此地還有六百餘裏,憑自己這書生之身,難道真的能一路平安到達崔氏嗎?

韓殿臣並不覺得下一次遇到的山匪還會想著娶自己當壓寨郎君。

酒越喝越愁,愁到深處,他情不自禁地對月長嘯了一番,哀傷地唱起了《有為歌》:

“束發讀詩書,修德兼修身。

仰觀與俯察,韜略胸中存

躬耕從未忘~~憂~國,誰知熱血在山林

鳳兮鳳兮思高舉!世亂時危久沉吟!

鳳兮鳳兮思高舉...世亂時危久沉吟.....”

歌聲哀婉,曲調中帶著臥龍久居隆重,見天下受苦,自身卻不欲明主時的憤懣之情。

一曲唱罷,韓殿臣猛灌了一口酒,再睜開眼時,卻見到自己的身邊,出現了一個窈窕颯爽的影子。

趙卷爾輕輕咬著嘴唇,問道:“在山上的日子,你不開心嗎?”

韓殿臣抱著酒壺,失魂落魄地說道:“在山上的日子,是我這輩子最開心的一段時光。”

趙卷爾問道:“既然開心,你為什麽唱的歌這樣悲傷呢?”

韓殿臣答道:“在山上越是高興,我就越會想到自己帶著的那群百姓,你知道嗎?我剛組織起他們來的時候,他們身上、脖子上,全都是被跳蚤咬的痕跡,一個個皮包骨頭,走起路來都搖搖晃晃的。隻有十多歲二十來歲,需要幹活的青壯才能吃稠飯,其他的女人、老人、小孩兒,全都是吃稀粥。”

“即使是青壯,到了三十多歲,也已經被糟踐得不成樣子了。孔子說,三十而立。聖人到了三十歲才徹底獨立,進入青壯年。這群人的三十歲,已經快要死了。”

趙卷爾坐在韓殿臣身邊,握住他的手,問道:“你知道這裏為什麽叫饅頭山嗎?”

她的手溫暖而柔軟,那玉一樣的質感仿佛直接撫摸在了韓殿臣的心頭上,平息著他那不甘的靈魂。

韓殿臣平複了些許醉意,問道:“為什麽呢?”

趙卷爾笑道:“因為這裏有饅頭可吃啊,雖然是麩子麵兒的,可那也是饅頭呀。”

“最開始的時候,這座山叫什麽我並不知道,是我爺爺帶著一群土匪占據了這個地方,占山為王,四處劫富濟貧。”

“每個月的初一和十五,他們就會故意去山腳下抓平民來跳舞、祭神,祭祀完畢後就會每人發給他們一些麩子麵兒的饅頭,打發他們下山。”

韓殿臣訝異地問道:“其實你爺爺就是想發給他們饅頭吃,對吧?”

趙卷爾笑容更加嫵媚:“對呀,從那之後,每月的初一和十五都會有這樣的祭祀,即使是我當家的這幾年也是一樣的。”

“不過山上偶爾也有吃不上飯的時候嘛,吃不上飯的時候就沒有祭祀,山下的百姓就知道我們日子過得難了,會偷偷擠出些糧食,送上山來,接濟我們。”

“山下那些窮苦人都相信呐,隻要我們還在,就總是時不時地會有饅頭吃,所以這座山就叫做,饅~頭~山~~”

韓殿臣望著月亮,喃喃道:“真希望我的那些百姓也能吃上饅頭。”

趙卷爾批手奪過韓殿臣的酒葫蘆,豪飲了一口說道:“你可以讓他們上山來嘛,饅頭山雖然不大,幾千人的耕地還是能開得出來的,隻要他們肯老老實實耕地,老娘罩著他們~”

“夫君你也是,隻要你呀,老老實實做我的壓寨夫君,我保你一輩子平安喜樂。”

韓殿臣問道:“饅頭山能容下六千人,這不假。可是,你要知道,光一個洛陽就何止八十萬人,饅頭山能讓六千人吃上饅頭,能讓八十萬人吃上饅頭嗎?”

趙卷爾猶豫了:“這...倒是不能。不過你等我養好了兵,帶著兄弟們殺出去,光複了漢室,應該就能讓八十萬人都吃上饅頭了。”

“我聽爺爺說過,漢室是天底下最正統的皇帝,劉家坐皇帝的時候,天下人都能吃得飽飯,都能穿得上衣。就是因為卑鄙的司馬家篡了皇位,上蒼發怒了,所以百姓才沒有好日子過。”

韓殿臣對這姑娘的淳樸過頭不覺有些失笑。

趙卷爾氣衝衝的說道:“你笑什麽?我爺爺說的不對嗎?”

韓殿臣道:“你山寨裏,有漢室的血脈嗎?哪怕是安樂公的後人也行。”

趙卷爾尷尬地說道:“沒有,等我把洛陽打下來,就封你當宰相,你那麽聰明,一定能找到漢室血脈來做皇帝的對不對?”

或許是酒喝多了,或許是被這清奇的腦回路嘮得繞不過來了,總之,韓殿臣感覺自己有點懵。

沉默良久,他念了句詩:“鎧甲生蟣虱,萬姓以死亡。白骨露於野,千裏無雞鳴。”

趙卷爾有些呆萌地看著韓殿臣。

韓殿臣問道:“你知道是誰寫的嗎?”

趙卷爾搖了搖頭,高高的馬尾辮從韓殿臣的春心上空掃過,卷起一片紅塵:“我甚至聽不懂你在說什麽,什麽蟣虱死亡雞鳴的,蟣虱把雞都咬死了?”

韓殿臣說道:“這首詩是曹操寫的,我說給你聽。”

趙卷爾捂著耳朵:“不聽不聽!曹操是大奸臣,他寫的詩一定不好!不聽!”

盡管趙卷爾對此表示強烈的反抗,韓殿臣還是自說自話地解釋道:“這首詩是說,在漢家江山最後的時候,天下人都互相打了起來,荒郊遍野,到處都是因為戰爭死掉的人,蟲子攀附在戰士的鎧甲上,啃食死去的戰士的肉,那被啃食完的,就倒在荒野中,變成了白骨。方圓千裏,一處活著的人家都沒有,全部都被戰爭殺光了。”

死人,白骨,空****的方子。

簡單的意象在趙卷爾的腦袋裏勾勒出一幅地獄的畫卷。

這幅畫卷她是見過的,就在前不久,大概十幾年前,她們一家人作為流寇到處遊竄作戰的時候。

那時候她還小,一路上所見的,都是這樣的光景。

趙卷爾難以置信地愣住,酒葫蘆“啪”地一下摔在地上,喃喃地低聲說道:“怎麽會...怎麽會......”

“爺爺說...爺爺說漢室是很好很好的,曹操、曹丕,還有司馬懿、司馬昭,他們奪了漢室的江山,他們最壞了,還有東吳的孫家,背信棄義,他們也不是好東西......”

“可他從沒告訴我,漢室也是這樣的。”

韓殿臣輕輕拍打著趙卷爾的後背,慢慢地安撫著她說道:“打仗是要死很多人的,時至今日,已經打了太多太多年的仗了,今天你殺我,明天我殺你,誰睡覺的時候也不敢睡太死,生怕見不到明天的太陽。”

“大家都累了,需要一個穩定的環境,隻要能提供這個環境,誰做皇帝已經沒人在乎了,大家隻想吃飽飯。饅頭山是不能讓所有人都吃飽飯的,我得從這兒下去。”

趙卷爾把頭埋在韓殿臣的胸口,悶聲說道:“你從饅頭山下去了,就能讓所有人都吃飽飯嗎?”

韓殿臣搖搖頭:“我不知道啊,總得先去做吧,先讓六千人吃飽飯,再讓六萬人吃飽飯,然後是八十萬,六百萬,隻要肯做,總有能做成的時候。”

趙卷爾問道:“等你做成了,會回來找我的,對吧?”

韓殿臣輕輕“嗯”了一聲,說道:“會的,等...等讓他們都吃飽飯,我就回來找你。”

趙卷爾心一橫,抱起韓殿臣就往臥室走去。

韓殿臣驚慌地問道:“你要幹什麽?”

趙卷爾道:“讓你給我生個大胖小子,這樣你就不會騙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