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模糊的線索

仲春的夜晚,空氣中還夾帶著絲絲寒意。江蘇省鹽城市區西郊一個千年古鎮的街頭流光溢彩,一群大媽在文化廣場上踩著歡快的步點,盡情地跳著健身舞。廣場邊矗立著一塊醒目的宣傳牌:黨政主導,全民參與,堅決打贏涉羥外流犯罪整治攻堅戰!

李冬看著宣傳牌上的禁毒標語,心裏沉甸甸的。

“羥”(qiǎng),是鹽酸羥亞胺的簡稱。鹽酸羥亞胺是“鄰酮”“溴素”等化學品的合成物,其合法用途是作為醫藥的中間體,生產合成麻醉藥品。2000年年初,這種化工產品被國際製販毒集團開發,成為製造毒品“K粉”的重要原料。

這個易製毒化學合成物,就像一個魔影,一直在李冬的眼前飄**,揮之不去。作為鹽城市公安局禁毒支隊的支隊長,他感到肩上的壓力極大。

在這個古鎮上,曾經有過一家具備鹽酸羥亞胺生產經營資質的小型化工企業,幾個化工技師帶出了本地一些懂得鹽酸羥亞胺生產工藝的“廚子”。

鹽城警方在禁毒鬥爭中,發現有部分鹽酸羥亞胺流入非法渠道被用於製造毒品,便主動向省和國家禁毒委員會報告,提請將鹽酸羥亞胺及其製造前體“鄰酮”予以列管。2008年8月,國家將鹽酸羥亞胺列為第一類易製毒化學品,為管製、打擊確立了法律依據。隨後,鹽城警方果斷出手,依法予以打擊,抓獲了一批涉羥犯罪人員,同時持續加大對鹽酸羥亞胺的管控力度。自此,鹽城再沒有鹽酸羥亞胺的生產設備和原料,這種化工產品在本地得到了有效控製。

但是,隨著“K粉”作為新型毒品占據“市場”,在暴利**之下,鹽酸羥亞胺的需求量增大,而生產鹽酸羥亞胺有一定的工藝要求,本地的“廚子”就被一些製毒犯罪團夥聘請到外地的秘密窩點,參與生產鹽酸羥亞胺的違法犯罪活動。“鹽城廚子”一度成為鹽酸羥亞胺犯罪的特征,引起了國家禁毒委和公安部領導的關注。

鹽酸羥亞胺問題成為鹽城禁毒工作的心頭之痛、心底之憂、心中之患。中共鹽城市委、市政府高度重視禁毒工作,將禁毒工作從部門行為提升為黨政工作,形成了一把手負總責的禁毒領導體製,把治理涉羥問題作為一種態度和立場,絕不允許革命老區先輩灑滿鮮血的土地被毒品玷汙,絕不允許紅色城市帶“毒”發展。

這次,李冬就是聽從鹽城市公安局領導的指示,再次帶隊到重點鄉鎮調研,進一步落實外流“廚子”的管控工作。

李冬,1.80米的個頭,40多歲,白皙的麵容上已留下幾許歲月的印痕。他沉著冷靜,心思縝密,對待工作一絲不苟,滿懷熱情。由於平時話語不多,有同誌說他很嚴肅。他說禁毒工作,每天都和毒品、涉毒人員打交道,實在容不得半點馬虎。

手機響了一下。聽到這特殊的鈴聲,李冬知道是“夜鷹”來消息了,心裏一陣激動。

手機屏跳出一條短信息:疑似生產鹽酸羥亞胺的窩點位置已經找到,正在進一步確認,結果待報。

李冬想了想,回複:邊境情況複雜,一定要注意安全。

他立即向同來調研的支隊政委陳海龍說了聲:“我有事先回去一下。”便驅車迅速趕回市公安局。

李冬為什麽要急著回市公安局?

這事還得從2017年的元宵節說起。那天晚上,正在鹽城水街燈會執行安保任務的李冬,接到亭湖公安分局禁毒大隊報來的一條模糊線索:有幾個鹽城人要在雲南邊境一帶建一個生產洗礦劑的工廠。

雲南省是旅遊大省,西南邊陲有大片熱帶原始森林,自然環境受到嚴格保護,那裏大山縱橫,交通不便,那幾個鹽城人為什麽要在那裏建洗礦劑廠?洗礦劑是化學合成產品,涉及多種化工原料,其中有幾種經化學合成可生產出鹽酸羥亞胺的前體半成品……

有著紮實化工專業知識的李冬不免警覺起來。

他隨即來到安保指揮部,請鹽城市公安局黨委副書記、副局長吳柏林來到一間相對封閉的房間,密報了這一線索。

分管禁毒工作的吳柏林,是位老刑偵。他和鹽酸羥亞胺“結識”已久,曾親自組織破獲了一係列涉羥犯罪案件,偵破的多起案件被公安部列為精品範例。聽了李冬的匯報,多年的禁毒鬥爭經驗告訴吳柏林,這個要建的洗礦劑廠不尋常。

隨著全市加快推進“綠色轉型、綠色發展”戰略,大力度調整產業結構,一大批化工廠包括易製毒化學品企業相繼關停轉型,加上禁毒部門加大執法力度,降低了滋生涉毒問題的潛在風險,但是禁毒鬥爭的形勢仍然不容樂觀……

望著窗外五彩繽紛的燈海和熙熙攘攘的人流,吳柏林有些激動,他轉過身,對李冬說:“這幾個合夥建廠的人是什麽身份背景?有沒有涉羥犯罪的前科?他們的資金渠道來自哪裏?目前禁毒鬥爭形勢日趨複雜,犯罪嫌疑人手段多變,布下重重迷霧,需要我們沉著應對,去破解這一個個謎團。”

“雖然還沒有確切消息證實這些人在從事涉羥犯罪活動,但我還是想暗中排摸一下。如果有嫌疑,再深度經營。”李冬說了自己的想法。

“我讚同你的意見。在禁毒鬥爭上,我們就是要‘見風就是雨’。尤其是這條線索指向雲南邊境,更應高度警覺。你們先排摸一下,即使最終被排除了也是勝利。”吳柏林肯定道。

李冬隨即致電禁毒支隊副支隊長卞正,指導亭湖公安分局禁毒大隊悄悄開展前期排摸工作。

卞正在緝毒一線衝殺了十幾年,書櫃裏堆了一摞獎章和榮譽證書。說起鹽城的涉毒人員,他可是個“活賬本”。因為在緝毒一線幹久了,抓過不少涉毒人員,臉也熟了,為保護他的安全,領導把他從一線撤了下來,轉為分管禁毒基礎工作。他的新工作職責主要有兩項:一是涉毒人員的管控;二是易製毒化學品管理。他大部分時間窩在辦公室裏,帶著兩個青年民警刷電腦屏,分析研判,碰撞梳理出可疑線索後交給緝毒隊上案偵查。

轉到禁毒後台的他,心裏雖然不樂意,但是他仍十分感謝領導的關心,誰都知道緝毒是在刀尖上行走的活兒。可他其實一直想能有機會重返緝毒一線,做刀鋒勇士才是他的理想。

這不,機會說來就來了。

受領任務後,卞正打了個電話給愛人,說要到外地學習培訓。他的愛人接到這樣的電話,心知肚明:丈夫又要上案子了。誰讓自己嫁給了一個緝毒警呢?這麽多年,丈夫風風雨雨的,她也適應了,於是平靜地叮囑了一句:“家裏你放心,注意安全!”

卞正於是拎起好久不用的緝毒工作包,住進了亭湖分局禁毒大隊的一處秘密工作點。

亭湖分局禁毒大隊是一個驍勇善戰的團隊。在緝毒路上,刀光劍影常相伴。

有一次抓捕,犯罪嫌疑人駕車高速衝撞大隊長盛誌增的警車,並開槍拒捕。盛誌增一邊舉槍還擊,一邊指揮抓捕組成員沉著應戰,最終將犯罪嫌疑人全部擒獲,上演了一幕真實版的緝毒槍戰大片。而此時他病重的老母親正在千裏之外的家中呼喚著他的名字,悵然離世……

緝毒民警畢侃,從警10年來衝鋒在緝毒一線。在一次毒品交易收網行動中,犯罪嫌疑人駕車瘋狂衝向畢侃。車輪從他的右小腿碾壓而過……犯罪嫌疑人被抓住了,他的右小腿已完全變形。“如果怕死,我就不會選擇當緝毒警察。”躺在病**的畢侃平靜地說道。

正是有盛誌增、畢侃這樣的鐵骨硬漢,亭湖禁毒大隊屢創佳績,先後參與偵辦9起公安部毒品目標案件,主偵破獲各類毒品犯罪案件45起,抓獲涉案犯罪嫌疑人206名,繳獲易製毒化學品鹽酸羥亞胺18.9噸、鄰酮24.6噸、毒品“K粉”900餘公斤,以及一大批涉案財物,並協助廣東、湖南、山東等地破獲非法買賣易製毒化學品案件23起。大隊被國家禁毒辦表彰為“禁毒成績突出的先進單位”,被省委、省政府表彰為“人民滿意的政法單位”,並被榮記集體一等功。

考慮到禁毒工作的特殊性,卞正對盛誌增說:“前期參加排摸工作的人不要多,先上兩個就行。”

“隊裏那幾個兄弟你還不了解嗎?隨你挑。”盛誌增微笑著道。

“這條線索如果成案的話,我估計最終還得讓你們來主偵,誰叫你們這麽能打呢。”

“感謝支隊領導的信任!”

“毒品案件的偵查,不同於一般刑事案件的偵查。刑事案件通常有現場,由案到人;而毒品案件一般沒有現場,大多靠情報線索循線經營,由人到案。所以嘛,我想選兩個既擅長情報研判,又有一定偵查經驗的骨幹。”

“從一案到底的思路考慮,我同意你的選人標準。”盛誌增想了一下說,“柏愛山和丁沐怎麽樣?”

柏愛山是盛誌增的搭檔、現任大隊指導員,丁沐是隊裏的多麵手。

“你舍得?”

“有什麽舍得舍不得的,都是搞案子。這條線索涉及邊境,情況有點複雜。如果真的上手偵查,戰線會拉得很長,涉及的方方麵麵肯定不會少,就是全隊人手都上案,恐怕也應付不過來,到時還需要支隊大力支持呢。”

“好!這兩位什麽時候到?”

“他們都在另外一起案件上。我讓他們交接一下,下午就過來。”

下午上班時間,柏愛山和丁沐準時趕到了工作點。研判組正式投入運轉。

這是一條十分模糊的線索。

那幾個鹽城人是誰?

有沒有其他的同夥?

雲南省的邊境線綿延4060公裏,他們究竟要在哪裏建廠?

所需的生產設備和原料會從哪些渠道、以什麽方式進來,而其“產品”又會流向哪裏?

……

帶著一個個未知數,卞正攤開一張地圖。

三個人抵肩挨頭,擠在地圖旁分析。除了在江蘇和雲南的位置畫了兩個圈圈外,他們沒有其他發現。

“這樣不行,這條線索很模糊,我們不能就著線索查線索。”柏愛山捶了捶後腰說。

“我甚至懷疑這條線索的可信度。會不會是個別涉羥人員故意放的煙幕彈,牽製我們的精力好暗度陳倉?”丁沐的臉上滿是疑惑。

“線索應該是可信的。隻不過提供線索的人因為種種原因,沒有掌握到具體的內容。”卞正點起一支香煙,慢慢道。

大家都知道禁毒鬥爭的紀律,誰也不會追問這條線索的來源。

卞正猛吸了幾口煙,說:“地圖上的兩個區域你們也看得差不多了,現在說說各自的想法吧,從哪邊排,怎麽查?”

“我還是一腦袋漿糊呢,怎麽排?”丁沐問。

卞正看著丁沐:“我問你,我們為什麽要排摸這條線索?”

“不是懷疑這些人生產製毒物品嘛。”丁沐咕噥著。

“那人家在雲南生產,我們鹽城警察排摸幹什麽?”卞正又問。

柏愛山推了下丁沐的胳膊:“卞支隊的意思是,要我們從鹽城的涉羥人員查起,看看近期有沒有人到過雲南,如果有,他就有嫌疑。”

丁沐瞪了柏愛山一眼:“我多次參加過這類案件偵查,由人到案我還不曉得?卞支隊讓看地圖,我還以為他有什麽成熟的指向呢。”

卞正笑了笑:“成熟的指向目前還沒有。我讓你們看地圖,是要你們了解一下江蘇省和雲南省兩地的位置關係,特別是雲南省邊境一帶的城市和地貌特征,為下一步綜合排查形成基礎印象。”他拿出一遝材料,“這些是我市涉羥重點人員的資料,現在我們就對照人員信息,逐一過堂會審。開工!”

首先把正在坐牢服刑的人員剔出,又把患重病住院的排除,剩餘的人員再一一上手研判分析。

基礎材料一頁頁翻過,人員名單一一被打上叉……

一連熬了三個通宵,那遝材料上的人全部被否定了。

排摸工作走進了死胡同。

是不是工作的方向偏了?三個人坐在一起研究著。

卞正思忖了一會兒,說:“本來想抄一下近路,現在看來走不通。你們想啊,材料上的這些人都是有過涉羥前科的,被重點管控著,一旦離開鹽城的話,他們的行蹤很容易被我們掌握。這些人也不傻,如果要幹壞事,一般不會輕易親自出去的。”

柏愛山一拍桌子:“有道理。這些人目標明顯,容易暴露。”

“他們會不會找一些身份幹淨的人,替他們出麵?”丁沐脫口而出。

“這話說到點子上了。真正的主謀,很有可能躲在幕後遙控指揮。”卞正讚同丁沐的推斷,補充道,“我們不妨把網撒得再大些,查一查重點人的關係人,特別是缺錢或者欠債,而最近又與重點人中的某一個頻繁聯係的人。”

順著這條思路,三個人分片梳理。

經過一個多月的排摸、關聯和信息碰撞,有一個貌似“幹淨”的人進入了卞正他們的視野……

鹽城市公安局情報指揮中心,吳柏林副局長靜靜地聽著李冬的匯報。

“經過一個多月的秘密排查,亭湖分局獲取的涉羥犯罪線索得到了初步印證。”李冬拿出一份材料。

吳柏林擺了擺手:“你先說,材料我一會兒再看。”

李冬繼續匯報:“鹽都區有個叫陸大林的人,最近和蘇州經營玉石的商人劉義嶺頻繁接觸,兩個人一同前往雲南,一直在雲南邊境一帶活動,時聚時分。他們到邊境的說辭是,想投資建一個洗礦劑廠,產品賣到境外的礦區。順著陸大林這條線,我們查到了涉羥重點人潘士兵。陸大林和劉義嶺、潘士兵春節期間接觸過,而且這三個人之間電話聯係頻繁。經過綜合研判得知,潘士兵和一個身份不明的人正與幾個外地人聯係,打算合夥在境外的‘金三角’地區建造鄰酮、鹽酸羥亞胺一體化工廠,生產出的成品由那個身份不明的人聯係下家,直接在境外銷售。根據潘士兵和陸大林、劉義嶺之間的資金往來和行蹤分析,潘士兵、劉義嶺以及那個身份不明的人很有可能是出資人,其中劉義嶺因為長期在雲南和境外一帶做玉石生意,那裏有人脈關係,應該還是當地的聯係人;陸大林和劉義嶺從小在一起長大,關係密切。但陸大林原來是個瓦工,沒有什麽錢,有可能是受劉義嶺的安排,到境外負責建廠的。”

聽著李冬的匯報,吳柏林沒有言語。

他接過材料一頁頁翻看,不時用筆在材料上標注著什麽。

李冬說:“支隊已經對陸大林、劉義嶺和潘士兵等人提高了關注等級,密切掌握著他們的動態。由於這夥人要建的生產窩點,處於邊陲境外的敏感地區,現在有兩種意見,一種是立即采取行動,幹預掉,不讓他們建成投產;另一種是深度經營,打‘全鏈條’,既搗窩點,又抓獲全部涉案人員。”

吳柏林站起身,凝神注視著情報指揮中心大屏幕上雲南邊境一線的山形地貌。

李冬剛才說的那兩種意見,正是他考慮的兩個方案。

現在就打,是一個保守穩妥的做法。但是,這個犯罪團夥的組織架構還沒有完全搞清楚,特別是掌握生產工藝的“廚子”還沒有現身。打了,必定會是一鍋“夾生飯”,至多是暫時幹預掉。由於證據不足,這夥人打不死,還會卷土重來,這就給以後的禁毒鬥爭留下後患。其他一些蠢蠢欲動的人,會仿效其犯罪模式,到境外生產鹽酸羥亞胺,並且在境外銷售。這種“體外循環”式的涉毒犯罪,如果被複製蔓延,必將影響我國在國際上的聲譽。

如果適當經營一下,徹底摸清其犯罪的組織架構,在掌握確鑿證據的前提下,適時抓捕,一舉搗毀這個犯罪窩點,將犯罪嫌疑人押回鹽城審判,既可以向境外表明中國警方打擊毒品犯罪的立場和決心,也可以有力震懾本地那些賊心不死的人員,對今後的禁毒鬥爭必將產生深遠的影響。

很顯然,這第二個方案需要承擔一定的風險。適當經營的度,一定要把握得準,底線就是決不能讓他們的“產品”在境外流入製毒渠道。可是,境外那片區域各種武裝勢力割據,情況瞬息萬變,要及時、準確地掌握窩點內的生產狀態和過程,談何容易。

吳柏林麵色冷峻,反複權衡著利弊……

過了片刻,他轉過身來,語氣堅定地說:“市局黨委曾對涉羥問題慎重研究過,一致認為在治理涉羥問題上,務必堅持問題導向,增強係統思維,從服從服務於全國全省禁毒大局的高度出發,持續落實兩手抓,即一手抓堅壁清野,牢牢管住本地;一手抓主動進攻,堅決打到外地。毒品是全人類的公敵,涉毒犯罪,雖遠必打。基於這一認識,我們要有敢於當遠征軍的魄力和勇氣,把隊伍拉出去,甚至打到境外,全鏈條摧毀其犯罪網絡。”

他把那份匯報材料退給李冬:“再深度研判一下,一些需要補充的地方,我已標注了。那個身份不明的人要盡快見底。我有預感,此人有可能就是主謀。另外,這裏麵還缺少關鍵的一環,就是那個‘廚子’——懂得生產技術的技師,要重點排摸一下。條件成熟後,我向局黨委建議,專程到省廳和公安部匯報,提出我們下一步行動設想,爭取上級的幫助支持。”

根據吳柏林副局長的指示,李冬悄悄放出了一隻“夜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