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謝謝!這樣,先夫便得以瞑目了。”聽莫高師徒講完“午夜撒旦”被擊斃的事情之後,坐在對麵的女人仰麵朝天吐出了一道筆直的煙霧。一頭濃密的長發隨之瀉下,顯現出了極為旺盛的生命力。
第四個被害人名叫安在晨,四十二歲,畢業於一所財經大學,是一家證券公司的中層管理人員。被害之前,他和妻子、老母親以及尚未結婚的弟弟同住,沒有孩子。
在去安在晨家之前,莫高師徒在外圍進行了一些調查。
他們先來到安在晨家附近的一個棋牌室,要了杯茶,坐了下來。這裏的弄堂,早年也被稱作“外國弄堂”。之所以加個“也”字,是因為這裏的弄堂不同於新華路一帶的那種典型的外國弄堂。那裏的房子全都是獨幢的花園洋房,原來的主人都是從前的大資本家。
“午夜撒旦”在前一天剛剛被擊斃,這時候當然是街坊鄰裏熱議的話題了。棋牌室裏很嘈雜,議論的焦點歸納起來有四個:一是警察全是吃素的,幾百號人耗時三年才抓到一個“午夜撒旦”,而且還是死的;二是那些被殺的人也活該,都是錢燒的;三是安家媽媽命苦,年輕時喪夫,老年喪子,偏偏這大兒媳婦不生孩子,小兒子又不結婚,明明是要絕安家的後;四是安家大兒媳婦不守婦道,可是天道不公,這個賤貨居然還可以分割安家的財產。
老法租界的一幢花園洋房,價值好幾千萬,弄不好要上億呢!尤其是最後一點,讓莫高和梅一辰想到了一種可能性。
戶籍資料顯示,安家的大兒媳婦名叫汪小煙。這個汪小煙,大學時讀的是圖書館係,後來從一家區級的圖書館辭職,開了一家網上書店,專營文學藝術類圖書,還為一些有錢人家配置書房。有些暴發戶的房子很大,有專門的書房,卻沒有耐心把書一本一本地買回家。但是,他們也想讓自己顯得有品位,於是便產生了配置書房的需求。這種需求讓汪小煙拓展了業務,生意越做越好。
戶籍資料的照片上,汪小煙的雙眼明亮而有神,眉毛又粗又黑,雙唇飽滿,下巴的正中間有一個小小的窩,可以說知性和感性兼備。看相貌,她不像不守婦道的女子。
如果棋牌室裏的那些關於她的說法是真的,那麽那些與她關係曖昧的男子中,會不會有愛她入骨,或者愛她的錢入骨的人呢?會不會有想搭“午夜撒旦”的順風車的人呢?甚至,會不會有人想要與她合謀?
把這些功課做好之後,莫高和梅一辰便去安家拜訪了。兩個人說好了,隻告知辦案結果,不暴露案情疑點。
莫高的腿還是有點兒痛。他隨身帶著梅一辰給他買的那個英式手杖,等車停穩了,便篤篤地敲擊著馬路,走進了安家所在的那條“外國弄堂”。
陽光透過懸鈴木的葉子,化作斑駁的光影,影射在莫高師徒二人的身上。莫高微瘸著腿,拄著手杖。這獨特的姿勢,使他平添了些許滄桑和剛毅。
安家的房子是一幢磚紅色的三層洋房,外牆上爬滿了青藤。臨街有一排高高的梔子樹,酒盅大小的白色梔子花深藏在綠葉中,散發著濃鬱的花香。
隻有汪小煙在家。她招呼莫高他們坐在一樓的一張寬大的木製餐桌旁,便去燒咖啡了。
餐廳朝著後花園,後花園裏的紫荊花正在盛開,還有幾隻貓爬進爬出。梅一辰拿起書報架上的讀物,隨意地翻看著。書報架上有書,有雜誌,多數是時尚類和娛樂類的。偶爾可以看到幾本男性雜誌,講汽車、鍾表、遊艇、高爾夫什麽的。梅一辰見莫高有些無聊,便拿起一本講汽車的雜誌遞給了他。
這個時候,細碎的腳步聲由遠而近,汪小煙端著托盤進來了。和她的腳步聲一樣由遠而近的,是咖啡的醇香。待她把托盤放在桌子上,隻見上麵有一杯一碟。杯子是透亮的骨瓷做的,點綴著維多利亞風格的瓷畫。碟子上鋪著鏤空的花邊紙,紙上擺著幾塊壓著暗紋的西點。
坐定之後,汪小煙自顧自地點燃了一根香煙。她的手指細長而骨感,手背上布滿了蜿蜒的藍色血管。
“您丈夫經常去酒吧嗎?”梅一辰問。
“經常去,不醉不歸。”汪小煙沒有看他們,緊盯著手指間嫋嫋升起的煙霧。她的嗓子有些沙啞,說起話來使得下巴中間的那個凹下去的窩更加顯眼了。
“和誰呢?有固定的同伴嗎?”
“這個,我不清楚。有公司的同事,有大學同學,或許還有其他朋友吧……”她說話的語氣很不確定,仿佛在反問梅一辰。
“夜不歸宿,有過嗎?”梅一辰接著問。
汪小煙沉默了幾秒鍾,啞著嗓子說:“實際上,我們並不住在同一個房間裏。他即使不回來,我也不知道。”說罷,她吹了吹指間的煙灰。
“那麽,我們是不是可以理解為,您和您的丈夫處於分居狀態?這種情況持續多長時間了?”梅一辰說話時有點兒字斟句酌。
“很久了。”汪小煙低下了頭。過了一會兒,她把頭抬起來,看了看梅一辰和莫高,然後看向了花園的某處。
“那……非常冒昧。你們的性……怎麽解決?”梅一辰下了很大的決心才這樣問道。
兩個人都正當壯年,這無疑是個問題。其實,梅一辰還有一層暗含的揣測,那個將安在晨從酒吧裏勾引出去的人,會不會是做皮肉生意的?
聽到這個問話,汪小煙的臉瞬間漲紅了。她猛吸了兩口指間的香煙,用力將煙頭摁在煙灰缸裏,然後抬起頭來,徐徐地吐出了口鼻中的煙霧:“偵探小姐,您的確很冒昧。他怎麽解決,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自己怎麽解決,跟他的死無關,也跟‘午夜撒旦’無關。我想,你們不必了解這些。”
莫高和梅一辰十分尷尬地對視了一下。
“對不起,我們無意窺探您的隱私,這是偵破案件的需要。”莫高說。
“偵破案件?‘午夜撒旦’被你們擊斃了,案子不就結了嗎?”女人的聲音淩厲起來。
她還要再說什麽,這時,有兩個人走進了門廳。一名男子,頭發梳得溜光水滑。看他的穿著,就像是“格子控”,一身都是黑白格子:小格子襯衫、大格子西裝短褲,外麵套一件更小格子的休閑西裝,袖子挽了起來。如果可以歸類的話,那麽這名男子應該可以歸為被上海人稱作“小開”的那種男人。
莫高記起來了,梅一辰說過,喜歡穿格子衣服的男人是自戀、悶騷型的。不知道這名男子是否算得上這種類型的男人。
後麵跟著一個老太太,身穿黑白格子的旗袍,一頭鬈曲的白發,臉上尚有美貌的餘痕,但神情極為嚴肅,仿佛從頭到腳都在告訴外人,自己是個令人生畏的寡婦。
汪小煙站起來,招呼進來的兩個人:“母親、在曦,這是經辦在晨案件的兩位偵探。”
老太太衝著莫高和梅一辰禮節性地笑了笑,然後又板起了臉,極為鄭重地坐在了寬大的餐桌旁。安在曦捋了捋頭發,露出了小指上的一枚閃著白光的指環。聽到汪小煙介紹他,他不情願地把手伸出來,敷衍地同莫高和梅一辰握了握手,便向樓梯方向走去。
“安先生,請留步!我們一起聊聊好嗎?”莫高叫住了他。
有資料顯示,安在曦做過十多年國際海員。上岸後,他在本埠的一家有名的西餐廳做廚師。今日相見,果然作風洋派。
“哦?”安在曦有些遲疑,但還是轉過身來,看了看嫂子和母親,整了整衣襟,坐在了母親邊上。安在曦與安在晨是截然不同的兩種男人,一個文弱,一個偉岸。但是,看看他們的母親,便會發現他們的共同點。兄弟倆的眉宇間都透著俊美,隻不過哥哥更英俊些,弟弟更秀氣些。
“安家媽媽、安先生,我們是刑警隊的偵探,負責通知各位,殺害安在晨先生的凶手已經被擊斃了,警方準備結案。”莫高表情嚴肅地說道。
安家媽媽沒有說話,眼圈兒先紅了。安在曦低著頭,撫弄著小拇指上那枚銀色的指環。聽到莫高的話之後,他抬起頭說:“哦,你們警察挺能幹的呀!把人給擊斃了,省得去審判了,倒也利索。”他說話的語氣中顯然帶有嘲諷的意味。
“擊斃犯罪嫌疑人與能幹不能幹無關,隻與警察的責任有關。你要是嬰兒的家人,就不會這麽……”梅一辰的火氣頓時被眼前的這個男人撩了起來。
莫高用手杖在桌子下麵碰了一下她的腳,她才沒有繼續說下去。
這個時候,安家媽媽開腔了,直指她的兒媳婦:“我就不明白了,做一個品行端正的女人就那麽難嗎?有老姐妹提醒過我,說我挑花了眼,兒媳婦必定不貞。兒媳婦顴骨高,必定克夫。可是,我沒聽。要不是在晨不善於和女孩子打交道,你又恰好騙過了在晨,你無論如何都進不了安家的門……你若是賢孝,在晨會年過四十還膝下無子嗎?你若是貞淑,在晨會去酒吧買醉嗎?就是你這個賤女人,害得在晨丟了性命,害得我老年喪子。”說罷,她狠狠地瞪了一眼汪小煙,才轉過身來麵對客人。
若說什麽樣的眼神能殺人,安家媽媽剛剛看汪小煙的眼神便能。
安家媽媽說話的時候,汪小煙並沒有看她,對她的言語攻擊也極為漠然。
安在曦聳了聳肩,看了看母親,然後抱歉地看了看兩位偵探,拿起嫂子先前燒好的咖啡,把每個人麵前的杯子都添滿了。
莫高師徒從安家出來,一路上沒有交流,隻聽見手杖敲擊地麵的篤篤聲。
剛坐進車裏,莫高就語氣平和地吩咐副駕駛座上的梅一辰,讓她打開他的包,拿出一樣東西。
梅一辰發現,師傅讓她拿的是她在安家時遞給師傅的那本汽車雜誌。
她有些不解,師傅怎麽拿人家的東西?
這時,隻聽見後麵有人叫他們:“兩位偵探,兩位偵探!”
梅一辰趕緊把雜誌塞了回去,然後緊張地回過頭去,發現是安在晨的弟弟安在曦在喊他們。
難道師傅順走雜誌的事情被他發覺了?
莫高和梅一辰對視了一下,不動聲色地從車上走了下來。
隻見安在曦快步走過來,十分誠懇地為母親的失態表示歉意,然後說:“家醜不可外揚!這些都是安家的隱私……嫂子新寡,將來很有可能要嫁人,希望不要把這些事情講出去。”
莫高長出了一口氣,說:“您放心,我們一定會保守秘密。不過,因為辦案需要,我們還得問您一個私人問題:兄嫂分居的原因,您知道嗎?”
“他們分居的原因,這個……”安在曦聳了聳肩,“盡管我們是親兄弟,我也無從知曉。我隻知道,家兄過世後,嫂子難過了很長時間。好在,‘午夜撒旦’已經死了。人死不能複生,活著的人還要繼續活下去,您說是嗎?”安在曦看著莫高說道。